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甫
于德北
我的岳父岳母大人
白小易
当年我父亲见到吴丹的父亲时,一下子就认出他是在中学里的那位军事教官。有一次我父亲军训迟到,还遭到了教官的申斥。也正因为如此,才会留下较深的印象。有这样缘分,亲家自然就更亲了一层。
吴丹的父亲吴鸿绅,出身贫农家庭,却通过寒窗苦读而成为沈阳名医。他的家乡在沈阳浑南白清寨上高士村。祖辈从山东省来此垦荒。吴鸿绅幼年曾在山上放牧牛羊,家中排行老三。但父母看他伶俐,便举全家之力供其一人读书。先在村里念私塾,允诺其考上沈阳的正规学堂,便送他去沈阳念书。这孩子没日没夜苦读,一举便考中了沈阳私立文华初级中学。家里变卖了许多粮食物品,替他交了学费,并将他寄养在沈阳的一位远房亲戚家。这是1934年,日本人占据了沈阳,沈阳的名称改为奉天,整个东北都被改成了“伪满洲国”。老百姓活得苦,学生也艰难。吴鸿绅为了给家人减点负担,省吃俭用,经常饿得头晕眼花。不过他的学业始终名列前茅,心里存着要给家人回报的志向。大哥有次顺道来看他,见他骨瘦如柴,每天都不吃午饭,便把他领到大东门外的一家烧饼铺子,交代老板每天中午给弟弟一个烧饼。账由他来沈阳时结算。不久他还得了伤寒症,烧到奄奄一息。送到小河沿的医院,被拒。只能回家等死。躺了几个月,居然慢慢恢复过来了。如此艰辛,吴鸿绅的学业却一直在学校保持在前几名。那时的大学可以一家一家报考。吴鸿绅把沈阳的四家大学都报了,也都考上了。最后,他选择了教会出资办的盛京医科大学。因为这里可以少受日本人的气。学医五年,吴鸿绅在沈阳连场电影都没看,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医学研究里。毕业之年,正好是光复之日,日本鬼子滚了,“国军”来了。奇缺军医的部队,自然不会放过新出炉的高才生,吴鸿绅被国民党招入军队医院,成为军医。
而此时,经同学牵线,结识了一位漂亮的国高毕业生郝玉琴。吴鸿绅一见钟情,郝玉琴觉得尚可。两人便开始拍拖。不久,吴鸿绅求婚,郝玉琴也不愿另觅他人,便答应了。婚礼是在基督教堂举办的。郝玉琴的祖辈,是沈阳新台子最早的教徒,家里每个人都是基督徒。吴鸿绅学医,也是基督教会资助的,当然也愿意“神授姻缘”。郝玉琴的童年,也是非比寻常的。她父亲是张作霖的军医官,一九一几年在新台子建了一所大宅子。那时基督教传教士从“牛庄”登陆,来到沈阳,就在那附近落了脚。她的父母便成为沈阳最早的一批基督教徒。郝玉琴本是家中的二女儿,有一个比她大四岁的姐姐,就在郝玉琴的注视下,淹死在井里。那年郝玉琴才四岁。有一天家里没有大人,她们姐儿俩把镇子里的一个小姐姐招到家里来玩。从前院玩到后院,郝玉琴的姐姐和那个小姐姐起了争执,结果一把就被推进了水井。那女孩闯了祸,立刻就跑了。郝玉琴哭了一阵儿,也没人听到。她的姐姐在井里扑腾,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就悄无声息了。
几年之后,另一个沉重打击接踵而来——爸爸病逝了。记忆中的爸爸,那么的帅,那么的活力无穷。是爸爸在新台子立起来第一对篮球架子,还常常聚拢了一大帮人踢足球。就这样活蹦乱跳无所不能的一个人,竟突然暴病而死了。他自己还是留洋归来的名医啊。这些强刺激就成为影响郝玉琴一生的基石。可以说她一生都在逃避,很多事情都不能直面对待,得过且过。因为家里有钱,她上学都是去最好的学校。最后还上了女子国高,这是当时很少女孩能有的机会。但是对于读书,她的爱好就是言情小说,仅此而已。