曹聚仁：中国小说中的诗话

美食 2024-11-14 20:00 河北

中国小说中的诗话

宋明的章回小说中，时常有插入的诗话：有的因为那故事在说才子佳人的事，不可不有诗词来点缀；有的作者在炫才，把可以诌起来的总谄上几句。不过那诗词虽托之于苏东坡、秦少游之笔，依旧不见得高明；一首诗词之后，作者来一番自画自赞，我们读了，只觉得有些肉麻。这有关作者的个人学力，无可勉强的。

清代以来的小说作家，就显得有些不同了。如曹雪芹《红楼梦》中的诗词，依照各人的程度深浅，各式各样地分拟出来，此非绝顶天才不能办。又如《儒林外史》、《老残游记》、《镜花缘》几种常见的小说，其中的诗词，至少还可以读得。暑中把手头几部现成的小说翻一翻，发现他们论诗的见解颇有相同之处，且汇集起来看一看。

《红楼梦》中的论诗，以第四十八回香菱学做诗那一段最为精彩。香菱移住大观园以后，要向黛玉学做诗，黛玉告诉她一些做诗的普通规则，又说：“若如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经黛玉一说，才明白过来道：“原来这些规矩竟是没事的，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再开导香菱一番道：“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辞害意’。”这是曹雪芹的诗歌基本理论。

做诗要意趣真切，所以香菱爱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黛玉就说：“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黛玉叫香菱看王摩诘的诗集，香菱细细领略以后，说：“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她举“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那三联为证。黛玉说她已得诗的三昧。黛玉再把陶渊明的“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给香菱看，香菱便体会得了。黛玉最后告诉香菱：“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要再讲，倒学离了。”这段论诗的话，可以和严羽的《沧浪诗话》对看，严羽说盛唐诸家的诗：“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便是香菱所体会得的诗境。

吴敬梓最看不起诌诗的斗方名士，他嘲笑景兰江、赵雪斋，那些十不通的诗翁，用匡超人看一夜诗法入门，就学会做诗来衬那些诗翁的拙笨。匡超人做好了分韵诗，送了过去。看那卫体善、随岑庵的诗，“且夫”、“尝谓”都写在内，其余也就是文章批语上采下来的几个字眼，拿自己的诗比比，也不见得不如他。而诗翁们自己都以李白自比，喝醉了酒，开口便发狂言道：“谁不知道我们西湖诗会的名士。”而世俗的人也把他们当作大名士。

如五十四回丁言志所赞的：“这是莺胆湖唱和的诗，当年胡三公子约了赵雪斋、景兰江、杨执中先生，匡超人、马纯上一班大名士，大会莺胆湖分韵作诗。……你看这起句：‘湖如莺胆夕阳低’，只消这一句，便将题目点出，以下就句句贴切，移不到别处宴会的题目上去了。”世俗所赏识的诗就是这一类。稍微高明一点的如牛布衣的诗，那题目上却写着《呈相国某大人》、《怀督学周大人》、《娄公子游莺胆湖分韵，兼呈令兄通政》、《与鲁太史话别》、《寄怀王观察》。其余某太守、某司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其诗的高下，也可想而知。

《儒林外史》第二十九回所说的萧金铉和牛布衣，大概是一类。杜慎卿看了萧金铉《乌龙潭春游》之作，说：“诗句是清新的，……如不见怪，小弟也有一句狂瞽之言。诗以气体为主，如尊作这两句：‘桃花何苦红如此，杨柳忽然青可怜。’岂非加意做出来的？但上一句诗，只要添一个字，‘问’‘桃花何苦红如此’，便是贺新凉中间一句好词，如今先生把他做了诗，下面又强对了一句，便觉索然了。”

诗以气体为主，这是吴敬梓的诗论，什么是诗的气体？我们还是要看《儒林外史》第一回记王冕那一段：“王冕欣赏大雨后的青山绿水，欣赏湖上的荷叶荷花，他学画荷花，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无像，只为着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这是艺术气体，也就是诗的气体。一部《儒林外史》，只有开茶馆的盖宽是能诗能画的，但他绝不是斗方名士。

