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
段久颖
上小学的时候,同学再问起唐唐,你的爸爸呢?唐唐就像当年细姨那样,微笑着说,我不需要爸爸,我只有妈妈。
问得同学知趣地闪开。
更大的时候,唐唐出落成了上海滩弄堂里的一个美女,十六岁是花季,在上海滩,十六岁也是梅雨。灿烂而多姿。
长大了的唐唐开始喜欢上服装,比如在当时最流行的是穿着一尺宽的喇叭裤。唐唐也有一条,是她用细姨的那台老式上海牌的缝纫机改装的解放裤,她将原来的小裤脚,改成了一尺二的大裤脚,在弄堂里,她的喇叭裤比男孩子的裤脚都宽。走在淤积着雨水的弄堂里,那条喇叭裤就像一把笤帚,来往的碎纸屑都被它带走了。那个时候的细姨已经老了,她不再像如今的唐唐可以闪耀弄堂。看着唐唐的宽裤腿,她弯着身子说,小赤佬,你干吗不好好活着,打扮成这个样子,要死啦。唐唐听了反驳道,你不给我爸爸,我这样穿衣服你也要管。细姨最怕的就是这句话。她坐在沙发上,薄薄的身子喘着粗气,不管了,不管了,吃饭。
唐唐走到哪都是经典,外滩上,弄堂里,总会招一些小阿三。那些哨子在阿三的嘴巴里响得花哨。不到十七岁的唐唐最后跟弄堂里的一个叫米老鼠的熟悉了。米老鼠原来的名字叫米酒,是他爸爸喝醉的时候给起的名字。酒醒后,想再改过来,发现叫顺嘴了,改不过来了。那个时候全上海都在播放动画片米老鼠跟唐老鸭。米酒痴迷动画片,后来,便就多了米老鼠这个名字。米老鼠比唐唐高一个年级,最后在十九岁的时候,同唐唐一样高考落榜。
十八岁的唐唐出落得更加的“上海滩”,一米九的个子,纤纤细细。米老鼠也长成了两米的身材。两个人走在上海滩的弄堂里,就像两根移动的电线杆,还真有趣。
细姨不喜欢米老鼠,常跟唐唐唠叨,你不该跟那个米老鼠在一起,跟棍子似的,一点儿肉不见,整天在台上走来晃去。不稳重,我不喜欢。
唐唐依旧反驳,你不是不喜欢米老鼠,你是不喜欢男人。
细姨听了觉得没了面子,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是有男人追的啦。
唐唐坐在马桶上呼道,怎么没见您领家来一个。
细姨说,你说这话,我真后悔。
唐唐提起裤子出了卫生间,后悔什么?
细姨看了看唐唐较真儿的样子,不说啦,不说啦。早饭在桌子上,快吃去啦。上一个厕所,要这么长时间。说着自己像纸片一样闪身进了卫生间。
唐唐坐在桌子边喝着豆浆。一口豆浆下去,外面传来米老鼠的声音,这都啥时候啦,怎么还不出来。
唐唐听到召唤,一把抓起一根油条,猛地咬了一口,跑出了门。嘴巴叼着油条在半空里闪烁着。然后跳上米老鼠的嘉陵摩托上。这个时候只听砰的一声,那辆红色的嘉陵摩托飞出了弄堂。光一样的身手。半空中的那些晾晒的衣物,似乎被空气带动起来,纷纷摇晃,像在鼓掌欢送一位回归故里的将军。
唐唐那个时候跟米老鼠正在上海滩走秀,他们一同在一家服装公司当起了模特。
