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痂 | 余 阵
文摘
文化
2024-06-05 11:57
黑龙江
痂
余 阵
九年前的夏天,刚从农村爷爷家回市里上初中那会儿,为了躲避回家路上遇到的小混混,放学后我要独自绕到江堤那边去兜上一个大圈子。记得开学第一个礼拜,我不明就里还按照上学时的原路返回,结果连续两天都碰到那群家伙。一看到四五个人拿着碗口粗的木棍还有弹簧棒抱着肩膀站在操场后面的巷口恶狠狠地喝住前面穿校服的学生,我便识时务地从口袋里掏出玩具和零钱,不太情愿地排着队交给了其中的老大。那个左右手臂上各纹着青龙和白虎满脸横肉的光头十分满意地拍拍我的肩膀,而他的小弟在我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那只被迫上缴的新买的溜溜球时又朝我屁股踹了一脚。从那以后很快我就学聪明了,宁可绕远也不愿白白便宜了坏人。大概两个礼拜以后,我听说隔壁班有个男的因为拒不给钱而被那帮人狠狠揍了一顿。又过了几天,在放学路上我认识了后来经常一起回家的同学罗飞。那天黄昏,经过水上公园的门口时一个人几乎和我并排行走。我侧过头看了看他,脸上紫红色的肿块还没完全消退,依旧穿着破了窟窿的校服裤子,故我推测这人就是那天被打的倒霉鬼。我凑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于是很自然的,我们就聊起那天不幸的遭遇。罗飞勉强承认前几天被劫道的王八蛋给打了,不过倒不是因为他怎么激烈反抗,而是当时兜里没有钱,对方恼羞成怒了。我打量一下他还没消肿的脸,虽然两班仅隔着堵墙,但此前我好像还真没见过这个人,当天傍晚我们就一道回去了。说起来,罗飞在我们年级并不是个受欢迎的人,至少我没看到除了自己还有别的什么人愿意搭理他。只要你和他说过话,你就大概能明白他是怎么回事了。罗飞总是露出那副懦弱得有点可怜但又让人很想欺负一下的样子,让你不得不想把他当作一条狗。周四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我去三楼办公室帮英语老师批作业,快上到二层时隐约听见楼梯拐角斜对面的男厕所里传来一帮人骂骂咧咧和叮叮咣咣揍人的声音。我蹑手蹑脚地走过缓台,然后拼命往上跑,直到英语组办公室门前才敢停下来大声喘气。大家都知道四班和七班几个称王称霸恃强凌弱的人实际全是些胆小鬼和无赖,但据说他们打架很厉害,竟也没人能惹得起。虽然我们只是每天放学顺道回家,但罗飞对我这个唯一的朋友还是格外看得起并且带着一点儿讨好的意思。那天下午,在江边我看着他脸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将滩涂上的石子一枚接一枚地斜抛出去,从不停顿。他手里的那些石子掠水而过,在水面荡起一圈圈的波纹,而我的石头总是扑通一声沉下去。玩了一会儿,我们拍拍手心和屁股上的沙土站起来,这时我才发现他裤裆裂开了好大一条口子。想想罗飞已经两次无缘无故被人揍了,我觉得这也真是够倒霉的。他慢慢往坡上走,左腿有点不怎么利索,夕阳里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竟有些落难英雄的味道。趁着我发呆的工夫,他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然后又喊我过去。我来到那片草丛时,他正蹲在地上察看临近的几株野草。我说这草有什么奇怪的,他便摘了一片叶子小心翼翼地捏着叶梗用锯齿形边缘划过我的胳膊。我感觉像是被虫子蛰了一下,皮肤传来阵阵刺痛,还伴着隐约的瘙痒。在我刚想张口骂人的时候,他丢掉那片叶子站起来,从鼻孔里挖出一块鼻涕作势要往我的胳膊上抹。我猛地推开他,龇牙咧嘴地捂着伤口。罗飞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他说抹上就不疼了,然而我并没理他。