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 | 刘大厨和他的儿子 | 李治邦

文摘   文化   2024-10-08 09:25   黑龙江  

刘大厨和他的儿子

李治邦

  1960年的春天,这年的春天来得很晚,所有的树木都没有见到绿色。

  刘全口起来觉得就是饿,昨晚他就吃了半个山芋。他很少有这种饿的感觉,因为他是全市餐饮业著名的厨子,被评为特级厨师,这在市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他在后厨随便吃点就饱了,而且他的味蕾极为挑剔,不好吃的他绝对不会沾一口。在一次厨师比赛中,他只吃了一筷子,就把一个自恃能力很高的厨师踢出去了,说你放的盐多了,损害了整个菜的味道。这个厨师当场跟他顶撞起来,说,你给我炒一个看看,咱俩就拼个输赢。刘全口走到后厨,跟他炒的同一个菜,捏盐的时候,就是从手指缝里露出这么一点儿。旁边的厨子看得哑口无言、目瞪口呆,摆在桌面上,那个厨师吃了一筷子,当场给他鞠了一躬。这个菜就是一道十分简单的蘑菇炖豆腐,做法很简单,其实就是全凭手艺。

  街面上的饭馆都不很景气,因为能够下饭馆的人毕竟不多了。当刘全口感觉饿了的时候,他就开始观察儿子。他的儿子巴豆是个馋鬼,从小就喜欢到爸爸的饭馆蹭饭吃,而且不吃别的厨师炒的菜,专门吃爸爸炒的菜。每次,刘全口都给他留一口,就这一口也是一勺子,巴豆就慢慢地在那细嚼慢咽,他有时候会说爸爸这个菜糖放多了,气得刘全口大声骂他,骂得很难听,但拿巴豆也没有办法。后来,店里的经理看不过眼,就不让巴豆来了,说这么惯着他,对巴豆没有好处,将来就是一个吃货。经理和刘全口是发小的好朋友,刘全口也只好照办了,他觉得经理说得有道理。刘全口想把自己的烹调手艺传授给巴豆,可巴豆极不喜欢,说自己只喜欢吃,不喜欢做。好几次,刘全口把巴豆强行拽到了灶台旁边,坐墩儿上开始细心教他,但巴豆几次奋力扭身就走,说炒菜实在太没有意思。刘全口很伤心,巴豆也很伤心,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爸爸对炒菜这么陶醉,而且这么投入,享受其中。

  巴豆不能到爸爸的店里蹭吃,回家吃的都是爸爸炒的素菜,一点儿肉都没有。巴豆是离不开肉的,没有肉的菜他吃不惯,尽管爸爸能炒出花来。他跟爸爸摊牌,说,他就是想吃肉,没有肉,他宁可饿死。巴豆的母亲很早就因病去世了,去世前曾经对刘全口说,你一定要照顾好儿子,你要做不到,我在阴曹地府也要回来找你算账。为了能医治巴豆母亲的病,刘全口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他喜欢收藏字画,为了这个,他四处找买家,把自己心爱的字画都卖了出去,家里已经没有能卖的东西。刘全口的朋友都劝他,不能这么做,你今后和巴豆怎么活呢?刘全口听不进去,他觉得老婆嫁给自己,除了能给老婆炒一桌子好菜就没有别的优点了。当初娶老婆的时候,岳父就不同意,说怎么能把女儿嫁给一个厨子,这样会过一辈子的穷日子,只能香香嘴。刘全口就较真,他一定让老婆过上好日子,什么活儿都不让老婆操心。刘全口的老婆结婚后就没有进过厨房,甚至连扫把都没摸过。老婆觉得这样也没有意思,曾经问过他,你除了炒菜还能做什么!这句话说得刘全口哑口无言,因为老婆患了胃癌,胃已经切了四分之三,很痛苦了。尽管刘全口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能挽回老婆的生命,老婆死的时候,皮包着骨,样子十分难看了,就像骷髅一样。老婆喜欢美,刘全口给她涂了口红,在两腮上打了颜色,他想老婆漂漂亮亮地走。老婆喜欢穿旗袍,那时候穿旗袍的女人很少,但是送葬的时候,刘全口还是给老婆买了一件红色的旗袍。刘全口看着火葬场烟囱上冒出一缕青烟,两只眼睛就湿润了,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巴豆一直在跟爸爸说想吃肉,可那时候买肉需要肉票,即便你手里有钱也买不到肉。刘全口把所有的肉票都给了巴豆,但那也满足不了巴豆对肉的欲望。经不住巴豆的反复求饶,刘全口狠心把老婆的翡翠耳环当了,在街铺买了十个驴肉火烧。其实买驴肉火烧是有前提的,巴豆当时也是馋极了,他气愤地告诉爸爸,你要是让我再吃山芋,我就撞墙死了。刘全口问巴豆,那你想吃什么?巴豆想了半天,吭哧着说,我想吃驴肉火烧。刘全口说,我给你买,你吃完了以后,半年不能再给我提吃肉的要求。巴豆很痛苦,但还是点头答应。刘全口给巴豆从兜子里捧出那十个驴肉火烧。巴豆吃到第九个时心一痛,他知道自己半年不能再吃肉了,于是就吃了再吐出来,再把吐出来的吃进去,反反复复吃了四次才算罢口。刘全口见巴豆这么吃也是很难受,眼眶子湿湿的。其实,刘全口当老婆耳环的钱还算可以,整整三百块,八级工也就八十块钱。刘全口没有告诉巴豆把他妈妈耳环当了,他老婆死前曾经告诉巴豆,你不能让你爸爸把我耳环当了,当了我就变成鬼把你爸爸掐死。巴豆不理解,为嘛呢?妈妈说,那副耳环就是咱家最后的家底,家底当了,家也就完了。巴豆对着憔悴的妈妈笑了,我是个馋鬼,爸爸为我这个馋鬼肯定能把耳环当了。说完这句话,巴豆看着他妈妈一点点地咽了气。巴豆没哭,他很纳闷,妈妈为什么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其实,妈妈很疼爱巴豆,说起来巴豆的名字还是妈妈给起的。因为巴豆爱吃,妈妈就用中药的一味巴豆给儿子起了名字,就是不断地让他泻,要不容易撑死。后来巴豆很不乐意,对爸爸和妈妈说,我不叫巴豆,那是泻药,叫起来多难听。可是这时候想改已经不行了,街坊四邻都喊他巴豆,在学校也这么叫,都说他就是泻药。后来巴豆气愤地对爸爸说,我现在肚子里都没有油水,我还泻什么?

  说话间就到了清明,刘全口带着巴豆去了一趟墓地,所有的绿都在绽放,而且有些红的白的紫的也显露出来。在妈妈的墓碑前,巴豆蹲在那突然哭了,说,妈妈我对不起你,我让爸爸把你那翡翠耳环给当了,我吃了十个驴肉火烧。我怎么这么混蛋,为了吃,我干了这么缺德的事情。刘全口站在巴豆的身后,他的心突然一动,他没有想到巴豆居然能说出这么有情有义的话。刘全口对巴豆说,给你妈妈磕三个头。巴豆毫不犹豫地就磕头,脑门子都磕出红道道,渗着血。刘全口有些心疼,就说,谁让你磕得这么狠。巴豆对爸爸说,你也要给我妈妈磕头,是你惯了我,我要让妈妈恨你。也是你当了妈妈的翡翠耳环,你就为了我能吃口驴肉火烧。刘全口看着墓碑上老婆的照片湿漉漉的,知道是下雨了,但看着就像是在哭泣。他真的跪下来给老婆磕了三个头,嘴里喃喃着,我把你儿子惯成了一个吃货,一个什么也不会干的男人。夕阳落山了,被雨水冲洗过后显得很干净,一点儿余晖也没有。

  晚上,刘全口家后院来了四个人,都是崇拜刘全口烹调手艺的吃友。刘全口是丰泽园饭庄厨师,这个饭庄在市中心街口,四合大院,青堂瓦舍,整齐宽敞,餐厅台面设计是一色的银器,并有康熙、乾隆年间的酒具。四十多年前,丰泽园饭庄开业,来的都是达官显贵、军界将领、社会贤达、艺苑文人、历史人物、知名人士。巴豆听爸爸无数次眉飞色舞地讲述过那个盛况,他爷爷当上这个饭庄总厨子,各界名流,风云人物云集于此。巴豆问爸爸,你就说我爷爷一天能挣多少钱吧?刘全口摇头,得意地说,你爷爷一个月能赚到四十五块大洋,懂吗?巴豆问,四十五块大洋相当现在多少钱?刘全口掰着指头算了算,最后说,一百五十多块呢。巴豆愣住了,羡慕地咂着嘴,说,我要是能吃一顿爷爷做的一桌子菜,现在死了也值。刘全口看到儿子眼里闪烁的的都是绿光,觉得很憋气,造了什么孽,怎么生了这么一个不折不扣的馋鬼。

