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脑袋里的蝉鸣 | 海饼干

文摘   文化   2024-10-28 10:35   黑龙江  

脑袋里的蝉鸣

海饼干

  楼群悄悄地躲进傍晚的阴影里,蝉鸣如万箭齐发般射向乘凉的人群。

  蝉鸣并没影响韦曼对女儿小朵的关注,此刻她正趴在四楼窗口看着站在楼下小操场的小朵。傍晚时分的小操场像个棋盘,吃过晚饭的孩子如棋子般慢慢落入盘中。下棋的人不是韦曼,可她能觉出小朵在这盘棋上存在感很低。

  韦曼不知小朵为什么出去玩时变得拘谨了,没了刚来时交朋友的主动,那时她们才搬到这个重点学区。韦曼回想着这一个多月发生的事,除了小朵身上说不清的淤伤,她实在想不出还会有什么事让女儿产生这样的变化。看到有个女孩拉起了小朵的手,韦曼才把身子从外面缩回来,用力拉上窗户,把恼人的蝉鸣关到了窗外。

  耳朵清静下来后,她又想起了最近发生在本地的一个社会新闻,是留守女孩小娟被一个三十多岁的男邻居欺负后遭到同学排斥而辍学的事。当时社会反响很大,许多人表达了对小娟的同情,也有人说小娟可能平时不太注意安全,才导致邻居找到机会,甚至还有人说她可能诱惑了邻居,有人看到过她穿超短裙。在七嘴八舌的议论下,大家又一致觉得发生这样的事,小娟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想到女儿瘦弱的身影,韦曼赶快停止了继续想这件事,她像翻书一样利落地把小娟从脑子里翻了过去。她的女儿和小娟不一样,小朵顶多是最近在学校和别的同学发生了点儿矛盾,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肯定是小事情,小孩子嘛,哪有不闹点儿小矛盾的。

  即便这样想,韦曼也坐立难安,仿佛恼人的蝉鸣又钻进了她的脑袋。刚把碗筷洗完,她就把身子从阳台探出去,像一株从墙体中顽强生出的植物般盯着楼下的小朵。看见小朵,她也没踏实,伴着蝉鸣,脑袋里钻进来许多张脸,除了刚才想起的女孩小娟,被领导孤立的倒霉同事,还有女儿被同学霸凌的朋友,这几张痛苦的面孔在她面前不停地转,诉说着自己的不幸,一刻也不肯停歇,她不得不用力搓着脑袋,挥舞着双手让他们停下来。

  小朵回来后吃着水果一言不发,韦曼扶着嗡嗡响的脑袋琢磨要说点儿什么。

  玩得开心吗?

  嗯,小朵似乎没有想聊天的意思。

  还是以前那些小朋友吗?

  有的是,妈妈我们能搬家吗?小朵抬头看了她一眼。

  为什么要搬家?我们才搬过来没多久啊。

  也许小朵想起了她们是把大房子卖掉才换的学区房就没再出声。过了一会儿她又缓缓地说,那还有三年。这里太小了,有时会觉得憋闷。

  是房间太小了吗?

  不,是感觉世界都小了,也交不到朋友,女孩说完看了母亲一眼。母亲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她们的目光相遇了。可女儿的目光让母亲有些陌生,原来她们是那么熟悉,熟悉彼此的习惯和癖好,而现在她感觉到了和女儿的距离,相较和女儿的远,她觉得自己和树上那些蝉更近,虽听不懂蝉在叫什么,但它们的叫声和她一样透着焦虑。

  午夜,韦曼听着小朵均匀的呼吸,给她掖了掖被子。她睡不着,在盯着头顶上的灯发呆,灯上的海豚图案已经有点脏了,她有阵子没大扫除了。最近总是睡不好,以前只要小朵睡着了,甚至有时小朵还没睡着,她就睡着了。可最近,自她看到女儿身上有淤伤,无论她怎么问,小朵都不肯透露一点儿信息,这让她更担心了,就像看到一道深渊,横在她们的生活中,不知啥时就会掉下去。