过了一会儿,我们走下堤坝,他忽然和我说起英语作业的事情,有些莫名其妙。我们两个班共用着一个英语老师,而作为英语课代表,有时我也替隔壁班的课代表帮老师批批作业和卷子什么的。回家路上,罗飞和我商量能不能在他偶尔没写完作业的时候网开一面,他说会请我吃校门口的烤串或者炸鸡排,不过我没有搭腔。晚饭后,左臂仍然隐隐作痛。我闷闷不乐,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胳膊上那块红斑像土丘一样渐渐隆起,然后变得肿胀而透明,仿佛水面上的气泡。钻心的疼痛停止了,我像往常一样坐在课堂上装模作样,一边漫不经心地向老师点头一边用指甲在表皮上划来划去,同时又很想戳下去,就像听见一粒成熟的痘疮爆裂流脓时那样畅快淋漓。越是犹豫不决,皮肤下流毒积聚得就越多,就越是邪火攻心。我感到事关紧急,生命危在旦夕。惊醒以后,我在床上躺了挺久,不时抬起手臂观察那伤口。不一会儿,母亲进来喊我起床,我将左臂藏进被子里。她在我床边站了片刻,忽然将手伸进被子里捉住我那只受伤的胳臂端详着,往上面擦了擦唾沫。我心虚地坐在餐桌旁喝粥,一边偷偷打量着母亲的神情。她仍然是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吃了几口饭就匆匆离开家,忘记带走桌上洗好的苹果。本来到学校我是要找他算账的,但那天罗飞并没有来上学,放学后我就自己一个人回家了。吃晚饭的时候我正忙着去夹一块捣得七零八落的煎鱼,母亲将鱼肉夹到我碗里,接着问起我在学校的情况。我说学校很快要开秋季运动会了,老师让买白衣服、白裤子和白鞋。她答应了,又提醒我以后不要和罗飞在一起玩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罗飞的,因为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起过这个人。为什么?我把鱼肉送进嘴里。吃你的饭。她有点不耐烦。我说我和他挺好的,我们每天放学一起回家。让你别问就别问,总之以后不许和他来往。接着她把筷子拍在了桌上。再见到罗飞已经是两天以后了,我盯着他裤子上的几处未经修补的破洞和豁口,问他妈怎么不给他洗洗然后缝一下。他支支吾吾显得有些局促,我也就不打算继续追究之前的事情了,况且当天还留了不少作业。语文老师下课前布置了作文,母爱,一个老掉牙的题目。我实在提不起兴趣,感到按时完成任务十分困难,就随便和他抱怨了几句。他先是漫不经心地听着,然后冷不防认真起来问我,你有没有恨过你妈?我被他突然严肃起来的神情和提问弄愣了,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告诉他,我应该没有。我恨我妈,特别是她打我的时候。他貌似不在意地说了一句。罗飞反常的表现使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不过幸好此时他已经准备左拐从黑色的铁门进到小区里去了。我们俩摆摆手算是告别,彼此没再多说一句话。晃悠到楼下的时候,正赶上我妈拎着两兜菜从小区门口过来。没想到她今天下班这么早,不知道刚才看没看见我俩一起走。我过去接她手里提着的两根莴苣,一时有点心虚。写完作业一直到吃晚饭的这段时间,她都没有提起刚才的事,我感到提心吊胆,又告诉自己要沉住气。吃完饭我帮忙收拾碗筷,在厨房里泡茶的时候她问我是不是又和罗飞一起走了,我说是。她说罗飞不是什么好孩子,以后少和他接触。我正想申辩,她接着警告说如果再被她发现小心打断我的狗腿。然而在受到预期的严厉惩罚之前,我便已和罗飞不再往来。自从与他频繁接触开始,我渐渐感觉到周围人对我的疏远。收作业时前桌的满不情愿、讲题时学习委员的不以为然以及布置作业时全班的怨声载道令我一度为当课代表遭到别人嫉妒而发愁苦恼,从而忽略发现事情的关键,直到有天体育课自由活动经过乒乓球桌时听见两个女生在背后阴阳怪气地议论。那一刻我感到既吃惊又愤怒,没想到大家都知道了,只有我蒙在鼓里。