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梦人
张 昕
一
从前我的一个老师,他每晚梦醒后,就会爬起来拿笔把梦记下来,听说他已经记下好几大本了。
你怎么知道?
他说的。
我不信有人会把这些拿到课堂上说,他应该也不会单独告诉你。
如果上课的时候恰好说到梦,说到梦的无形,为什么不能说出来?
好吧,那这些应该就是梦的笔记。他们是灰白色的,跟每个梦一样吗?我倒挺想看看呢。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在木制地板上写下一个很粗的发光的“一”字。林海在床上翻个身,才发现皱巴巴的被窝儿里只有他一个人。房门半掩着,从厨房里传来倒水的声音。林海的脑子嗡嗡的,头疼把神经撕裂成几截,破碎的片段在脑子里旋转。昨晚他和顾丽丽似乎睡前谈到了梦,谈到记梦的人,而顾丽丽还因为他不相信她的话而不高兴,翻个身就睡了。现在她依然早起在厨房忙碌,看来没有不高兴。林海的心中感到安慰,又心安理得地躺下。
已经过了七点半,没有人到卧室里喊他。林海坐起来,仔细地听门外的声音,寂静涌进卧室,一下子将他淹没。沉重而压抑的静,像密不透风的网。他慌张起来,觉得自己被扔进了深不可测的大海。而此时,想要排泄的冲动也逼得他迅速爬起来,慌不择路地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冲了出去。
她果然不在。厨房、卫生间、小小的客厅和阳台都没有她的身影。房间里处处是她收拾过的痕迹,她无处不在现在又消失无踪了。厨房里清锅冷灶的,没有人为自己做早餐,也没有人为自己烧壶水。寂静里的冷清孤独让林海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她去哪里了?他走到阳台看看楼下。这栋老楼临街,人声熙攘,电动车尖锐的喇叭声一下下传到楼上来。从前他觉得住在这里吵死了,但房租便宜,他只能委屈自己每天爬在漆黑的楼梯上,推开门后,被噪音包围。今天早上的噪音似乎离自己很遥远,触手可及般的遥远。
手机响了一下,是她发来的信息。林海激动地望着屏幕,似乎终于找到了方向。她说她要去寻找那几本梦的笔记,来证明自己所说不假。她还发了一张坐在高铁上的图片,是急速后退却被瞬间定格住的车窗外的风景。她一定去了老家,就为了找什么梦的笔记,简直荒唐透顶。他有点生气地将手机扔到沙发上,胸中憋着一股气。这股气使他气喘吁吁起来,胸口一上一下,而肚子此时也有了回应,他饿了。
楼下早点铺子里烤面饼的香气飘了上来,他的胃准确地收到了讯息且开始痉挛。这种滋味可不好受。平时这个点,他早已吃过早饭,出门上班去了。他们在楼下分道扬镳,之后又在傍晚殊途同归,在这栋临街老楼的顶楼上共同生活。上楼时他走在前面,她会在后面拿手指捅他的屁股,他捂着屁股贴着墙让她先走,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她很快跑上楼去。他看到她细细的小腿轻快地跳上楼梯,转眼就不见了。这样的游戏他们乐此不疲,不仅可以忘记爬五层楼的疲惫,还很有男女朋友之间的小情趣,试想换个人就不可能做。
失业一个星期了,他没有回老家去。生活的轨迹改成了他目送她出门,趴在阳台看她消失在巷子口。上午十点左右出门,到大街上看招聘广告,有招聘服务员、收银员、勤杂人员的,这些都不合他的意。他并非眼高手低,但只要想象一下自己在那样的店铺里端盘子、扫地、大声回答别人的招呼,就觉得很不合适。他回到出租房里,打开电脑查找招聘信息。月薪偏高的,条件搭不上;条件够得上的,月薪太低。于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他,就困在这栋老楼里。
