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8月26日,赵冬梅在北京接受记者采访。(张森绚/摄)
暑期的文旅热还未过去,前段时间,赵冬梅讲开封的一小段视频在网上热传,引来开封文旅官方账号点赞转发。
“开封不做都城快1000年了,却仍然有一股旧都气象。那里的老百姓练字、赏菊、喝茶,宋代的市民生活深深烙印在开封城的血脉当中。”视频里,赵冬梅大大方方地给开封“打call”。
公元960年,后周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发动兵变,黄袍加身,建立宋朝,定都汴京。
此后的160多年间,随着“太平日久,人物繁阜”,一部《东京梦华录》,一幅《清明上河图》,说尽了汴京的繁华,相较开元盛世的长安有过之而无不及。
· 河南开封曾是北宋都城。
作为北京大学历史系宋史学者,开封之于赵冬梅好比学术意义上的故乡,但她的注意力不在江湖之远,而在庙堂之高。
她眼里的北宋,是“华夏的群星闪耀时”,她将北宋政治人物划分为5个代际——以开国功臣赵普为代表的创业一代,一切从零开始;起步后,第一代的代表人物是宰相寇准;二代是范仲淹、富弼、欧阳修;三代司马光、王安石;四代章惇、苏轼、苏辙、蔡京。
最开始从一代落笔,她写了《千秋是非话寇准》,之后跳过二代,2011年着手写司马光,谁知一写就是13年。今年3月,随着《宽容与执拗:迂夫司马光和北宋政治》一书的正式出版,浩大的工程终于尘埃落定,她说紧接着就要写苏轼了。
“最后交稿的那一刻是什么感受?”记者问道。
赵冬梅低头想了一会儿,“其实心情没有什么波动,因为整个人已经精疲力竭,累坏了。”呷一口茶水,又说:“我欠司马光一个传,现在我问心无愧地写完了,剩下的就交给读者吧。”
茶室外,密密麻麻的雨点敲打着窗户,赵冬梅不疾不徐,她化了淡妆,浓密的头发白了大片,不再染发已经很久了,她有自己的节奏,不管是做研究,还是过日子。
从2011年开始,为司马光作传成了赵冬梅生命中最主要的追求。为此,她想过置一方闲章,上刻“涑水门下走狗”,来表达自己对司马光的景仰。
山西夏县涑水乡是司马光的老家,这位幼年砸缸救人的小英雄、写就《资治通鉴》的史家二司马之一、历史教科书中王安石变法的反对派领袖,为何成为赵冬梅念兹在兹的研究对象?
“从我一直以来的研究脉络出发,司马光和王安石都是第三代北宋政治人物的代表,选择前者而非后者,主要是考虑到史学界目前的研究情况。”赵冬梅解释道,我国宋史研究的开创者邓广铭曾四写王安石,宋史泰斗漆侠的《王安石变法》已成经典。从人物传记到改革风云,史学界对王安石的研究蔚为大观,相比之下,司马光更像是一个脸谱化的抽象人物。
“他被压扁,贴上各种标签,好像生下来就是历史学家,再把他划为保守派之后就扔在一边不管了。所以我选择了这个不被了解的人,希望书写一个细节的、真实的司马光。”
· 司马光《资治通鉴稿》残卷(局部)。
虽然早早地定了写作对象,赵冬梅却不是急于赶活儿的人,她喜欢按照自己的节奏,慢慢地写,慢慢地改。
“关于司马光的写作称得上旷日持久,虽然慢,但我没偷懒,过程很辛苦。”她回忆,写作过程中,最难啃的骨头在最后——司马光升任宰相,走上政治生涯巅峰,却因过度劳累而死。一本传记即将盖棺论定时,她卡壳了。
“怎样向读者展现司马光最后的18个月,怎么评判他作为政治家的一生,我完全没了头绪,写不下去了。”为了寻找灵感,赵冬梅甚至带着学生去了一趟山西,拜谒司马光的墓。
“想祈求司马光在天之灵,可惜他从来没给我托过梦。”赵冬梅开玩笑地说。最后,还是要靠自己,她采取了一种特殊的解决方式——写论文,从学理上把司马光最后的政治岁月梳理清楚,研究做得足够充分后,再把学术成果转为大众写作。
“从《春秋》《左传》到《史记》,传统史学追求光滑的叙事弧线,这不代表作者没有调查研究。事实上,每一个精彩的历史故事都是学术在打底。”赵冬梅说。