  黄昏,夕阳落得很慢,只剩下一个娇嫩的鸡蛋黄留在云层。

  刘全口家后院摆了一张八方桌子,这是传统,每年清明都要来吃一顿。每人留给刘全口五块钱,但必须要吃到丰泽园饭庄的美味佳肴。巴豆曾经问过爸爸,为什么非要赶到清明这天来吃?刘全口不耐烦地说,你总是问,给你吃不就完了吗?巴豆说,我知道了,你们跟我一样都是馋鬼,吃了今天就活不到明天了。刘全口狠狠扇了巴豆一个嘴巴子,我死了,你就什么也吃不上了,懂吗!刘全口家后院是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种着一棵洋槐,清明这天还是长出了浅浅的绿色。来的人有个叫大黄的,是个画家,感叹地说,哪次清明,来树叶子都是嫩绿嫩绿的,这次来就说明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巴豆知道爸爸曾经多次拜托过这位黄画家,逼着他跟黄画家学习绘画。要他有一技之长,不能天天就这么贪吃。巴豆动过心跟黄画家学绘画,临摹那些宋代和明代画家的名作。黄画家也耐心地手把手地教,反复告诫他学国画的基础首先在于掌握工笔技巧。他认真地对巴豆说,工笔是国画中最为精细的笔法,要求巴豆必须要认真研究原作,将笔墨和章法熟记于心,然后一定要背着原作进行摹写。这样做可以避免依样画葫芦的毛病,同时也能训练默记的能力,使绘画语言在脑中储备丰富。巴豆居然能听进去,但是画着画着就心不在焉了,他的味蕾不断地涌动,干扰着他的绘画学习。另一个人叫瘦溜儿,因为长得像是一根电线杆子,所以叫瘦溜儿。瘦溜儿叹一口气说,吃一顿算一顿,为这顿饭,我已经饿了一天了,而且感觉胃都快没了,就像空房子一样。长得很精壮的汉子叫铁子,他大声地喊着刘全口,你赶快去灶上呀,没有人帮助你。其实我本想给你当墩儿上的,我的刀功不比你小子差,可他们不让我进你的厨房。最后一个慢腾腾进来的高老师苦闷地说,今天咱们不急,一点点地吃,能吃一晚上才好呢。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瓶茅台酒,说,这是我最后存项,知道存了多少年吗?整整三十年。喝完了吃完了,我后天就得回老家了。刘全口问,你老师当得好好的回什么家呀?高老师摇头说,单位精简,我就报名回家了。刘全口说,为什么?你是全校最好的语文老师。高老师说,我家在湖南,虽然也逢自然灾害,但还能有饭吃,毕竟是满山满坑都是粮仓呀。铁子说,这再难也不会饿死你呀。高老师低下头,我就是怕饿。铁子烦躁地说,不说这些晦气话,刘师傅上灶,我今天来就是为解馋的!为了这一天,我等了一年,憋得我走路都打晃。

  刘全口到厨房上灶去了,以往这时候四个人都得喊菜谱,谁喜欢吃什么就喊什么,刘全口在厨房里应着。但今年没有人喊,都等着刘全口从厨房里传来丁当作响的炒菜声音。可是厨房里很静,瘦溜儿绷不住劲儿,对巴豆说,你去看你爸爸,怎么还没动静呀?巴豆跑到厨房看到爸爸正在磨刀,磨得很慢,一寸寸地磨着。巴豆催促着,怎么这么慢呀。刘全口摸着脑袋说,你告诉他们四个,我这菜刀很久都没剁过肉了,已经钝了。巴豆出来告诉了这四个人,大家面面相觑,大黄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么急着吃饭也未必能吃好,咱就耐性子等吧,得把心平静下来。高老师笑了,说,我记得六年前的清明,刘师傅给咱们做的一道毋米粥,那叫做有米不见米,只取米精华。久煮不糊锅,久烫仍嫩滑,我觉得那应该被称为粥中极品。瘦溜儿说,那次,刘师傅在里边搁了一只新鲜海蟹,海蟹在粥里被狠狠烫过,咱们捞上来时,海蟹正鲜嫩,吃完了海蟹又喝粥,口舌留香暖心头啊。大黄这个回忆像是溅起了什么,铁子摇头说,刘师傅做的毋米粥不算是最好的。四年前清明聚会吃饭,刘师傅知道春天特别燥,人易上火,就给咱们做了一道凉拌菠菜,菠菜解毒。以前他做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让我看,后来我偷偷去看。我就琢磨不透凉拌菠菜最简单了,至于这么偷偷摸摸的吗?我看完了,真是服气呀。你们知道刘师傅怎么做这道凉菜的吗?绝手啊。那三个人眼巴巴看着铁子,铁子卖了一个关子,眯眼慢悠悠地喝着茶水。瘦溜儿火了,说,你小子倒是说呀。铁子咧嘴嘻嘻地笑着,津津有味地说,刘师傅先用开水和凉水将芥末粉泼开弄匀,等出了辣味之后再用水澥稀,菠菜用水洗净,再用热水氽一下,用凉水将氽过的菠菜轻轻泼了一下,捞出切成小段,放入瓷器中,加入澥稀的芥末、醋、盐、芝麻酱等调料待用。将细粉丝剪成二寸长的段,用开水煮一下,放在有调料的芥末菠菜中不紧不慢地搅拌均匀。我看刘师傅把盐弄得很细,一点点儿地撒上去,然后放了一点儿香油。你看端上去都是绿色,一丁点杂色都没有。高老师一拍大腿,我他妈的搁酱油了,笨死啦。

  厨房开始荡出来香飘飘的味道,这四个人使劲儿吮着,胃神经已经快要崩溃了。铁子喊着,刘爷爷,我求你赶快上一道吧,再不上我就疯了。刘全口对巴豆喊着,让高老师把茅台酒打开吧。高老师把茅台酒启开,巴豆给四个人恭敬地倒着酒,那酒是浅绿色的,都挂在酒杯上。刘全口走出来,递给巴豆一个菜单子,让给他们好好念念。巴豆捧过来菜单子,清了清嗓子,大声地喊着,口蘑肥鸡、三鲜鸭子、五绺鸡丝、炖肚柿、黄焖羊肉、羊肉炖菠菜豆腐、樱桃肉山药。巴豆念完了,四个人的眼珠子都红透透的了,然后使劲儿拍着桌子喊,少废话,快上菜吧。刘全口没有动,而是从容地坐在了桌子旁。铁子沉不住气,瞪大眼珠问,爷爷,你端菜去呀。高老师也嚷着,我茅台酒都打开了,知道这酒现在多少钱一瓶吗?高老师哆嗦着伸出两只手,说,十块了。刘全口说,我上菜可以,各位的老规矩怎么都忘了呢。大黄从背后掏出一幅画,上边画着几朵绽开的牡丹,姹紫嫣红,很是好看。大黄说,我不给钱了,给你画了这幅画,算是抵债。刘全口不屑地说道,你那画能值五块钱,拉倒吧,知道著名画家刘继卣画多少钱一平尺吗?我都张不开嘴。大黄低下头,我这可是工笔呀,画了整整半个多月。你信我的,过多少年,我大黄的画能翻十几个跟斗,你求我都不给你画。再说,我教巴豆画画,那可是一心一意的,半点含糊也没有。刘全口说,我要钱。大黄脸色难看,说,你这不是揭我短吗?刘全口问,你那工资呢?大黄说,给老家寄去了。还算铁子规矩,把用皮筋捆着的一摞子五毛钱扔在桌子上,说,你数吧,不会少你一分钱。瘦溜儿没说话,掏出五张崭新的一块钱票,舒了一口气说,我从春节就预备好了,我们家大年初一都没有吃顿饺子,就留给今天用了。为这个我老婆跟我喊,揪我耳朵,我都没动摇。高老师站起来给刘全口深深鞠了一躬,说,刘师傅,这么多年我没有违规,从来都是第一个交。今年实在拿不出来了,我知道我就靠着这张脸活着了,可现在脸也没了。刘全口忙说,你不是拿酒了吗,就算顶了。高老师内疚地说,每次都我拿酒,可我没有没交过钱。

  刘全口挥挥手,吃吧吃吧,今天我谁的钱也不收了。

  天黑下来了,院子里有一盏灯在亮着,似乎给每一个人留下了什么。

  巴豆开始一道道上菜了,其实他一直想进厨房去看爸爸炒菜,但每次爸爸都严严实实地关上门。巴豆跟爸爸闹过多少次,说,我是你儿子,你怎么不让我看呢?刘全口说,我教你小子,你不着调,不愿意跟我学这门手艺,这可是你爷爷留下来的独门绝技。现在你不能上灶了,因为你小子是个馋鬼,馋鬼是不能当大厨的。巴豆问,为什么呢?刘全口说,你把好吃的炒出来都偷偷自己先吃了,这就不能让食客吃到原有的。巴豆闷口了,他突然渴望能继承爸爸手艺吃这碗饭。他觉得爸爸炒什么菜都有独特的味道,就是大白菜也能炒出鲜豆腐的口味。巴豆知道爸爸说得对,每次爸爸炒完菜了,让他去端,他都在途中偷吃一口,其实他跑这来主动端菜主要的是解馋。为此,爸爸怪罪巴豆,说,你就这么一个馋字,会毁了你小子。让你一辈子都做不成大事。你别小看厨子,没有静心炒不出来上等佳肴。