奇妙的是,这些言情故事也并没有激发她对浪漫爱情的向往,好像世间的一切都跟她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当亲戚介绍了吴鸿绅时,她只是看中他医科大学毕业的身份,就答应了……将来一定是个医生了,这点和爸爸有关的联系就足够了。当她养育自己的孩子时,她除了关心他们的安危之外,对其他都不在意。只要他们都在眼前,一切都不是问题。一个直接的结果,是几个子女都自然而然活成了平庸的普通人。让她欣慰的是,这世上的水井越来越少,乃至几乎绝迹了。
几年之后,国民党军溃败,军队医院撤向关内。走还不走?他跟妻子商量。郝玉琴说的是,“听你的,你说走,就随你去……”吴鸿绅的抉择是不走。因为城东南的山里还住着他父母兄弟姐妹一大家子呢。他出身贫民家庭,深信无产阶级的政党对老百姓不错的。不走就是脱离了国民党军。他在同学的私人医院里继续当医生。解放军来了,战乱未平,当然也奇缺医生。吴鸿绅就被解放军征召,再次成为军医。因为医术高超、救人无数,很快成为名医。当年雷锋在抚顺驻地遭遇意外,坐着直升机去抢救的几位专家里,就有吴鸿绅。可惜在他们到达之前,雷锋已经停止了呼吸。因为没走,郝玉琴家在新台子的宅院和土地也就没有卖掉,后来解放就都被充了公。当时她以为可以就此摆脱童年的噩梦,几乎是兴高采烈地看着那些房子和土地被大家分了。她也早就随着吴鸿绅住到部队的医院里了。妈妈当然也跟着他们。可是妈妈却一想起老家就要流泪。后来当她也老了的时候,也经常央告别人带她去新台子。有明白人告诉她,去也没用了,那个院子墙都没了,房子分给了许多家。
尽管已经成为我军的高级军医,并且还担任了副院长的职务,但还是有人念念不忘他的黑历史,每逢运动,必有人拿此说事。一些小运动还好,调查一下,写个材料就过去了。唯独大运动来了之后,就很难过去了。在一群人的纠缠下,吴鸿绅被隔离审查,失去了自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能在晚饭时间,由监管人员陪同,在一个封闭的院子里转转。郝玉琴和几个儿女,只能在这个时间隔着铁栅栏门来看望一下他。吴丹经常回忆她和吴萍总是提前就在那个小院子外面埋伏起来,等着放风时间的临近。每讲到此处,眼圈还必然是红的。而最刻骨铭心的一天,更是非常有戏剧性的。那天爸爸隔着铁栅栏很长久地抚摸了两姐妹的头,并且把她们俩和冰凉的铁条一起搂住,久久不忍松开。可是毕竟每次都有时间限制,最后爸爸不得不告诉她们离开,他要跟她们的妈妈说点事。她们就离开了一点儿。但爸爸觉得她们还能听见说话,又叫她们离远一点儿。她们听不见了,却见爸爸一直在说,而妈妈一直在哭。回家的路上,小姐妹缠着妈妈问爸爸说了什么。妈妈从来都是会悄悄告诉她们所有秘密的,但那天只是哭,就是没说。半夜的光景,忽然听见院子里一片喧哗,说隔离审查区有人跳楼了!妈妈立刻放声大哭起来……可是当她们一家人跌跌撞撞赶到铁栅栏跟前时,又被告知,跳楼的是另一位被审查的老专家。爸爸事后回忆,他是晚了一步,被住在楼上的刘主任抢了个先。刘主任的形状和其家属的惨绝人寰的哭嚎,使爸爸终于可以接受一切折磨了。但是吴萍很长时间都不能原谅妈妈——那天下午爸爸对妈妈说,我受不了,实在是受不了。今晚我决定不活了,你就让我走吧……而妈妈哭了一阵之后,居然就同意了!而且一路上还守口如瓶。回了家还给家人做了晚饭,看四个孩子和一个老妈都不吃,她还就着泪水带头吃了几口……