  不过白天想起这件事,她还不这么悲观,只有到了晚上,也许是夜晚传递了某种悲观的气息,她又感受到了。这时蝉鸣就会不早不晚地进入她的耳朵,就像背景音乐,这样她就会想的更多,从小朵出生的前后想到前夫如何离开她们,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中感受悲伤,以前那些事是完全伤害不到她的,但现在她被这件不知真相的事伤害得像一个烂掉的猕猴桃,她觉得自己糟糕透了。一般想到这里,时间就过去了大半,还有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她就会抓紧夜的尾巴荡到梦里去,她知道六点半,闹钟会准时把她从梦里叫出来。

  乍一醒来,她会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确定在梦里还是现实中,这不怪她,很多时候梦过于真实,她弄错过好几次。等确定完,她会把小朵叫醒,有时不等闹钟喊她,小朵就会用小手捏着她的鼻子把她捏醒,她也会反击去捏小朵的脸,最后她们就这样互相拉扯着从床上爬起来。

  她想把小朵送到学校门口,即使上班快迟到了。可小朵拒绝了,她有自己的理由,同学们的妈妈都不这么做,他们会在还有几百米远的路口被放下来,自己走过去,当然也有家长固执地非要送到大门口,但他们看起来都很小,但她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

  今天下班早,韦曼故意早点儿来接小朵,她隐隐觉得来早会发现点儿什么,也许能解开她的疑问。早上小朵就说过还在前面的路口等就行,可她要知道小朵身上怎么会有伤,既然小朵不说,那只能自己来找答案了。其实,在第三次发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她就去找过班主任黄老师。黄老师也很诧异,说她也不知道是谁欺负小朵,也没听孩子提起。这个疑问一直在韦曼心里,为什么小朵身上会有伤,虽说只是淤伤,看起来不太严重,可她不允许女儿有一点儿受委屈的地方。再说她还感觉到小朵的个性也在变化,从开朗变得内向了,不像以前什么都告诉她,有时还表现出很无奈的样子。

  离小朵放学还有半小时,她就躲在校门口附近的广告箱后了,这是个像立式热水器似的广告箱,能挡住她,还能看到校门口附近的一切。现在她正盯着那个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什么的胖保安,他脸上总是带着笑,像一朵大大的太阳花,小朵就是这样说他的。

  小朵出来时慢吞吞的,头也耷拉着,好像所有的精神都在学校耗光了。韦曼没走上去接女儿,她希望这次能看到些什么,不过她又害怕自己的猜想被验证,这种感觉最近一直纠缠着她。

  小朵以为她没来,就站在门口等。

  可一会儿工夫,就有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太太拉起小朵的胳膊向家的反方向走去。韦曼感觉脑袋里有什么嗡的一声炸开了,这会不会是人贩子?可看到小朵没反抗她又有些疑惑,难道她们认识?前面是一片即将拆掉的居民区,都是些有三十年以上房龄的老房子,有些房子上写着,“危房,勿靠近”。

  她们究竟要去哪里?韦曼想到这,快走了两步,可不知为什么,她脚下像踩棉花了似的,每一步都是软的,她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她们,不知什么时候路边升起一层雾气,她不断用手拨开雾气,仿佛她眼前有无数个纱帘。

  一路看着小朵和老太太有说有笑,韦曼更疑惑了。走到一栋楼前,她们停了下来,前后张望了一下就奔楼后走去,这是几栋靠近马路的老楼,楼下的小黑板上密密麻麻贴满了招租和卖楼的启事,小广告把单元门糊得严严实实,门被风吹得一开一合,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时间仿佛在此停滞了一般。