2014年,赵冬梅的第一部司马光传记《司马光和他的时代》出版。6年后,《大宋之变,1063—1086》完成;一直到今年的《宽容与执拗:迂夫司马光和北宋政治》付梓,北宋宰辅司马光的一生在赵冬梅笔下彻底收尾,欠司马光的传她终于还了。
“这3本书,第一部是青年干部司马光的成长之路,《大宋之变》是司马光生命的最后24年。《宽容与执拗》集合了前两本内容,重新修订疏通,最终完整呈现了司马光的生命历程,以及他所见证的北宋政治文化史的变迁始末。”
至此,赵冬梅撕掉了贴在司马光身上的标签,这个历史人物不再是纸片人,他鲜活生动,让读者共情。
幼年砸缸的机智少年,其实也活在“别家孩子”的阴影里。父亲司马池的好友庞籍有个儿子庞之道,天资聪颖,和他相比,司马光“自视如土瓦之望珠玉”,这才更加发奋读书。
为官之道,司马光最早是看着父亲的一言一行学的,司马池体恤百姓,固守原则,从不取悦上级,导致他在下层官阶上一干就是17年,却依然甘之如饴,司马光身上的执拗劲儿、迂夫本色就来自父亲。
政治生涯中,从担任礼官开始,司马光便积极参与批评朝政缺失,不同于包拯的大炮轰鸣、欧阳修的敏锐高调,司马光的谏议风格温和理性,他的谏书是提意见的范本,他本人是宋人公认最优秀的监察官、谏官和帝师人选。
晚年的司马光位极人臣,他广开言路希望重建“异论相搅”的宽容政治气候,但王安石变法使北宋政治朝着“法家转向”一路狂飙,到他在相位上辞世之际,北宋政坛已是徒留“执拗”,宽容不再……
“我不否认司马光作为政治家的幼稚和道德洁癖,但他那一颗忠君爱民之心始终如一。做君子容易,难的是事事做君子,一辈子做君子。司马光去世后,朝廷给他的谥号是‘文正’, 这是一个文官所能得到的最崇高的谥号。”赵冬梅总结道。
“还原历史,就像解几何题时画辅助线,历史人物、事件就像一个接一个跳跃的点,指向唯一的结果,但点和点之间的连线是丰富的、立体的、复杂的、多元的,这些就是历史写作者要观照的。”
说起历史学,赵冬梅有讲不完的话,但当记者问她是否从小热爱历史时,她笑了,坦诚地摇了摇头。
1971年,赵冬梅出生在河北唐山,父亲在广东当海军军官。唐山大地震之后,母亲拖家带口,领着她和妹妹还有姥姥到了广东。父母工作忙,没时间照看她俩,就由姥姥看顾。
“小时候我淘气得很,上蹿下跳,姥姥根本撵不上。”赵冬梅笑着说。当时,家里没有足够的钱送姐妹俩上幼儿园,一直拖到上小学的年纪,又因为户口不在当地,入学成了问题。碰巧邻居王老师也是部队家属,负责招生,跟家长说:“学习如果不好,我们就不要了。”
赵冬梅小小年纪,听不太懂,只记住了要好好学习,还隐隐地有种不踏实感,于是拼了命地读书。“只有体育成绩差,也不管,读书好就行,没有偏爱哪一科。发烧了还要坚持上课,每回考试还要拉开第二名一大截的距离才有安全感。”
· 赵冬梅在讲座上给孩子们讲宋史。
高中时期,正值改革开放的春风渐暖,人们反思过往,期盼未来。作为一个爱读书的好学生,赵冬梅想着,如果能在时代变革下做个“中国历史的记录者”应该不错,所以高考时,第一志愿报的全是历史系。
1988年,北大历史系的入学通知书寄到家里,她如愿以偿。
燕园十年,从本科到研究生再到博士,赵冬梅平静踏实,把最初的选择当成一生的志业。北大历史系同侪有埋首先秦历史的,有探究魏晋南北朝制度的,赵冬梅不扎堆,她选了宋史,一部分原因来自她的偶像——苏东坡,“能够产生苏轼这样伟大人物的时代,一定是迷人的时代”。
最开始,赵冬梅把目光放在晚唐至北宋的军事、政治、社会生活,研究中国古代的武举与武学、宋代的武选官及边防军的组织体系。
做历史研究,考据学是入门功夫,也是看家本领。读书期间,赵冬梅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就下了不少考据功夫。文章聚焦一种鲜为人知的古代官职——“供奉官”,它在晚唐曾经是一个宦官担任的职位,到了宋代又变成了武选官的名称。
