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语翻译陈英住在重庆歌乐山脚下,这里是著名的红色旅游胜地,周边有白公馆、渣滓洞等围绕,一到假期就人山人海,格外热闹。每当此时,她便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看电影、写专栏,或者翻译,翻译巴里科、薄伽丘、金兹伯格,还有近年在世界范围内刮起“那不勒斯旋风”的女作家埃莱娜·费兰特。
根据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改编的电视剧《我的天才女友》最终季即将收官,两个女主角步入中老年,在混乱的那不勒斯继续挣扎和前行。作为该书的中文译者,陈英看剧时偶尔会觉得“挺受折磨的”。“我对文本有过强烈的体验,再去看图像的呈现,差异感是很强的。”她对人民文娱记者说。
·《我的天才女友》第四季剧照。
“那不勒斯四部曲”讲述了两个女孩间复杂缠绕的关系及命运。自2011年第一部《我的天才女友》面市起,在全球多个国家掀起阅读热潮,千万读者被书中对女性友谊极度真实、尖锐、毫不粉饰的描述打动。但它又不只写女性友谊。小说里,各种人物融入时代流变,各种历史事件穿插其中,因此它被认为“是女性小说,也是意大利历史小说”。有评论家形容:“如果你还没读过费兰特,就好比你在1856年还没读过《包法利夫人》。”
译者陈英是突然被拉进这股潮流中的。她一头扎进了上世纪中叶的那不勒斯,“翻译的那段时光,不管是在重庆歌乐山,还是在广外图书馆,抑或是在法国巴黎的某个旅馆,都像是在那不勒斯,像在那座遥远的城市度过了好几年。”陈英回忆说。而随着书的火爆,她的名字也和费兰特绑在了一起,卷入热潮。
·陈英翻译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出版后,在中国也掀起一股阅读热潮。
两个女孩,闯出一条生路
“那不勒斯四部曲”的故事开端于两个女孩生命中的第一次出走,她们逃课去看海,但最终折返。之后的半个多世纪里,她们在不同人生阶段对天赋、爱欲、友谊、故乡、阶层、知识、写作、婚姻、社会运动等做出不同处置,命运也产生巨大分野。竞争和比较,模仿和反抗,扶助和嫉妒,贯穿了她们的一生。
·《我的天才女友》第一季剧照。
2013年,陈英遇到第一部《我的天才女友》。初读,她就被两个女孩之间的关系迷住。“两人之间那种特殊的吸引力持续了一辈子,充满思想、力量、激情。她们不总是相互帮助,也相互洗劫,相互盗取能量和智慧。”之后,她查找资料,研究费兰特的经历、作品和风格等。
费兰特的作品与她之前翻译的作品完全不同。早期,她翻译意大利著名作家巴里科(代表作《海上钢琴师》)的作品,如《愤怒的城堡》,“纯精神性的,诗意的、抽象的、梦境般的,文字带着一种失重的眩晕,飘在云端”。
·陈英的译作《愤怒的城堡》。
而《我的天才女友》是现实主义作品,“费兰特讲究情节,写女性从出生到老去的遭遇,亲密、控制、背叛、嫉妒与占有,能量巨大。它不是一本书,是一把刀,划开了那不勒斯,也划开了我”。
费兰特笔下的那不勒斯女孩,和陈英现实中遇到的一样。她的朋友莉迪亚,就是一个身上有着“小说般炽烈混乱的激情”的女人。2009年夏天,莉迪亚带她到那不勒斯,“街道很破败,年轻女孩走在街上,有一种怒放的感觉,和城市形成强烈反差”。她还见到了莉迪亚的母亲,也是一个很有冲击力的女性,伤心时大哭,愤怒时会跳,可以讲几个小时的话,一点也不重复。
翻译“四部曲”的日子,陈英常常想起莉迪亚和她的母亲,还有那不勒斯城,甚至能感受到街头的风。刚译第一部还比较生涩,第二部就感觉仿佛整个夏天都在恋爱,到第四部最得心应手。
·《我的天才女友》第二季剧照,那不勒斯街头。
那是2018年,她在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做研究,每天骑一辆破单车,寻到白云山下的图书馆,埋头翻译,一坐一整天。翻译到最后一句——真实的生活和小说不一样,过去的生活没有凸现出来,而是陷于黑暗,“有点想哭,又觉得突如其来,难以置信”。但很快又有一种强烈的满足感,故事终结,一场漫长的翻译终于结束了。
“那不勒斯四部曲”为何在世界范围内赢得这么多读者?
