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虚无飘渺境

体娱   2025-01-13 00:03   浙江  




一阵闪烁性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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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鲁滨逊开始下山,走向他昨天刚刚离开的那片海滩时,他经历了最初的一种变化。他已经比他早先更为庄重--也就是说,更为沉重,更为忧愁-- 因为他彻底地认识到并估量了现在的孤独,这种孤独或许将永久地成为他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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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由此发觉,他者对我们是一个强大的分心的因素,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者不断地干扰我们,把我们从当即的思想中拉扯开去,而且还因为,只要他者之突然出现有一丝可能性,它就将在一个种种物体位于我们注意力的边缘的世界上投射下一道模模糊糊的微光,并随时随地都可能成为这一世界的中心。事物的这种出于边缘的,如幻影一般的显现,渐渐地从鲁滨逊的精神中被抹却,因为在即时范围中,他并不关注这些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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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知道了,人与那些负伤者原本是十分相像的,那些负了伤的人,他们在骚乱或者暴乱中个,只要有人群拥挤地支撑着,就能够一直站立着不倒下,而一旦人群散开,他们就会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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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才知道:每个人都在自己身上 -- 犹如超越于自身之上 -- 承担着一大堆既脆弱又复杂的东西:自然习惯,心理反应,条件发射,生理机制,固有成见,梦想,以及已经形成的,并在与同类的反复接触中继续变化着的种种牵连。由于缺乏生命的汁液,已然微妙地开放的鲜花也萎黄了,凋谢了。他人,我的世界的主要支配因素……每一天,我都要衡量我应把什么归于他人,我都记录下我个人的建筑中出现的新裂痕。我知道,在失去话语功用的同时,我会遭遇什么样的危险,我怀着万分的忧虑,以全部的热情与这种极端的衰弱搏斗。但是,我与万物的关系本身已被我的孤独所改变。当一位画家或一位木刻家要在一片景色中,或在一个建筑物的近处引入一个人物时,他并非出于对附属物的兴趣。这些人物提供了比例,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构成了一些可能的视点,为具有不可或缺的潜在性的观察者现实的视点增添了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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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渐渐成为了一个熟谙(shu an)寂静的专家,我恐怕应该说,成为了一个熟谙种种寂静之道的专家。我的整个存在体伸展着,就像一个巨大的耳朵,我珍视着我沉浸其中的寂静的特殊本质。有些寂静是气体,芳香的,如同英格兰的六月之夜,另一些寂静拥有烂泥淖(nao)的青绿色的稠度,还有一些则坚硬而又清脆,如乌木一般。我已经会探测岩洞中沉沉黑夜般寂静的阴森森的深度,那一种隐隐令人作呕的肉麻引起我的一丝不安。

很可能有这样的一天,我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我被在我四周催生出来的虚无所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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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用来在人际关系中作自我保护的彼此冷漠无情,彼此漠然无知的甲胄(jiǎ zhòu),在这里已经消失,就像人手上的老茧,由于长期的游手好闲,渐渐地退化成软软的白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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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对自己容貌的这一厌恶,再加上受一种敌视一切享乐的教育之影响,长期来,他一直对镜子敬而远之,他把从佛吉尼亚号上拿回来的镜子挂在了宅所最不怎么去的外墙上。自从那一天起,他对自身变化产生了高度警惕,终于有一天,这种警觉驱使他来到了镜子跟前 -- 他甚至把自己常坐的椅子也搬了出来,以便更舒服地注视他能看到的唯一的那张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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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当有人跟他进行了一番热烈的谈话后刚刚离他而去时,他的脸一时间内还保留着那生气勃勃的激动神色,要过一会才渐渐安息下来,而另一个对话者的突然出现,又会重新燃起那蓬勃的火焰。“一张泯灭了的脸,无疑是一种始终未触及到人类的消亡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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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或许睡着了。恐怕连他也说不清楚。因为,在他所处的飞非存在状态中,清醒与沉睡的区别已被抹却得差不多了。每当他要求自己的记忆努一把力,估计一下从他下到洞穴中后流逝了多少时间,这时,在他脑子里出现的固定不变的形象,始终是一个停留的漏壶。他注意到,标志着太阳经过岩洞之轴的闪光又产生了一次,但只是在稍晚一些时候,发生了一种令他吃惊的变化,尽管他长久以来就一直在等待着某种类似的东西:突然间,黑暗改变了信号。他沉浸其中的黑转成了白。从此,他便漂浮在白色的黑暗之中,如同一块凝固的乳在一碗奶里那样。同样,他不是曾经把羊奶涂抹在自己高大的白色身躯上,才得以进入这一深度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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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那些曾认识我的人,全部无一例外地认为我已经死了。我对自己依然存在的坚信有着不由自主的一致性。无论我做什么事,我总是无法阻止在人类整体的思想中出现鲁滨逊的尸体形象。仅此这一点就足以 ---- 当然还不足以杀死我,但已经可以 ---- 把我推至生命的边缘,到一个悬浮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地方,总之,推到灵簿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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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育,就是激发出下一代,而下一代天真无辜地,却又冷酷无情的把上一代打发到虚无之中。双亲一旦从不可或缺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它们就变成了惹人讨厌的弃物。亲子会十分自然地把他们的传种者废弃,就如同它曾十分自然地从传种者那里接受了用于生长的一切那样。从此可以说,吸引两性彼此仰慕的本能也就是死亡的本能,这是确凿无疑的。同样,大自然本以为应该遮蔽它的游戏 ---- 然而,这游戏本来就通体透明。情爱者们所追求的,显然是一种自私的欢乐,然而同时,它们却行走在最最疯狂的舍生求死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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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助于阴性通道作迂回曲折的繁殖的可能性被剥夺,而我又无可延期地置身于这一土地上,这方土地也将是我最后的居留地了。在这绯红的小斜谷中,我做了什么呢? 我用我的性器挖掘了我的坟墓,我死了,是一种暂时的死,这一暂时的死亡的名字叫肉欲。同样我要强调,在我被裹挟进去的变形过程中,我就这样穿越了一个新的阶段。因为,我需要好多年的时间才能最终完成变形。当我被扔弃在这片海岸上时,我走出了社会的模子。改变性器官天性自然下垂趋地的方向以便使之进入子宫通道的机制,安然地存在于我的腹腔之中。要么是女人,要么就什么都不是。但是,渐渐地,孤独是我变得简单起来。改变方向已没有了对象,机制也归于停顿。在绯红的小斜谷中,我的性器第一次找到了它最初的元素: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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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那些吓坏了的小动物拼命乱钻,以为要走到自由的空气中,却正冲向一个肉体的牢笼,鲁滨逊不禁在黑夜中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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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沉思将只是月光下的夜餐。伟哉,圣灵,即将死亡的思想向你致敬!