  菜陆续上来了,刘全口端着最后一道樱桃肉山药放在桌子上,也随之坐下。多少年的规矩,刘全口没上菜之前,一般都是高老师在桌前说事,别人听着。高老师清了清嗓子,说,现在四处闹粮荒,咱们在这能吆五喝六地吃丰泽园大厨子的菜,已经是斗胆了。知道毛主席现在吃什么饭吗?他老人家那么喜欢吃肉,都给自个儿禁了,天天吃辣椒。众人不说话了,眼里都是内疚,都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大黄破例打断高老师的话,说,我知道全国人民都勒紧裤腰带,咱们还跑这吃吃喝喝,就是臭不要脸的事情。可我饿极了,真的,我看你们谁眼里都是双的。铁子说,今天是清明,离二十五号借粮还好几天呢,家里棒子面没多少了。瘦溜儿,你能不能借我几斤粮票。瘦溜儿摇头说,我长得瘦,可饭量不比你吃得少。我一个月二十九斤粮票本来就不够,还得贴补我儿子。铁子盯着瘦溜儿,你说这句话真让我寒心呀,你说,半年前我从罐头厂给你弄了三条肥肠,你带着你儿子吃完了撑得满大街疯跑。别忘了,那是我告诉你必须跑的!你要不带你儿子跑,你和你儿子就得活活撑死。瘦溜儿咂着嘴说,那肥肠让我炖得真是香啊,满锅都飘着白乎乎的油。我想起来,就是让我撑死也想这么吃。大黄不满地说,你还说呢,你吃肥肠就吃肥肠吧,你应该把那锅油给我,我擀面条放在里边煮,再撒点儿香葱,放点儿大蒜,那是什么滋味。高老师做了一个压制的手势,说,你们能不能听我说,再坚持坚持,过几年紧巴的日子就过去了。相信我这句话,中国人遇到什么都能坚持下来,好日子等着我们呢。大黄点了点头,说,主要是我们还都有理想,这点是最难得的。几个人击了一下掌,然后又都哈哈笑着,气氛顿时快乐了许多。

  刘全口这时端着最后那道菜上来了,他看见高老师垂涎三尺的表情。刘全口掌握的火候很恰当,说,几位,你们是听高老师接着讲,还是吃我的菜?全桌人都围在一起,巴豆突然对大家说,我爸爸今天做了一道菜,不在我宣读的菜谱里。大黄愕然了,说,你是不是把你许我们很多年的绝活施展出来了?铁子说,是啊,你可说过,只要你一亮这个绝活,就意味着我们聚会到此结束了。瘦溜儿遗憾地说,别呀,我吃完了这顿后,就天天盼着咱们下一次聚会,这不掐断我的念想了吗?高老师长长叹口气,说,亮吧,我肯定是吃完了这顿不久就走了。刘全口站在桌旁边,说,我端上来的这道不是樱桃肉山药,大家掌眼。说着,刘全口把最后那道菜摆上,嘴里念叨着,这叫做梅山翠湖,是我父亲当年在丰泽园饭庄的压箱绝技,他临死前交给了我,让我传下去,可我不争气的儿子绝了这门手艺。

这几位聚睛观看,这梅山翠湖甚是好看,用芋头铺底,中间是一簇绿色的竹荪,好像在湖水中凸起一座丽峰。一向动筷子最快的大黄迟迟没有动筷子,怕破坏了静谧的湖色。最终,还是铁子嘴太馋,夹起一口竹荪,嚼在牙齿间,清嫩可口。刘全口像是变戏法,不知道从哪里又端上来一道,刘全口说,这就是梅山翠湖的姐妹叫半月沉江,大家仔细品尝更是别有风味,你们赏眼看这清水拂面,里面是笋片,犹如一道弯月被投入到了江中,流光倒影。这时候,高老师突然诗意盎然,一旁手舞足蹈地唱着歌,歌词是:半月沉江底,千峰入眼窝。一口品江山,都是赞美歌。巴豆听得如醉如痴,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可是他瞥眼见爸爸一脸的灰色,不知道高老师唱出这么好听的歌,爸爸怎么会不高兴?另一道发菜羹汤,则让满桌的人抢着品尝一空。一根根发菜似秀女的头发卷在一起,在清水里如离如散。每道菜大家都请高老师先动筷子,高老师轻轻地挑起,发现长丝不断,咬在嘴里脆而不硬,细而不乱,味道清香而滑腻。大黄喊了一声好,像是听京剧在园子里对名角出来时的喝彩。刘全口很是惬意,听别人这么叫好,就是等于京剧演员在台上听叫好一个感觉。

  刘全口趁着大家雅兴,说,我还做了一道你们没吃过的菜叫做香泥藏珍,你们看,我先是用芋头层层埋好,然后再深藏着一种褐色的东西,大家拿起筷子,纷纷品尝,但谁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味道极为醇厚。瘦溜儿不服气,说,就我这嘴,什么吃不出来?铁子说,你那是吹,要说吃过见过的还属高老师。高老师用筷子把那褐色的东西挑起来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然后又吐出来捧在手里聚精会神地观看。所有人都等着他,高老师皱着眉头,说,我还真吃不出来这是什么?刘全口笑了,说,得,你这句话就算是对我最高的奖赏,那我就不说了,明年清明会解开这个谜底。高老师不依不饶,说,我现在就想知道。刘全口笑而不答。铁子率直,吼着说,刘全口,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明年清明,我们还能在你这聚会品尝吗!

  天黑下来,院子里的小灯一闪一闪的,像是人的眼睛在一眨一眨。大家都吃完了,吃得很惬意,也解馋了。刘全口看见那四个人都在舔盘子,把每一个盘子舔得干干净净。刘全口嚷着,你们这是干什么,就算咱们都是馋鬼也不能这么没出息呀?没人理会他,所有的盘子都被舔得锃明瓦亮。大家不说话,站起来拱手告别。

  夜色像是一块黑帐子漫透了天空,因为下雨的缘故,天空好像被洗了一遍。刘全口坐在桌子跟前,看着精光的盘子,突然哭了,哭得很伤心。巴豆说,爸爸,你哭什么?刘全口慢慢站起来,长叹了一口气,哽咽着说道,没了,欣赏我手艺的人都走了,我还留着干什么呀。巴豆说,还有我啊。刘全口看着还没长成大人的巴豆,说,你就是个馋鬼,下贱的馋鬼,就懂得解馋,给你几个驴肉火烧你就乐得屁颠屁颠的。你知道我做出菜来,听他们的品评,看着他们懂得我心思的表情,我是什么感觉,知道古代有摔琴谢知音吗?现在我死都值。巴豆气恼地说,我也懂啊,我也知道你菜哪做得好,你别小看我呀。刘全口默默收拾着碗筷,他突然看到桌子上的钱,还有大黄那幅画。他悄然展开,看见那几朵牡丹摇着头,问巴豆,你说你懂,你看这牡丹画得怎么样啊?巴豆凑过去看,说,挺好看的呀。刘全口说,你没看出来那牡丹的花蕊都没伸开,蔫耷耷的。巴豆再看,惊奇地说,我怎么没看出来。刘全口说,大黄吃不饱,还能把牡丹画精神了吗?巴豆突然拽住刘全口的手感伤地说,我从小就吃着你炒的菜,我都吃习惯了。我在我那个饭馆就对大厨师说,你炒的菜连我爸爸一个脚趾头都不如,你给我吃我都不吃。大厨师说谁不知道你爸爸呀,你小子算是有口福呀。可你要是有天突然走了,我不就等于饿死了吗?刘全口瞪着儿子说,我能陪你活一辈子?你再找一个好厨子呀。巴豆黯然低下头,别人也就能做一道好菜,但你能做出一桌子。刘全口摇头说,我能炒出一桌子好菜,有时也是一种罪。

  两个小时过去,排到巴豆借粮了。按照他和爸爸的定量和配给,拎着干粮袋子收了十斤玉米面,还有两斤白面。巴豆扛着两个袋子朝家里走,他喜欢这种向往的感觉。他最期待的是爸爸拿过粮袋,看着自己渴望的目光,会给自己做手擀面条吃。他走进家,意外地看见爸爸痴呆呆坐在小院的桌子旁。巴豆问,爸,你怎么了?刘全口低下头,巴豆觉得爸爸好像魂没了。刘全口对儿子说,不给你做打卤面了。巴豆的期待变成泡影,觉得胃被什么抻了一下,紧巴巴的。刘全口说,我被下放到农村了,过几天就得走。巴豆觉得眼前一黑,你是我爸爸,怎么能甩下我就走呢!刘全口抱住儿子说,都怨我,是我惯坏了你,让你成了废物啊。巴豆恍惚明白了,他哭着跟爸爸说,你走了,我吃什么,我也不会做。刘全口说,以后炒菜少放油。巴豆说,炒菜不放油还有什么滋味呀。刘全口说,你真不是做厨子的料,听我的,跟着黄伯伯学画画吧,我觉得你还有点天赋。巴豆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刘全口说,我已经跟黄先生说完了,我走了以后,你每个礼拜去三次,一定要风雨无阻。巴豆恍惚地说,我能学会吗?刘全口说,你必须学会,有一天爸爸走了,你要是学会画画了,画出道了,还能养活自己。你不能张着两只手朝上,向天要饭啊。

  小院子收拾干净了,刘全口捶着巴豆胸脯,我是大混蛋,你是小混蛋呀!