在他们养大的四个孩子里,只有老二是男孩。于是,这个家所有的利益都归这个男孩,所有的子女义务都归三个女儿。在他们老两口儿老了之后,军队分给他家158平方米的房子让儿子住,老两口儿在同一幢楼另租了一套三十平方米的房子。这个家里所有人都觉得这样很正常。老人们的逻辑很朴素,许多家长都是这样的——儿子是个混蛋,不争气,没能耐,家里人不给他,他上哪儿要去?正因为他混蛋,所以不愿意跟他一块住,亲生的,又不能撵出去,所以只好自己躲出来……还因为他是混蛋,所以你们都不该与他计较……哈哈,你深入地去看每个家庭,几乎都有各自的奇葩逻辑。
白小易,1960年8月生于沈阳,毕业于辽宁大学中文系,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沈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月刊编辑、主编,出版小小说集五部、长篇小说三部。曾获得“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和“沈阳市德艺双馨文艺家”称号及各类文学奖数十项。代表作《客厅里的爆炸》1985年获得中国青年报与中国文联联合征文一等奖,并被国内外数百种报刊和选集转载,入选美国NORTON出版社出版的《世界60篇优秀短小说》。
相礼
侯德云
1930年的大连西岗子露天市场,跟北京的天桥和天津的三不管类似,都是本埠的繁闹之地,杂技、戏法、相声、鼓书、评书、洋片等等,江湖人称“金皮彩挂评团调柳”八大门,这里是门门都有。生意人、游人、闲杂人,人挨人,人挤人;锣鼓声、吆喝声、呼噪声,喧喧嚷嚷,声声入耳。
张泰是这里的老面孔,做的是金门“戗盘”生意。
江湖黑话,把算卦相面统称为金门或金点。戗盘,专指相面,盘就是脸。
做戗盘生意,不容易,得先过三关:一是长相,相貌堂堂才可以,用术语来说,叫“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有点打铁还需自身硬的意思,而且穿着要体面,有老板派头,或绅士派头,随便往那儿一站,不开口就能把人镇住;二是唇齿利落,不能大舌头;三是嗓门亮堂,哑嗓的不行。
张泰三关无阻,天资聪慧,在师父身边“夹磨”没几年,就修炼到“腥加尖,赛神仙”的境界。
夹磨,得业师真传之意;腥,现编的假话;尖,“攥尖”的简称,指熟读各种相书。
戗盘里的假话,也不完全是假话,它含有推理的成分。拿“江湖金点十三簧”之首的“地理簧”来说吧,怎么个意思呢?就是用地理方位来揣测人物身份。打比方说,明清时期在北京做大粪生意的,大多来自山东德平、仕平、平阴、齐河四个县。民国时期在北京的山西人里边,汶水县的大多在果子铺做事,五台县的大多在军政两界做事,榆次县的大多在粮行里做事……
地理簧之下,还有当场揣测对方心理动态的“现簧”等诸多名堂。
做戗盘生意,跟说相声的、说快板的、摔跤的、抖空竹的等行当一样,都得跟“摆地”的合伙求财。摆地生意,说来简单,先是置办桌子、凳子、竹竿、布棚等若干物件,再圈起几块空地,即可招徕艺人“上地”卖艺。费用无定数,拿营业额说话,一般都是二八分成,摆地的占二。
摆地的对张泰都很客气,二八分成不提了,凭赏。张泰也不含糊,赏金比分成只多不少。
某日,一位年轻女子来到张泰面前。该女子中等身材,杏眼桃腮,婀娜有致,论气质,论妆扮,更是百里挑一。
张泰不由得多瞅了几眼,暗叹,嗨,可惜是个麻子脸。
此时张泰“圆粘”(用开场白聚集观众)已毕,正忙着“扣瓜”。
江湖中人将巧言惑众使人流连不去叫扣瓜。
但凡在算命摊前流连不去的,或多或少都有点恼人的心思。这种人一旦被扣瓜,你撵都撵不走。
麻脸女子也不走。她倒是没被扣瓜,她是被张泰的相貌、穿着、口齿和调门所吸引,心里头抖了又抖,好一个活生生的贾俊英!