模特行业刚刚在中国兴起,在上海滩那些妇女的嘴巴里还不是正经的工作。弄堂里妇女们的碎嘴子传到了细姨的耳朵里。她跟唐唐吵了一架,害了一场大病,病好了,身体却瘫痪了。曾经闪耀上海滩的大眼睛,也逐渐地变得空洞,细鼻子越加显得坚挺,薄嘴唇却也能不时爆发出话来,她躺在木板床上恢复了以前的细腻跟优雅。唐唐,是妈妈连累了你,让你的生活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唐唐反驳道,你要是心疼我,就别唠叨。你说你一唠叨,我就分神,一分神,我动作就变形,一变形,你就拉裤子啦。
不说了,不说了。细姨歉意地解释。
在唐唐将细姨从卫生间扛出来,放在床上的时候,她已经满头大汗。那架势,如同在T台上走了一百圈。
唐唐的宽肩膀跟宽胯骨经常受到细姨这样的虐待。因为在一来一去里,从卫生间到床榻不是很近的距离。唐唐长得像细姨,除了个子,她跟细姨就是上天作品的再版。唐唐在闲暇的时候也常常想,她妈妈年轻的时候,也肯定是上海滩上的顶级美女。如今老成这个样子了,还未从美丽的贝壳里脱壳。
唐唐现在的生活是每天走T台,伺候细姨的生活。没了自己的时间,自然怠慢了米老鼠。
没多久,唐唐便从同伴的口中得知,米老鼠跟另外一个单眼皮的模特走在了一起。唐唐知道后也没生气,只是在米老鼠再用他那辆摩托车带自己的时候,选择了拒绝。
为什么,唐唐?米老鼠说,你算这次已经拒绝我三次了。
你算数蛮好的。唐唐走在前面。
米老鼠双脚踮着地,叉着腿,骑在摩托上,尾随着唐唐,上来吧,唐唐,哥带你,要不公司又该罚款了。
你走吧,我自己打的。唐唐说。
何苦呢,我哪儿做错了,你批评就是,也犯不着不搭理我。米老鼠说。
你不知道你哪里错了?唐唐说。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是你家养的老鳖。米老鼠说。
我家没有你这样的老鳖。唐唐说。
是,是,我是我家的老鳖,跟我爸爸一样,受我妈妈一辈子气。米老鼠说。
哎。唐唐叹口气,一招手,一辆的士停下来,唐唐闪了进去。
背影里,米老鼠怅然若失。
米老鼠不罢休,继续折腾唐唐。唐唐,快上来吧,今天是大世界开业,来了好多名人呢。我们早点去,兴许能结识个名人。
你去吧,我妈妈今天要洗澡。唐唐说。
晚一天洗,这样的机会不多。米老鼠劝说道。
我说了,我不去。我妈妈要洗澡,你真磨叽。唐唐冷了脸。
唐唐,我到底哪儿得罪你了,你这样不搭理我。米老鼠问道。
你不知道?唐唐说。
我真不知道,我跟你说过,我要是知道,我是我家的老鳖。米老鼠站在那里跟着唐唐起誓。
细姨躺在床上扑哧一下笑了,你,你还真像你爸爸当老鳖的样子。
细姨的一句话逗乐了唐唐。
米老鼠却显得有些尴尬。
弄堂里的人都知道,米老鼠的妈妈是一个风流人,背着米老鼠他爸爸睡了不少男人。就连米老鼠的样子,长的都不像米老鼠的爸爸。在听了别人当着面说这话,米老鼠能高兴?
