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想起你
孙全鹏
一
我正在家里看电视,老家将军寺村支书老汪叔打电话说:“我来城里了,你在哪里住?找不到你家了。”幸好以前回老家时加了微信,我赶紧给他发了个定位,随后又发了几个字:十三楼东户。二十分钟后,听到楼梯处有人在说话:“是这里吧?”另一人附和道:“是,以前我来过,好像就是这儿,这不是门口还有小孩子画的恐龙吗?”我知道老汪到了,就起身开门。人还没进来,提溜着的红薯和粉条先进屋了,老汪随后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头发乱蓬蓬的,黄黄的。
我客气说:“叔,来就来了,还带啥东西?”
“也没带啥,自家种的红薯,打稀饭吃起来面着哩。这是我侄子。”他转过身子,“快喊叔,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那“黄毛”低声地喊了一声“叔”,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来,低着头开始摆弄手机。手机里的世界确实诱人,有时候他也拍拍照照、录些视频,我感觉现在的孩子都是让手机害了。我给老汪叔让烟,老汪接过,双手捂兜子,在裤兜子里找到了打火机,啪啪打了几下,火没着,甩了甩又打了一下,打火机才着火。
前几年老汪找过我一次,当时我正在开会,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我没有接。电话又响,我又没有接。电话再一次响的时候,我气呼呼接了,以为是推销电话,还没有骂出去,电话里一阵着急的声音:“我,我是你汪叔,将军寺村的。”略停了一下,继续喘着粗气着急地说:“车被查了,你赶紧想想办法,拉的一车白萝卜送不出去。”在城里我也不怎么认识谁,车违规要找交警,平时和他们也没有什么交集,想不到要找谁。
想了半天,我才想到了单位热心人太极拳师程书,他认识的人多,我赶紧给他打电话。说明情况后,程书马上说:“你等我消息,我问问。”不一会儿,程书回过来电话说:“你给李队长联系,去找他,带上钱。”他还特别交代别少了礼路。我连忙把电话发给老汪,又把电话拨打过去,特别安排一番,带上几百块钱。一个小时后老汪来电话说:“解决了,花了三百块钱。”电话里他一个劲儿表示感谢,“多亏了你,要不肯定要耽误事儿。”我心里一阵难过,也没帮上什么忙,凭空还让他花了那么多钱。那年过年回家,听村里人夸我可有本事了,在城里遇到事了也就一个电话。我听了,心里一阵惭愧,不敢正眼瞅别人,心里虚得慌。
这次不知道有什么事,我等待着老汪说话,不知道他要干啥。“黄毛”依然在玩手机,两人谈话跟他没关系,他像一个局外人。老汪说:“你现在得回老家一趟,主持主持村里的大局。”我笑了,吐了一口烟说:“我能主持什么大局?还非得要我回去。”老汪面色凝重,烟也不吸了,手夹着剩下的半根烟:“你老曾奶奶不在了……”
屋子里的表“嗒嗒”向前走,停一下,又往前走。我心“咯噔”一下,为老曾奶奶感到遗憾,好人不长命呀!上次回家看她,身体还算好,记得当时老曾奶奶为了证明身子好,她拄着拐杖还往前刻意走几步,开玩笑说:“我还能再活一百年哩。”这才有多长时间,怎么说没就没了?
