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无他者的世界”
与列维纳斯相比,“他者”的问题在德勒兹的哲学视界之中并不是一个核心的主题,然而,二者却具有一个同样的旨趣:即探索那种不可还原的“原初的差异”。不过,正如德里达和一些其他学者所指出的, 列维纳斯所提出的所谓“绝对相异性”和“外部”的概念其实并不能真正维护此种“原初的差异”。我们将结合德勒兹在奇文《米歇尔·图尔尼埃与无他者的世界》中的思路来揭示这一点,并进一步探索超越列维纳斯的“无世界”的“他者”理论的困境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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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维纳斯与德勒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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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他者”如何构建“自我”?德勒兹从图尔尼埃的文本出发,分析了两种主要模式:知觉和时间性。
首先,在列维纳斯看来,建构自我和世界的同一性的知觉形式和结构是来自“自我”的“内部”(当然,根据相关性原则,它同时也是事物自身被给予的“形式”),然而,在图尔尼埃(德勒兹)看来,此种建构世界自身的“稳靠性”和“确实性”的结构恰恰是“他者”的视角。对这一点,图尔尼埃借鲁滨逊之笔做了如下的思索:
在一个黑洞洞的房间中,一支蜡烛被移来移去,照亮着某些物件,而让另一些留在黑夜中。它们从漆黑中浮现出来,被照亮一会儿,随后,又重新沉浸到黑暗之中。然而,无论它们被照亮或是没被照亮,都改变不了什么,既不能改变它们的性质,也不能改变它们的存在。……
这一简明的图像仅仅涉及到通过他人而对事物的认知,……一个外来者被引入到我的房子里,他发现了某些东西,他观察它们,然后调转脑袋不理它们,而去注意别的东西,这就是与黑暗房间中来回照明的蜡烛的神话极为一致的情形。
用德勒兹的敏锐的断语,此段精彩的反思可以被概括为,“简言之,他者确保了在世界之中的边缘和转化(transitions)”。换言之,诚然,正如列维纳斯所指出的那样,他者永远,也决不可能被对象化,但这不是因为“他者”作为“外部”必然是无限地超越于我们的“知觉”和“表象”模式之外的,而恰恰是因为,他者已经并始终是此种“对象化”的活动得以可能的前提和潜在的界域。
德勒兹
“我”之所以能在当前的视野之中把握这个对象,这恰恰是因为它是从处于黑暗的“边缘”之中突现而出的,而我自己非常清楚,当我把目光投向其他对象的时候,这个对象又将沉入黑暗和边缘之中。这就正如鲁滨逊所描述的,一支蜡烛从一个物体转向另一个物体,但这个过程“改变不了什么”,也即,当我转移目光的时候,原来的那个对象并不因此消失了(不存在了),而是转入黑暗的边缘之中。维持此种“转化”的连续性和同一性的(因而“世界”自身的连续性和同一性的),正是“他者的视角”。“他者”确保了我们在世界之中的“感知”不会因为“我”的视角的变化而发生断裂。当我们不能看、不在看,或甚至是不想看的时候,“他者”仍然向我们确认:“世界”就在那里,没有任何改变。正是“他者”把所有的“对象”建构成为一个相互关联的统一体。
因而,“他者”其实并不像列维纳斯所说的il y a那样是世界内部的一致性的形式的断裂,或是那种陌生而异质性的“面容”的呈现和“表达”,而是相反,他就在“世界”(和“自我”)的内部的深层核心。没有“他者”,也就没有“世界”。“他者”构成了“世界”的那种不可见的“深度”(profondeur)和“广度”(largeur)。因而,不是说在“世界”的断裂之处,“他者”才呈现(列维纳斯);而是相反,只有在“世界”断裂之处,我们才能真正清除“他者”(图尔尼埃-德勒兹)。
其次,“他者”是时间性得以可能的前提。和列维纳斯对于他者和时间性的分析非常一致的是,德勒兹也指出,“他者”是“自我”所处的“当下”的时刻得以转化的根本性的契机。德勒兹是从前面一点(即“他者”作为知觉的潜在界域)出发进行论证的:根本性的问题还是鲁滨逊所提出的这个深刻的困境,“认知的问题诞生于时间之错乱。它包含了主体和客体的同时性 ,它企图探明它们之间那些神秘的关系。然而,主体与客体不能够共存,因为它们本是同一种东西,先是被纳入在现实世界中,随后被弃为废物。”