我觉得受到了欺骗,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下课以后我本打算马上去找罗飞理论,然而在风风火火到达他班级门口时又突然冷静下来。再三考虑以后我转过身迅速往自己班级走,路上碰见他上厕所回来向我打招呼也装作没看见。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时间久了同学对我的非议也慢慢消除,我重新融入到自己的集体中,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从那个周一开始,我要连续两个礼拜放学留下扫除,不再和他一道回家。我为能够这样巧妙地避开他而暗自窃喜,只是有时候看见他慢吞吞地出现在教学楼和操场上的样子会觉出些许可怜。不过我想,放弃一个无关紧要的坏人对于获得更多真正的尊重和友谊来说是十分值得的。他应该是觉察到了什么,以后下课便不再主动来找我,但私下里曾多次向我示好,比如塞给我一包辣条或者约我周末去网吧打游戏,不过我一直表现冷淡。十一月最后一次值日那天,班主任事先布置要我们完成大扫除,结束时已是晚上快七点。六点半左右,窗外突然开始下起大雨,组员们找借口趁着雨势还小纷纷往家跑了。那天爸爸加班,妈妈去医院探望姥爷了,我想着还要冒雨回去面对家里的冷锅冷灶,就不打算立刻回家了。我站在窗边注视了一会儿街景,行人躲在屋檐下,路灯亮得很早,风把密集的雨丝吹动,斜织成一张无穷无尽的大网在暗黄的低空中荡来荡去。踩着暖气片我爬上窗台把窗户开个小缝,一两滴秋雨飘进嘴里,凉凉的,有土味儿。收发室里打更的老头儿很快就来催我离校了,雨渐渐变小,我一个人锁好门,走廊上空空荡荡,只有应急指示灯还惨绿地亮着。我拖着垃圾袋,慢吞吞地往楼下走。快到二层时,我猛然发现缓台那里站着一个人。深沉的夜色中我瞅不清对方的脸,直到他晃了晃手中的伞开口说,咱们一起走吧。去垃圾站扔完垃圾以后,我们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在正常放学回家的路上,不必再惧惮谁。街区荒无人烟,整个世界都属于我们的。我们俩不说话,经过几个平时卖玩具、烤冷面的小摊,只剩下一辆辆破手推车和挂满雨珠的黑色苫布。还有几个土豆萝卜滚落在菜市场里,那也许是小贩急着逃跑时留下的。到达十字路口时,我数着信号灯的秒数,没有注意到对面已经有人不顾路上稀疏行驶的汽车朝这边跑过来了。我看着她穿着拖鞋不要命地向我们这边跑过来,迅速反应出那是班里一个喜欢制造传言招惹是非的死八婆。我下意识推开了身边打伞的人,然而她应该没有注意我们,只是拎着一瓶酱油往不远处的居民楼跑去了。我希望她能狠狠地摔一跤,我也对自己感到无能为力。他一直把我送到单元门口,没说什么就走了。我慢慢爬上楼梯,我想大概也只能这样了。日子平静地过去,我们仿佛已就这种形同陌路的交往方式形成了某种默契,除了偶尔在走廊上碰到时他还会多看我一眼。如果不是哪个同学不经意间提起他时的那种不屑口气令我稍微有点不舒服,我快要以为自己从来没和这个人做过朋友、一起放学回家了。第二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三月中旬大江就有开化的迹象,再过五六天江面已经开始跑冰排了。那些分裂的冰壳像是远古时期板块运动形成的陆地和岛屿,不时相互碰撞,发出格愣格愣的响声,日夜随江水奔往下游。迎春和连翘从萧条的枯枝上抽出嫩黄的花苞,蛰伏的虫子开始外出活动,而人也不例外。那伙小流氓去年冬天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现在他们又出现了,继续在学校周边制造恐吓与暴力。我至今还记得四月末的那个傍晚我们是怎样对付那群孬种,从而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下午的敬老活动结束以后,校车把我们撂在学校正门前面。想着距正常放学还有一段时间,我心存侥幸,决定抄近路回家。