细姨当初反对唐唐跟米老鼠来往多少因为这样的故事跟缘由。
你走吧,我真不去。唐唐止住笑声说。
细姨在一侧憋了半天坏意跟着说,老——老——老鳖走吧。
唐唐觉得内心好笑,但是这次她没再笑出来,拍了她妈妈一下,别跟着闹,再闹,不给你洗澡了。
细姨在一旁连连说,不闹了,不闹了,我要洗澡,我要洗澡,我身子痒痒。
米老鼠说,唐唐,这次真是机会。不去,真的可惜了。你不要因为我不去,不值得。
嗯,我知道。唐唐说。
细姨跟着说,磨叽。
去,不让你说话。唐唐拍了细姨一下。听话啊。
听话,细姨听话。细姨说。
米老鼠无奈地走了。外面的摩托声响起,带走了米老鼠的失望。
老鳖。细姨嘴巴里又冒出一句。
你说你糊涂,在米老鼠面前一点儿都不糊涂。你是不是装的。唐唐睁大眼睛对细姨说。
细姨咧着嘴巴,委屈地哭了。
哎。不哭,不哭。我不说了,不说了,我跟你道歉。唐唐边帮着细姨脱着内衣,一边说着。
细姨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她到了五十岁上,皮肤也一样的白皙、细腻,气质高贵。唐唐帮着细姨脱掉了所有的衣物,然后自己也脱掉了外衣,只穿了件短裤,她的皮肤跟细姨一样,白嫩、细腻,但是气质多了一份优雅,人毕竟年轻。
细姨躺在唐唐的怀里,闭着眼睛,享受着女儿曾经享受过的爱抚。
两个上海滩的女人在浴缸里,被清凉的水浸润着,水在带走泥屑的时候,也带走了闷热。它埋伏在两个女人的身体上,尽情地、贪婪地吮吸着。
阳光也不失时机地透过窗棂的缝隙钻进来,映射在两个女人白皙的皮肤上,一下子增加了一丝活力。
在岁月的沉淀下,生活是多美好。
晚上的时候,米老鼠敲响了唐唐家的门,唐唐打开门一看,是米老鼠,问道,这么晚了,你还折腾啥?
米老鼠趴在门上说,你让我进去说。
我要睡下了。唐唐将自己的脑袋夹在门缝中,阻挡着米老鼠的进入。
好吧,唐唐,我今天见到了谢晋导演,他给我留了电话,说我气质不错,他手里有一部电影,正缺一个角色,让我明天去试试。
那挺好啊。你去吧。唐唐嘴巴里冒出这句话。
我想带你去,万一还有啥机会。米老鼠说。
唐唐想了一下说,好吧。明天再说,我今天累了,我要睡觉。
米老鼠应了一声,好嘞。明天见。高兴地转身离去。
唐唐回到屋里,正要躺下,细姨在一侧开口了,老鳖来了。
唐唐没回答,她实在太累了。曾经那么坚强的一个女人,自打中风后,现在变得那样的脆弱,糊里糊涂,就像一个婴儿一样。这老天爷啊,真把人当猴一样戏弄。人在世上走一圈,最后又回到了起点。细姨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婴儿一样的思维,婴儿一样的肢体。
上海滩微风吹来的时候,唐唐已经睡着了。白色的幔帐,抖动着,就像婴儿的呼吸。屋子里的那些老家具,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幽远、幽深,世界归于平静。
次日清早,唐唐正曚昽着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唐唐有些厌烦地起来,打着哈欠来到门前,打开门,站在米老鼠跟前,揉着眼睛。
米老鼠看着唐唐的样子,有些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走,换衣服,我带你走。米老鼠说。
带我走,去哪里。唐唐说。
去见导演。米老鼠说。
我干吗去见导演,我是一个模特。唐唐说。
你忘记了,我昨天跟你说的。你当时答应了。米老鼠说。
唐唐站在那里,白色的睡袍,在晨曦中闪着她白色、丰盈、性感的裸体。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我不去。说着关了门。
米老鼠再敲门,敲门声惊动了细姨。谁啊,老鳖啊。
