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栏目主持:袁炳发
坂本太郎在《日本史》中有这么一段话:“只有心中不存非分奢望而各自忠实于自己本分的人,才配拥有奇迹”。我对这话感慨良深,王培静这篇《商机》则是这句话绝好的艺术呈现。当吴大爷心里没想着“看来垃圾桶里生黄金呀”,还是那个坚持要将捡来的手串白送给有缘人孙越的吴大爷时,垃圾桶里真的遍布“黄金”。那“黄金”,是对吴大爷本分、真诚的褒奖。而当吴大爷嗅到商机,开始苦心运营,反而竹篮打水,甚至屡屡被骗。故事本身当然有一定夸张的成分,但作者那份体悟,值得作品中的吴大爷,还有作品外的你我,深深品味,别被“商机”所惑,而迷失了那份本真。
《叙旧》表现某一种典型的情绪,欢喜、憎恶、愤怒、追悔、依恋……对于成手作家比较容易。但现实中,人在绝大多数时候,要立体得多,多到身处其中的主人公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要把这本人都感到“亦真亦幻”的千缕情丝写出来,让读者沉浸、共鸣,这就真的考验作家的功力了。清风徐这篇《叙旧》通过了考验。叙事的设计便很巧,从一次又一次的通话中带出往事,既写出二人的现在,又道出二人的过往。错落有致的同时,带动读者一起将往事拼接,进而对二人微妙的情感与心绪有更深入的共情。两人此时的感情,多面到难以定名,或许,一言以蔽之,就是“故人情”吧。
刘习鉴这篇《凤求凰》作品很短,很利落,很干净。没有过多的渲染。是阿三的坚守——既有对理想的坚守,“依然一有空就继续学他的猪叫、蛐蛐叫”,也有对爱情的坚守,“阿三从此再没和其他女生聊过”,让两个人的生命又重新有了交集。且这交集不是鲁迅与闰土式的重逢,充满一切皆逝的怅惘,而是再回到美好起点的聚首,映着小歆脸上羞涩的盈盈笑意。
商机
王培静
那位老人见有人说话,看了看四周,疑惑地问:“年轻人,你是和我说话吗?”
“对,老人家,您手腕上的手串我能看看吗?”
“可以。”老人很痛快地摘下手串递给了他。
“谢谢!”他从老人手里接过手串,一边把玩一边睁大眼睛看。
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他刚想问你这多少钱买的?老人突然笑着说:“你要喜欢,就送给你了。”
这是一串沉香的手串,保守估价也得在一万块钱以上。
这串手串的纹理干净、清晰、自然,层次感强,结构清晰,毛孔、韧皮部、射线、木纤维清晰,油亮。质感特别厚重,佩戴时间应该在三十年以上。
孙越是位手把件玩家,在这一行里摸爬滚打了小十年了。虽然没闯出大名,但在圈里也算半个专家了。
刚入行不久时,孙越陪一位圈里的朋友去逛京城的潘家园古玩市场,朋友看上一件翡翠扳指,对方开价三千元,最后砍价到两千六,见对方痛快出手,朋友又犹豫了,怕买亏了,拉他要走。他拿起扳指仔细看了看,小声对朋友说:“放心买了,赔了算我的。”回来找专家看了看,果然是件好货,是民国前的老东西,存世在百年以上,专家说,保守估价一万二千元。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大叔,您刚才说什么?我不会听错了吧?”
“没错,你要喜欢,就送给你。”老人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大叔,我哪能随便要您东西,您这手串从哪来的?一直是自己戴着吗?”
“我是保洁员,这是我前几天从六楼前的垃圾桶里捡回来的,我问了几乎全楼的人,都说不是自己家的。大家说,应该是刚去世的一个老先生的东西,他儿女从国外回来,处理完老人后事,把他的遗物都扔楼下来了,听说把房子都卖了。”
“我倒挺喜欢这个小东西,这样吧,我给您两百块钱吧。”
“给我钱?你要给我钱,这东西就不给你了。”
“我过去在小区没见过您,您是最近刚来的吧。”
“对,刚来半个月,时间不长。”
“您住哪儿?”