女子的眼睛一眨不眨,盯住张泰。
张泰注意到女子的目光和表情,越发激情四射:“常言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雁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今天相礼减半,只为传名……”
管相面酬金不叫酬金,叫相礼,听着怎么就那么入耳啊。
女子目睹张泰在扣住的七八个呆瓜面前娓娓而谈,将未来之富贵贫贱、目下之吉凶祸福,命也,运也,时也,繁文博采、分毫析厘地转圜一通,就把十几块大洋赚到了手。
女子在心里头笑了,这人,说是减半,实则是多多益善。
女子转身离去,倏尔停住,回眸,启齿一笑。这番是笑在脸上。
张泰的目光被女子的背影牵出几米远,女子的回眸一笑,让他蓦地一惊,我的天,这不就是,就是那位红彤彤的筱麻红嘛。
几年前,筱麻红因扮演《花为媒》里边的张五可而一炮打响,成为岐山戏社的当家花旦。岐山戏社创立的岐山小舞台近在咫尺,张泰曾去过几次,他还记得筱麻红那段自编的著名唱词:“水灵灵一双杏眼似笑非笑,雪白的小脸蛋浅白麻子……”
张泰自此成为岐山小舞台的常客,筱麻红的戏每场必看。前排雅座,喝茶,吃茶点,为筱麻红喝彩。
等于说,张泰也加入到捧戏子的行列,只不过捧得谨慎而洒脱。
自清代至民国,捧戏子一度成为热门时尚,满清贵胄、政坛显要、军界悍将、金融大佬及江湖神怪,个个争当“捧角家”。
捧角家的惯用伎俩,不外乎打赏、请饭、登门造访、结伴游玩等等,终极目的之一是把角儿捧到床上去。
张泰不卑不亢捧了筱麻红两个月,别人未必看得出,筱麻红却是心知肚明,方寸间不由得一波一波地颤动,时而窃喜,时而嗔怪,时而怨怒,时而……
筱麻红被张泰扣瓜却不自知。
某日,张泰刚刚落座,便收到一封短笺,是筱麻红写给他的,歪歪扭扭两行字,请他散戏后留步。
在修竹街名店群英楼里,张泰给筱麻红相了一面,随后请吃了一桌鲁菜。群英楼十大主菜,张泰点了四道:鸡锤海参、鲜贝原鲍、橘子大虾、糖醋黄花鱼。酒是关东名品,“梅花三弄”。
两人相面相得好,聊也聊得好。心跳的节奏,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张泰没提相礼的事,筱麻红也没提。
月余,筱麻红主动给张泰送了相礼,不是礼金,是礼品。
筱麻红的相礼凸凹有致、白皙饱满,张泰欢喜无极。
是年,筱麻红芳龄二十四,张泰三十有三。
自此筱麻红不似以往勤苦好学,唱也,做也,念也,渐渐心不在焉。班主得知幕后勾当,拍案大怒。筱麻红负气罢戏,未几与班主决裂,另起炉灶。
张泰自此专为筱麻红护法,一切家用及它用,皆赖筱麻红卖艺维持。
九年后,筱麻红抱病巡演,昏厥于舞台之上,死时尚不知,张泰在老家有妻有子。
筱麻红的相礼,可谓大矣。
侯德云,1966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等全国数十家报刊,出版《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伴我半生:一个人的微阅读》《寂寞的书》等小说、随笔、评论集十七部,获第二届中国微型小说(小小说)理论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首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等多种奖项,作品三次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
马一刀
赵 冬
吉林城作为东北重镇,自建城起便有军队驻扎,拱卫吉林的安全,并担负“扼三省之要冲,两京之屏障”的大任。奉系军阀接管吉林后,吉林省督军兼省长张作相在城里建成了六处奉军大兵营,用于城防和巩固后方。
如此豪横吧,他是张作相的好友。
吉林北山玉皇阁里供奉了很多各行业的祖师爷,蔡伦、姜子牙、李时珍、杜康、孙膑、华佗、杜甫……竟不见鲁班大祖师。抱怨间,两人自此相识并走到了一起,张作相说:这个庙我要重建,马青山说:那由我建好啦!
省议会也有人公开唱反调的,说马青山只会看图纸,不会变通。说张省长偏听偏信,剜筐是菜。指出北大营勤劳胡同的陆军训练营,那地方地处“憋死牛”的老城东北角,通向火车站、东大营、军械厂的交通极为不便。意思是不应该在此建营,不明白的人说建,那明白的人为何不主张?张作相知道这是借贬损马青山攻击自己,在家里气得大骂:“老子就算把门扒了,也不让他们说马一刀的坏话!”