  看她们转到楼后面,韦曼不敢停留,赶快跟过去。她怕女儿在她眼皮底下再吃亏。可她转到楼后并没看到她们,两个人在这么近的距离竟然消失了。她四下张望着,这里是一个废弃的厂子,看不出以前是做啥的,院子里堆满了砖和瓦,可能是堆在这太久了,边缘长满了青苔,野草茂盛地从砖瓦间冲出来,诡异地站在还没倒的墙头上,地上都是各种褪色的包装袋和看不出模样的垃圾。

  她们到底去哪儿了?韦曼狐疑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她不相信这么近能把一老一小跟丢。她扒拉着身边的杂草向一个高点儿的土堆走去,站在高处也许能看到点儿啥,因为慌张她也顾不得会被女儿发现了。

  妈,小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站在韦曼身后,看起来很平静,一点儿惊慌和恐惧也没有,只是冲她招手,下来,过来,慢点儿,像对待个登高的孩子似的。韦曼从土堆上下来,快走几步,一把抓住了小朵的胳膊,刚才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以为要永远失去女儿。想到这儿,她把小朵紧紧搂进怀里。

  小朵拍拍母亲的背说,我们回家吧,下次别来这了,这里不干净。她说这话的语气完全不像韦曼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倒像个经历过风霜的成年人,她不知道女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又知道无论怎么问小朵都不会说,她之前试过,所以什么也没问,而是顺从地跟着女儿离开了。

  这一刻,韦曼觉得她们的身份似乎互换了,小朵像个成年人一样拉着迷路的母亲离开了那个古怪的地方。

  此后的几天韦曼和小朵谁也没再提这件事,生活倒变得相安无事了。可韦曼对这件事的猜想却越来越严重,她不知道女儿小小的身体里藏着什么她不知道也不能知道的秘密。她才十岁,还是个孩子,想起母亲小时候对她的管束,她觉得自己对小朵简直到了放任的地步。这时韦曼意识到她在母亲面前是个乖孩子,而小朵显然要比自己有主见。有时面对小朵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会羡慕母亲,母亲对管束自己的那种自信和其他那个时代的父母一样自然。那时没有人会觉得父母的管束太严了,干涉到自由。站在小朵的角度,韦曼又觉得,小朵是因为她的猜测或者窥探才逆反。即便是为小朵的安全着想,可她也有理由反对这种管束。就这样,韦曼脑袋里多出了一种声音,两种声音为此争吵不休,这时蝉鸣就像餐后甜点那样及时出现了,在两种声音之间上下飞舞。

  周五晚上韦曼不能早回家,要应酬客户,她对小朵有点愧疚。可女儿却没表现出对母亲的依恋,她说能自己学习,写完作业才会到楼下去玩。坐在酒店大堂等待客户的韦曼还在回忆女儿以前的状态,那时她还很依赖母亲,不会有这种自由意识。也许小朵没意识到这是自由意识,她表现的是对自己单身母亲的反叛,而这种反叛显然来得有点早,一般不都是高中才叛逆吗?想到这儿,韦曼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自她心底来,也只有她才感受到。她身边不时有人经过,只是谁也不会关注她的窘境。

  约好的客户没来,韦曼给对方发了个信息,对方没回,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这份工作她才干了不到一年,在公司算个年纪偏大的新人,业绩也一般,所以不被领导待见,这个客户她跟了很久,之前已经把所有工作流程敲定,这次吃饭是韦曼要感谢对方。韦曼很少能谈到这种级别的客户,为了长期合作,她才要请对方吃饭的。想到这儿,她干脆把电话拨了过去,客户似乎在别处吃饭,电话里不耐烦的语气已经快从手机里溢出来了,韦曼慌乱地看了一下周围,没人关注她,才稍稍安心,可对方的态度还是让她一头雾水,尤其对方在电话里说明天签约的事公司已经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谁安排的?韦曼琢磨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这种事她没经历过。等她带着疑虑回家时小朵已经写完作业,坐在茶几前玩拼图。这个拼图很复杂,小朵说是用平时攒下的零花钱买的。可韦曼看着她专注的样子开始怀疑这个拼图是别人给女儿买的,这么想时她脑子里还出现了几个镜头,那个老太太带走小朵的场景,还有她没看到,但通过猜测丰满起来的场景。她不敢再想下去,突然走到茶几前抓起拼图向厨房走去,拼图零散地落了一地,小朵被这举动吓坏了。等她反应过来,韦曼已经把图片扔进了厨房里的垃圾桶。

  小朵冲着韦曼大叫,你要干什么?疯了吗?