  转天黄昏,落日正红。当巴豆下班回家时,看见有一张空床,干干净净。他愣了一会儿就扑到床上,他觉得爸爸一声不响地走了,好像心被掏空了一大半。巴豆问自己,我还能活下来吗,也就是说没有爸爸的炒菜还能吃什么呢。他还是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非要执意走呢,不走不行吗?巴豆走进厨房,看见爸爸留给自己一碗三鲜打卤,爸爸擀的面条被湿毛巾裹着,打开还是那么坚挺。巴豆一边煮面条一边哭,这是吃爸爸做的最后一顿饭了。那天晚上空落落的,家像一个被废弃的仓库。巴豆睡在爸爸的床上,他记得小时候总在这张床上挤着爸爸妈妈睡,一条腿搭在爸爸身上,半只脚放在妈妈屁股上。半夜醒来,他恍惚看见爸爸妈妈携手过来站在床前,深情地望着他。巴豆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

  自从巴豆上了中学以后,就经常跟着爸爸去逛街。记得在一个小饭馆吃了一顿饭,其实人家菜炒得不难吃,可巴豆没吃几口就扣碗不吃了。刘全口问,怎么不吃了?巴豆说,不是人吃的菜。旁边的大师傅听见不高兴了,质问,怎么不是人吃的菜?刘全口怎么劝,巴豆就是不给爸爸面子,对大师傅说,你炒的菜不香,肉不嫩,汤不热,饭不油。大师傅气笑了,问,你小小年纪吃过什么菜能算得上人吃的。巴豆戳了戳刘全口,大声地说,他是丰泽园饭庄后厨的大师傅,叫刘全口,你都不认识,还算是厨子吗?大师傅听罢不说话了。刘全口出门抽了巴豆两个嘴巴子,说,有你这么对人家说话的吗,我们都是吃灶上这碗饭的,懂吗!

  刘全口走了没两天,巴豆就跟没魂似的,天天吃什么也没味道。刘全口给巴豆留了一百块钱,纸条上写的明白,实在馋极了你再下饭馆,爸爸就这点钱了。反正你算清楚了,吃一顿就少一顿。

巴豆最后去了一家饭馆当服务员,这个工作还是刘全口给介绍的。巴豆每天中午和晚上给食客们端盘子,眼睁睁看着手上盘子里的菜,自己却是饥肠辘辘,这感觉真是比死都难受。晚上,他下班早跑到最热闹的大街上闲逛。天热了,走得满头是汗,他看到有卖熏鸡的,他知道这家熏鸡很有味道,连鸡爪子都酥酥、烂烂的。可是他只在跟前站站,扭头就走。他感觉所有好吃的都排队朝他走来,那只熏鸡就在他跟前戳着,香喷喷的,连他鼻孔都是熏鸡的味道。他连忙躲得远远的,知道自己馋瘾犯了。巴豆摸了摸口袋,从爸爸一百块钱里悄悄拿出来两块钱,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了一家饭馆。这家饭馆就是爸爸抽他嘴巴子那家,后来,爸爸与这家的大厨成了好朋友,经常在一起切磋。后来,爸爸跟这个大厨说,我儿子是馋鬼,要是我不在,他馋极了就到你这解馋。大厨满口应允,说,我能帮这小子的一定会帮,但我真没有见过这么馋的人,这样不行,馋就是一种欲望,欲望大了会毁了前程。刘全口见人家这么说也低下头,这话戳在他的心口上,刘全口何尝不这么想呢。他知道是自己毁了巴豆,到这份儿上还给巴豆找饭吃。

  巴豆走进饭馆,在靠窗户那坐下。他翻了翻菜谱,手里这两块钱还能点两个解馋的菜。他没点,似乎在等着什么。他知道这个大厨有个闺女叫小葱,很秀气。在巴豆眼里,小葱是一个很简单的女孩子,主要是眼窝子浅,里面的水太少,显得干涸。其实,小葱很有风情,有时候她到家里找巴豆,其实就是玩儿。刘全口就给小葱炒上两个拿手小菜,或者卤上几个火烧,小葱总是要带回去几个卤的火烧。没过多久,巴豆再去那家饭馆吃饭,吃到跟自己家一个味道的卤水火烧。

  天猛然间就热了,热气滚来,巴豆心火燎燎的。他看见窗外的树都直挺挺地立着,树叶子都不动。有人来问他要什么,巴豆也不抬头,嘟囔着点了两份卤煮火烧,一碗牛肉汤,一份麻酱爆肚,一份爆炒河虾。巴豆饿坏了,闷头自顾自地吃着。爸爸才走了没多久,他就已经馋疯了。每天晚上都躺在床上背爸爸炒菜的菜名,他突然想骂街,骂爸爸是大混蛋,走的时候为什么还留下这本菜谱,这不就是勾腮帮子吗?

  太阳下去了,他发现有人坐在他对面,抬起头见是小葱。巴豆有些紧张,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小葱说,我知道你饿极了,但你得慢慢吃,要不我爸爸做的这些就全废了。巴豆想起了清明那天晚上,那四个人就是慢慢吃的。巴豆刀割般地放下筷子,他知道必须要慢点吃了,因为麻酱爆肚已经没了,卤煮火烧也没了,爆炒河虾也没剩下几只,只有牛肉汤因为太烫没有抿几口。小葱说,牛肉汤很好喝,我爸爸熬了一宿呢。巴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觉得牛肉汤很好喝,肯定放了牛骨髓,味道浓浓香香的,他懵懂间想起了爸爸。爸爸也爱做牛肉汤,里面会搁很多的大料和大蒜,再扔下骨头棒子,用慢火一刻一刻地熬。小葱问,香不香呢?巴豆点点头。小葱撇着嘴说,你的吃相很难看。巴豆羞涩了,他听爸爸说过,即便是个馋鬼也要讲究吃相,不能让人看着很贪婪,吧唧吧唧的。小葱说,你应该像你爸爸那样成为一个大厨师。巴豆回答,我爸爸就是因为爱吃才当的厨师。小葱不愉快了,说,没有一个女孩子喜欢馋鬼,你得为国家做点儿什么,现在大家都在努力做,怎么你就只顾得吃呢。巴豆觉得脸很热,小葱说的自己快哭了,他知道小葱是为自己好,他本想跟小葱解释几句,但小葱说完站起来走了。

  巴豆看见太阳下去了,窗外的路灯亮了起来。一轮弯月挂上来,亮堂极了,风扑在脸上人立刻就清爽起来。巴豆站起来想走,一个穿着邋遢的中年男人稳稳当当地坐在了他对面。巴豆抬起头,意外地见到是画家大黄。大黄问,你今晚吃这顿花了多少钱?巴豆脑袋发懵,局促地说,还没算呢。大黄笑了,说,你只知道解馋,也不看价钱,你爸爸没有给你留钱?巴豆老实地说,留了。大黄把小葱喊来,问,这顿饭多少钱?小葱说,两块六。大黄掏出钱递给小葱,小葱对大黄不悦地说,您这样不好,他是没出息的男人,您能给他掏一辈子解馋的钱吗?巴豆觉得小葱拿刀子一刀刀地刮他的脸。大黄笑了笑,说,我不管他一辈子,我就管他这一顿。小葱接过钱扭哒扭哒地走了。大黄对巴豆说,你跟我好好学画画吧,我不收你的钱。你不能在饭馆一辈子端盘子,再说你也端不了。这时,小葱爸爸走过来,对大黄客气地问,您今晚吃点什么?大黄想了想说,来个老爆三,一碗米饭。小葱爸爸拿过来一张四尺宣纸,还有笔墨砚台。大黄笑了,我就给你画一个富贵牛吧。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饭堂里的人哗啦就聚过来,把大黄围得满满当当。大黄站起身选了一杆毛笔,轻轻地在砚台上反复蘸着。然后,在宣纸上游走着,很快就画出一只牛头。那牛头好大好大,两只牛眼半睁着,显示出一副得意清闲的神态。牛角上挂着两串玲珑剔透的灯笼,在灯笼里有一个小元宝,如一只泛在水面上的菱角。众人立马傻了,小葱爸爸喊了一声,好啊。这句喝彩把大家的情绪拽了回来,小葱爸爸捧着这幅富贵牛走了,回头说了一句,我给你加一碗牛头汤。大黄追了一句,把我这个小朋友的账也结了。小葱爸爸没回头,说,你也够黑的。有一个吃饭的走过来,客气地对大黄说,早就知道您的名声,我能买一张吗?大黄摇头回答,我不卖画。那人不死心,舍脸央求道,那您能送一幅吗?大黄摇摇头说,我也不送。那人悻悻地说,我明白了,您敢情就是给自己吃饭画画呀。大黄说,对,这没什么难堪的吧?那人挖苦道,你不就是一个馋鬼吗?大黄笑了,说,馋鬼也是凭本事,你不服气也画一幅抵账。大黄说出的话掷地有声,那人讪讪地走了。巴豆走时,大黄说,你小子倒是有个回话呀?你爸爸对我一向不薄。

  巴豆涨红了脸,喃喃着,我没您这本事。

  大黄冷冷地说,以后你小子记住了,我不是你爸爸嘴里的大黄,我是你师父,我叫黄学义,你要是找饭吃,就给我磕头。

  巴豆认真想了想,当场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巴豆开始天天朝黄老师家跑,每天坐在那细心地绘画。他从工笔开始画,一笔笔地落在纸上,然后用心地勾画着。黄老师就让巴豆画线,要让他把线画好了,笔和墨这种较为单调的物质把线变成中国画主要的表现方式。毛笔的特殊性能,为用线提供十分有利的条件。黄老师从柜橱拿出来一张他收藏的北宋画家赵昌的工笔画,画上边展现了一派秋日旷野图景。蚱蜢欲跳未跳、蛱蝶悠然翻飞,秋花枯芦在画面中毫不喧宾夺主。每一笔线都很流畅生动,栩栩如生。巴豆看呆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记起爸爸说的一句话,不论干什么,只要做到了最好,那就是一种本事,一种生存的绝活。

