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月,宛平剧院早早挂出了“依依向梅”专场演出的巨幅招牌,“史依弘”3个大字格外惹眼,放在过去的梨园行,这是名角儿的排场。
“2024年是梅兰芳先生诞辰130周年、梅葆玖先生诞辰90周年,多好的日子,就想着做点什么。”史依弘说,早在去年下半年她就开始盘算如何搞好纪念演出,当时想的是连演7天,唱个痛快——近几十年,叫得上名字的京剧演员少有这样的动作,她心里很清楚,这是个不小的挑战。
“2013年做‘文武昆乱史依弘’,当时连演5天;2019年《大唐贵妃》又连演5天。其实一出戏连续演,体力上可能会有点辛苦,但脑力上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变化。连演7天还不重样,这是头一遭。”
史依弘是戏迷公认的“梅派大青衣”,今年52岁,她10岁始入梨园,22岁获梅花奖,直到36岁,才敢说自己终于有了信心。
都说演员是吃青春饭,她却相信艺术是时间的馈赠。如今的她,在台上沉着一股静气,外人看来是唱念做打俱佳、文武昆乱不挡、一身中正平和的梅派风范,她却仍是摇头:“越接近梅兰芳,我就越觉得自己远远不够。可能连他的一半都不到,但肯定还是会拼命往那儿去努力。”
· “依依向梅”首场演出《霸王别姬》。
“依依向梅”全国巡演7月开始在上海首演,目前已过大半,所到之处,戏迷蜂拥而至,一票难求,堪称盛会。
演出的每一出戏都是史依弘精挑细选出来的。现如今,传世的梅派全本大戏数量不多,正儿八经一折接着一折演的演员也不多,生活节奏快起来,观众也未必能腾出大块时间老老实实坐在台下听。
即便如此,史依弘仍然有心恢复全本大戏的排演,于是特意选了三出大戏——《霸王别姬》《玉堂春》《凤还巢》,外加《游龙戏凤》《宇宙锋》《汾河湾》《牡丹亭》中的四出经典折子戏,“都是梅兰芳先生极具代表性的剧目”。
首场《霸王别姬》开票后,旋即售罄,天南海北的戏迷纷至沓来,都想一睹虞姬舞剑的风采。
只见台上,四面楚歌之际,“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的西皮二六唱罢,夜深沉的曲牌奏响,剑舞正式开始。
搓步、垫步、蹲身亮相之间,史依弘的脚下行云流水;转身转腕之间,单涮、大刀花、双剑揉花舞得眼花缭乱;探海、劈马、最后缓缓下腰,面上气定神闲,内里刚柔并济。一曲舞罢,台下的叫好声不绝于耳。一些关注史依弘的戏迷看到这里却揪着心:“看虞姬下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去年有好几个月是在腰伤中度过的。当时差点动手术,回了很多戏,后来是靠中医一点点恢复了。”史依弘向记者解释道,“《霸王别姬》等三出大戏近年常演,比较熟悉还算好,最累的是演折子戏。特别是《宇宙锋》《游龙戏凤》《汾河湾》都是今年刚排出来的。”
《游龙戏凤》《汾河湾》两折的唱词密集,专场表演的7天里,史依弘每天背词到凌晨3点,以确保上台万无一失。“每天都是演完这出,晚上回去开始背默下一出。”
等到正式登台前的几个小时,提前过排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即便不带乐师,她也坚持满宫满调完成每一句唱念。这段时间里,任何其他事情都得靠边儿让路。“我不愿错过任何一次排练的机会,只有这样才能找到正式演出时那种一气呵成的感觉。”
“依依向梅”专场还有一出特别的折子戏——昆曲《游园惊梦》。史依弘唱的是梅兰芳最早的裕群社版本。
京昆不分家,为了让“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杜丽娘还魂,史依弘用了整整两个月回炉,每天往昆剧表演艺术家张洵澎家跑。“老一辈京剧名伶在学皮黄之前先学几十出昆曲,这是他们正儿八经打基础的戏。昆曲从眼神到台步、手势非常细腻,是戏曲表演美学的巅峰,演员可以从中吸取很多养料。”史依弘告诉记者。
梅派注重表演,注重人物塑造。
梅兰芳曾在《舞台生活四十年》里说,有一出戏他“功夫下得最深”,这出戏便是《宇宙锋》。戏里,赵艳容金殿装疯,痛骂秦二世及群臣,反抗父权与皇权的欺压。该段不但考验演员水平,也挑战观众的欣赏水平。
史依弘的方法是,“把自己完全交给人物”,把一招一式融进人物的唱腔、身段、表情里,力求洗练、凝重,让观众跟着她、跟着赵艳容一起,“不疯魔,不成活”。
看完《宇宙锋》,有戏迷当场落泪,在社交媒体上写下这样的话:“史姐姐在这50分钟里,演出了一个古代女子在‘风刀霜剑严相逼’时的不屈,她装疯卖笑,心却在滴血。”
“有些戏不到一定的年龄,你是拿不起来的。”史依弘说,“年轻时演戏,总想着剑花耍得再溜点,注重技巧。后来随着年龄渐长,才知道当时的轻浮。功夫不在面上,大青衣要沉稳,身心都要沉稳下来。有了分寸、层次再进入人物,这个时候你其实已经看见自己在台上的样子了。”
上海京剧院原院长单跃进这样评价史依弘:“当下能将梅派艺术演绎得如此精妙,且风华正茂者,非史依弘等一众梅派翘楚莫属。她更是其中独具风采的别样存在。”
所谓独一份的风采,源于史依弘追寻梅派艺术时的不走寻常路。
史依弘祖籍江苏溧阳,1972年出生于上海,家里人给她取名史敏,依弘是后来改的名字。