  韦曼铁青着脸说,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许跟外面的野孩子玩儿,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有钱买这个的?是不是那些大孩子给买的,其他的话即便在她嘴边打转,她也说不出口,她不能想象也无法接受小朵和他们混在一起的样子。

  我没有,小朵哑着嗓子说,她擦了擦眼泪,回屋收拾了一下作业,背起包就要往外走。

  你要去哪儿?韦曼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她感觉嗓子眼有点甜,似乎再使使劲血就要从嘴里喷出来了,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没办完离婚手续时。

  去我爸那儿,小朵这时候倒是不哭了,声音冷冷的。

  你敢。韦曼说完这话时自己也吓到了,这不像她和亲爱的女儿说的话,而是像和那个她这辈子都不想见到的男人说的。

  没啥敢不敢的,你看看你现在像不像当妈妈的,女儿说完委屈地撇了撇嘴角,提了一下挂在肩膀上的书包带。

  韦曼被这话击中了,她没想到最怕的事在女儿还没成年前就发生了。以前她只是担心女儿长大了会去认那个男人,而现在她们只要闹点矛盾就要跑过去。想到从女儿出生到三岁自己遭受到的一切,她直接拽过女儿的书包重重摔在地上。书包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声音让她想起那个冬天她抱着女儿要回娘家时,男人对她的样子。他不允许女人离开他的视线,她和这房间里其他物品一样都是他的,还有那个就知道哭的孩子。孩子哭实在是让人心烦,他都忍了一刻钟了她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想到这儿,他冲过去从女人手里抢过孩子举过头顶就要朝下摔,女人像疯了一样扑向他。她眼里喷射而出的愤怒让他一时愣在原地。直到女人把孩子从他手里抢回来,他才再次反应过来,叫嚷着要把孩子扔到楼下去。女人看着他那张扭曲的脸抱起孩子夺门而出,这是她五年婚姻中无数次出逃的其中一次,这次以后又有过好几次这样的情况。

  直到有次女人上班去了,他睡醒后真的把哭闹的孩子扔到了床下摔得没了动静。女人正好回家看到了那一幕,她冲过去抱起孩子,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那样啥也叫不出来,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她被男人打得嗡嗡作响的耳朵也是安静的,孩子也不哭了,反正这个世界在那一刻变成了哑巴。

  男人坐在床上也呆住了,他也没想到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五年前,他们还在谈恋爱,那时他们的甜蜜连雨山公园的蜜蜂都知道,太甜了,甜得要溢出蜜来。女人去医院的路上一直摸着孩子的小脸,还是温热的,没有出血的地方,只是不会哭,也不会叫,她祈求着只要让孩子活下来,她一定会补偿给她一个安全的生长环境。

  自她抱着小朵冲去医院后,就再也没回那个只有四十二平方米的两居室。尤其是医生告诉她,孩子虽抢救过来了,还是有后遗症的可能,不过她还小,目前还看不太出来,要在成长中不断观察。她离婚时什么也没要,连换洗衣裳都没回去拿,直接从医院抱着女儿回了娘家。娘家的日子也不富裕,即便有点钱也是哥哥的。在遭受了哥嫂一年多白眼后,她们终于有了第一个家,她告诉女儿这是她买的房子,不管女儿明不明白买房和租房的区别,她都要给女儿安全感,其实那个房子是租的,这个也是。