巴豆每天画线,也有不耐烦的时候,坐不住。黄老师就过来骂他,说他就是一个吃货,画线画不好,就成不了画家。黄老师把那幅赵昌的画摆在巴豆跟前,说,你看看,你就天天照着人家的线去画。中国画在近千年的发展过程中,逐渐把线提炼成一种成熟、高超的表现手法,画线就是基础,懂吗?有一次,巴豆斗着胆子问黄老师,我怎么不知道赵昌这个画家呢?他这么没名气,我跟他学什么?黄老师差点扇巴豆的嘴巴子,说,你不知道的画家多着呢,赵昌的画现在收藏在故宫博物院,那是赫赫有名的工笔画家。你现在就是一个吃货,你们俩一个是泰山,一个是沙土,没有可比性。不论黄老师怎么羞辱他,巴豆都知道他和爸爸一样是为他好。

  天热起来,黄老师家连个电风扇都没有,巴豆就光着膀子画,终于有一天他憋不住问黄老师,我什么时候不画线了?黄老师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扭身走了。

  三个月后,秋天来了,路旁的树叶还是那么绿。

  刘全口通过高老师给儿子扛来半袋白面。巴豆问高老师,我爸跟您在一起吗?高老师摇头说,是你爸爸找到我,为你他背了三十里地的白面。他看见高老师变了模样,黑瘦黑瘦,原本黑亮的头发也有了白色。高老师就这么在小院的桌子上默默坐着,巴豆实在闹不明白,以前爱说爱笑的高老师咋变成了木偶人。高老师站起来,对巴豆说,你爸爸在乡上的食堂做饭,就是大锅饭也炒得很香。很多农民都跑到那儿去吃,现在每天都排队。有时候食堂开到半夜,就你爸爸一个人忙活,连墩儿上的活儿都是他自己干。我去吃过两次,炒白菜都是丰泽园的味道,你说,大锅菜怎么能炒出来呢?你爸爸的手艺已经出神入化了。有一次,我陪你爸爸在乡政府旁边的房子睡了一晚上,他跟我说了一晚上的你。说你现在懂得事理了,知道肯用功画画了,说着说着就掉眼泪,说你妈妈死时候的样子,他都不忍看。你爸爸说他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不想你这一辈子也这样,你将来会成为一个画家,能靠卖画过日子,而且比他过得好。巴豆知道自己用功这些话都是黄老师告诉爸爸的,别看他天天骂自己,但给爸爸过的这些话都是表扬自己。高老师对巴豆难受地说,我几次看你爸爸都穿着同样的衣服,我说你就没有替换的吗?他说有,就是舍不得穿。他跟我说话,很少说自己,都是在说你,希望你能努力考上美术学院,将来能成为画家,千万别再当厨子了。大黄教不了你的时候,你就再拜一个更好的老师。说到这,高老师低声说,你爸爸的肝最近不太好,他总说疼。我让他回城里看看,他一口拒绝。巴豆听着心酸,高老师突然唱着歌,歌声悠扬:半月沉江底,千峰入眼窝。一口品江山,都是赞美歌……

  高老师走了,没多久铁子和瘦溜儿晚上来了,也是坐在小院的桌子上。铁子给巴豆带来了一碗四喜丸子,对巴豆说,你上锅热热,别过火了。巴豆上锅热了,香味好像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胃里,毒得他百刀穿心。瘦溜儿到了厨房,问巴豆,你爸爸带来的白面呢?巴豆拿出来,瘦溜儿麻利地和面,烙了三张饼。三个人在小院桌子上坐定,巴豆撕开那饼,一层层的好像永远也撕不完。瘦溜儿说,要是再多搁点油,还香!

  巴豆继续到黄老师家学画,现在黄老师开始叫他画花鸟。天有些冷了,黄老师家的玻璃透风,冷风吹进来巴豆一直在缩着脖子。黄老师教他用双钩虿填彩法和色彩点染的画法。黄老师在宣纸上随便画了两只鸟在树枝上跳跃,就显得活灵活现。巴豆看着这鸟就跟活的一样,他感觉到神奇,不由地赞叹黄老师的画技高超。黄老师让多画速写,先工整色再以其他色彩点染局部的画法等。黄老师说,在构图和色彩运用上,工笔花鸟画要注重形态的完整与结构的清晰,你多画速写稿,再辅助构图,以便专注于色彩和运笔的趣味。黄老师说着,巴豆就在纸上画着,随之一只鸟就画了出来,而且眼睛还有着光彩。黄老师看了一眼,拍了拍巴豆的肩膀说,你小子有灵气,把鸟画活了,就看鸟的眼睛,还有它的羽毛和腿。这时候你就感觉出来你画线的好处,画线不是白画的。你要在勾线时始终将笔尖控制在线的中间。只有这样墨才能流畅准确地表达出来。说着,黄老师从柜橱里又拿出一幅画,郑重地递给巴豆,说,这画是陈之佛的,他号雪翁,是著名工笔花鸟画大师、教育家。你看他画的三只鹌鹑,互相之间交流着,相爱着,寓刚于柔,寄动于静,有一种精粹的内在美,一扫甜俗和犷悍的流弊,看着就那么雅静怡人。巴豆看着画在纸上临摹着,很快把那三只鹌鹑就画了出来,只是显笨拙一些。黄老师说,你别画这么快,再慢一点儿,找一下神韵。窗户逐渐发灰了,巴豆知道该走了,今晚还得到饭馆端盘子、洗盘子。他对黄老师不好意思地说,我爸爸让我考美术学院,你看我行吗?黄老师点点头,说,我觉得你爸爸说得对,你应该到那个地方掌掌眼,我看明年吧,你还要复习其他学科的功课。说着,黄老师把一张复习功课表递给巴豆,说,你爸爸让高老师找到我,我已经给你弄了一个详细的复习计划,你必须按照这个计划一步一步地走。巴豆临走时问黄老师,你这些画怎么不卖呢?黄老师说,死了都不卖,你要是觉得好,我就留给你。

  下了一阵子秋雨,街道被落地的树叶浸泡着,走起来很滑。空气中带有几分进冬的清冽气息。巴豆肚子突然饿了,想想在家吃的什么也没个记忆。后来想起来是蒸的窝头,自己炒了一个茄子,没有肉,茄子就出不来香味,尽管他放了不少大蒜。自从小葱说他以后,他不再去饭馆了,他知道自己被女人这么刮脸再去就没意思了。他开始自己做饭,拿着父亲的菜谱,但手里什么作料也没有,做出来的都是跟嚼木头一般。他很奇怪爸爸有时候也没什么食材,就那几样这么颠来倒去的,菜做出来就是那么满口香。

铁子晚上跟瘦溜儿和高老师过来对巴豆喜滋滋地说,你尝尝我做的四喜丸子。巴豆拿筷子的手有些哆嗦,他夹了一口,酥软可口。他怕吃好东西,怕得要命。他知道只要吃上一口,就能把他所有的馋虫齐刷刷勾出来。瘦溜儿也跟过来,铁子都没动筷子,就是怂恿他吃。果然,巴豆抑制不住自己,那筷子不断地朝四喜丸子下手,瘦溜儿在一旁说,巴豆你慢点吃,这是你铁子叔叔做了一下午才做出来的,为这四喜丸子,你叔叔两个儿子都馋哭了。铁子说,巴豆,知道为什么这个菜叫四喜丸子吗?巴豆打了一个饱嗝,很久没有这么打了。铁子说,中国的每一道菜都有出处,你不能只知道傻吃,不知道中国菜后面的故事。巴豆静下心在听,铁子说,在唐朝,有一年朝廷开科考试,各地学子纷纷涌至京城。衣着寒酸的张九龄中得了头榜,皇帝赏识张九龄的才智,便将他招为驸马。当时,张九龄的家乡正遭水灾,父母背井离乡,也不知道他高中的消息。举行婚礼的那天,张九龄正巧得知父母的下落,便派人将父母接到京城。喜上加喜,张九龄让厨师一定要烹制一道吉祥的菜肴以示庆贺。菜端上来一看,见是四个炸透蒸熟并浇以汤汁的大丸子。张九龄询问菜的含义,聪明的厨师领会了立马答道,此菜叫四喜。张九龄听着新鲜,问,怎么叫四喜呢?厨师解释,说一喜是老爷头榜题名,二喜是成家完了婚,三喜是老爷做了乘龙快婿,四喜是合家得以团圆。张九龄听了哈哈大笑,连连称赞四喜起得好,为了顺口好听,干脆就叫四喜丸子吧。从那以后,逢有结婚等重大喜庆之事,宴席上必备此菜。

巴豆不吃了,他认真听铁子叔叔说着。瘦溜儿叹口气对巴豆说,我不想让人说你是馋鬼,也不想让别人说我们是馋鬼。中国做菜吃菜都是有讲究的,是有深厚的文化在里边。我说这个你不懂,但我和铁子叔叔到你这来,不是给你解馋的。你要是总这么稀里糊涂地馋下去,一辈子香了嘴,就臭了屁股。

  巴豆递给高老师一张复习表,说,您是我叔叔,这是黄老师给我开的方子,您一定帮助我,我要考美术学院。高老师吃了一惊,说,专业课黄老师教你没有问题,关键是你还得学习数学、政治、语文和历史,这四门课你能行吗?巴豆扑通跪下,我的事情我负责,老师您得给我找,我考不上美术学院就找我妈妈报到去了!三个人把巴豆搀扶起来,互相看了看,觉得巴豆出息了。