唐唐说,别闹。无奈地再次打开门。
这真是机会。米老鼠说。
我不去。唐唐说。
最后一次问你,你为什么不搭理我?告诉我,我就走,从此再不来。米老鼠说。
真的?唐唐问。
真的,我是爷们儿。米老鼠说。
你不是跟倩倩好了吗?唐唐慢悠悠地说。
啊,是这啊。我跟她是好了,可这也不影响我跟你好啊。米老鼠说。
滚,无耻。唐唐下了逐客令。说着关了门。
米老鼠呆呆地站在原地想,这孩子长大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年后,唐唐在一部叫做《上海的晚上》的电影里看到了米老鼠。这条叫做爱舍里的弄堂在电影首映的那一天,几乎所有的人都接到了一张免费的电影票。包括唐唐跟细姨。
细姨那天表现得一点儿也不糊涂,听说米老鼠当上了电影演员,非要唐唐带着自己去看看,观摩一下。执拗不过细姨,唐唐只好将细姨扶上轮椅,然后带着她去了明华电影院。
此刻的明华电影院就像一座城堡,坐落在一片浓荫里,显得别致精巧。
米老鼠在谢晋的电影里扮演了一个模特。当米老鼠在镜头里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细姨清晰地冒出了一句,老鳖。众人纷纷转头朝细姨这里看,唐唐赶紧捂住了细姨的嘴巴。别闹,要是再闹,我就带你回家。细姨在黑暗中点点头。
米老鼠在电影里饰演了一个落魄的模特,为了追求自己的模特梦想惨淡的一生,当看到米老鼠在晚年坐在轮椅上嘴巴里喊着,“妈妈,我要回家”那句话后,唐唐再也忍不住,她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一直到电影散场,她也没抬头。坐在一侧的细姨始终将自己的头靠在唐唐的脑袋上,没有离开。
事后,米老鼠跟他的爸爸、妈妈搬离了爱舍里弄堂。
米老鼠走的时候,唐唐没在家,她正在参加一场演出。在她回来的时候,听邻居说,米老鼠站在细姨家门前待了好久。最后他跟邻居们说,是我带着唐唐走上了模特这条路。如今自己当演员了,怕以后干不了模特了。希望唐唐将来能将模特这条路走好。
唐唐听后,苦涩地笑了笑。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上海滩的机会很多,也很乱,就像那部叫《繁花》小说里写的那样。有人翻身,有人倒下,有人依旧过着从前的生活,不闻不问,低头走路。有人倒下了,爬起来,继续走。有人跌倒了,再也没有起来,甚至远离了这个纷乱的世界。因为每一个人都是这个城市的一角,即使掉了一角,这个城市依旧是城市。生活依旧是生活。一年四季依旧往返交替,不会为谁停留,也不会为谁终止。
在唐唐二十一岁的那一年,细姨走了。就像上海滩上那些普通的人一样,带着遗憾、失落和对这个世界的恋恋不舍和痴迷走了。
细姨的整个葬礼都是唐唐一个人办的。他们在上海滩没有任何的亲人。弄堂里的人也没有帮上忙,他们都在忙自己的生活。当心自己倒下,所以只顾自己的生活。大家都一样,来来去去终有时。该来的会来,该走的自然会走,无法停留,无法挽留。
整个葬礼,细碎、简单、平凡、普通。
殡仪馆的人在火化细姨的时候,当望着细姨身上那件天蓝色的旗袍的时候,纷纷啧叹,真美。
一位老火化工问唐唐,就你一个人?
唐唐点点头,是。
没有别的亲人了?老火化工问。
没有。唐唐回答。
哎。老火化工叹口气,不忍心再多一句话。
细姨穿着一身精致的旗袍进去,最后变成了一堆白色的粉末。火光挤干了她身上的所有泪水、汗水、苦水。她不再属于这个尘世,不会再受到打扰,她来源于尘土,归于尘土。在唐唐见到那一刻的时候,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事后,她怪自己没忍住。
在止住哭声的时候,老火化工已经用一个骨灰盒将细姨的一生完整地装了进去。
唐唐怯怯地问,都在里面了?