“一是费兰特笔下的现实很有冲击力;二是第一人称写作,让虚构故事更逼真,读者容易代入;三是全球近些年兴起了对女性处境的关注,小说中的女性故事为读者提供了一个生存模板或者成长范例。”陈英说。
在她看来,费兰特不停地去反思和挖掘,女性如何思考自己的欲望、自己的需求、自己的处境,“看看她们是如何闯出一条生路的,这让当下读者特别是女性读者共情和共鸣”。
确定第一部书名时,陈英颇费了一番功夫。
“一开始翻译的是《我的天才朋友》,但存在一个语义对应的问题,意大利语有阴阳性,男的就是阳性,女的就是阴性,比较忠实的翻译就是‘我的天才女性的朋友’。后来在编辑过程中,就变成了《我的天才女友》。”陈英说。
·“那不勒斯四部曲”第一部《我的天才女友》,陈英译。
没想到,这个书名流传甚广,渐渐还延伸出新的涵义——读者们用它指代自己生命中那些有过深刻羁绊的伙伴。
“翻译和写作的基础,都是对语言的理解,要有个性色彩。而对文字的感悟是一种漫长的熏陶过程。”陈英说。她少时就对文学感兴趣,读文学杂志,也读外国经典,“迷恋那种文字传递的信息和美感”。后来考大学,第一志愿是法语,被调剂到意大利语,也算没有离开文学。
大三那年,陈英用意大利语给意大利文学研究和翻译界的奠基人吕同六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她说自己想做意大利文学翻译,求教应该如何做。不久之后,吕老师回了信,说翻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鼓励她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建议她不光要学好意大利语,也要学好汉语。
“如今回头看,做翻译这件事不是突如其来的,我很早就做过这样的梦。走了这么多年,中间有过岔路,但还是回到这条路上。”陈英说。
大学毕业后,她先在旅行社工作,后来到华为做技术翻译,领着高工资,但一直觉得不是自己理想的职业,便毅然辞职,考取北京外国语大学的研究生。
那是2002年,意大利语只招了两人,导师沈萼梅是著名意大利语翻译家,埃科的《玫瑰的名字》、邓南遮的《无辜者》等都译自她手。讲文学翻译时,她强调语言的敏感度,“跳舞(ballare)和翩翩起舞(danzare)是不一样的”。她还拉开抽屉,说:“要学会进入事物的细节中,比如抽屉每个零件的名字。要会描述很具体的动作,无论汉语还是意大利语,都要知道怎么说。”
·陈英的导师沈萼梅。
后来陈英到意大利读博士,还记着老师的话。她一边读书、体验生活,一边教当地人汉语,还给国内报纸写专栏,“都是对语言、文字的训练”。毕业后回国,她到四川外国语大学任教。一天,同事介绍她翻译巴里科的作品《一个人消失在世上》,由此走上翻译之路。后来遇上“我的天才女友”,被更多人知晓。
近些年,陈英又先后翻译了费兰特的《碎片》《被遗弃的日子》等,有小说有散文,最新翻译的《页边和听写》是一部演讲集,几乎成了“中文世界里最了解费兰特的人”。
·费兰特的其他作品,也由陈英翻译。
但费兰特本人一直选择隐身,连演讲都由别人代读——她认为作品一旦完成,就不再需要作者了。多年来,没人知道费兰特是谁,长什么样子,甚至不知道是男人还是女人。
·2023年,费兰特作品《被遗弃的日子》分享会上,陈英(中)和作家张悦然(右)等探讨女性写作。
“其实译者也一样,要懂得隐身和节制,抽离个人的激情和情绪。好的译本是消灭自己,激起读者读原作的一种渴望。”陈英尊重和理解费兰特的“隐身”,从未与其联系过。但也想象过她的样子:一个普通的老太太,看起来有些闷,但对人生的一切都很笃定,学习古典文学,喜欢在很隐秘的角落写信……
如今回头看,陈英发现“那不勒斯四部曲”之于她是一个转向——从语言转向实践。“既是翻译经验的积累,也让我跟现实问题对接。费兰特把我拉进现实中,从译作出发,介入时代。”
近些年,陈英经常受邀参加讲座,主题多围绕译作、费兰特、女性写作。参加得越多,她愈发觉得,成长中的参照是非常重要的,即使不来自现实,也可以来自文学。“女孩子成长到一定阶段,很需要一个成熟的女性作为参照。”
不只是女性,还有男性读者。
陈英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活动中,有名男读者说,看完这套书,才意识到自己母亲处在一种完全失去自我的生活状态,一切都牺牲了。小时候,作为母亲,为家庭奉献所有,到他有孩子时,她就变成了一位奶奶,继续带孩子。他觉察到,大部分男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事业、朋友圈子,而在自己母亲身上,自我却消失了。他问陈英:怎样让她摆脱这种失去自我的处境?
那一刻,陈英感到欣慰,“更多人意识到女性的这种处境,对于女性,就是一种很大的帮助”。
“而通过翻译、持续的讨论,也引导我自己开始系统地思考一些女性问题,如女性与历史,女性未来的处境等。”陈英说。
如今,她正在慢慢和“我的天才女友”告别,也开始关注其他女性作家,正在翻译意大利女作家金兹伯格的作品。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写作、翻译,闲暇时爬山、骑行,到公园散步。
·平日里,陈英爱好骑行。
“人还是要去实践,尤其是年轻人。投入到生活中,去经历,去探索,去生长,这样的人生才是生机勃勃的,有力量的。”她说。
说到有力量的人生,她提起不久前的一次经历。今年8月,她曾去意大利托斯卡纳小镇拜访一位作家,聊了一个晚上,从人生经历、写作聊到老年生活,从那不勒斯聊到意大利文坛。“他虽然已经年过八旬,但依然没有停步的意思,市面新出的书都有关注,一点暮气也没有,而是一直在探索新的技艺。”
那天和作家告别,走出房门,陈英想起了在老作家露台上看到的漫天夕阳,在日落之后,地平线上依然留下火红的云彩,心里默念了一句:愿生命里有足够的云彩,来装点一个美丽的黄昏。
总 监 制:张 勉
编 辑: 余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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