  小朵也许是看出母亲不太对劲儿,坐在那一言不发只流泪。她默默把书包放下,抽出两张纸来给她擦眼泪。韦曼看着女儿的样子,心里似乎柔软了一点儿。我哪儿也不去,刚才是吓唬你的,说完这句,小朵才像个孩子似的搂着母亲的脖子哭了起来。韦曼也抱着小朵,娘儿俩就这样抱着哭了好一会儿,直到韦曼说,别哭了,哭完头疼不划算,这是她的经验,以前她流过太多眼泪。

  那次失败的婚姻给了韦曼太多的人生经验,她从婚前那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女孩变成了一个要独立抚养女儿的女人。在对待男人的问题上,她似乎成长了,开始遵循一种废物利用的原则。她不排斥恋爱,即便不是为了给女儿找个爸爸,她也要考虑自己的经济能力能带给女儿什么。女儿参加的各种班,参与的夏令营都要钱,这些都多亏那些肯为她付出的男人。

  那些实在处不下去已经分手的男人,她会把他们变成知己、朋友或男闺蜜。这就像她那当木匠的父亲做的一样,看着材料适合做什么就打磨成什么。当然她父亲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本来觉得可以做衣柜的材料,因为他的判断失误只能做成一把椅子,更糟的只能做个马扎。最倒霉的时候他会发现木料里已经被虫蛀空了,虽然表面看上去还好好的,那也只能放弃,就像韦曼放弃有的男人那样。

  即便是脆弱地伏在妈妈怀里哭,小朵也不肯说在学校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有伤,小朵只要提到伤就沉默让韦曼有说不出的难受。她难受的不单是女儿跟她生分,没了以往的亲密,还因为她怕自己的猜测成为事实,只要想到女儿经历过那些无法言说的校园暴力,她脑袋里就会响起蝉鸣,开始声音不大,可随着她的情绪起伏大起来,声音也随之大了,现在它们就像一支小型室内乐团似的,配合得当,声音宏伟。这蝉鸣已伴随她好长时间,不过具体多长时间,她也记不准,只是最近频率越来越勤,她想过去医院看看,可是想到自己那份不稳定的工作,上次那个客户被同事抢了单,她一分钱提成也没拿到,还被领导训了一顿。如果不是这样,她真打算去医院看看。她身体好才能像斗士一样保护女儿,自从那次前夫把女儿摔到地上,她内心一直是这个信条,这个奔着她来的小生命值得她付出所有来保护。

  女儿上学去了,说不用接,雪莉妈妈接她们一起去吃饭,今天是雪莉生日。小朵说这话时闪烁不定的眼神让韦曼又产生了怀疑,她现在无法信任女儿,怀疑让她非常痛苦,这种感觉和怀疑一个男人出轨的感受差不多,经历过多段感情的她当然知道这种感受。如果是男人她现在甚至懒得多想,只要他们满足了她对女儿教育的投入,她也不是那么难说话的人,只是这个撒谎的人是她年幼的女儿,这比男人出轨带给她的痛苦要来得更深,就像有人在她心里挖出一道让人无法察觉的伤口。

  想到这儿,她决定去雪莉的生日会看看,哪怕是偷偷观察一下,也许能发现点线索,如果找到那个掐女儿的人,她觉得自己会冲上去跟对方打一架,狠狠打一架。把最近自己和女儿争吵的事都算在对方头上,这不算冤枉,韦曼想象着这个十恶不赦人的模样,简单收拾一下就出门了。她知道生日会地址,那是小朵和同学打电话时说的,那个同学不知道吉庆街30号,所以问她。

  其实吉庆街30号她也不知道在哪儿,她几乎不出来玩儿,怕花钱,她要把所有钱都用在对女儿的培养上。一直以来小朵都觉得她们的经济状况不错,这在她和同学的接触时就看得出。有时她也会要点儿贵的礼物,这些礼物是韦曼一辈子都不会想去买的。不过,她从不打击小朵,她会说,你只有用自己的钱买这些东西,它们才有意义。这句话是韦曼从一个鸡汤文里抄下来的,她会经常看鸡汤文,这是她隐秘地学习教育孩子的方式,当然这是前阵子的事,最近韦曼都没心情做这些。