都在里面了。老火化工回答。
细姨年轻的时候就喜欢那座外滩公园。唐唐知道妈妈这一爱好。上海滩的墓地贵得吓人,活着不容易,但是死不起。在没有能力给妈妈买墓地的时候,在一天午夜里,唐唐抱着细姨的骨灰盒,将细姨偷偷地埋在了一棵梧桐树下。谁也不知晓。那一晚,只有天上的蓝星星偷窥到了这个秘密。
唐唐那个时候还不懂得孤独,但是她知道妈妈喜欢热闹。
细姨走后,唐唐开始细致地追求起自己的模特梦想,从前当模特是为了生活,现在当模特是为了梦想,一种优雅的生活。
二十三岁的唐唐成了上海滩最有名的模特,她获得了荣誉,也获得了一份感情。
那年她跟一位富商结婚,富商是服装界的一位名流。大家都叫他明楼。也正是明楼带着唐唐去过巴黎时装周,去过希腊斗兽场,在那里走过台。也带着唐唐去过美国、意大利、德国、比利时,全世界几乎所有大型的时装秀,唐唐都参加过,并且获得了不少的赞誉。为了当模特,唐唐将自己的体重减到了一百斤。一个一米九十多的女孩,最后只有一百斤,可想这是多么冷酷的事情。所以唐唐私下里总跟朋友说,自己只剩下皮跟骨头了。就连水分也没有。自己活不多久的。这句话最后应验了,但是死的不是唐唐,而是明楼。
明楼没活过唐唐。这个六十岁的明楼在跟唐唐结婚三个月后,便死在了去往巴黎时装周的路上。
那天,唐唐清楚地记得,一早起来,她给明楼准备了早餐,然后帮他把喜欢的那件西装穿上,带好文件包,让司机送他去机场。明楼这次出差是推广自己服装的新品牌,唐唐。用了唐唐的名字作为新品牌的商标。但是在飞机上,心脏病复发,没坚持住,梦离尘世。
当唐唐听到这个消息后,她呆呆地坐在地板上,一言不发。没有流泪,也没有哭闹。仿佛是一个生死训练过的状态。
在那天,唐唐去了埋着妈妈的那棵梧桐树下,静静地坐了一晚。当路人惊讶地看着她的时候,她重新地打理了自己,转身离开。这是一个秘密,只属于她跟细姨。还有那天的星星。
在唐唐从这份感情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年后。
三年后的唐唐失去了模特们最好的年龄,她从此告别了T台,开始过普通的生活,就像当初的细姨一样。一个人养着一条犬,没事的时候,去公园散步,逛大型的商超,她不是购买,而是看那些服装的新款式,新的潮流。就像当年自己做的第一条喇叭裤一样,她一直喜欢时装,喜欢各种饰品。这期间,她爱上了不停地购买面具,印第安的,南非土著的,加拿大的,斐济的,还有云南的一些面具。买了这些面具后,她会挂在自己的屋里,在客厅、书房、卫生间等各个地方的墙上都挂满了自己的面具。她甚至开玩笑说,自己只要有面具,宁肯不要男人。
但是在她四十岁的时候,她再次结婚。她也在心里暗下恒心,再不要为了模特身材。这次她要生一个孩子。
但是几次怀孕,最后都流了。那个依靠她吃饭的男人,也忍受不了,在一天清晨,在唐唐遛狗回来时,发现男人不见了。她一整天在打男人的电话,可是就没人接。她慌张地报了警。但是还是无果。
一段时间后,她再打。那个曾经熟悉的数字,成了空号。
这次,她没有太伤心。她现在跟当初的细姨一样,她选择了原谅。原谅别人,也原谅自己。在男人走后,她躲在家里整整一个月没有出门,最后她想起了那个米老鼠。都是这个该死的米老鼠。想到这里,她笑了。
平凡是我们一生的事业,伟大只是一次偶然的出轨。唐唐想到了这一点。
在唐唐再次走出家门的时候,她卖掉了自己名下所有的房产。她不再拥有固定的资产。现在她只是一家服装公司的策划师。
卖掉自己固定资产后的她开始不断地更换住地。基本是一个地方住了半年就搬走,反正上海滩足够大,足够她折腾,足够她在新的环境里适应自己,适应生活。
同事们都说她能折腾。常开玩笑说,早上还住在金沙嘴,晚上便安家在静安寺。昨天还在黄浦江,第二天就睡在了苏州河。
唐唐乐此不疲。爱舍里弄堂已经拆迁了。她不能像母亲一辈子住在爱舍里,生在爱舍里,死也在爱舍里。从来到去,都在那里,一眼尽头,一眼江山。从最初来,到最后去,只是自己生活里没有男人。这个时候唐唐理解了孤独,也理解了母亲。孤独却是存在的,不是只在字典里存在。它存在一切的生命里。