叹了一口气,我压低声音说:“汪叔,谢谢你看得起我,我一定回去,但主持大局还是让别人吧,我不够格。”
“你看你这孩子,我说你够格你就够格!其实,你还有个重要的任务——要打电话找人。”老汪叔身子坐正,一动不动,拉长了脸,眼睛直盯着我。那声音异常严肃,不容许有任何改变的余地。
二
给媳妇打电话说明情况,简单在家收拾一下,我就和老汪叔回老家了。县城离将军寺村不远,“黄毛”开着面包车速度很快,车像一匹奔腾的小马在柏油路上飞跑,路两旁的树一棵接一棵往后移动。我呆坐在车里,一动不动,两边的风景向后都化成了历史,刷刷的景色在我眼前闪过,一棵树又一棵树,一个场景又一个场景。真的,我想老曾奶奶了。
老曾奶奶年龄好记,今年应该有七十四岁了,她与共和国同龄。将军寺小学走出来的学生都知道,当初多亏曾老师和丈夫张军老师,方圆十来里的孩子才能上成学。那时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张军老师还是民办教师,他吃过没知识的亏,看到学校破烂不堪,就下决心要把学校建好。张老师和曾老师白天给学生上课,夜里还在月亮光下做砖坯子烧砖头,下决心一定要盖好学校。那年夏天雨下得比较紧,路上的泥路遇上水,人站在上面像抹了油一样滑,他们在拉砖时刹不住车,架子车翻了,当时就砸在了将军寺沟里,张老师倒在了血泊里。曾老师和闺女拉着张老师赶到镇上医院时,一切都晚了,张老师还剩下一口气就是咽不下,看见母女俩无主的样子,眼睛里滴出了泪:“学校……建下去,那是村里的命。”曾老师点点头,闺女趴在一旁嗷嗷直哭。
后来,曾老师多次对村里人说:“他的命就是我的命。”张老师走后,曾老师没有离开将军寺村,她留了下来,继续建学校,她要完成任务。学校总算建好了,那四间房子费了不少周折,曾奶奶从此腰也弯了下来,再也直不起来,但她当老师却是好老师,学生们都听她的。
那时候,我家里穷,经常去放羊,其实也就跑着玩,曾老师劝我爹坚持让我上学。我家里条件不好,靠爹种点西瓜挣个小钱,上不起学,家里穷怕了。其实,我的脑袋瓜子好使着哩,不笨,用村里人的话说转得快,成绩基本上都是前几名,曾老师也说,考上镇一中没问题。我不上学的第二天,曾老师就来了。家里只有我生病的奶奶,一年到头躺在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呻吟着、发呆、叹气。她没找到我,最后在我家的西瓜地里找到了我,我正在西瓜地里薅草。
“家里穷不要紧,”曾老师说,“我替孩子交钱,孩子不上学咋办?”
我听到这话,手一直在挠头,我想去上学,但爹苦瓜一样的脸让我暗淡了下来。
爹坐在半截砖上歇息,深吸一口烟:“家里没人干活不行,你也知道他娘是啥样子,家里真不中,我这肩膀扛不住事呀!”我爹不看曾老师,又接着说,“我也着急,没办法,人穷得慌,这草都长疯了。”
曾老师望着地里一人多深的草,想了想说:“我给你解决,但你得把孩子送到学校来。”当天下午,曾老师带领学生到我家地里,给学生每人分一垄薅草任务。把草都薅完了,我又重新回到了学校。我比以前更加努力了——小孩子内心都不复杂,你心里对他好一点儿,他马上就感受到了。