很快我便认出前面那个略微佝偻的背影,他应该也已有察觉。我刻意慢下来和他拉开距离没精打采地走着,忽然听见前面吆五喝六的声音,暗想大事不妙立刻转进旁边的胡同。他被拦下来要钱,我听得清清楚楚。遭人推搡了几下,他迫不得已拿出兜里的钱,那些人对他搜身后仍然不肯就此罢手,实在欺人太甚。我探出头,他们应该是将他围起来打量了一会儿,有人对其中的老大嘀咕了几句,那个纹着青龙白虎的胖子就说要兄弟们好好替他死去的妈教训一下这个坏种。正在这时,我看到边上几个人纷纷后退几步,他像头狮子一样被激怒了,两只眼球向外凸着,朝对面那个用木棍指着他鼻子的人声嘶力竭地大吼,然后张开握紧的双拳攥住那根罐头瓶口粗的木棍将对方抵向学校后操场外面围墙的一角。我先是看见其他混混都吓傻了,然后紧接着拳脚和棍棒劈头盖脸向他砸去,但他仍然死命地怼着棍子,仿佛要把它插进墙里。另一头的可怜虫像是被钉在泡沫板上的蝴蝶标本痛苦地挣扎着,试图将木棍从自己的肚子上移开。两三分钟以后,倒霉蛋的眼白已经开始上翻,而罗飞也被打得没劲儿了,那些人岂会善罢甘休。我终于下定决心,放下书包,提起沙堆边捡来的砖头,走过去,抡在一个人脑袋上,又砸到另一个的脚上。大家都停下来注视着我。罗飞吃惊而感激地瞅着我,我们俩对视一眼,随后再次加入混战。又过了两分钟,我们快要支持不住了,幸好警车已经“呜呜”地往这边开过来,那些人落荒而逃。罗飞在社区派出所里一直坐到天黑,并不配合民警的询问,始终低头玩弄着脏兮兮的手指。我说我的书包还在墙外的沙堆上,戴眼镜的民警就去给我取书包,另外一个提着墙边的粉色暖壶往玻璃瓶子里倒水。我想起马上要竞选班干部了,在手心里一遍遍画起了正字。我画够了四十七票,抬头看看对面的罗飞,他无所谓地看了看我,又低头玩起了手指。眼镜不一会儿就把我的书包拿回来了,他们分别在桌子两边坐下来,把脚支了上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聊天,也不顾及我们。不说今天,上周六我去我妈家,在楼底下看见俩孩子把条怀孕的母狗踢得嗷嗷叫,我妈说那狗都快要生了,大人也不管管,真是作孽。说完,他瞥了我们一眼,喝口茶水,仿佛我们也虐待了条母狗一样。眼镜对面的瘦子举起手里的罐头瓶子晃了晃,认真研究一番。我猜他什么也研究不出来。那瓶子用得有年头了,就像一瓶被忘弃多时的药酒,很可能早不记得里面泡过什么药材,可以治什么病了。瓶壁上挂着深棕色的东西,阳光下如同铁锈,又像是吸烟者的牙渍,简直令人作呕。你是不知道,我听原来的片警说,咱们这儿有个孩子原来搞恶作剧不小心把他妈给弄死了,赶明儿小心你儿子也这么弄死你。瘦子愉快而不无恶毒地笑着,眼镜刚想发作就听见有人咣咣在踹门了。我正准备用目光去试探对面的罗飞,外面就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俩人面面相觑,大概是想到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于是赶紧跑出去查看,接着把一个醉鬼给带回来了。他晃晃悠悠酒气扑鼻地进来,身上还扑簌簌落着木头渣子,刚进屋就立刻直奔桌子过去薅着罗飞的衣领把他从椅子上拽到地下哐哐一边骂一边踢,他也不反抗。眼镜和瘦子起先有点傻眼,然后连忙把两人拉开,那男的还想挣脱眼镜的胳膊再施加一顿暴力,这时罗飞自己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背擦擦鼻血,然后十分漠然地望向窗户。窗户外面焊有防盗用的黑色铸铁栏杆,下面种着几棵正在攀爬的葫芦藤。行了行了,要教育孩子你带回家去教育。瘦子言不由衷地稍稍安抚了醉醺醺躺倒在椅子上的男人,不耐烦地简述一遍下午发生的事,把他叫起来在材料最后页上确认签字,又象征性地对他教训一番便让他把儿子领走了。罗飞跟着他爸走出派出所,看得出来他低着头有点紧张,连我向他招手都没注意到。两个警察继续坐下来喝茶,聊天。显然他们早忘了刚才的话题,又闲扯到晚上吃什么的问题上。不一会儿,我妈下班也过来了。她了解完来龙去脉签了字就把我带走了。