“七楼西头的地下室里,物业给安排的。”
“我叫孙越,住8号楼402室,咱爷儿俩有缘分,有时间我请您喝酒。”
孙越拿上手串高兴地走了,他直接去了古玩城,找了两个行家看,一个说,两万我收。一个说,一万八给我吧。
晚上,他搬了一箱酒,拿了一条烟,还有两只烧鸡,来到了地下室找到了白天认识的保洁员。
那个保洁员感到很意外,心里想,这个城里人真不错,这么实在。
孙越从保洁员的小屋里又发现了不少好东西:海南黄花梨的手把件,印度小叶紫檀的扳指,南红项链,还有家庭旧相册,旧时代的山水画……
后来,孙越和这位保洁员成了合作伙伴,他从这儿悟出了商机。
交往以后,孙越知道了保洁员姓吴,孙越就称保洁员为吴大叔。
和吴大叔合作了一段时间,孙越觉得吴大叔这人朴实厚道。有一次,为了给他送一串佛珠,路上被一辆电瓶车给剐碰了,小腿都红肿起来。从那以后,良心发现,孙越给吴大叔的物件提成不再是几百元,而是几千元了。
吴大叔每次接到几千元的提成后,心里开始琢磨:看来垃圾桶里生黄金呀!
吴大叔也悟出了商机。吴大叔就不再和孙越合作了,避开孙越,偷偷去了几次潘家园古玩市场。
几个月下来,吴大叔发现自己除了倒搭了车费之外,还被人骗走了一尊金佛。吴大叔后悔地骂了一句娘,拿起手机找到了孙越的号码,拨了过去。
作者简介:王培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小小说联盟副主席。2015年获第七届金麻雀奖,2006年至2011年获中国年度四届微型小说一等奖。作品共获得七十多次全国奖。有百余篇作品被《小说选刊》《读者》《作家文摘》《青年博览》《中学生阅读》《小小说选刊》等报刊选载,并入选《读者最喜欢的散文100篇》《军旅散文年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微型小说卷》《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精选》(中英文对照)等选本。作品被译成英、日等国外文字。出版作品集《怎能不想你》《王培静小小说选》《谁不愿做只飞翔的鸟》《幸福的感觉》《寻找英雄》《编外女兵》《拾荒人的梦想》《军魂》《从心底打捞出的时光》等21部。
叙旧
清风徐
他不在我的微信朋友圈。
电话打来的时候,周围若有同事或朋友,我会接起来,敷衍两句。假使没人,直接按掉。心情若好,任由它响五十一秒,自行了断。也会有好奇的时刻,就按下免提,不影响做饭洗衣服擦地,听听他到底说些啥。
我挺想你妈妈包的饺子,酸菜馅儿的,后来再也没吃过。
他这样一忆往昔,我那曾经的伤就隐隐作痛,冷着声音问,有别的事吗?没有我挂了。
你看看你,还是那脾气。你当初要是退一退,让一让,我们也不至于此。
凭什么是我退我让!你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狗屁话都忘了呀!伤我那么深,反倒来指责我!
这也是我不想跟他对话的原因,他会让风轻云淡的时光瞬间僵化。
他说常常梦到我,我想大笑,直接怼回去,你跟现在的老婆睡在一张床上,梦着你的前妻,这样好吗?