不久,他真的下令将老城东北角扒开,在朝阳门、巴尔虎门之间特辟一门,人们叫它“北新开门”。
赵冬,吉林市人,1964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副编审。曾在《萌芽》《小说界》《作家》等百余家文学报刊发表小小说数百篇。作品多次被《读者》《青年文摘》《作家文摘》等转载;小小说《教父》获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被评选为“中国十佳散文作家”。《中国年画——悬挂的风景》入选“农家书屋”书目;入选国家向全国老年人推荐优秀出版物书单。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图书馆收藏。出版个人著作50多部,散文选2部。主编100多部文化丛书。
无名氏女人忘记恨
安石榴
小算盘脑子里的算珠子拨拉得确实快,可眼神不怎么样。人家可不是老婆子。小脚女人穿着一身肥肥大大的黑色裤褂,头上包着一块家染藏青老布片,布片下面却是一张唇白齿红的小媳妇脸。
有半个月吧,小脚女人就坐在山东菜馆门前,每天都来,头晌到,傍黑离开。小算盘这时候已经观察到更多的细节了。这女人自带一个小马扎,一个装针头线脑的笸箩,还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嗨,小算盘可就上心了。他看到,这小男孩被女人牵着走到菜馆门口,她手一松一送——的确有那么一个往前送的小动作,小男孩就一个高儿蹿进菜馆了。小算盘眼睛一亮,这里有事!他跑到对面粮栈趴窗户看热闹去了——指不定别家的窗户里面也有眼睛往外看呢,小算盘算准了老山东子扛不住。不多时候,就见老山东子从屋里出来了,没说话,唉声叹气了一阵,围着小马扎转了一圈,指天指地跺跺脚回去了。那小脚女人纹丝未动,就像根本没见着老山东子这个人似的。山东菜馆临街有两个窗户,门两边一边一个,小脚女人就坐在靠近小算盘山货铺子这边的窗下,都快成一景了。
有一天小脚女人没出摊儿,老山东子带着两个人出来,把小脚女人守在窗下的那扇窗户扒了,开了一个门,门边钉了一个小木牌:缝纫店。小算盘过去仔细瞧了,这个新开的门,并不完全在原来窗户的位置上,它往小算盘的铺子一边移了一些,省出来的地方,老山东子给自己的饭馆门加大了,变成对开的两扇门,牌匾新换了与门楣宽度相应的,还漆得锃亮。小算盘懂,老山东子损失地盘是真的,不过这么一弄呢,山东菜馆倒是更醒目了,牌子亮,门大了嘛!这不仅仅是小算盘的心理活动,他当着老山东子的面,也竖起了大拇指。
那一小间小算盘也看了,比一张餐桌大不了多少,不过他看小脚女人倒还满意。那小男孩依然往菜馆里蹿。小算盘一直在琢磨,到底咋回事?他琢磨来琢磨去,脑子呼啦亮堂了。他记得三四年前吧,山东菜馆里有个小伙子,挺高的个子,老山东子说是他远房表外甥投奔他来了。后来有一天饭口时间,两个人乒乒乓乓又吵又摔的,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那个人了。小算盘世面上混了多年,知道有些事可以打听,有些事打听不得,那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知道,有些事永远沉底了,完全变成黑暗的泥巴,再也无人提得起来。有些事却瞒不住,该知道的,早早晚晚也都知道了。不急,他这么想。有时候他找小脚女人缝点儿什么,想方设法多留一会儿,说点儿闲话,小脚女人却只是一味支应他,并不深谈。
这期间,世事难料,每个人都应接不暇,那些过往就慢慢变淡了。牡丹江乘降所废了,新的牡丹江站在太平路南头立了起来。那个曾经的小男孩,现在高壮的汉子在解放路买下了一个小门脸儿,开饺子馆。他和老妈商量取什么名字,老妈说就叫“牡丹江饺子馆”吧,当年你爹给家里写信说将来开饺子馆就叫这个名字。开业头一天,全家七口人去照相馆拍了全家福,老妈坐在中间,儿子儿媳妇坐在两边,四个孙子齐刷刷站在身后。