回到家我以为她会狠狠地教训我,然而出乎意料,她没再提起这件事。长久以来,每当想起那些骇人听闻的流言我都心存疑惑,总想当面问问他,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我被自己的好奇心牵制着,一部分是想看看他惊慌失措的反应企图验证些什么,另外一部分则是因为对事情的过程和细节有着难以言述的强烈的探究欲。春游那天下午,野餐结束我们早早坐大巴回学校了。前两天我就和罗飞约好,等春游完了一起去大堤上放风筝。三点多钟的光景,学校后门那里寂静无人,我背着装满竹架的书包,用线轴的木柄将花坛里的紫鸢尾一朵朵地抽碎,百无聊赖地等他。八九分钟以后他才从操场另一头的小白楼那里出现,鬼鬼祟祟的,吓了我一跳。我们往坡上走着,春风浩荡,阳光明媚,芦苇掩映着支流狭窄的水道,远处的江面波动粼粼的金子,游船与渔舟缓缓行过江心的沙洲,天地是如此之新。我们嬉皮笑脸地打闹了一会儿,然后放下书包,各自把风筝组装起来。差不多五分钟以后,我把线头穿过橙色金斑大凤蝶胸前的金属圈,用力系紧,他的剪尾燕儿也基本完事了。掣着尼龙线,我们迎风向江滩跑。几经周折,我的风筝终于扶摇上天了。开始时我的蝴蝶还四处乱撞并不平稳,好不容易才平衡而从容地展翅飞翔。那段长线在空中被风弹拨,铮铮作响,有如裂帛。望着自己的风筝在高空中安全飞行,我才有工夫侧过头去管他。只见他在沙子上来来回回跌跌撞撞地跑着,漫无目的。他的小燕子在低空飘摇欲坠,一如既往的狼狈。我大声告诉他要找准风向,别把线放太长,他也只是笨拙地操作着。我把罗飞喊过来,收收自己风筝的线,让他先替我拿几分钟,我去帮他把剪尾燕儿放起来。两只风筝同时翱翔于天空的时间很短,乌云很快从西方如奔马般涌来。我们迅速收线,背上书包往桥洞底下跑。顷刻之间,大雨弥漫了江边,一带防风林、矮灌木、船只和浮于水面的警示牌仿佛水粉画的静物被冲淡,稀释的颜料在剩余空白的画布上缓慢洇开。风雨嗖嗖地灌进来,我们蹲着拆卸竹篾,冷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有点腼腆地说,那天的事多亏了我,不然他还指不定被打成什么样儿呢。我笑了笑,说那天你真是神勇,和平时的你一点儿都不一样。他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尽管稍纵即逝,我还是捕捉到了。我指了指他腿上没有结痂的伤口,说你这腿早该好了,怎么又弄成这样?他没有正面回答,试图把话题引到别的地方。我说亏我还拿你当朋友,危急关头挺身而出去救你,连这点事都不肯和我说。他的表情忽然又松弛下来,起身往这边凑,分明是想讨好我。算了,我们这么长时间的朋友。我继续使用激将法。那要不这样,我走过来说,我们互相告诉对方一个从没对别人说过的秘密,这样你才算拿我当真朋友。我抢先一步,说了自己上个寒假趁我妈没在家偷钱出去买冰棒的事,然后便不假思索地期待着他的下文。看着他一脸的不为所动,我佯装恼怒,把一只空易拉罐使劲踩瘪,你小子,一点儿信用都不讲。他的鼻子抽动着,十分勉强地讲了讲他暗恋我们班一个女生的事。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个不算,再换一个。我表现得颇为不屑,同时心里又有点着急。那讲什么,我都告诉你了,不信我就算了。他显得不太高兴作势要走,我连忙过去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在桥墩上,让他平复一下。那你就讲讲那件事。罗飞浑身战栗,他的瞳孔又像那天一样泛起血丝,好比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他狠狠盯着我,我有点害怕,但是仍佯装镇定从容不迫地与之对视。许久,他一把扯起书包准备离开,我的声音被风从后面凉凉地吹来。你以为我为什么当时躲着你?现在同学全知道了,连老师都听说了,而且有次我去办公室他们还在讨论这件事,你就希望他们一直这么怀疑、议论你?