那年的雨水大,西瓜没怎么结,几亩地的西瓜严重减产,收成不好,爹没说不让我上学,但就是不交学费。曾老师二话没说就为我交了学费。我爹平时啥事不说,但心里啥都明白,他让我端着一篮子鸡蛋给曾老师送去,曾老师又让她女儿红梅送回来一篮子油果子。坦白地说,那几年我和红梅关系不错。红梅喜欢玩水,她爹在世时经常带着她到将军寺河里去捕鱼。红梅总爱吓唬我:“水里有鬼。晌午头,鬼磨油,到了晚上黑,鬼就拉车了。”我仿佛看到河里面的水冒出来了一个三个头四只眼的东西,张开滴血的嘴巴露着尖尖的牙齿正向我走过来。看到我吓得不敢往前走、一动不动,就抿着嘴笑。我们两人顺着河转了一圈,影子在将军寺河水里跟着我们走。
我和红梅后来分数远超过镇一中,考上了县一高,这是村里第一次有人到县一高上学。据老辈人讲,这以后考上大学肯定是没问题了。高考前两个月,一次星期天放假回家,红梅出事了。当时我和红梅坐公交车回去,我下车去买两块冰糕,当我拿着两块冰糕回来时,停在路边的公交车被一辆大货车撞翻了。公交车翻了几个跟斗,红梅的身后盛开了一地的梅花,当场没命了。我眼睁睁看着红梅消失了,拼命地呼喊。
村里人说,从那时候起,在曾老师的生命中,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她一个人就守在将军寺村那个地方,再也没离开。
三
到将军寺村时已是晚上了,灵堂已经搭起来了,村里帮忙的人都聚在这里。几只老母鸡在地上瞎跑着,后面蹿出来一条大黄狗,见人多突然又停住了,想往前又不敢,耷拉着尾巴,嘴里哈哧哈哧吐着舌头。有个小孩子穿着开裆裤在人群中走,屁股蛋子一扭一扭,其他人在逗他玩,哈哈大笑,有了孩子就有了乐子。这几年将军寺村里的人变富了,规矩也变了不少,但谁家一有事儿就相互帮衬的这个习惯没变。红事要去请,但白事就不一样了,会主动有人过来,这种好的传统让我很欣慰。若要在城里有了事儿,都各人管各人的事儿,不操别人的心。
老曾奶奶唯一的闺女红梅没了,现在她又没有什么亲人,但场面并不显得冷清,好像她教过的学生都成了她的孩子。那天晚上,将军寺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回来了。在市里当科技局副局长的张老七回来了,听说马上提正处;在省里开个将军寺酒楼的大老板三歪也回来了,听说资产有上千万;还有在县一中当副校长的王国庆也回来了……这几个人都是老曾奶奶看着长大的。不管你多大的官,不管你多有钱,回到老家,你还得听村支书的。各家的代表都到齐了,聚在100瓦的大吊灯下面,老汪叔朝张老七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又问我说:“开始吧?”他咳嗽了一声,道:“老曾婶子走了,我们心里都很难过。今天让乡亲们回来就是商量一件事,老曾奶奶的丧事。要我说,要办得大方,大办得有脸。老曾婶子一辈子在咱们村,让娃们上学,让娃们出去,又让娃们有出息……这次主事的是我,咱们碰头主要通知老曾婶子资助的学生,他们都有出息了,让他们送送老曾婶子最后一程。”老汪叔拿出一把汇款单,有的已经发黄。
这时我才知道,大家在整理曾老师的遗物时,看到她捐赠学生的消息。曾老师每年除了教好课,就是源源不断给孩子们捐钱捐物,什么也不图。老曾奶奶这些年不仅资助村里人,还资助不少外地的贫困学生,全国各地都有。
“这次要一个个联系,把全部受资助的学生请回来,咱们这儿的,还有外地的,让曾老师体面地走!”老汪说得很动情,大家有人擦眼泪。“我们要让老太太风风光光走,她是将军寺村的英雄。这几天啥事都由他做主,”老汪叔看向我继续说,“他最有知识,老太太最喜欢知识,大家伙说,有没有意见?”