那次她在爱舍里的旧址对面的离岸咖啡馆坐了一上午后,望着那些老式的建筑在钩机的摔打下,倾塌,义无反顾地死去。第二天她便开车去了南京的一家孤儿院。她打算领养一个孩子,来分解自己的孤独。
当她迈进孤儿院里看见的第一个男孩,他们便彼此吸引了。那个三岁的男孩在唐唐蹲下去的一瞬间,便歪歪扭扭地走了过来,然后拉着唐唐的一个手指叫,妈妈。
这简直太奇妙了,天意,真是天意。唐唐人生第一次听见有人叫自己妈妈的时候,一瞬间,她泪流满面。她一下子抱住了那个叫天天的男孩。这一刻,她感觉自己是圆满的。
孤儿院的阿姨当时也给弄得手足无措,她惊奇地说,自己在孤儿院干了半辈子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缘分,真是缘分。
唐唐抬头跟那位阿姨说,我就要他了。咱们今天就办手续。
孤儿院的阿姨说,今天办不了。
唐唐问,为什么?
你想想,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阿姨笑着说。
唐唐看看了表,惊呼,我这脑袋赶上细姨了。
阿姨问,谁?
唐唐笑着说,我妈妈。我发现我将来老了,怕也要得老年痴呆。
阿姨笑着说,你不能,你瞧你这个个头,这么漂亮,不能,绝不能。上帝都不会允许。
但愿如此吧。唐唐站起来,想去旅馆住下。
小男孩却抱着不忍撒手。
唐唐耐心地说,妈妈明天就来。妈妈现在有事要出去。你等妈妈回来。
小男孩似乎听懂了,于是很懂事地撒开了手。
唐唐以为小男孩会哭,但是小男孩没有。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唐唐一步步走远,直到变成了一个盲点。大概是经历了太多这样的场面,小男孩似乎已经习惯了被抛弃的感觉。
但是当唐唐转身看见呆愣在那里迟迟未走的小男孩的时候,唐唐还是感觉到了心在疼。
如今唐唐跟天天生活在一起已经五年了,现在天天已经上学。学校是当年自己上学的地方。而唐唐也不再任性地搬来搬去,她稳居下来,住在距离爱舍里不远的一处租住的别墅里。天天的名字也没有改,而且在天天能跟人交流的时候,唐唐也告诉了天天的身世。你是被我收养的。妈妈没有孩子,结过两次婚,但是都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去了南京孤儿院收养了你。以后我们相互有了依靠。我陪着你长大,你陪着我变老。说到这里,唐唐有些忧伤。天天坐在那里耐心地听着唐唐说着,不住地点头,但是全程没有说一句话。事后,为了让天天相信自己说的话的确是真的,唐唐还拿出了那本领养证,让天天看。在这方面,唐唐表现得很开放。
天天很懂事,在唐唐做饭的时候,他会站在一旁看着。唐唐好奇地问,你不出去跟小朋友玩儿,站在这里干嘛?妈妈,我想跟你学做饭,等你老了,我就给你做。唐唐听了,一阵温暖,眼角湿润。一切就像天天说的那样,有时候,唐唐不舒服,天天会帮着唐唐遛狗、做饭。尽管饭做得不那么可口,但是唐唐还是感觉到一丝温暖。
天天学习很用功,独立性很强,所以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每次唐唐去学校接天天的时候,老师总夸天天懂事。
而天天在唐唐去接自己的时候,也会说,妈妈,你要是有事,不用来接我,我能找到家的。
妈妈担心呢。唐唐说。
怕啥,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天天说。
还没有呢。等你长到妈妈这样的时候才算长大。唐唐说。
妈妈,我以后也要长你那么高。也要像你那样,当大模特。天天说。
不好。妈妈不要你当模特。你要走跟妈妈不一样的路,一条属于你自己的路。你不应该学别人。唐唐正色道。