你把实际的情况告诉我,我可以和老师同学们说,渐渐地之前的误会不就消除了吗? 看见他略有迟疑,我开始循循善诱,就像我妈之前引导我承认偷了她的钱一样。然后跟我爸合伙把我给揍得两天起不来床。告诉你什么?他的语气软了,低着头两手插兜用脚拨弄地上的一枚石子,显得很颓唐。经过漫长的沉默,再抬起头他的眼睛里泛出了泪光。我虽然很反感别人对我哭哭啼啼的,但还是耐着性子听他讲述。他说之前并不知道他妈对那种东西过敏,家中阳台的花盆里种了几棵,他有天把叶子摘下来放在他父母的床上玩儿,结果后来忘了拿走。那天他爸不在,晚上他妈打牌回来很困了,没注意到床上的东西就躺了上去。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最后还是——我凝望着对岸摇摆不止的杨树林,仔细思考其中的细节。桥洞下气压很低,我走过去安慰他一下,递给他手纸擦擦眼泪,接着问他,那你妈睡觉前看到不会把床单上的叶子抖落掉吗?他离开本市以后我们还通过两次电话,不过慢慢地我和罗飞就断了联系。我想我们之间是再没有什么共同的烦恼和话题了,在我像个小偷一样完成那次蓄谋已久的勾当的同时,他也已将积攒多年的家财悉数散尽。我怀着别人的秘密与愧疚默默地生活着,直到数年以后,有天吃过午饭,我和当时的女友、现在的妻子散步到校园里运动场旁边一处偏僻的花圃。我看见里面业已荒芜,丛生着杂草,其中有一株瞧上去很熟悉,但我再也不会去碰它了。学生物的女友发现我的若有所思,就很干脆地说,那是荨麻,叶子和植株上有刺毛,一般人是不能随便摸的。这时我想起那件事,便索性全都讲了出来。她耐心地听完,最后轻轻地说,你那么做也是一种残忍。春游后过了一段时间,有天晚上我很早就上床了,但是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五月天气开始闷热,楼下的烧烤摊格外兴隆,一帮人光着膀子喝酒划拳称兄道弟天马行空地吹牛,拼命折腾直到深夜。下半夜,暗红的天际滚过几道惊雷,一阵莫名的静寂过后暴雨倾盆而至。疾风裹挟凉雨抽打着窗户,潮湿的泥土气味萦绕在枕边,我感觉稍稍好了一点儿。黑暗中,我听见爸妈的屋子里有拖鞋响动,赶忙将腿骑在薄毯上,装出熟睡的样子。果然,母亲过来关窗了。我眯着眼睛,看见她小心翼翼地跨过我的腿,爬到窗台上轻轻把窗户闭紧,然后蹑手蹑脚地回去了,临走前还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后来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闹钟大响,无奈我爬起来准备穿衣服上学,忽然想起今天是周末,就又心满意足地躺下,准备再睡个回笼觉。我做了一个又一个梦,梦境长短不一、气氛各异、纷乱而缺乏头绪。最后我梦见自己睡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房子里,没有季节和时间的概念,无人来访探望,只有那张床,但也使我感到恐惧。睡在那张床垫上如同折磨,我说不清哪里不对,直觉又令我不断寻找着问题的起源。我翻来翻去却一无所获,然后便从梦中惊醒了。爸妈仍然没起床,房间里泛出阴天时的颜色,世界荒凉而混沌。在最初的这段时间里,我固执地坚持着这个梦和现实中的某部分存在秘不可宣的联系。我凝视着身下那条床单,皱皱巴巴几乎拧成股绳子,便把它展开铺平,接着躺了一会儿等待母亲过来叫我起床。我等了很久也没有动静,才发现他们都去市场买菜了,只好慢慢开始穿衣服。我把短袖套在头上,突然感觉后背有些刺痒,伸手去挠,然后揭下来一张不知从哪儿来的淡绿色薄荷糖纸。对于罗飞给出的说法,我仍然心存疑惑。我时常一点一滴地琢磨,将这件事与他既往的表现联系起来,企图从中发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某种探寻真相的热情攥住了当时庸人自扰的我。暑假快要到了,我得抓紧解决这件事。