  天黑透了,巴豆知道铁子、瘦溜儿和高老师都是爸爸找过来的,他们说的这些道理也是爸爸让说的,他想爸爸了,不知道爸爸为什么就不回来。他跟饭馆的经理请好了假,说到乡下看看爸爸。经理痛快地答应了,并且给了二十块钱,说你拿着,做个盘缠,给你爸爸买点好东西。从城里到你爸爸那需要坐三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还要转两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据说,长途汽车还要在大山里转十八个圈才能到山顶,都说那是十八盘。巴豆对经理斩钉截铁地说,多远我也不怕,我要见我爸爸一面。

巴豆回到了家,他知道爸爸临走前就拎了一个小包袱,没有带多少东西。他翻箱倒柜地找,终于找出了一件妈妈给爸爸缝制的棉袄,针脚特别的细致,仔细嗅嗅,还能嗅到新棉花的味道。他要给爸爸带着,入冬了,山里一定很凉。巴豆坐上了绿皮火车,车里都是人,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靠近过道,旁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巴豆把包袱紧紧抱在胸前,他怕有人偷走,这是给爸爸的温暖。三个小时的火车,看着外边闪过的景色巴豆有些兴奋,他还没怎么出过门。透过车窗他突然看见在电线杆上面排着一溜儿的小鸟,小鸟是褐色的,跟远处的山峦配着很是好看。最近他对花鸟特别感兴趣,经常到动物园去看,在那儿画速写。下了绿皮火车,他又到附近的长途汽车站坐车。车一直在山里绕,巴豆有些恶心想吐,但看了看满车厢的人,又不好意思吐出来。旁边坐着一个小姑娘,每次车摇晃的时候都要倒在他的身上,他忽然想起了小葱。每次刷盘子的时候,小葱都过来帮他。他对小葱说,我行。小葱说,你洗不干净,每次经理都让我重新洗一遍。巴豆看见小葱的手指头很细很长,像是一棵葱被切了一半,那么稚嫩白皙。

车上浓郁的汽油味长时间吸着让巴豆觉得头疼,他把目光放向窗外。老远,巴豆突然看见爸爸在路边站着,孤零零的,像是一棵树。车停下来巴豆跑过去,紧紧地扑在爸爸的怀里。突然他转过身开始哇哇地吐去,爸爸在他身后给他轻轻地捶着背,说,你没有受过这样的苦啊。巴豆发现爸爸瘦了,而且满头的白发在蔓延。身上还是穿着那件走时的衣服,虽然干净,但已经补了好几个补丁。爸爸带着他回到自己的住处,爸爸说旁边就是乡政府,那里有一部电话,乡长说可以让他打。屋子里很灰暗,打开灯就觉得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爸爸问巴豆,你饿了吗?坐了一天的车,肯定没有吃饭。爸爸给巴豆煮了半锅的小米粥,粥熟的时候,那种特殊的香味就从锅里蹿了出来,弥漫在整个房间。舀到碗里,小米粥黄灿灿的,像是一把碎金子。爸爸用小葱炒了两个鸡蛋,巴豆知道爸爸炒鸡蛋喜欢放醋,这样鸡蛋就能松软下来。巴豆看见爸爸的房间里有不少提篮,里边装的都是好吃的,大枣、鸭梨、小米、苹果、花生和新鲜棒子,还有一筐的鸡蛋。巴豆好奇地问,这么多好吃的?爸爸说,这都是乡亲们送我的,我跟他们处得就像一家人一样。他们喜欢吃我炒菜,说能吃到这么好的菜就是他们烧了几辈子高香得到的福分。爸爸说得眼圈有些发红,巴豆觉得小米粥特别香,香到了嘴里就化掉了,牙齿间都是余香。炒的鸡蛋也特别可口,香到了骨子里。巴豆觉得吃惯了爸爸的菜,再吃什么都不香了,爸爸总能把最一般的东西做成最好的。巴豆给爸爸拿出来妈妈做的棉袄,爸爸很高兴,穿上以后在屋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嘴里不住喃喃着,好暖和,好暖和。

  晚上,巴豆和爸爸躺在一张床上,盖着一条棉被。爸爸说,这是副乡长送我的,说他老婆做了三个晚上才成的。巴豆能看见窗户外的星星,觉得比城里的亮,而且要多。他看见一只小鸟落在窗户外边,摇头晃脑的,甚是动人。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一会儿,扑棱棱又飞来一只小鸟,两只小鸟啄着嘴。爸爸说,他们经常来,我在窗户那给它们放了些小米,结果它们吃得干干净净。巴豆呼地坐起来,对爸爸说,我想考美术学院,已经复习功课了。爸爸很惊喜,抱住了巴豆,说,巴豆,不能再当馋鬼了,要做一门学问,长自己能耐。我能把菜炒好,你也要把画学好。两个人一直聊到了后半夜,远处已经有鸡在叫了。爸爸说,我还得早起,到食堂给他们做早点,煮豆浆,炸油条,拧花卷。说着说着,爸爸一歪头睡着了,但手还是攥着巴豆的手没有松开。夜很静,静得连远处山上流下来的泉水都能听见,甚至还能听到有狼嚎。巴豆一早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经走了。他发现在爸爸的床上有好几瓶子药,细看都是治肝的。

  冬天来了,下了一场初雪,把整个城市装点得很圣洁。

  巴豆开始跟黄老师有步骤地学画画了。从他家到黄老师家的南河沿上,卖早点的小车就热气腾腾地冒着白气,飘着一层薄皮的咸豆浆,玲珑剔透的小笼包,白里透着青绿的葱包棍儿,还有黄灿灿的油条都泛着诱人的香味。巴豆就这么忍着,有时候能把嘴唇咬破了,流出的血舔在舌头上下是咸的。黄老师认真教他,有时候发火,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说的最多的就是你这个死不悔改的馋鬼,你到了地狱就等着吃狗屎吧。有次,黄老师带着巴豆去了自己的厨房,看到里边放着的半袋白面。黄老师气哼哼地说,这是你爸爸让高老师给我送来的,求我一定要教你学画画。要不是你爸爸这么求我,我才不教你这个馋鬼呢!巴豆眼圈顿时就湿润了,辩解着说我现在不馋了,我懂事了。黄老师看了他一眼,说,那天咱俩经过饭馆的门口你就眼巴巴地看着里边,你眼神里都是对吃的渴望。巴豆不说话了,黄老师逼问他,你怎么不说话了呢?你还是馋鬼,馋到骨髓里边了!巴豆想爸爸,爸爸从来没有这么辱骂过他。有次,他被黄老师骂急了,抢白地说,我馋,你比我还馋,你为了吃我爸爸做的菜,不也是给我爸爸点头哈腰的吗?黄老师笑了,说,好好,等你有了你爸爸的本事,我也给你点头哈腰。巴豆说出不话来,黄老师给巴豆画了一幅点头哈腰的狗,说,你回去临摹吧,临摹好了你再来。

  两天后,巴豆来了,扑通跪在大黄跟前说,老师,我错了,我连狗都画不了。

  三年后,巴豆的爸爸因为肝癌去世。据回城的高老师说,乡上有好几百人争着去送刘全口,排了长长的一队。乡上的书记给刘全口致悼词,说的都是好话。好多老百姓在哭,说再也吃不上刘全口做的菜了,这辈子的口福没了。就在那天晚上,巴豆没有回家,跑到小葱那家饭馆疯狂地喝酒,一直喝到地朝上天朝下。他知道自己的天塌下来了,再也回不到有爸爸照应自己的日子了。他悲哀,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大,只有爸爸守护着自己,再没有人过问他的生活、给他温暖了。师父黄老师对自己再好,也不如爸爸在世时爱他那么入髓入骨。他踉跄地走出饭馆,找个马路边,抠着自己的舌头,把胃里的烂东西都呕出来。这时候,他看到一双脚,一双精致的小脚,没有穿袜子,脚面光洁而滑润。他抬起头,见是小葱,问,是我没有交饭钱吗?小葱说,我爸爸叫我出来看看你。你爸爸去世了,我知道你很伤心,你的支柱没有了,就觉得日子不好过了。巴豆挥挥手,你走吧,我不用人问我什么。小葱说,我爸爸说,以后你要是馋了就到这来,我可好心管你。巴豆冷笑道,我不需要管。说着,他站起来又是一口,吐在小葱的身上。他发现小葱居然比他的个子还高一点儿。他吐出来的烂东西都喷在小葱的胸脯上。小葱不高兴了,你这人怎么不懂冷热啊。巴豆说,我有钱,我给你买新的。小葱蔑视地说,你能有多少钱?巴豆说,我以后会画画了就给你钱。小葱笑着,说,你什么时候能会画画了?巴豆没理睬她,而是兴致勃勃地高声说,我老师叫黄学义,大画家,他画画就挣钱,我学会了也挣钱。小葱说,你就做梦吧,就你这馋嘴。说着,小葱的爸爸推了一辆自行车走过来,对巴豆动情地说,我送你回家吧,你爸爸走了,我们还在。你爸爸交的朋友都是懂得感恩的,因为你爸爸就是菩萨派下来的。小葱搀着巴豆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叮嘱着爸爸,小心别吐你一身。小葱爸爸骑着车,巴豆在后面唱着,唱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有了一种温暖笼罩在身上,他抬头看见一轮明月。