《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他欣赏艺术的眼力极高，他不满意王阁运的《八代诗钞》，也不满意沈归愚的《古诗源》和王渔洋的《古诗选》；他的诗论，借一个乡僻的妓女口里说了出来。他自己拗不过黄人瑞的怂恿，在壁上题了一首即景诗。翠环要老残告诉她，诗中说些什么。

老残一一告诉了她，她凝神想了一想，道：“这诗上，也兴说这些话吗？……我在二十里铺时候，过往客人甚多，也常有题诗在墙上的；我最喜欢客人讲给我听，听来听去，大约不出两个意思：上等的人，总无非说自己才气大，天下人都不在眼里；次一等的人，无非说姐儿长的怎么好怎么丑的意思。你老，才气大不大，我们是猜度不到的；只是过来过去的人，怎么都是大才？为啥想一个没有才的看看，都看不着呢？这且不去管他，那些说姐儿长的好的人，无非是我们眼前几个人，有些连眼睛鼻子还没有长的周全呢，他们不是比西施，就是比王嫱，不是说她沉鱼落雁，就是比她闭月羞花了……我想昭君娘娘，同那西施娘娘，难道都是这种模样子的人吗？想是靠不住了。至于说姐儿恩情怎样好，怎样爱——我有一回发傻，去问那个姐儿，说他住了一夜，就麻烦了一夜，天明向他讨两把银子买买花粉，他就反转面皮，直挣着脖子乱嚷；你想有恩情没有？因此，我想做首诗，是没有意思的，不过造些谣言罢。”说做诗不过是造些谣言，挖苦得颇刻毒的。

在《老残游记》另有一段，记老残黄河上看打冰。“抬起头来，看那南面山上，一条白光，映着月色，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都分辨不清，又有几片白云在里面，所以分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睛看去，方才看出哪是云哪是山来，然只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望东去，越望越远，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来。老残对着雪月交辉的景致，想起谢灵运的‘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两句诗，若非经阅北方寒象，哪里知道‘北风劲且哀’的 ‘哀’字呢？”这段是刘鹗心目中诗境的正确描写，一面是“造谣”，一面是“真”。诗人的诗，和斗方名士的诗，在这儿画下了界线了。

他如《镜花缘》，其中谈论学问之处最多。但李汝珍的诗论，要算是最拙陋的。他所举的才女，是能读苏蕙璇玑图的史幽探花萃芳，正是曹雪芹、吴敬梓、刘鹗所看不起的货色。而《镜花缘》八十六回题花所说：“凡做诗如果词句典雅，自然当得起个‘诗’字。”也和杜慎卿所说“诗以气体为主”，走正相反的方向。大概做文章的，深入浅出最难，一肚子学问，而能不借博学来掩饰自己，全以平淡出之，人人能领略，而人人不能及，才是第一等。李汝珍一流人，时常为学问所役使，所以落在下乘。又如《野叟曝言》中的文素臣，《海上花列传》的高亚白、尹痴鸳，自命才子，无所不通，就是作者自己的化身。他们的谈论诗文，也就难得高明了。艺术赏鉴能力的高下，可以测度他们创作天才的高下，因此，那几种小说中诗论的品格，也可以断定那几种小说的品格了。

注

解

1.本文选自《文笔散策文思》，作者曹聚仁，北京联书店2007年9月版。

2.曹聚仁，1900-1972，字挺岫，号听涛，笔名陈思、阿挺、丁舟、天龙、赵天一等，浙江省浦江县蒋畈村(现归兰溪市)人，作家、教师、记者。

3.图片来自网络，一并致谢！

http://mp.weixin.qq.com/s?__biz=MjM5MjU3MzQ4OQ==&mid=2454826194&idx=1&sn=af14eb388a376908061374cf915dce6d