某天傍晚趁我爸不在家,我试探性地和我妈聊起罗飞,毕竟这种无聊的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中年妇女总是要知道得多一点儿。当然我没讲春游那天的事。唉,他其实也挺可怜的。她叹了口气。他妈在世的时候除了打麻将就是和人鬼混,被他爸发现了以后稍不顺心就拿孩子撒气,也怪不得他恨她。我妈正在厨房里洗着碗,抬起头狐疑地注视着我,你都从哪知道的这些事?我赶紧解释说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连我们老师都知道了。她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那时候听说她有什么过敏症,去医院开了病历和单位领导请假。这种事谁知道——你老站这儿问这些干什么,还不回屋去给我学习!我逃回屋里,花了两天时间把前因后果重新仔细推理了一遍,心里有了几分把握。一种难言的兴奋令我激动得差点手舞足蹈,仿佛我面对的不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伴而是法庭上被狱警从旁边小门带进来的犯人。我想象自己即将作为香港TVB连续剧里那种戴着满头是卷的白色假发,身穿宽袍大袖衣服的精明律师手握真理和证据,以严密的逻辑和清晰的表达为我那并不存在的原告人辩护一番。法律是至高无上的,我被虚构的热望冲昏了头脑。我将精心设计的问题和对方可能的回答在头脑中预想了好几遍,一切准备就绪,我还在兜里塞了把瑞士军刀以防罗飞狗急跳墙杀人灭口。天气预报说周四是个好天气,我提议放学后沿着江堤散步回家。那场鏖战以后,小混混们便极少在学校周边的街头出现,因此绕远的路我们也基本不再去走了,况且作业越留越多。风拂过岸边的矮树,吹落枝杈上的一条白色丝带。江面映入夕阳,一道宽阔流动的镜子横在两岸之间,远处的树林在游移不定的光线中交替着金黄和暗红的颜色。我们在沙丘顶上坐下来,我从书包里拿出一片课间没吃完的草莓果酱土司分给他一半。吃完以后他站了起来,两股细细的沙子从两腿间簌簌流下去。我拉了拉他的衣角,让他坐下。他拍拍屁股又坐下来,转过头眺望远处。目之所及,是不远处的江桥,过去每天都有运煤的火车驶过,车轮撞击铁轨,隆隆有声。他望着那座空空荡荡的桥,我暗自调整好呼吸和语气,装作不经意地问他,对了,那天的事我还有点没明白。他转过头,十分平静地看着我,我有点被他那沉着而阴冷的目光吓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们家为什么要把野草种在花盆里?你妈过敏请病假你怎么会不知道?还有你说你妈回来躺在床上,她掀开被子怎么发现不了那些叶子?计划刚开始就脱离了事先的控制,我以为他会有点害怕,做贼心虚像上次那样哭着求我不要告诉别人或者干脆和我打一架。这次他的表现出乎意料。无法继续按照原定的剧本进行下去,我只能鼓起勇气把那些推理出的漏洞都讲出来。他皮笑肉不笑,那种表情意味深长。我想狗急跳墙的罪犯要动手了,一只手偷偷插进口袋。他站起来,猛地推了我一把,我像只车轮躺倒着滚下沙坡,顿时卷起一路黄烟。他正准备从另一面下去,我踉跄地爬起来吐干净嘴里的沙土,朝他的背影大喊,你这个杀人凶手,大骗子。大家都知道你是个杀人犯了,老师和同学都看不起你,现在你已经连唯一的朋友也没有了。风阵阵紧了,水面瑟瑟地战栗着,一缕缕深青色从对岸赭红的荒地和白色的探照灯那里开始飘散、蔓延。夜幕降临,母亲在家正等着我开饭,晚了不免又是一顿臭揍。我豁出去了,站在沙地上和他对峙着,今天总要问个水落石出。他慢慢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圆圈,大大小小,相互嵌套。很久也没有动静,我踢踢脚下的沙土望了望天,一只蚊子绕着我的鼻子打转,入夏以后我每天身上都得被咬好几个包。察觉到我的不耐烦,他抬起头,放下了手里的树枝,有些赌气般地对我吼:你说的没错,我们家没有种过那种草,我早就知道她过敏,早就知道她要掀开被子睡觉,所以我把那些叶子藏在了床单底下。