  吉庆街是一条狭长的街道,它突兀的形状像一个高颧骨女人的脸。在韦曼看来30号就是一家娱乐场所,小块的暗花玻璃拼凑成一张巨大的招牌,上面有俩单词,但她不知啥意思,也没用汉语写是什么店,走近才看到单词下面有“三叶草轻吧”几个字。

  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只要它具备了那种场所的特质。女儿就不应该来,想到这韦曼几乎是带着气走了进去。走进现场的韦曼看到参加派对的都是学生才觉得安心一点儿。远远地,她看到雪莉的妈妈在招呼孩子们吃零食,雪莉却在一边不耐烦地说着什么,好像是催她离开。这好像也是个不受欢迎的妈妈,韦曼想到这不觉苦笑起来。

  她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犄角旮旯也没放过,就是没看到小朵。难道她和自己撒谎没来?想到这,韦曼的情绪有点上来了,即便她一直摁着自己的胸口,它还是急促地起伏着,仿佛有一口巨大的气流要从这里冲出来。

  还没等她把这口气吐出来,小朵就和两个男孩从外面走了进来,即便她带着个小面具,那根本挡不住什么,对一个母亲来说。她克制着自己,这里有小朵一多半同学,不能不给孩子留面子,有啥话回家再说。

  小朵完全没看到妈妈,她还沉浸在和两个男生的话题中,因为隔得远,他们讨论什么韦曼完全听不到,只是看他们似乎聊得很愉快。这两个孩子应该也不是小朵班上的,看起来起码比她大两三岁。这正迎合了她之前的想象,高年级男同学,他们是什么关系?想到这儿韦曼不敢再想下去了,她的女儿还小,她作为一个母亲不应该这样想自己的孩子,这太邪恶了,不应该是早恋,韦曼在嘴里反复念叨这句话,即便是早恋也无法解释女儿怎么会有淤伤。

  她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女儿,也不知道她到底瞒着她什么,看着眼前热闹的派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吹到即将要炸掉的气球。

  如果不是其中一个男孩突然弯下腰为女儿系鞋带,韦曼也许还能站在那像个膨胀的道具一样撑很久,可她看到男孩很自然地帮女儿系好鞋带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是不经常这样做?想到这,她真的像气球一样炸了,脑袋里的蝉鸣也响了起来,她像得到助力一样咆哮着冲向三个孩子。

  那一瞬间说了什么她不记得了,只感觉脑袋里和眼前都乱哄哄的,人们都在看她,似乎又不是在看她。她的头被吵得好疼,顾不上别的,拉着小朵跑了出来,跑到街口,她清醒了一点儿,才发现有只鞋不知去哪儿了。

  小朵怒视着她。韦曼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生气,她知道今天做得有点过分,当着那么多同学没给女儿面子,可又不想道歉,只想赶快回家,她头疼得厉害。小朵也看出她难受,什么也没说就跟着穿着一只鞋的母亲上了公交车。这个时间的公交车上没多少乘客,司机在听一首歌,韦曼从没听过,她看着司机边听边唱,很快乐的样子,又想到自己的生活离快乐那么远,就像钻进了死胡同,她几乎要哭出来。

  回到家,小朵拿了块打湿的毛巾敷在她额头上,母亲每次头疼她都会这样做,然后坐在边上陪着她。一般母亲都会睡一下,醒了头就不疼了。可这次似乎不奏效,韦曼头疼得大声喊叫,就像在和脑袋里的蝉鸣比谁叫声更大。

