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读丝韦先生《岛居杂文》,知道陈寅恪先生已在广州逝世了。我原想写一篇数万字长文,以精力不支,便搁了下来。我并非谬托知己,而是要谈谈一个新课题——唐学。
无论我们是怎样了不得的才智之士,总不免受传统观念,所谓“幽灵”的支配。我在香港二十年,冷眼看来,这儿关于文史的知识,大半是科举时代的“常谈”;教师所传授给青年学生的,也无非是当年塾师教学生适应八股试帖诗的老话。至于学术界空气,正和台湾所提倡的中国文化复兴一鼻孔出气。可是,我们应该明白:清代学者所提倡的朴学(考证学)是牛角尖,他们所师承的“汉学”和他们所批判的“宋学”也是牛角尖。
二千五百年的中国学术史上,先秦诸子百家争鸣是了不得的,而隋唐之学,融会中外(那时代的“外”也是了不得的)。鲁迅说:唐代富有朝气,正如一个健康的汉子,吃什么东西都能消化吸收了去。(大意如此。)唐代的艺文,可说是百花齐放。
章太炎师精于魏晋之学,他的笔下,正是魏晋文章;周氏兄弟鲁迅和知堂,在这一方面都有湛深的造诣。(鲁迅酷爱秘康,对《嵇康集》下过功夫。)章门弟子多少受魏晋之学的影响。说实话,魏晋之学,比宋明理学高明得多,庶几可以上比先秦诸子,和希腊哲学争胜。
陈寅恪先生则是隋唐学大师,既不像汉学那么固陋,也不像朴学这么偏僻,有如法国百科全书时代那么势气浩瀚,百流交汇。唐代李氏原带着外族血统,有着原始森林气息。那三百多年的学术文化,也和事功那样照耀百代的。前代文士,只知道汉学、宋学,而不知道有唐学,胸襟自不免流于褊狭。陈先生在这一方面,的确跳出了“腐迂”的小圈子。
不过,要研究“魏晋学”和“隋唐学”,单啃“四书五经”、“唐宋八家文”是不够的,至少要懂得“敦煌学”; 在今日要谈中国文化复兴,钻牛角尖是行不通的。
有一句新洋典,叫作“狗抓地毯”,即是说一个人要从传统观念的牛角尖钻出来是不容易的。到了年轻这一代,读小说乃是堂而皇之放在课室里去看,《红楼梦》还当作课外读本来看。可是,不必说别的,民国初年,我在杭州 “一师”念书,我这个山沟里出来的穷小子,费了多大气力,才积了一点钱,买了一部《水浒》,却因为在自修时间看小说,被舍监夏丐尊师没收了去。这位夏老师,便是五四运动以后提倡新文学运动的导师。所以,在桐城、阳湖古文奉“唐宋八大家”为宗师的时代,要提倡唐代传奇小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百年前,曾国藩在军次看小说,他的幕僚赵烈文还笑他藏私盐呢!在北京大学教室里,公开讲中国小说史的鲁迅先生,和讨论《莺莺传》的社会背景、政治背景的陈寅恪先生,在旧文士眼中,那真是离经叛道的坏事。也只有北京大学,敢于这么离经叛道,因此把唐学奠定了基础,和汉学、宋学鼎足而三;他们走的是新朴学的路子。不过唐宋并不是孤立的,必须和魏晋学、敦煌学相结合;此汤用彤、陈寅恪和周氏兄弟所以独步千古也!
从“唐学”的观点来看,它和以往谈唐宋古文家的看法大不相同。唐宋古文,并不是唐代文学的正统,韩柳古文运动只是传奇小说的副产品。自从敦煌学出,我们才明白传奇出于变文,和印度佛学的东来有关的。(可看郑振铎的《中国文学研究》)刘开荣先生说:“例如,关于《莺莺传》的男女主人公的关系,自从宋赵德麟以后,历代考证的 颇不乏人,说来说去,依然没有定论。陈寅恪先生的《读〈莺莺传>》文一出,仿佛满天云雾,一扫而空,而历来没有解决的悬案,也一下子便不费力地迎刃而解了。……愈觉得唐人社会、生活、思想、举动,与宋以后的都大不相同;而看法也得设身处地,如生活于唐人社会中的一分子来判断一切方对 ……觉得陈寅恪先生的议论,确有见 地。”——这儿,我只是引个头,要详细来谈,非四五万字不能说明白的。
刘开荣先生说:“一般言中国小说史者,大都谓开于唐;有唐一代,又推大历至大中、咸通间约一百年的光景,为传奇小说的全盛期。”按唐古文运动,倡于陈子昂,行于贾至、独孤及诸子,而盛于韩、柳、元、白。但此中有一不谋而合的铁的事实,就是正当古文运动奔腾澎湃之时,也恰是传奇小说风行云涌之期;同时,文坛上一般古文巨子,又几无例外的都是一时闻名的传奇小说家,所以说唐代的 古文运动,必然与传奇小说之勃兴有着极密切的联系(这都是陈寅恪先生的话),的确不是没有根据的。
依着陈寅恪先生的路子,刘开荣先生做了唐代小说的研究,他举出传奇小说勃兴的三大因素:古文运动、进士科举及佛教的影响。他的研究以四章分述唐代各种显著的特殊社会环境,并以一、二篇真能反映该项背景的作品为研究的对象。如:反映朋党之争的为《周秦行纪》及《李娃传》, 进士与娼妓的为《莺莺传》及《霍小玉传》,道教思想的为《枕中记》及《南柯太守传》,藩镇的则为《红线传》及 《虬髯客传》,关于佛教的则有《游仙窟》。他走的便是陈氏所开的路子,也多取材于敦煌中所发现的新史料。(读者请看陈先生的《读〈莺莺传>》及刘氏原书。)
关于唐宋传奇的话,我不能再多说了。陈寅恪先生的隋唐学,主要研究乃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隋唐两朝为吾国中古极盛之世,其文物制度流传广播,北逾大漠,南暨交趾,东至日本,西极中亚,而迄今鲜有通论其渊源流变之专书,诚吾国史学之缺恨。陈氏综合旧籍所载及新出遗文,分析因子,推论源流,博大精深,足以补此缺失。全稿分:(1)叙论,(2)礼仪(附都城建筑),(3)职官,(4)刑律,(5)音乐,(6)兵制,(7)财政,(8)附论。这是一家之言,并非如“概论”式的泛泛之作。他的五万言,也和王国维的《观堂集林》一样,比别人的五十万言还充实些。陈氏的薄薄几本书,便为隋唐之学打定了基础了。我相信踏着陈氏所开示的途径,向前走过去,就一定不会让那些喊中国文化复兴的腐儒引迷了路途了。
要明白陈氏隋唐学的博大湛深,不妨把第五章“音乐” 看看,腐儒们可能写一句出来?
1.本文选自《书林三话》,作者曹聚仁,北京联书店2010年1月版。
2.陈寅恪kè,1890-1969,字鹤寿,祖籍江西,生于湖南长沙。幼时就读家熟,习四书五经,旁及数学、英文、音乐、绘画等。1925年应梁启超和吴宓二先生的举荐,回国执教于清华大学国学研究所,兼聘历史系、中文系教授,是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抗日战争爆发,携家南下,执教于西南联合大学,主讲两晋南北朝史、隋唐史专题研究及白诗研究等。
3.曹聚仁,1900-1972,字挺岫,号听涛,笔名陈思、阿挺、丁舟、天龙、赵天一等,浙江省浦江县蒋畈村(现归兰溪市)人,作家、教师、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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