瞧你说的,我无非是跟你聊聊天,哪有那么严重。
然后他又问一句,孩子怎么样?我很惦记她。
真的关心孩子就提供点实际帮助,孩子有奶便是娘,虚情假意的真让我瞧不起你。我故意很刻薄,我知道他内心里是真想了解我们的近况,并非虚情假意,但他也真的扎上几锥子才肯出那么一点点血。他便真诚地继续说下去,其实嘛,我很想你们,但我老婆管钱管得太紧……
往往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火儿就燎起来了,毫无例外地不欢而散。
三十多岁的时候是这样,四十多岁的时候是这样。后来打电话的频率越来越少,从前那些纠葛像暮色里山间的雾一样,开始薄薄的一层,随着时间推移,雾气浓上来,山石花木,隐匿了踪迹。
他若不联系我,我便很少想起这个人,即便曾经有过实实在在的感情。他去杭城出差时特意跑去四季青服装市场,带回来一件大红袄,袄子长身,腰线明晰,大立领,我穿上后,同事们一脸惊讶说,哎呀!好像周迅。
去他的家乡,他所有爱吃的东西让我全部感受一遍,黄泥螺、醉蟹,北方人在当时见都没见过。有一年我患急性胆囊炎,疼得不能动弹,他从五楼把我一路背下来,奔医院,身边还扯着年幼的孩子。
然而,爱情这东西,有的时候是真有,没了,就是没了。
近半年,他又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他从南方出差到北戴河。声音还是那个声音,无非还是感慨,想起那时候我们一起走过的京哈铁路,如今人也非物也非,沿途基本看不到绿皮火车,高铁的横空出世像时代的分水岭,我们的事,已经都是从前了。
话语的腔调,明显多了沉实。
他说他的,有点像自说自话,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话锋几乎急转,你说当年我们吵什么呢?现在想想都是鸡毛蒜皮,没意义的。
又说到当年,我对这个话题格外敏感。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唉,我知道,你得理解我,一个农村孩子,没见过世面,工作后在山沟沟里,就接触那么几个人,见识难免有局限,小心眼我承认,放在现在肯定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喽。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我去找手机上的录音功能,等这句话,我等了二十多年,如果早有这句话,我们不会离婚,恩怨也不会记那么久。
那天的电话,我鼻子一阵阵酸涩。
另一次电话,几乎没有开场白。你记得王磊吗?他走了,才四十八岁,前一天我们还在同学群里说话,好好的,第二天人就没了。他叹息着,遗憾这位才华横溢英年早逝的同学。
我记得王磊,印象中是个英俊少年,上世纪90年代末的国庆节,在上海五角场一所大学的校园里遇到。那时候他才二十多岁,写歌词,当时已有歌曲获奖并传唱。那首歌这两年还常在手机里划到,每次都认真听完。
我的惋惜情绪也升起来,内心一阵悲伤。
你今天打电话就为说这个?
唉,心里不好受。你见证过我们的学生时代,我们循环听过他那首好听的歌,对别人说,不见得懂。
别人是谁?
比如我老婆,我跟她倒是讲了,她都没见过王磊,也对音乐没什么兴趣。其实现在一接触到从前的人和事我就会想起你,不过天地良心,我不是骚扰你,也没有非分之想,就是说说话。
我没忍住,乐出声,为他这多此一举的解释。不是说男人至死是少年吗,你咋长大了呢?这样好不好,你离婚吧,咱们复婚。
这回轮到他“哈哈哈”了一阵子,我知道——你在调侃我。对了,跟我同期参加工作的肖鹏,就是家有三胞胎的那个,咱们还喝满月酒了呢!想起来了吧?仨儿子一起结婚的!幸亏他后来做生意了,不然真养不起呀。婚礼当日老同事们都去了,三个儿子婚礼涉及四个大家族,嘿,那场面,你想想,哈哈哈……
他的激动,大约因为我们终于心平气和地说了这么多过往。说到他的同事,我想起当初一位特别提携他的领导。陈华还有联系吗?他那时候真是你的贵人。
好久没有他消息了,正想什么时候给他打个电话。
他是不是有六十岁了?