现在你都知道了,这下你满意了吧!他似乎又要哭了。我看他隐忍了一会儿渐渐平复下来,不自禁地咽了咽唾沫,然后好像没事人一样从容不迫地说起来:那天,我看完家里的植物图谱,从野地里摘了几株杂草,拿回来想研究一下。他提醒我不要打断,然后继续说下去:我用放大镜观察了一会儿,想到上个礼拜五我们班主任在班会上当众说罗飞的家长在家长会上又闹了一次,同学都纷纷回过头不屑地看着我,我觉得心里难受极了,好像要被一只手给捏爆了。于是,不知怎么我就很想把它藏在床单下面让她难受几天,顺便看看这种植物会不会像书上说的那样可以带来严重的过敏。做完这些事,我就躺在自己屋里等着她打完麻将回来。我感觉等待的那段时间特别漫长,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睡着了。醒来以后已经是下午了,我突然变得又害怕又激动,能听见胸腔里心脏怦怦直跳,我以为我快死了。我跑到她屋里想把那些叶子拿掉,但是还没碰到那些叶子我就被蛰了一下,立刻缩回了手。晚上十一点,她打完麻将回家,先是在厨房里摔了一只碗,我从门缝里看见她歪栽在椅子上给自己倒水喝,好像是又输了钱心情不好,也可能是喝了酒,然后她就回自己屋里去了。十一点四十,我听见她开始叫唤。我想我当时大概并没有真想让她死,我以为她的过敏是装的,用来泡病假的。我只是打算给她个教训。那天她那么惨地嚷着,还有后背成片的红疹和水泡,我真的害怕了。我不停给我爸打电话,可一直都占线。然后我跑出去拼命敲门喊对面的邻居。半个小时以后救护车来把她拉走,在医院里待了两三天她就死了。大夫说,除了荨麻,喝酒也加重了她的过敏。后来办完我妈的葬礼,有天我爸喝多了回家把我狠狠打了一顿。最后他替我顶罪,说这样我就不用进少年管教所了。他对办案的警察承认说那些叶子是他放在床单下面的,因为相信了民间偏方,以为这样可以治病。过段时间,派出所的人找我们录口供,我不停地哭,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停不下来,不过他们根本也没怎么理我,很快让我走了。我爸因为过失致人死亡罪进了监狱,后来我就一直被寄养在叔叔家。既然你爸已经为你顶了罪,那为什么别人后来都说是你害死了你妈?按理说除了你们俩应该没其他人知道吧——他话里的信息含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愣了半天,看着他从书包里掏出水瓶喝了两口,半晌才想起问他这么一句,出口以后忽然觉得自己十分机智,这么重要的问题都没被我忽略。 可能他后悔了吧——出狱以后他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偶尔给人打打零工,喝多了就打我。我猜是他哪天喝多了以后跟别人说的——我以为她死了就没人打我了。那个学期结束罗飞就离开了,和他爸爸一起去南方打工。临走的那天早晨天空下起了蒙蒙小雨,火车站掩映在一片白雾中。我把一网兜的橘子塞到他手里,还有那把瑞士军刀。他们爷儿俩前天理了发,洗了澡,换了身衣服,看着不再那么邋遢了。我把他送到站台,我跟在他爸爸后面帮他拖着行李一节一节寻找车厢。离开车厢以前,罗飞最后悄悄告诉我,昨天晚上他梦见了他妈,这是她死以后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第一次梦到她。他梦到她后背上贴着膏药来为他盖上被子。作者简介:余阵,本名刘家赫。1993年12月生于哈尔滨。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会员。2017年开始发表作品,小说见于《山花》《西湖》《青年作家》《香港文学》等杂志。2018年于美国杜兰大学取得硕士学位。现居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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