  接到电话的外公和外婆很快就来了,三个人手脚麻利地给韦曼收拾行李,把要带的东西一件件放进行李包。外婆也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把女儿送到精神病院,只记得第一次是多年前,小朵差点被前夫摔死让她得了应激性精神病。

  后来病没好利索,精神病院就像韦曼生活中绕不过去的部分一样存在了。韦曼对精神病院的生活印象模糊,甚至记不得父母,只记得女儿,医生说这是一种选择性遗忘,有些事是她刻意要忘记,比如她不记得自己是个病人,是因为她觉得对女儿教养看护的任务重大,不能撒手。

  小朵依偎在外婆身边看着病房里打过针沉睡的母亲。她看起来很安静,像其他正常的母亲睡着了一样,只是气色稍微差点。其实,这次如果不是她觉得女儿被欺负不会发病。可是只要她发现什么,哪怕是善意的,有人为女儿拂去身上的线头或灰尘,她就会冲上去像个斗士那样把她的鞋子丢在对方脸上,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幼小的女儿。

  刚才听韦曼说话,她记起了许多事,甚至有时要发病,她也能感受到,她说那就像有股激流突然击中她,脑袋里哗的一声就注满了蝉鸣,不过综合来看她在向好的方面发展,精神科陈医生和眼前的祖孙三人说。

  回家路上,蝉鸣微弱地叫着,像在为自己唱哀歌。

  外婆,你说妈妈会记起你和外公吗?她那天又打我了,她以为我要欺负自己,她似乎看不到我,对着我影子的方向抚摸了半天。外婆什么也没说,只是边拉着小朵的胳膊,边摸着孩子胳膊上的淤伤,像是在抹去什么。

作者简介:海饼干,本名孙艳萍。马鞍山画院专业作家。安徽文学艺术院第六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有短篇小说和诗歌发在《诗刊》《诗歌月刊》《长城》《雨花》《湖南文学》《福建文学》《星星》《江南》《作品》《文学港》《清明》《青年文学》等刊物。著有诗集《我知道所有事物的尽头》《屋顶上的海》。

《小说林》杂志2024年第5期

目   录



     【中篇小说】


004 | 杨 逍  锦衣

023 | 杨 逍  我们如何回到故乡(创作谈)

025 | 莫 渡  精神城堡的重建(评论)


     【推     荐】


028 | 李治邦  刘大厨和他的儿子

047 | 李治邦  小说应该比现实生活更精彩(创作谈)

049 | 周纪鸿  手艺人的良心与人性(评论)


     【短篇小说】


051 | 孙全鹏  总有人想起你

059 | 段久颖  街角

067 | 丁   昕  出林记

074 | 海饼干  脑袋里的蝉鸣

081 | 佟   琦  大舅的幸福生活


     【微 小 说】


093 | 刘建超  得失

096 | 庞   滟  寻赏

098 | 娟   子  爷爷和牛


     【散   文】


100 | 方春早  小镇上的恰巴塔面包(外一篇)


     【史   话】


105 | 梁  帅  山阴道上骑驴者


相关链接


《小说林》投稿邮箱

XiaoShuoLin0451@163.com

推荐阅读

创作谈丨阿成:关于《农民进城》

邓刚丨短篇小说:海夜叉(附创作谈)

于德北:浮槎梦丨附创作谈

短篇小说:寻找李红丨蔡泽宇

短篇小说:一场失约的旅行丨陈武

短篇小说:葵花巷丨侯德云

微小说:弯 腰 草丨闵凡利

短篇小说:炊 烟丨杨虎

中篇小说:秋 水丨刘 亮

>>>>2023年目录<<<<

第1期第2期第3期第4期第5期第6期

>>>>2022年目录<<<<

第1期第2期第3期第4期第5期第6期

>>>>2021年目录<<<<
第1期第2期第3期第4期 第5期第6期
识别二维码 
订阅《小说林》杂志



小说林杂志
《小说林》杂志,坚守哈尔滨唯一的纯文学阵地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