  二十多年后,巴豆成了一位著名画家,每平尺也是好几万块的价钱。他从美术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了美术馆。巴豆离婚三年了,就这么一个人过着,很简单。除了画画和每天上午上班以外,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在家待着,翻翻书很闷。他在美术馆,只要有时间就去库房,看看那些名家的画作,有的画几乎每天都看。比如张大千的那幅《溪山茅舍》,这是张大千1933年画的。画面上很简单,就是一座突兀的岩石,临着一江悠闲的溪水,一幢半显半掩的小屋。木桥从水中搭过,点缀着寥寥的芦苇。巴豆认真地琢磨,这么简单的一幅画居然那么有意境。再看张熊的《溪阁觅句》,两个老翁在山水之间对坐着悠闲的畅饮,一叶小舟在江面上,画面的布局这么清新,一点儿浮躁之气也没有。他又看吴待秋的《山色湖光》,依然是一个书生在茅屋里坐,背后是一丛绿荫荫的林子,山上的月影斜照过来,那真是田园般的生活。他再看蔡铣的《枝头鸟语》,一对玉鸟在枝头看着浩瀚的天空,牡丹花绽放在枝头下面,连树叶都是清闲的。他觉得自己的画在市场上价格不错,状态就有些飘,在画画的时候心就浮着,总也落不了地。美术馆收藏着明代著名画家徐渭的一幅工笔画。因为徐渭这幅工笔画有些破损,需要重新装裱,馆长就只好出一下策,让巴豆临摹了一幅,挂在美术馆。巴豆为了临摹这幅画,整整用了半个多月,倾尽了心血。几乎没有人看出是巴豆临摹的,因为太真了。馆长跟他说,不许对外说,说了就得走人。

  巴豆晚上睡眠还不好,每天就吃两粒舒乐安定。再闷了就到小区走走,他故意走得很慢很慢,就是充实他闲散的时间。画界都有一个圈子,巴豆很少在圈子里走动,也几乎拒绝一切笔会,不画应酬人的作品,即便你是拿着钱来的,也不屑看一眼。除了跟黄老师能说几句话以外,别的就漠不关心。人家说他太孤傲,但即便这样,巴豆的画却也是有市场的。其实大家不知道他始终在父亲的阴影下活着,每年的清明都去爸爸妈妈的墓地。爸爸去世后,他就把爸爸的遗体迁到了母亲的墓地,把两个人合葬在一起。他懂爸爸的心思,爸爸心里只有妈妈这一个女人。

瘦溜儿的儿子在医院心理科,他说巴豆有轻微的抑郁症,需要格外地注意。巴豆不以为然。但巴豆总觉得自己不开心,睡眠不好,这些也完全符合抑郁症的特点。瘦溜儿的儿子劝巴豆再找一个女人,这样能给他闷坐的时间添些内容。巴豆也有这个想法,但他确实没有找到合适的,他曾经想小葱好,毕竟是青梅竹马,但小葱很早就嫁人了,嫁给一个卖服装的小老板。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巴豆很难过。小葱给他发过结婚请柬,被巴豆撕碎了,扔到天空中。他曾经质问过小葱,你为什么不选我,选一个小老板?小葱惊讶地说,你现在是一个大画家,我就是在餐厅做服务的,你说,你能娶我这么一个下九流的人吗?巴豆没有说话,他就觉得小葱那张白嫩的脸上,竟然一点儿褶子也没有,还是那么清纯无邪。巴豆思来想去,其实跟他最合适的就是他的前妻。但实在没有办法,巴豆的前妻不愿意过他这种闲云野鹤的生活,再加上巴豆的精子没有生育的能力,她生不了孩子,提出离婚也很正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前妻想回到浙江的德清,那里有莫干山,过去的闲山现在很热闹,每天都有很多游客。她在德清谋了一个图书馆馆员的职位,一个是她喜欢书,再有就是回家也能照顾自己的父母。

  前妻叫严雯,她极不喜欢巴豆居住的这座城市,没有水,没有山,就是一座干城。严雯和巴豆一起生活了整整四年,两个人结婚那年,巴豆三十二岁,严雯二十七岁。巴豆在美术馆,严雯在图书馆。他们过了三年的幸福时光,一起玩耍,像一对小孩子。那时巴豆写字画画,严雯喜欢剪纸。严雯长得很文气,白净净的,眼眉很黑,眼珠子很白,瓜子脸,身材也很修长。她的手很特别,就是手指头长,指甲红,十分鲜嫩,像是染的,其实不是。她的手很巧,鼓捣什么成什么。婚后巴豆不知道严雯会剪纸,只要他一画画写字,就全神贯注,不爱搭理严雯。严雯觉得闷得慌,于是赌气随手拿一张纸,用剪子旋转几下,就能剪出个子丑寅卯。她剪纸的样子从来不重复,也从不断剪子,就是一手的绝活儿。她剪得最好的是牛,活灵活现,那憨厚的样子很是可爱。努力了三年,她就是没有。后来巴豆被严雯逼着去了医院,检查完巴豆才知道是自己的问题。大夫告诉他,不要喝酒,不要抽烟,不要做的事弄了一大堆。巴豆和严雯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严雯哭了,很伤心。她拉着巴豆的手哽咽着说,我必须和你离婚了,我需要找一个能让我生孩子的男人,我作为一个女人就是想当母亲,想要一个孩子不过分吧。巴豆怔怔的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严雯的眼红红的,说,希望你能理解我。巴豆只好尴尬地点点头,觉得心里被刀割了一样的疼。其实两个人结婚以后,也闹过别扭,那就是严雯不会做饭,巴豆总是下意识地告诉她,这个菜咸了,那个菜淡了,炖鱼的时候倒酱油多了。两个人总是为这个吵架,但过去就完,巴豆该吃什么就吃什么。严雯说过他,你说我炒菜不行你来啊,你那么挑食。巴豆苦笑着,我只会吃,不会做。

  严雯拎着箱子走的那天,是初夏,外边一派生机盎然。巴豆还在美术馆的库房里贪婪地看画,他看的是朱耷的一幅荷花图。别人看画是整个结构,巴豆是看朱耷的一笔笔线条怎么流畅地勾勒出来。严雯给他打来电话,说,我走了,千万别找我,我给你留了一幅我剪好的富贵牛,我觉得是最好的。严雯没有等巴豆再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巴豆在库房待了多半天,中午也没有吃饭。他听到窗外居然有蝉声,那么早就叫了,而且叫了几声又消失。巴豆觉得心碎了,他一直想请严雯到现在的丰泽园吃一顿,爸爸留下来的几道名菜还在,虽然手艺大不如从前。但说了几次,严雯都说为了吃跑一趟不值得。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就这么消失了,而且说得那么绝情,没有给他任何回旋的机会。晚上下班回到家,他铺开宣纸就画朱耷的荷花图,觉得荷花在自己笔下一点儿生命都没有,都是软塌塌的。

  无聊的夏天就这么过去了,巴豆只能自己做饭吃,觉得特别不好吃,多好的东西到了他的手里就是喂猪的料儿。大学开学了,他成了大学的客座教授,专门讲美术欣赏。巴豆讲课都是大课,挤满了学生。他讲徐悲鸿的马怎么活的,讲齐白石的虾是怎么游的,讲黄胄的驴是怎么尥蹶子的。听起来是故事,但里边蕴含的都是传统文化的底蕴。这次讲完课已经快中午了,他听说大学的后街有一家新开的餐馆特别好吃,需要排队才能订上座位。他信步走出校园的后门,在那条街上寻找着这家餐馆,来回找了两圈,最后在一个拐角的地方看到了“独一处”的名字,而且餐馆门口确实有很多人,有的坐在提前摆好的椅子上。他走到门口,觉得很紧张,不知道为什么要紧张,紧张到竟然要窒息。因为“独一处”的名字是黄老师提的牌匾,他隐约觉得要发生什么。巴豆走进餐厅,觉得布置得很雅致,还能看见有一排排的书柜,插着很多的名著。他看见墙上挂着很多画,居然有自己的一幅,还是自己比较得意的一幅,他依稀记得是高老师拿走的。他看见一个女人背对着他在整理新书上架,这个背影那么熟悉。巴豆找到一本法国作家卡特琳·克莱芒著的《神学旅行》翻看着。那女人上完架,对旁边的一个服务员说,给这个先生找一个靠窗户的位置。服务员说没有了,那女人说,我说有就有,你去安排。巴豆使尽全力喊了一声,小葱呀!小葱闻声转过身,几年过去了,小葱憔悴了许多,在发髻两边有了几丝白发。小葱很专注地看着他,脖领子处显露出一簇柔白。巴豆快步走过去,小葱的手在颤抖,以至于把握不住手里的那本书。巴豆抓住她,小葱递过来一杯茶水,巴豆呷了一口,味道很深。小葱坐在桌跟前,巴豆也坐在那儿。小葱问,你听到点儿什么?巴豆说,我听说你离婚了,你自己开了一个餐馆。小葱问,你还听到了什么?巴豆说,你开餐馆的钱是黄老师给的。高老师和瘦溜儿也有股份,还有铁叔叔。他们说,不要钱,只来吃饭。如果菜炒得不好,他们就撤资。说完小葱抿嘴笑着。