呓语书时光

柳叶中的蝉儿，从酣梦中断续的发出几声短吟，胶粘的，迷糊的，好似醉人的呓语。

最新文章

陶渊明：九日闲居并序

鲁迅：上海的少女

屠格涅夫：小丑

梁实秋：脸谱——民国语文

苏轼：书焦山纶长老壁

曹聚仁：谈唐学——悼念陈寅恪先生

杨牧：风在雪林里追赶

张宗子：午夜的垂钓

苏轼：读《坛经》

佩索阿：钩织无望的生活

徐志摩：夜半松风

曼法鲁蒂：致悲伤者

曾国藩：立身要高，自律自制

汪曾祺：昆明的吃食

苏东坡：记游松风亭

王朝闻：浙游漫记

刘伯温：苦斋记

三毛：惊梦三十年

李清照：永遇乐 · 落日熔金——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曹聚仁：假使我明年要死了

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曹聚仁：中国小说中的诗话

周汝昌：满城春色宫城柳——说陆游《钗头凤》

甲午殇思：甲午谍报战让日本占尽先机

林纾：记九溪十八涧

郭沫若：卖书

周汝昌：夜凉河汉截天流——说夏竦《喜迁莺》

麦克科迈克（演讲）：做一个世界级谈判高手

曹聚仁：汪静之的情诗

纪伯伦：茅屋与宫殿之间

周汝昌：怕教彻胆寒光见怀抱——说吴文英《绕佛阁》

三毛：朝阳为谁升起

曹聚仁：刘半农拟民歌

唐德刚：走火入魔的日本现代文明——“高宗武探路、汪精卫投敌始末”

屠格涅夫（散文诗）：谁之罪！

王尔德：供年轻人使用的短语与哲理

曹聚仁：赵元任贺胡适生日诗

姜德明：鲁迅与北京书贾——今人处世不必读书，而我辈复无购书之力

周汝昌：不知腐鼠成滋味——说李商隐《安定城楼》

董桥：说品味

杨牧：星问

唐德刚：八年抗战史新解杂录

周振甫：钱先生的“擘肌分理”

曹聚仁：钱锺书《宋诗选注》

济慈：哦，孤独

逢先知：毛泽东读报章杂志

曹聚仁：毛泽东诗词

马尔克斯：爱情总比死亡更远

曹聚仁：朱自清评诗

吴天威：凭吊日本侵华细菌战大本营原址

分类

时事

民生

政务

教育

文化

科技

财富

体娱

健康

情感

旅行

百科

职场

楼市

企业

乐活

学术

汽车

时尚

创业

美食

幽默

美体

文摘

原创标签

时事社会财经军事教育体育科技汽车科学房产搞笑综艺明星音乐动漫游戏时尚健康旅游美食生活摄影宠物职场育儿情感小说曲艺文化历史三农文学娱乐电影视频图片新闻宗教电视剧纪录片广告创意壁纸头像心灵鸡汤星座命理教育培训艺术文化金融财经健康医疗美妆时尚餐饮美食母婴育儿社会新闻工业农业时事政治星座占卜幽默笑话独立短篇连载作品文化历史科技互联网

发布位置

广东北京山东江苏河南浙江山西福建河北上海四川陕西湖南安徽湖北内蒙古江西云南广西甘肃辽宁黑龙江贵州新疆重庆吉林天津海南青海宁夏西藏香港澳门台湾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日本新加坡英国西班牙新西兰韩国泰国法国德国意大利缅甸菲律宾马来西亚越南荷兰柬埔寨俄罗斯巴西智利卢森堡芬兰瑞典比利时瑞士土耳其斐济挪威朝鲜尼日利亚阿根廷匈牙利爱尔兰印度老挝葡萄牙乌克兰印度尼西亚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希腊南非蒙古奥地利肯尼亚加纳丹麦津巴布韦埃及坦桑尼亚捷克阿联酋安哥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