没人说有意见,大家都说好。后来,就是一阵沉默。
“那就这样了。一会儿老七、三歪、砖头、老瓦,你们几个留下,其他人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早点儿过来。”
老汪将汇款单交给我,几十张纸,沉甸甸的,像托着奖牌一样。翻开后,上面写着名字,有的已经模糊不清了。我放在灯下凑过去认真看,有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字,有地址但没有电话,多少年过去了,没有电话怎么通知?我想了想,照着地址在手机上搜电话,现在是晚上不会有人接。最后老汪叔又将一个存折拿出来,这是曾奶奶的工资,上面还有一些钱。“现在交给你,照着上面的地址以后继续汇过去,不够的部分村里捐一些。”老汪叔当着几个人的面儿把东西交给了我。
我把汇款单和存折收起来,放进口袋里,沉甸甸的。那天晚上后半夜,我在灯下看了好长时间。这些汇款单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到现在,老人家已经捐了近四十年,从十元到一千元不等,足足有上百人,这些钱帮助了不少贫困生,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推了一把。
我仰望夜空,点点的星星在闪烁,风一吹,就把天上零星的夜空遮住了,那遥远的夜空让人无法触摸。在风中冷静了一会儿,我发誓要联系到每一个人,通知他们回来参加葬礼,让曾老师不留遗憾地走。
四
天灰蒙蒙的,没人挨家挨户去喊,将军寺村里人早早地来到现场,其实来了也没有什么事做,村里人就是几个一见面吸着烟,天南海北地说着闲话。七点多,来人就更多了,大家忙活着招呼来行礼的人,比自家的事还要上心。老汪指挥着搬桌子的,切菜的,洗盘子的,散烟的,打扫卫生的……老曾奶奶的遗照摆在堂屋里,脸上微笑着,静静地看着这忙碌的人群。
我没有跟在人群里帮忙,我记得更重要的事。我找个地方坐下,开始照着名字一个一个联系,我要把曾奶奶资助的学生全部喊回来——不,全部请回来,这件事一定要做成,不能让好人心寒,不能让曾奶奶带着遗憾走。我知道,只有把这事做成了,我良心上才安心好受点儿,才能对得起曾老师。我要让村里人知道,曾奶奶这一生值,张老师这一生值,教育会改变一代人的贫穷,改变一代人的思想,让人变得善良。
第一张汇款单,尿黄色的纸上面的字迹都不清楚了,仔细看能辨认出是洪山明,上面写的地址是一个山区,看落款的时间1985年,也就是张老师去世的第二年,这应该是她较早资助的一个,十元,这在当时也不是小数目。他照着学校地址在手机上查了查,查到了固定电话就打过去,没通。又换了一个电话号码,终于通了,但没人接,再次打电话,总算有人接了。我赶紧问:“你好,我找一下洪山明!”对方冷冷地说:“没有这个人。”
“就是在你们学校上的,1984年上大一……”
“在我们学校上学的多了,都毕业这么多年了,我都要记住吗?这是2023年。你是谁?你找他,直接联系他就行了。”
“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他是曾老师资助的一个学生,曾老师去世了,希望他能回来送一程。”
“这我怎么知道?”
我还没有说完,电话就挂断了。不知道为啥,再打就是忙音。
“黄毛”拿着手机不老实,在我身后对着人群拍拍照照的,我想说什么,但忍住了,别伤了年轻人的面子。唉,这年轻人都干啥呢?也不干点儿正事,就知道拿着手机玩。
又找来一个联系方式,我把电话拨出去,这是北京一所名校,很快有人接了电话,终于联系上了,我心里一阵高兴。我说:“你好,能帮我找一下张林吗?”接电话的女人声音甜美,不紧不慢说:“我们学校有三个张林,你找哪个?”
我说:“山西省临汾市,家庭条件不太好,1988年上大一。”
不紧不慢女人说:“哦,我知道了,你是找我们办公室主任吗?他是1988年上的大学,1991年毕业,后来留校。你有什么事吗?”