当天晚上老太太做了个梦,梦里男人还像以往那样,满头黑发,笑嘻嘻地看着她。她说,这么多年了,你总是笑呵呵,啥也不说。你说点啥吧,家里的事我都告诉你了,你儿子过日子行,四个孙子长得小老虎似的,饺子馆明儿个就开业了。我给你把家安顿这样,是不是还行呀?这个样子不就是你当初的打算吗?你从前总叨咕什么家道中兴、子孙旺盛来着。说到这里,那个黑头发的人笑着点了点头。老太太说,既然这样,你就告诉我吧,你到底怎么了?你和表舅舅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没音没信了?你还活着吧?一说这个,黑头发就倏的一下没影儿了。
老太太在黑暗中醒来,翻了个身,回想了一遍梦中的事。她心里说,你呀真不用担心了。当年我们娘儿俩从关里冒蒙儿来找你,却找不到你,真吃了苦头,受了憋屈。不过,这么多年我早就没有恨没有怨了。儿子在表舅舅的菜馆学的本事,现在和表舅舅的孙子成了好伙伴。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她又翻了个身,心下牢牢记住,下次在梦中相见,她一句旧事不提,就告诉他,让他放心。
安石榴,本名邵玫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在《北京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文学作品若干。小小说多次获奖。出版的各种年度小小说集几十种,作品入选《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等杂志,或被选入高考题库。出版小小说集《大鱼》《优雅与尴尬》《蚊舞图》《完全爱》《全素人》五部。
秘密
袁炳发
欧大要回一趟关里家。
从关里闯到关东,二十多年,一次没有回过老家,欧大心里一直惦记着爹娘。
那时年轻,十八九岁,做事不过脑子,听人说黑龙江边的金子多,欧大就和同村的几个小伙子跑了出来,开始了淘金梦之旅。
几个月后,经过步行和扒火车,忍饥挨饿,欧大他们来到了嘉荫的老金沟。到了老金沟才知道,这个地方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满地都有金疙瘩。他们天天抡膀子出力气,拿锹带镐挖金子。几年下来,欧大发现,自己半个金疙瘩都没攒下来,只是混了个吃喝。
欧大准备逃出老金沟。
白露刚过,欧大他们干活儿的南沟采金点出了“爆头”(采到富集含金矿带),大家庆祝,喝酒划拳干杯,酩酊大醉,口喊发财!
欧大趁机溜出来,悄悄摸到卡口,操起“开山子”(斧头),把看卡子的人砸晕,然后从北沟上山,越过五营子山顶逃到了佳木斯。
欧大在佳木斯找了个澡堂子,洗净了身子,换了新买的行头,坐火车到了哈尔滨。刚到哈尔滨时,欧大在火车站拉黄包车,后又到太古街粮行扛大包。日子久了,粮行老板邱吉祥见欧大人挺忠厚,干活儿肯下力气,不耍滑偷懒,觉得将来过日子是个好手,便给欧大提亲,要把自己的一个远房外甥女介绍给欧大。
邱吉祥对欧大说,外甥女家住三棵树,父母早亡,一个人顶着两间小草房过日子,你如果同意,搬过去住就算成亲了。但有一点,得先告诉你,外甥女是个哑巴。除此之外,没有能让你挑出毛病的地方。
没有想到,欧大竟很痛快地答应说:“我穷光蛋一个,人家不嫌我就烧高香了。”
欧大把自己的行李搬到了哑女家里,哑女叫桂琴,桂琴就成了欧大的妻子。
有了自己的家,欧大干活儿更卖力气,他想多挣钱,让桂琴过上好日子。
有了一些积蓄后,欧大自己经营生意。欧大开过皮庄、山货庄、漆油店、五金店。但欧大觉得这些生意红利不大,就想改做别的生意。正待选择改做哪一行业举棋不定时,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登门送财神符的卦人,问了欧大的姓氏和生辰,手指捻了捻,告诉欧大说,你今生最适合发财的生意,是吃“鱼”这碗饭,以鱼养家,靠鱼生财,鱼中有欧,欧中有鱼。鱼有欧鳊鱼、欧鳇鱼、欧白鱼、欧鲽鱼……
欧大付了赏票给卦人。
卦人走后,欧大坐在那里,手扶下巴,想了想,信则有,不信则无。欧大选择了信。
魏碑体“欧大鱼店”四个大字挂在深红色门脸上方,欧大的鱼店在北三道街开业了。鱼店开业不久的一天,门外有一个中年男子,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瞧。欧大也看见了中年男子,他愣神的工夫,中年男子已走进了鱼店,抓住欧大的手说,哥呀,我可找到你了!