为什么,我不可以当模特?天天说。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唐唐生气地说。
天天沉默下来,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唐唐说,对不起,妈妈不应该这么说,等你长大了,自己选择吧。看你能不能长得足够高。
天天开心地笑了。
一天唐唐在接天天回家的路上很意外地遇见了米老鼠。
米老鼠一头银发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他穿着一件米色意大利风衣,脚下的米兰皮鞋擦得很亮,席米妮裤腿笔直,腰板挺拔。身材没怎么变形,不愧是当过模特。唐唐心想。
米老鼠也看见了唐唐,他满含笑意。
好久不见。唐唐站在那里跟米老鼠说。
好久不见。米老鼠回了一句。接着看了看天天说,你的孩子?
是,我的。唐唐回答。
还好吗?米老鼠问。
挺好的。唐唐耸了一下肩膀,摊了一下双手笑笑说。你也挺好的?
一样。不过我孩子比他大,现在他在法国,是一个模特,走了我走的路。米老鼠说。
唐唐笑了笑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米老鼠说,这孩子我看身材也不错,将来也是一个当模特的料子。
可我不想让他走这条路。他应该有自己的路。唐唐慌乱地说。
为什么要走自己的路,现成的路走,不是更安全,更容易?米老鼠说。
不一样,他学习很好。他不应该走我们的路。我们是因为学习不好,被迫走了这条路。唐唐说。
可是我儿子走的就不错。该有的都有了。米老鼠说。
唐唐笑了,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
哎,我老了。去年,老伴死了。米老鼠说。
是她吗?唐唐说。
怎么会?她叫静怡。
哦。对不起。唐唐说。
有啥对不起的,一切都过去了。米老鼠说。
哦。唐唐说。
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你其实是我爸跟你妈生的孩子,米老鼠说。可是你不听我解释。
唐唐惊讶地愣在那里,过了好久,她笑了,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摆手说,米酒,再会。说着拉着天天朝另外的一个方向走去。
身后是米老鼠的声音,唐唐,你这是头一次叫我的名字,头一次叫我米酒。其实你应该叫我哥哥。
这个时候,起风了,风吹在唐唐的脸上,一股眼泪流了出来。
路旁的咖啡店里传来那首歌曲。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天天抬头看着唐唐说,妈妈,你哭了。他是谁啊?
唐唐掩饰地说,是风吹的。他嘛,是带领妈妈走上模特路的那个人。
妈妈,你喜欢这个工作吗?天天歪着脑袋看着唐唐。
不知道。唐唐淡淡地说。
可是,妈妈,我喜欢。我长大了也要当模特。你没听刚才那位叔叔说了,我将来的身材也会很好的。因为你高个子,我也会很高。天天说。
等你长大了再说吧。妈妈不干扰你。不过,妈妈给你提个建议,我还是不喜欢你当模特。唐唐说。
那是为什么呢?我不明白。天天说。
作者简介:段久颖,哈尔滨市作家协会理事,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民族文学》《西南军事文学》《前卫文学》《满族文学》《小说林》《诗林》《北方文学》《章回小说》《辽河》《岁月》《小说月刊》《小说选刊》等杂志发表作品。短篇小说《玩家》、中篇小说《水货》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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