换言之,首要的问题就是:认识之所以可能的最根本的前提就是“认识者(自我-主体)”和“被认识者(对象-客体)”之间能够进行明确的区分,但是,此种明确区分是怎样可能的?这正是“他者”的时间性的“效应”。可以这样表述这个问题:在日常的认识之中,我们总是习惯性的认为只有“当下”的对象才是我们能够最直接、最清楚地进行把握的对象(即,和我们同时的对象),但是,正如在场的“知觉”的对象的呈现总是预设着潜在的“深度”、“背景”和“边缘”,同样,当下的对象也总是预设着时间性上的潜在的界域(“未来-可能性”),此种界域即是“他者”。换言之,在“他者”的作用之下,任何的“对象”都必然经历着一个从潜在的、可能的状态(“未来”)转化为现实的状态(“过去”)的过程,而所谓的“当下”仅仅是此种转化的一个暂时的、中间的、不确定的点而已,所以,严格说来,我们能够直接、清楚地把握的“对象”应该是已经完全实现出来的,即脱离了潜在的可能性的界域的“对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和我同时的恰恰只能是已经成为过去 的对象。“‘我’就是我的过去的对象(objet),我的自我只能从一个过去的世界之中产生,准确地说,这是一个他者使其成为过去的世界。”这正是鲁滨逊说的“时间的错乱”。
所以,如果清除了作为“未来-界域”的“他者”,则自我和对象之间就必然是绝对同时的,也因此,自我和对象之间将不存在“认识”的关系,因为二者之间将无法进行区分,它们已经是“同一种东西”。从这一点上,可以比较列维纳斯和德勒兹的异同:二者的相似性在于,他们都试图消除“未来”的界域和“过去”的基础,从而恢复“当下”的核心地位;但二者的思路是迥异的,在德勒兹看来,回归绝对的“当下”正是对于作为“深度”和“界域”的“他者”的清除,从而也即是对于“自我”在时间性之中的内在同一性的清除,但在列维纳斯看来,回归“当下”则恰恰是为了建构“自我”(moi)的存在的核心,即使此种建构必然经历“自身”(soi)的“延迟”。而在鲁滨逊的Speranza岛上,作为“知觉”和“时间性”的“界域”的“他者”已然瓦解。从可能性向现实性的连续性的转化,以及从未来向过去的连续性的转化 ,都已然断裂。不过,清除了“他者”的世界实际上并不是完全解体(dé-formation)的“世界”,相反,这个“世界”具有自身的“形式”,它即是释放出所有为“他者”的界域所封闭了的要素并把它们纳入开放的“世界游戏”的“表层”,“纯粹的表层,这可能就是他者向我们所隐藏的”。而在这个世界-表层之中,“欲望”的本性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它既非朝向(作为其确实的“目的”的)世界之中的在者的意向性的超越,也非朝向世界之外 的他者的无限性的超越,而是朝向“他者”以及“效应”消散之后所解放出来的“意象”(image)。“意象”仍然需要参照柏拉图来进行理解。在柏拉图的“模仿”的等级体系之中,事物是对理念的模仿,而“意象”(典型的就是艺术家的创造)则又是对事物的模仿,不过,虽然“意象”和理念(“事物自身”)隔着三层,但是还是有相似性的纽带把它维系在“存在”的等级之中。然而,在德勒兹看来,真正的“意象”是与“事物本身”的任何的相似性关联的断裂(une image sans ressemblace),因而它不再具有深度(它不“模仿”,也不“表达”),因而构成了事物的“纯粹的表层”。
在Speranza岛上,在“他者”消散之后,真正构成此种“他者”的“意象”的恰恰是礼拜五。这也是图尔尼埃和笛福的最深刻的差异所在:后者笔下的礼拜五无非是需被驯服和“同化”的作为“对象”的“他者”,然而,在前者看来,礼拜五却是使得鲁滨逊真正从“他者”的界域之中摆脱而出的根本契机。德勒兹用一个典型的列维纳斯式的术语把礼拜五称为“异于他者”(autre qu’autrui),这就意味着,列维纳斯的“他者”实际上并不能实现其构建“原初差异”的目的。
从德勒兹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实际上使得我们在世界之中的欲望(经济的、劳动的、享乐的)得以形成和实现的正是作为“深度”和“界域”的“他者”,而图尔尼埃的礼拜五则使得鲁滨逊的欲望的“对象”从“世界”真正转向“表层-意象”:他解放了为“他者”所封闭的异质性的要素。
本文出处:《德勒兹身体美学研究》姜宇辉 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
本文转自 | 思庐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