没有没有,也不过比我大个四五岁吧。
他又说,加个微信吧。
我说,电话号码就是微信号。
通过的时候,备注姓名里,我写两个字,故人。
作者简介:清风徐,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散文》《海燕》《北方文学》《大观》《中国青年报》等报刊发表作品若干,出版作品集《预约你的幸福人生》《春风起时,你在哪里》。
凤求凰
刘习鉴
阿三入学报到时,接他的学长中有位学姐小歆,一个水灵灵的湘妹子。
引导阿三办理入学、入住手续过程中,原本话多的小歆,话变得极少极少,但一脸的笑意盈盈,从头至尾没有消失过。
原本木讷、见到女生脸就红的阿三,话却特别多,脸也没有一点儿红晕,即便是两件完全风马牛不相干的事,阿三也能平滑过渡,让人找不到一丝做作。
入学手续办完,阿三和小歆像失散多年的朋友,一个无声地伸出微信码,一个利索地打开扫一扫,成了好友。
此后,学姐学弟常在校园出双入对。阿三天天给小歆学蛐蛐叫、学蝉叫、学各种飞禽走兽叫,模仿人类之外各种动物走路的样子,无不惟妙惟肖。小歆或捧腹下蹲,或扶树揉肋,或捂脸转身加跳脚,常常乐不可支。
小歆最爱问阿三的一句话是:“你为什么要晚我一年入学?讨厌!”
大三那年年末,小歆爸妈给小歆找了个对象,是老家的,而且是一家房地产公司老总的公子,子承父业,身家十数亿。
小歆说:“爸,妈,我有对象了。”但爸妈一听小歆介绍阿三的情况后,两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爸爸说:“难道你毕业后要嫁到大西北?和他一起种荒山?住窑洞……”
未等小歆点头,妈妈说:“会学几声猫喊狗叫就让你丢了魂?那能当日子过?必须断了!”
小歆拒理力争,却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毕业那天,小歆像一只风筝,越飘越远,一路飘回了湘西。
小歆走后,阿三从此再没和其他女生聊过,又恢复了以前的木讷。但他依然一有空儿就继续学他的猪叫、蛐蛐叫。
大三那年末,阿三报名参加了一次全球口技大赛。
舞台上的阿三口一开,《百鸟朝凤》《凤求凰》等曲目瞬间让偌大剧院沸腾起来。
观众眼前的舞台上,忽而变成一座森林,郁郁葱葱,绿意盎然;忽而变成一望无际的草原,云层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忽而变成云雾缭绕下的绝壁千仞,飞瀑一泻千里……
Now I announce that the champion of this competition is: A San, China(现在我宣布,本次大赛冠军是:阿三,中国)。
冠军阿三当场被某国际知名学府预录为研究生,获得全额奖学金。
此后,阿三成为各种全球大赛常客,辗转全球各地,尤其是在高雅艺术盛地欧洲,屡获锦标,成为多国政要、明星座上客。但是,除了舞台上笑容满面、眉飞色舞,台下,阿三依然木讷,依然一和人交流,便会语迟、脸红。
在法演出期间,湘地某大咖与阿三不期而遇,两人一见如故,遂成好友。阿三也在其引荐下归国,成为湘地某单位研究员。尽管工作繁忙,但其口技训练、表演却从未放下,各种演出邀约依然不断。一日,一场演出正在进行,空旷舞台上,《凤求凰》骤然响起。
观众中,恢复单身的小歆心里一激灵:“怎么会?难道是他!”但她还是未等《凤求凰》结束便绕道后台,经允许,静静地站在化妆室门口静静地等待,她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
刚卸妆走到门口的阿三,见到小歆时略一愣神儿,但旋即恢复了常态,笑了,脸上没有一点儿木讷:“你?你好,你好吗?”
小歆见到阿三后,脸“腾”的一下,像蒙了块粉纱,但依然笑意盈盈,一如当初。
作者简介:刘习鉴,江苏人。文字散见《读者》《湖北日报》《长江日报》《楚天都市报》《中华日报》《中国乡村》《扬州晚报》《边城晚报》等报刊。
目 录
【中篇小说】
004 | 王军强 一家人
032 | 王军强 让生活在小说里变得更加真实可信(创作谈)
034 | 李治邦 生活中的唯一支撑(评论)
——评王军强的中篇小说《一家人》
【推 荐】
036| 铁 匠 释
【短篇小说】
【微 小 说】
【散 文】
097| 解 帮 围炉时光
103| 任诗桐 萧红的新年
【史 话】
106| 梁 帅 辛弃疾的泪痕
相关链接
《小说林》投稿邮箱
XiaoShuoLin0451@163.com
推荐阅读
>>>>2023年目录<<<<
>>>>2022年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