我非常高兴,介绍道:“我是将军寺村的,曾老师以前资助过他,我这里还有以前的汇款单。曾老师现在走了,希望张林主任能送她一程。”我把地址详细说了一下。
“这样子哦,我已经把地址记下了。你把电话给我留下,我给领导汇报一下,放心。”不紧不慢女人一字一字说。
我对一旁的老汪叔激动地说:“联系上了,还当了大学主任哩!这些学生牛着哩,曾奶奶在地下也应该开心!”老汪叔听了,紧吸了几口烟,脸舒展开,咧开嘴,也笑了,露出了黄牙。“黄毛”的手机差点没掉,这家伙老拿手机拍来拍去,但还是关注着联系受资助学生的事。
我把电话留下了,但一直没有等到回音。
我继续进行。又一个学生联系上了,我说明情况:“你好,我想找一下李国旗。”对方说:“你是谁呀?”我又把话解释一遍:“我是将军寺村的,曾老师以前资助过他,我这里还有以前的汇款单。曾老师走了,希望明天李国旗能送她一程。”
“这样呀!李国旗厅长是我校的优秀校友,我给你查一下,你别挂电话呀!”对方一阵翻阅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终于查到了,“好的,你记一下,13987654321。”
我把电话打过去,好久才接通:“李厅长,您好!”对方也附和着“好”了一声,我介绍道:“我是将军寺村的,曾老师以前资助过您,现在她老人家走了,您能不能送她一程?”好久,对方才有声音回答:“哦……这个……太遗憾了……你是骗子吧?”对方说话带着一阵沉重的叹息。我接着说:“就是将军寺村,以前汇款的地址,我不是诈骗。”
电话断了。我仔细对了对电话号码,认真看两遍,又照着打过去,手机却关机了。
我自言自语:“唉!这人怎么关机了?”老汪叔问:“怎么回事?”他得知情况后就骂,“忘恩负义,什么狗屁厅长!”
我还真不信那个邪!我挑重点地打电话,找到学生回的一封信,信里面学生表示对曾奶奶的感谢,学生叫马春光,自小失去了双亲,感谢曾奶奶的帮助,让他人生没有遗憾。读着信,我很受感动。我按照电话号码打过去,上面的电话显示是空号。我在网上查电话打过去,终于联系上了。我说明情况:“我是将军寺村的,曾老师以前资助过您吧?现在她老人家去世了,希望您送她一程。”对方没有丝毫犹豫:“我现在在英国,这个嘛,我知道了……我一定……”对方说着就挂了电话,再打就是不接了。
王俪,现在应该是一名在校大学生,看资助的时间就在前两年。我终于联系上了,但电话里有一阵蹦迪的声音,听着像在酒吧,声音嘈杂,还有唱歌声。我赶紧说明情况,对方是一个女孩子,她说话很快:“曾老师走了,以后是不是你给我资助呀?我现在缺少生活费了,先给我寄过来一千吧,我一会儿把卡号发给你。”电话里一个男孩子说:“你说,这是谁?一定是诈骗。”我准备再继续说下去,但感觉没有必要了,这一次我主动挂了电话。
我等有些人的电话,可是直到现在依旧没回过来电话,就像一根针掉进了将军寺的河中,没有了一点儿声响。我知道有些电话是永远不会回的。
当天晚上我不再说话,老汪叔也不再说话,整个村子里安静极了,大家都不说话,不时有风吹起灵棚。直到现在还没有确定一个人能回来参加葬礼的。秋奶奶说:“怎么都这样呢?给你东西时,都是争着抢着,才多长时间都忘记了,这都是些啥人啊?”
“黄毛”的手机下面压着一个白色特大充电宝,没有闲着,一会儿拍这儿一会儿拍那儿。他还时不时举着手机拍照,也不怕影响别人,有时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的。我特别看不惯现在的孩子都玩手机,想说他两句,但没有说,别让他不高兴。不是自己的孩子,不能乱批评,出发点是好的,说不定得罪谁呢?我忍住没说。
半夜了,我还是睡不着觉。这一天电话打了几十个,不,足足有一百个,嗓子都冒烟了,但没有一个人答应回来,我内心为曾老师叫亏喊冤,我没有一点儿累,但却更加痛苦。我有点困,夜色下空气有点清凉,夜空笼罩着大地。我迷糊地听见有个女孩哭泣,那人样子很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谁。我就劝女孩:“不要哭了,有啥伤心事?”