赵冬梅如今还能想起当年做研究时抽丝剥茧的乐趣,既像侦探探案,又像解几何题。“学历史的人常说考据是豆丁之学,太小,但我认为考据就像烧砖、造木料,你要搭个房子,修个花园,建个社区,没有一砖一瓦是不可能的。”
· 赵冬梅在杭州径山寺。
博士生涯,赵冬梅师从已逝的史学家祝总斌。作为北大魏晋南北朝史方向的“三驾马车”之一,祝总斌曾写作《两汉魏晋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这是中国古代史学生不可不读的经典著作。
准备考博时,赵冬梅找不到可以跟着做宋史研究的博士导师,因为上过祝总斌的课,她大着胆子找他商量:“我想跟您读博,但不研究魏晋,继续做宋史。”祝总斌一年只带一个博士生,即便这样,他还是欣然应允了。
“祝先生对我的影响很深,治学上他总时时提点我。”赵冬梅说,祝先生曾提醒她,做制度研究,过分强调帝王与臣民的矛盾对立不可取。帝制国家,江山社稷一体,尽管皇帝和宰相之间有权力博弈,但总体上他们都是国家的高层领导者,他们还得领导这个国家往前走。
“这些论述对年轻的我来说是颠覆性的。现在做北宋代际政治人物研究时,我还会想起先生的话,不忘政治平衡的重要性,时刻提醒自己,书写历史要有大局观、大关怀。”
“学术圈有时也是名利场,可每当想到祝先生那一辈史家对名利的淡泊,我就会有信心,我就又能做我自己。”赵冬梅补充道。
宋韵是什么
1998年,赵冬梅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
2000年左右,她在北大开了一门“中国古代社会生活史专题”课程,开始进行关于古代日常生活的讲课。
“对日常生活的观照,让我开始有机会去接触历史长河中的普通人。学历史10年,也是觉得知识储备、观念储备够用了,才决定回到史料中寻找个人、寻找个体。”赵冬梅说。
上课教书、学术研究之余,她开始做面向大众的历史科普。2012年2月初,她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讲寇准和司马光,娓娓道来的叙事风格独树一帜。
2021年,她接连出版《法度与人心——帝制时代人与制度的互动》《人间烟火——掩埋在历史里的日常与人生》,前者是为普通读者解释帝制时期人与制度纠葛的通俗读物,后者讲述历史长河中生生不息的日常生活:琢磨《齐民要术》里的神奇菜谱,揭露“东京梦华”的月亮背面,从女性研究者的角度关注宦游路上的妇女与儿童……
2021年底,赵冬梅开了B站账号,讲宋史,聊生活,亲切和蔼的“梅梅老师”收获了一众年轻“粉丝”。
“许多年轻观众对宋朝的了解是来自热播的影视剧,这没什么不好。我也看《清平乐》《梦华录》,我看剧的时候不太把自己摆在一个学者的位置上,只要剧情过得去,放松一下,何乐而不为呢?”
随着影视作品一起火起来的,还有宋朝生活美学。
焚香、点茶、挂画、插花,年轻人学会了宋人的四般闲事,把下班后的生活仪式感拉满。
“我们今天所说的宋朝生活美学,或者说宋韵,很大程度上是今天的人对宋的理解。它包含着对宋代留下来的文字、图像等物质、精神内容的发掘、整理、弘扬,也包含着今天的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更包含着我们这个时代中国人在文化上的自觉、自信。“
“现在的年轻人,不认为只有巴黎才时髦,只有纽约才现代,而是完全有自信,能够从我们的文化资源中挖掘出更美、更好的东西。如果可以,我愿意为所有留下了宋朝痕迹的地方、士儒代言,因为那是我心中的一种美好。”
将近两个小时的采访结束,赵冬梅没有丝毫倦态,她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茶……窗外,骤雨初歇,阳光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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