眼下,下楼买烤面饼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但是林海不想动。他开始在这间两室一厅的小小空间里翻箱倒柜,终于在厨房吊柜上找到了几包方便面。他激动地打开包装,一边吃那些碎末,一边泡那个面块。香味弥漫开,在还未完全勾起味蕾的快感中,面已经下肚了。吃面时准备看的视频还没来得及打开,他就草草结束了这场盛宴。将包装扔到垃圾桶那一刻,他心里还有些小小的遗憾,仿佛精心准备的礼服没穿上身,宴会就取消了。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林海赶紧拿过来,不是她的信息,是一条热点推送,关于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简直丧失了耐心,加上恼怒,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他发了一条语音给她,告诉她因为她的不辞而别使他现在的生活很糟糕。许久没有回应。她是不是没时间看?他又发了一条信息,大意是千里迢迢跑去找什么梦的笔记简直太荒唐,就算要找也可以打电话问,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去,这是通信发达的年代,不是古代。他将这很长的信息读了一遍又一遍,觉得写得字字恳切,句句详尽。按下发送键后,他的心里有种如释重负感,觉得再不能写得更清楚明白了。她读完应该完全理解他的处境,并做出解释或者立刻赶回来,结束这荒唐的一切。然而仍旧没有回应。他彻底感到失望,想着自己是否有必要去找她。可是那样连自己不也变得很荒诞吗,真是岂有此理。他越想越气,重新躺在床上,竟然又睡着了。
二
奔跑,身轻如燕般的奔跑,跨过一座山、跳过一条河似乎也毫不费力,只需轻轻抬腿,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他隐隐觉得自己在梦中。真奇怪,居然能感受到梦,那就看看梦里有什么吧。他好像站在意识之外,带着看好戏的心情,观赏一部年代久远的黑白电影。梦是没有颜色的,他知道。
瞬间转移般,他来到一所学校里。人们如影子般走来走去,都是模糊的面孔。他坐在教室里,面前是一张数学试卷。他费力地做起卷子,觉得题目很难,每一道题只能解个开头就算不下去了。时间在慢慢流逝,而试卷却毫无进展,熟悉的焦灼感在心里燃烧。选择题半猜半算,填空题一题不会,大题只能乱写,最后他只好将这张毫无希望的试卷交了上去。他无法猜测老师的脸色,因为根本看不清楚。这应该是选择性无视吧,收到这样的卷子,老师的嘴角浮现出的淡淡的微笑或许就有了嘲讽的意味,也可能什么表情都没有。但此刻他不再多想。
后来他在教室里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是个好看的女孩。他对她产生了爱慕之情。他毫不犹豫地坐到她的旁边,看到女孩羞怯的笑容,突然很想吻她。于是他低下头,吻起了女孩。爱意在胸中沸腾,如此真实的爱意,让他在梦里谈起恋爱来。甜蜜感包围了全身,他们在所有人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肆地黏在一起。没有遭受异样的眼光,似乎他们的所作所为本就是寻常之中的寻常。
手机响了一声。他抱歉地放开女孩,准备看手机信息。而就在那一刹那,他从朦胧中走出,意识渐渐清晰起来。他睁开眼看着皱巴巴的床单,周围简陋的家具都是那样的陌生而熟悉。楼下的嘈杂声在窗玻璃上碰撞了几下,终于从缝隙里钻了进来。有好一阵子,林海还沉浸在甜蜜中,而心中残留的甜蜜感却在迅速消失。他坐了起来,伸手拿手机,是她的信息。她对他的长篇大论选择了无视,没有做出一个字的评论,而是发了几个字,告诉他自己已经下了高铁,准备乘车去同学陈芳家。
同学陈芳是谁?