“巨大的奇幻光明”照得天空中群星黯淡无光,就像一滴巨硕无比的黏液,漂浮在空中。它那几何图形是无与伦比的,但是它的物质在激越地旋转着,召唤着一种完全展开的体内创造。在它蛋白一般的青白色中,一个个模糊的形象显现出来,然后又缓缓地消失,散乱的肢体聚合起来,一些容貌微笑了一会儿,随后,一切又都分解为乳白色的涡流。很快地,旋涡加速了它的转动,直到快得看起来如纹丝不动一般。由于震颤快速到了极点,月亮似乎冻结住了。渐渐地,在那上面显现的混乱线条变得清晰起来。两个辐射源占据了卵的两极。一种奇妙的曲线从一极穿到另一极,来回游戏。辐射源变成了两个脑袋,奇妙的曲线成了两个身体的连结。相似的生命物,双胞胎在月亮中受孕成胎,孪生子从月亮中诞生。他们彼此相连,轻柔地动弹着,放佛从百年一度的沉睡中苏醒过来。他们的运动一开始显得如同慵懒无力,迷惘似梦的抚摩,后来获得了一种相反的意义:他们现在努力地互相挣脱。他们每人都同自己浓重的,缠人的影子搏斗,就如一个婴儿在湿润而黑暗的母体中挣扎一般。很快地,他们彼此离弃,各自独立地站立起来,心中喜悦不已,他们摸索着,继续进行在他们兄弟般亲密的道路上。由化为天鹅的朱庇特授精的勒达产的卵中,诞生了狄俄斯库里兄弟,这便是太阳城的孪生兄弟。他们兄弟比人类中的孪生子还更亲密,因为他们两人共有一个灵魂。人类的双胞胎是多灵的。太阳城的双子则是单灵的。他们的肌肤具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密度 ---- 比起人类双胞胎的肌肤,他们的肌肤中,渗入的精神少一半,毛孔少一半,肌肉重量多一倍。他们永恒的青春,他们非人类的美,正式来源于此。在他们身上,有着玻璃,有着金属,有着上了釉彩的,闪闪发光的外表,有着一种生命的光耀。因为他们不是在历史变迁中那个一代一代相传的链条上的环节。这就是狄俄斯库里兄弟,如同种种气象现象一般从天上掉下来的生命体,来自垂直的,陡峭的一代的生命体。他们的父亲太阳为他们祝福,它的光焰包围着他们,赐予他们以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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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他又以一种昆虫学家特有的超脱态度看待这些人,他看着他们,就如同昆虫学家俯身观察一个昆虫社会,一群蚂蚁,一群蜜蜂,或者当他掀起一块石头时,突然观察到一群潮虫的可以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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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种意义上,他确确实实需要了解他们的一切,或者更准确地说,他需要细细地吸收一切,消化一切,然而,他所听到的全部都那么肥腻凝重,那么难以消化,就像一道街一道端上桌来,分到他碟子中的烩菜和汁烧肉那样肥腻凝重,那样难以消化。他实在担心,生怕一阵生理上的拒绝反射袭来,把他一点点发现的这一世界和这种种风尚,一下子全部呕吐出来。







《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虚无飘渺境》


作者: 【法】米歇尔·图尔尼埃(Michel Tournier) 
译者: 余中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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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 | 塔图纹身

再建巴别塔
青灯夜读,湖畔沉思。精读人文社科经典文献,探讨新闻传播学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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