女孩回过来问我:“你——这些年怎么样?”女孩的脸很苍白,比月光还白,麻花辫子摆在胸前。我看呆了,好久才说:“我……还好,你呢?”我想起来了,这个女孩是红梅。
红梅来了,我满脸愧疚地说:“对不住了,都是我的错,没有让曾奶奶满意地走,她老人家一辈子捐助了那么多学生,谁知道到头来没有一个回来。我对不起曾老师,对不起曾奶奶,她做了这么大的贡献却没人记得他。都是我的错,没有办好,红梅。”我想走近红梅。
“我真想和你一起读大学,一起感受大学!”
女孩不见了,四周又归于宁静,风一吹过,凉凉的,我一激灵,醒了。我走进院子,院子里变得黑乎乎的,夜空更高了,天上仅有几颗星星在闪着亮光。只有红梅的笑,像那年走时一样的微笑,慢慢消失:“你一定要好好的……”那漆黑的远方,像脸盆一样倒扣在夜空,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五
按将军寺村的规矩,三天后要下葬。
天气出奇冷,将军寺村少有这样的寒冷,耳朵一碰仿佛就要冻掉一样,多少年天气没有这样冷过了。风吹散了人们的头发,人们身上裹着一层厚衣服,比平时多穿了不少,只露出眼睛。庄严的“奠”字让人绷紧神经,“沉痛哀悼曾老师”几个大字挂在灵堂上,响器也吹起来,哀乐在天空中凄厉,一声高过一声。风一吹,白纸拖着长尾巴呼啦啦地响,圆铜钱黄纸片漫天飞舞。
墓穴位置选好了,这是老汪叔找风水先生定的,和张老师安葬在一起,离将军寺小学不远,头枕着将军寺河,脚踏着远方。在那里永远守护着将军寺小学的学生,祝福着学生们好好学习努力向前走,还可以看到将军寺村今后的变化。早上挖墓穴的人找好了,八个男劳力拿着铁锹干了半上午,大地裂开了伤口。将军寺村委员会和学校各买了个花圈,两个花圈对放着。曾奶奶本应该走时热热闹闹,我又单独买了一个花圈,老汪叔也买了一个花圈,村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也买了,这样有六七个花圈,比起凄惨的场景多少让人心里好受点。周围村里也有来送别的,但人依然很少。
想着曾老师一生那么单纯执着地坚持资助孩子,在离开人世时竟然受到如此不公的对待,我心里也难受,难受也没地方对谁说,说了又有什么用呢?老汪叔也不再说话,一切都无用,只是一个劲儿地吸着烟,脚下面一堆烟头儿,有的还冒着烟气。
晌午时,突然从远处打头阵来了三辆小轿车,后面还有一些车在跟着,水泥路上都荡起了土,这些小轿车像从地上冒出来一样,浩浩荡荡的车队把将军寺村几乎都围起来了。车在将军寺村口停下,下来一大群人,有几十个,直接朝曾老师家的方向来。他们穿着讲究,有西服,有夹克,也有运动衣。手里不空着,有的拿着纸钱,有的拿着挽幛,有的拿着花圈,上写:曾老师千古,XX敬挽;痛悼恩师曾先生,学生XX;曾老师永垂不朽,XX敬挽;沉痛悼念曾老师……小轿车不少,有十来辆,把路都停满了,有几十个人,队伍庞大,向前走。
这是哪里来的客人呢?迎接的人愣在了那里。这是怎么回事?老汪叔问我:“这是……咋回事?”我心里像塞了只破袜子,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摇头,眼睛里全是不解。难道这群人是送曾老师最后一程的?那些人慢慢走近,脸色凝重,到管事的张大爷面前,张大爷戴个黑框老花镜,像个老学究,看见这么多人过来,赶紧忙活起来。一个梳着背头的老年人走过来,很有范儿,有人接过他所带的物品,有人递过来白花。他赶忙动笔写:
韩国儒学研究所副所长金善楠(洪山明)博士,挽幛一幅,礼金若干。
韩国人?这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听得很清楚,这是洪山明?他怎么知道的?再说,他不是中国人吗?怎么成了韩国人?我走上前去,连忙握住了手。
正疑惑间,那人身后又过来一个,领导派头的人,张大爷马上写下:
上海市XX城市建设大学办公室主任张林,挽幛一幅,礼金若干。
一眼镜男一边接着电话一边慢慢走过来,电话没有放下,张大爷示意他,他把手机离开了嘴巴说了句什么,张大爷写道:
XX市交通厅副厅长李国旗,花圈一个,礼金若干。
一个金发碧眼的男生,戴着金色眼镜,用半英文半中国话说着什么。张大爷来回问了几次,总算听清楚了,上面开始写下:
英国XX学院主任,T·Cugron Ma(马春光),花圈一个,礼金若干。
又过来了一个大波浪卷女人,身后跟着几个西装皮鞋男人,手持花圈。女人很儒雅,纤细的手提着一沓冥币等,声音和喜鹊叫声一样好听,张大爷问清后写下:
日本XX市山本株式会社王铃子,冥币、黄纸若干,礼金若干。
怎么是个日本名字?日本人?我越来越糊涂。
后面还有很多人,依次排起了长队,队伍慢慢向前移动:
XX省XX市第四希望小学教师刘梅,冥币、黄纸币若干,礼金若干。
XX师范大学学生王俪,挽幛一幅,礼金若干。
……
不会是错了吧?我的心里一直蔓延着疑问,再一细看落款和称呼,我明白这不可能是错的。我突然心里不好受,像个孩子一样,泪流了,抬头看老汪叔,他也在抹眼泪,在场的所有人都哭了。老曾奶奶的照片也哗啦啦地直响,好久都停不下来。
我再细看这些人,有年轻人,也有年纪大的,甚至还有一些学生模样的,还有几个小孩子跟着大人。这些人是怎么来的呢?是谁组织让来的呢?那领头的是一个梳着大背头领导模样的人。老汪握住他的手,只是一个劲儿哆嗦地说:“谢谢,谢谢了!”我也不住地给他们包烟,内心里为他们的出现生出一种敬意。
这时“黄毛”不再玩手机了,他竟然跟上去。他和为首的那个大背头打招呼,那人说:“你是‘黄毛老怪’?”
“黄毛”说:“你是‘猪八瓜吃戒’?”
“谢谢你们做了一件大好事!”
那大背头嘴里吐了一口烟说:“这是应该做的,曾老师是好老师,我们做抖音的应该这样做,我们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就广泛发布了内容,设法联系到了这些人。”
我听了,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笑了。
“我用抖音设法联系他们。哎呀,现在科技很发达,你说,咱不能让曾奶奶带着遗憾走——这些人都记着曾老师呢。”
“黄毛”和那个“猪八瓜吃戒”聊了起来,我才明白“黄毛”的良苦用心。我知道这些人是连夜从外地回来了,坐高铁、乘飞机、打的,都费了不少工夫,紧赶慢赶还是回来了。虽然没有全部回来,但我相信曾老太太一定心满意足了。这些曾老师帮助过的学生,从没有让曾老师心寒。我向前走去,望着这些不认识的“熟悉人”,继续给他们让烟,想跟这些人好好说些什么,但我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一瞬间,我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转过身子,赶紧偷偷抹了一把眼泪。在泪眼模糊中我望见了曾奶奶,她正向大家笑呢,阳光下曾奶奶的笑容是那样的灿烂,如冬天的梅花,只是空气中弥散着一阵抽泣声,夹杂着一股咸咸的味道,还有甜甜的味道。
作者简介:孙全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幸福的种子》等。中短篇小说见于《中国作家》《莽原》《四川文学》《广西文学》等文学期刊。短篇小说集《幸福的日子》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得首届周兴嗣短篇文学优秀文学作品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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