不同于一些出身梨园世家的京剧演员,史依弘“家里没人搞戏曲”,父亲是一名军人,母亲在上海体育宫工作。她打小被母亲领着在体育宫里学武术和体操,后来练功受伤,却因祸得福,碰上了伯乐。
“同班同学的父亲曹老师是戏校操琴的琴师,他说我长得漂亮、古典,叫我不要练体育了,应该吃京剧的饭,让我去考戏校。”
1982年,上海戏曲学校招生,劈叉、蹬腿、翻跟头,10岁的史依弘凭借一身体操的童子功顺利考上戏校,还被“中国第一女武旦”张美娟看中,正式入了梨园行。
能吃苦、有悟性,张老师十分看重这个徒弟,专业课和文化课都严格把关,生活中也关爱有加,总是唤她:“小史敏,今天练功怎么样了?”在老师的悉心调教下,她很快成为同学中的佼佼者。
1986年,史依弘参加上海电视台主办的“戏曲武功艺术比赛”,击败许多成年演员获得二等奖,后又凭借武旦戏《火凤凰》扬名梨园行。
春风得意之时,张美娟却为爱徒的前途担忧起来。论身段扮相、力量速度、韵律节奏,史依弘堪称人才。只是一把苦嗓,音色沉闷,高低难就。若不能突破,发展有限。于是,她找到了卢文勤——梅兰芳的琴师、京剧声腔研究名家。
“把她交给我吧,将来还你一个梅派大青衣。”卢文勤毫不犹豫地收下了史依弘。
可文戏不比武戏,《玉堂春》里一句“玉堂春含悲泪忙往前进”的慢板来来回回磨了半个学期,虽然枯燥,但这句学完后,张口音、闭口音、高音、低音全有了。声乐之外,卢文勤还将梅派审美倾囊相授,此后,“含而不露,中正平和,深沉典雅”的标准刻在了史依弘的心里,成了一辈子的追求。
1994年,史依弘凭借剧目《扈三娘与王英》获得第十一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和第五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主角)奖,并被推选为首届“中国京剧之星”。这一年,她年仅22岁。
“太早拿奖不见得是好事。”有人夸她文武兼备,有人说她心浮气躁。纷扰之间,她不争辩,转头考入“中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研究生班”深造。
沉潜期间,她始终专注于那些历史悠久、传统经典的骨子老戏,并向杜近芳、梅葆玖、李玉茹、李金鸿、杨鞠萍、杨秋玲等众多京剧名家请教;从刀马旦到花旦、花衫、青衣,她一部一部地磨,一出一出地演。
2011年开年,史依弘站上上海天蟾逸夫舞台,这次唱的是全本程派剧目《锁麟囊》。这是一部经久不衰、叫好叫座的老戏,也是“程派”经典之一。戏曲名家翁偶虹的词好,程砚秋苍凉幽咽的声腔更好。戏中,富家小姐薛湘灵一句“这才是人生难预料”,是许多戏迷入坑的开始。
这次跨流派表演让史依弘被更多人熟知,业界更是将火爆的票房奇观冠以“史依弘现象”。而后,她再次技惊四座,开启“梅尚程荀史依弘”专场演出,一人独挑四大京剧流派。
“有的演员学下了某个流派,就不愿意把自己打破了,过去的老艺术家不这样的,童芷苓老师,梅尚程荀哪个不唱?我从来不挑戏,没有什么可挑的,观众要哪出你就贴哪出。好的地方你都可以拿过来学,这样才能丰富自己。”史依弘说。
四功五法,坐科七年,梅尚程荀,不拘一格,40余年演艺生涯,曾经的刀马旦卸下鱼鳞甲,着一身青色素衫,蜕变成大青衣,入梅出梅之间,终成上海滩独一份的“角儿”。文艺评论家毛尖曾评价她说:“一亮嗓就是国色天香。”
“只要有年轻人,就有希望”
戏里是大青衣,戏外是敢想敢做、勇于跨界的大女主。
2024年,电视剧《繁花》,史依弘惊鸿一瞥。王家卫特意选了《锁麟囊》入戏。影棚里,一堆人围着,史依弘没放开嗓子唱,想着后期肯定要重新配音,谁知最后原封不动地出现在正片里,倒别有一番韵味。
很早之前,她就把舞台扩展到了戏台之外。2003年,客串电视剧《人生几度秋凉》,后来搭档何赛飞出演《舞台姐妹》,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里她当了回麻将老手,与摇滚歌手窦唯合作电子专辑《胡笳十八拍》……“艺术是相通的。也不知道哪一天这些东西就会在你的细胞里面产生化学反应。”史依弘笑着说。
5年前,她带着京剧《新龙门客栈》惊艳亮相,这是国内第一次将武侠电影搬上传统京剧舞台。金镶玉和邱莫言两位主角既是刀马旦也是大青衣,史依弘一个人分饰两角,当仁不让。
当下,年轻人越来越频繁地走进戏院,越来越痴迷于各类传统戏曲艺术。史依弘很早就注意到了这股风潮。
“就是近5年的趋势,跟社交媒体的发展有很大关系。现在我的观众80%都是年轻人。”为了满足大伙儿的需求,史依弘不得不“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即使闲下来,脑子里装的也是戏。“闲时置,忙时用。没有一天不想的,除非你不想上台了。”
一眨眼,采访结束已是晚上11点多,剧场催着要落锁,史依弘一行匆匆走出演职人员通道,刚踏出门,就被蹲点的粉丝团团围住,签名、送信、合影,她一一满足。
一群叽叽喳喳的年轻人,大多数是从外地赶来,有人还要继续跟后面的演出。“只要有年轻人,就有希望。”这是史依弘在采访快结束时说的一句话,这句话不是未来时,是现在时。
总 监 制:张 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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