他的脑子里迅速筛选了一下认识的女生的姓名,以及与陈芳相关联的人物,很遗憾都没有。于是他确信,这个陈芳,一定是她认识而他一点儿都不知道,并且她从未提起过的神秘人物。
记梦人。
梦的笔记。
刚才自己不就做了个梦,而且还是个白日梦。阳光的光点已经从地板上消失,变成了热辣辣的光线。时钟显示已经接近下午一点了。
他坐在桌前,找到一本旧笔记本和一支笔,准备记下刚才那个梦。梦像一场雾,此时只剩下模糊的云烟。刚才梦见了什么?似乎有点甜的感觉。好像很久前吃过的一颗糖,喉咙里还残留着一丝丝发齁的甜味。
笔在手上捏出了汗,还是没有写下一个字。他觉得不能记下这个梦。梦里他和一个女孩在一起,尽管一回想全身的神经又会兴奋起来,但这是他的秘密。如果白纸黑字记下这个秘密,被她看到就不得了了。虽然她不是个善妒的女孩,但应该没有哪个女孩会喜欢自己的男朋友精神出轨。精神出轨了,身体出轨还会远吗?
他放下笔,收起笔记本,发起呆来。等到饥饿又来侵袭他的胃,梦已经散尽了。连梦里最真实的体验感都烟消云散,只留下疲惫不堪的神经。
三
他决定下楼去吃午饭。一来到楼下,突然有种恍如隔世感,似乎很久没有跟人类社会接触了,连语言都成了奇特的能力。他这才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面馆里的跑堂姑娘懒洋洋地走过来,问他要吃点什么。他不敢抬头望姑娘的脸,只用手指了指菜单上的牛肉面。姑娘走后,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注视着她的身影,有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这位姑娘有点面熟。想了很久,才想起有点像梦里那个和他如胶似漆的姑娘。他的脸发起烧来。
姑娘端来面,他大胆地抬起头来想与她的眼睛对视,可姑娘很快就转过脸去,招呼别桌的客人了。
手机又有信息来了,是顾丽丽发来的图片和文字。她说陈芳是她的同学,她清楚地记得老师讲那些话时,陈芳也在一旁,还提出过很多问题。比如,一起床就把梦忘记了怎么办?会不会经常翻看那些笔记?梦里的情形是不是都有故事性?她不记得老师是怎样回答的。她也不确定记梦的老师是甲老师还是乙老师。她说陈芳居然也不记得了。准确地说陈芳既不记得甲老师,也不记得乙老师,连记梦这个说法好像都是第一次听到,露出很惊讶的表情。陈芳以为顾丽丽大老远跑来是找她叙旧,她很想告诉她自己刚刚离婚的事情。她有一肚子苦水要找人倾诉,诸如婆媳关系、丈夫无能、亲戚多舌等。她几乎是见一个人就说一遍,百说不厌,简直到了能倒背如流的地步。虽然每次的说辞都有些许出入,但并不妨碍总的意思。陈芳声泪俱下地诉说,赚取的眼泪和同情比祥林嫂还要多。可顾丽丽只想问她记梦的事情,陈芳觉得她不是个理想的倾诉对象,也就不想多说什么了。后来陈芳想了想,觉得应该是丙老师讲过,然后就走了,留下她一个人站在镇子的街道上,茫然四顾。
看完这么一大串信息,面都快凉了。林海也不知道回复什么,他又打开那几张图片仔细看,突然觉得陈芳就是梦里的那个女孩。他又抬起头来寻找那位跑堂姑娘,觉得她只是有点神似,而陈芳长得简直跟梦中的女孩一模一样。他悄悄地将陈芳的图片保存下来,又将图片命名为梦中女孩。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林海看到很多店铺的门上都贴着门面出租,也有几家在新装修。没有碰到一个熟人,他又走到马路对面。对面是个小广场,几棵大树的浓荫下,坐满了围在一起打牌的人,石桌上,石凳子上,连路边的水泥礅子上都坐着人。几个人围成一桌,围观的或坐或站。见他走来,一个赤膊的汉子问了句:“要搬东西吗?”他不确定是不是问自己,环顾了四周,见那一桌人都等着自己回答,只好窘迫地摇摇头。汉子又看牌去了。他这才知道,这汉子是搬运工,有的地方叫棒棒,但在本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叫法,就是搬运工。他们的小三轮停在树荫下,或者停车位上,无事的时候就在这里打牌看牌消磨时光。林海觉得自己的处境不如他们,最起码他们还有一份工作,而自己却什么都没有。
汉子见他还站在原地,挪了挪身子,示意他坐过去。他径直走到汉子身边坐下,也看起牌来。牌很没有意思。对面的老太太该出牌的时候不出,后来出的不是时候,白白丢失了机会。站在她旁边看牌的人简直气得捶胸顿足,老太太还大着嗓门觉得他们干扰了她的思路,其实她本来是想走另一招。
他站起来想走,汉子问了句:“不看了?”