中年男子是和欧大一起闯关东的老乡,因他说话声音大,大家都叫他冯大嗓门。
冯大嗓门说,刚才你在这门口一闪,我就认出是哥了。
欧大说,你一探头,我也认出你来了。俩人握着手哈哈大笑。
欧大把正在忙碌的桂琴用手势叫过来,给冯大嗓门介绍说,这是你嫂子桂琴。
桂琴看着冯大嗓门,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表示欢迎。
冯大嗓门看了眼桂琴,又转向欧大说,哥,行啊,找了这么漂亮的媳妇!
冯大嗓门告诉欧大,他现在也在哈尔滨谋生。在道里八杂市给人家卖猪下水。
因为和老乡意外相逢,欧大很高兴,吩咐伙计到草市街买了一大盆子卤肉,又买了北来顺的手抓羊排,外加一桶老羊汤。
在鱼店的后院,桂琴摆上了一张大桌,欧大请了要好的街坊邻居陪冯大嗓门喝酒。
大家吃着手抓羊排,喝着辽东的“烧刀子”酒,吃一口卤肉,来一碗老羊汤,吃得喝得津津有味,桂琴桌前桌后忙着。酒至兴处,冯大嗓门突然问欧大,哥,你当年逃出老金沟时,大家都说你弄了几袋子金疙瘩,埋到了地下,这是真的吗?
欧大没有回答,反问冯大嗓门:你说呢?
欧大让冯大嗓门做了自己鱼店的管家,一管就是十余年。
这些年,“欧大鱼店”的生意不错,应了那个卦人的话,靠鱼生财。
欧大坐在红木椅里,手托一把紫砂壶,从漫长的思绪中回到现实。现实中的欧大,就是想回一趟关里家。欧大买了票,和妻子桂琴坐上回关里家的火车。
家里的生意,都交给了冯大嗓门管理。
……
大约有半年的光景,欧大和妻子桂琴回到了哈尔滨。回来月余,欧大在北头道街买了一座小洋楼,欧大和妻子搬过去住楼上,楼下出租给别人做店铺。
欧大对冯大嗓门说,鱼店的生意我不做了,你经营着吧,每年给我点儿房租就行,如果没有余钱就算了。
冯大嗓门抱拳点头。
自此,欧大成了闲人。欧大身穿长袍马褂,桂琴穿碎花长袖高领旗袍,俩人手挽手天天去华乐戏园看戏,偶尔也去俄国人开的“马尔斯西餐茶食店”(现在的华梅西餐厅),吃那里的奶汁烤鲑鱼。
欧大特别喜欢吃烤鲑鱼,尤其奶汁味的香气,别的地方品味不到。
欧大买了洋房后,北三道街的邻居们一直有疑问,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一次,冯大嗓门请欧大喝酒,喝着时冯大嗓门又突然问:“哥,我猜你没回关里家,你是去老金沟了吧?”
欧大盯了一眼冯大嗓门,说,净扯淡!
后来,北三道街的邻居们,在茶余饭后说起欧大时,有的人就说,这个欧大也算是个狠角,为了守住一个秘密,竟然娶了一个哑妻。
袁炳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至今已在《中国作家》《十月》等国内外报刊发表小说数百篇,其中有多篇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人转载。获黑龙江省文艺奖、小小说金麻雀奖、冰心散文奖。小小说作品被选入美国、日本、俄罗斯等大学教材及杂志。小小说集《成人礼》被泰国红山出版社译成泰文在泰国出版。另有小小说被译成西班牙语。小小说《无痕》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22年度好小说排行榜。
目 录
【中篇小说】
004 | 孙 健 冬日晚阳
023 | 孙 健 断裂婚姻续接的文学思考(创作谈)
025 | 陈 丹 从情感需求看社会现象的本质(评论)
——评孙健的中篇小说《冬日晚阳》
【推 荐】
027| 余 阵 痂
037| 余 阵 克服时间的写作(创作谈)
039| 李 璐 编织故事的人(评论)
——评余阵的短篇小说《痂》
【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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