  巴豆慢慢地攥住小葱的手,觉得像是一团新抽出的棉纱,柔柔软软的,但缠在手心里不会散开。小葱不说话了,因为她眼睛有水,望着她脸上都是一泓清纯的颜色。巴豆问,你对我说点儿什么呀?小葱浅浅笑了笑,你见不到我,我经常能看见你,你在街上随便溜达,你特别爱吃我旁边的杭州小馄饨,还有里边的火烧夹酱牛肉。我还在大教室听过你讲的课,你讲美食与画家的关系,眉飞色舞的。巴豆看见他喜欢的那两排洁白的牙齿,就问,你怎么不找我呢?小葱说,你现在是大画家,又是大教授,我就是一个开餐馆的。巴豆说,我听说我爸爸找过你?小葱吃了一惊,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只有我和你爸爸知道呀。巴豆说那天我到乡下找过他,他跟我说了。说让你嫁给我,管住我,再给我做好吃的。你答应了,但后来你又反悔了。小葱说,你爸爸临死之前我去了一趟,你知道吗?是高老师陪我去的。你爸爸是得肝癌走的,临走的时候还悄悄让我给他酒喝,他那时已经皮包着骨,不成人样了。小葱不紧不慢地说着,眼泪忽然充满了眼眶外溢出来。巴豆问,你什么时候离的婚?小葱说,他是个商人,就是卖服装的,其实他对我也不错,但就知道钱。我看见他挣钱以后那副样子就害怕,因为两只眼睛都在放着光,咄咄逼人。我们结婚两年就离婚了。后来的话小葱就不说了,巴豆也不再问了。

  明天是放假的日子,餐厅陆陆续续来了一些食客。小葱开始忙碌了起来,巴豆就坐在小葱指定的位置,靠着窗户,能看见窗外的那一片湖水。湖水虽然不大,但不少水鸟在湖面上飞翔,巴豆甚至能看见水鸟腹部那一簇柔软的白色。他看着小葱娇小的身影在不大的餐馆里穿梭着,中午的太阳很温暖也很和煦。巴豆感觉到一丝的惬意,小葱终于得空停歇了下来,走到了巴豆跟前,说,我给你点了几个菜,你尝尝,也是我亲自下的厨。巴豆问,你现在也能下厨了?小葱得意地说,你爸爸曾经教过我知道吗?巴豆一怔,说,我还真不知道。

  午阳从窗户泻进来,巴豆看见窗外的湖水泛着一层金浪。这时,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进来,脆生生喊着,妈妈,我饿极了,我要吃杭州小馄饨,还有火烧夹酱牛肉。小女孩见到巴豆喊了一声叔叔,她躲在妈妈身后,惶恐地看着这个陌生男人。巴豆抱住这个小女孩对小葱说,这是你的孩子?小葱说,不像我吗?巴豆说,这以后也是我的女儿。小葱说,知道你喜欢吃清蒸桂鱼,我做的很地道。说着喊来服务员,要一条不大的,但要脊背肥的。然后要了一盘蚝油生菜、一盘梅干菜蒸肉、一盘烂糊鳝鱼、一盘金华的蜜汁火方、一锅紫菜鱼丸子汤。说完,小葱转身走了,说,我去后厨给你做,女儿你先哄着。半个小时后,巴豆津津有味地吃着,小葱还在后厨忙乎着。他给小葱的女儿挑着鱼刺,然后把白嫩嫩的鱼肉送到孩子的口里,说,香不香?孩子笑着说,我妈妈做的菜都是香的……

十一

这几天,总是有人请巴豆吃饭应酬,吃完了问他怎么样?他也总是摇头,说,吃不出以前的香味儿。到了夏天,巴豆应邀到大连作画,当地的几个画家朋友陪着他到海边一个茶园,进去以后巴豆感觉豁然开朗。开阔的草坪和草坪深处盛开的花朵,把本来就不大的茶园装饰得姹紫嫣红。其实,巴豆不太喜欢喝茶,但在茶园坐下来就有了喝茶的欲望。隔着他们的茶桌有几个老人在打牌,也不怎么说话,偶尔有笑声。巴豆要的是红茶,几个人坐下来慢慢喝着。阳光在树叶的缝隙中轻轻泻下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海风吹来,巴豆觉得从心里头透着温暖。不时有小鸟在他们附近的树枝上停留,即便他们站起来走动也不飞走,好像觉得人就不是欺负它们的。巴豆和几个当地画家朋友聊天,都不说画,说的都是吃。大家都知道巴豆是美食家,于是巴豆就眉飞色舞地给他们讲,我听我父亲讲,我爷爷亲眼见到的事。说在清朝末期,由几十名穿戴齐整的太监们组成的队伍,抬着大小七张膳桌,捧着几十个绘有金龙的朱漆盒,浩浩荡荡直奔养心殿而来。进到明殿里,由套上白袖的小太监接过,在东暖阁摆好。平日里菜肴也就是两桌,冬天了就得另加一桌烧炭火锅。此外各种点心、米膳、粥品三桌,外加咸菜一个小桌。食具是绘着龙纹和写着万寿无疆字样的明黄色的瓷器,冬天是银器,下托是盛有热水的瓷罐。每个菜碟或菜碗都有一个银牌,这是为了戒备下毒而设的。一个当地画家朋友插话,有没有太监先尝尝呢?巴豆瞥了他一眼,那叫做尝膳。在这些尝过的东西摆好之后,皇上入座之前,一个小太监得叫一声“打碗盖”!说完,其余的四个小太监才能动手,把每个菜上的银盖取下放到一个大盒子里拿走。于是皇上就开始用膳了……这时,小葱的电话打进来,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婚礼你打不打算办呀?巴豆说,随你,反正得把那几个叔叔请过来,坐在上席。小葱咯咯笑着,我可不下厨了,请丰泽园的大厨给咱们做,都是你爸爸的徒弟。

  这时候,茶园陆陆续续有人进来,纷纷坐在茶园的各个角落,依旧是那么平静,那些趴在树枝上的鸟也没有走,陪着他们,它们也没有叽叽喳喳,很安静。巴豆突然讲不下去了,对当地朋友说,有没有好画能赏赏眼啊。那个插话的画家朋友说,这家茶园有一幅画就很好啊。巴豆不屑,又不好说什么,他心想一家茶园能有什么好画,但还是站起来说,走,咱们去看看。几个人走进茶园里的小楼,迎面看见一幅画,巴豆不由怔住了。当地朋友忙说,就是这张,不知道您知道这个画家吗?画面是一个书生在茅屋里坐,背后是一片绿荫的林子,山上的月影倾斜过来,一对玉鸟在枝头看着浩瀚的夜空,牡丹花绽在枝头下面,连树叶都是清闲的。巴豆陡地跪下,眼泪扑簌簌地朝下掉。当地几个画家面面相觑,周围的人也都围过来。有人要搀扶他起来,巴豆磕头,没人敢动他了。好久,巴豆才缓缓站起来,眼泪依旧不止。他哽咽地说,这是我救命的师父黄学义的画。他问周边画家朋友,你们去问问,他们茶园怎么能有这幅画。一会儿,一个六旬年纪的老板走过来,问,是找我吗?巴豆恭敬地走上前问,请问,您怎么会有黄学义先生的这幅画?老板说,黄学义是我舅舅,我家遭难,过不下去日子。我舅舅专程到大连给我母亲这幅画,说,如果实在过不下去就卖了它,卖几个钱,就能让你们把日子过下去。我母亲舍不得卖,就留到现在。巴豆点点头,问,这几年就没人买这幅画吗?老板笑了,买的人太多了,都是高价,我不能卖,这就是我舅舅给我的生命。

  巴豆鞠躬,跟几个当地画家朋友转身要走,老板赶过来拦住问,请问您是哪位?巴豆摆摆手,你舅舅给你母亲画这幅画时,我在旁边铺纸研墨。黄学义是我师父,我的画是跟他学的,做人是他教我的,做饭是他给我指点的。我父亲死得早,他就是我亲爹!老板闻听愣住了,抓住了巴豆的手。巴豆颤巍巍地说,我师父为画好这幅画,画了三稿。最后让我把前两稿撕了,我舍不得,他过去几把就撕得粉粹,对我说,要给就给我妹妹最好的。

  巴豆和当地朋友走出茶园,站在海滩上久久不说话。

  此时,海面似银,月光如洗。

作者简介:李治邦,研究馆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长篇小说《红色浪漫》《逃出孤独》等八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篇,散文集《我在上空飞翔》等四部。多部小说被选刊转载,三部作品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小说林》杂志2024年第5期

目   录



     【中篇小说】


004 | 杨 逍  锦衣

023 | 杨 逍  我们如何回到故乡(创作谈)

025 | 莫 渡  精神城堡的重建(评论)


     【推     荐】


028 | 李治邦  刘大厨和他的儿子

047 | 李治邦  小说应该比现实生活更精彩(创作谈)

049 | 周纪鸿  手艺人的良心与人性(评论)


     【短篇小说】


051 | 孙全鹏  总有人想起你

059 | 段久颖  街角

067 | 丁   昕  出林记

074 | 海饼干  脑袋里的蝉鸣

081 | 佟   琦  大舅的幸福生活


     【微 小 说】


093 | 刘建超  得失

096 | 庞   滟  寻赏

098 | 娟   子  爷爷和牛


     【散   文】


100 | 方春早  小镇上的恰巴塔面包(外一篇)


     【史   话】


105 | 梁  帅  山阴道上骑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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