他点点头,想说没意思,又怕招人骂,就说:“不看了。”
汉子笑了笑,问:“是不是没什么意思?”
他赶紧朝其他人看了看,见其他几个人都无所谓的样子,就默认地笑了笑。汉子也站起来,笑着说:“一天都没有生意,一天又过去了。”笑容里有几分无奈和自嘲。他想安慰他几句,却找不出话,只好说:“这是辛苦生意。”
下午马路牙子上又来了几个卖菜的农民,蹲成一排,一边将篮子里的茄子、辣椒、西红柿摆开,一边注意着从巷子里跑出来的城管。他们不看牌,一心只想将菜卖完回家。有几桌牌已经散了,有的还在继续。汉子走到自己的三轮车前,拿起一大壶茶水,仰头喝起来。林海突然想给顾丽丽打电话,问问她现在在哪里,又在干什么。电话打了很久,没人接听,不一会儿,收到她发来的信息,“在忙”。
四
穿过马路回到出租屋,屋里的冷清差点让他窒息。他打开电脑,看到电脑屏幕上顾丽丽的文件夹。他想起她头天晚上还在加班做材料,说客户着急要,她要赶快做好。现在她却跑得没影,她的电话应该被人家打爆了吧。是一份快要做好的企业变更材料,上面有客户的电话,只需要在网上提交即可。他经常看顾丽丽做材料,大致会一些。他打电话联系了客户,电话那头明显已经生气了,说等了好久,以为今天能搞好,怎么到现在才联系。他赶紧解释,说遇到急事,现在马上给他上传材料。挂断了电话,他觉得自己说起谎来简直不用打草稿。上传材料后,等审核通过,他又赶到大厅取来了所有的证件,交给了客户,不久就收到了人家的转账。林海望着这笔可观的收入,突然觉得下午这几个小时才是一天最充实的时间,而充实让无聊的生活饱满起来。
现在他才终于有时间看一眼顾丽丽的信息。她找了家旅馆住,在她以前的学校旁边。林海知道,她在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没有地方去,只能住在家乡的旅馆里。她说她联系到了甲老师,明天见面,有些话通过手机是讲不明白的。他看到这里突然有点想笑,人家肯定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明天的谈话一定会让她那位老师大吃一惊吧。顾丽丽又说联系上了一位老同学,是以前的同桌,会来跟自己吃晚饭。接着就是一张图片。林海放大图片仔细看了看,应该是站在旅馆的窗前拍的,窗外是一条破旧的马路,路上三两个模糊的人影。
他想了想,告诉她今天下午他替她做好了材料,然后将钱转账给了她。很快,她将公司发给她的四五家企业变更的信息全部转发给他,连公司的联系电话都发给了他。看来她铁了心要在那里待一段时间了。
林海叹了一口气,打电话联系顾丽丽公司的人,居然是自己也认识的小谭。林海说顾丽丽这段时间身体不舒服,自己也会做企业变更的材料,这几个材料能不能替她先做了,其他的等她回来再说。小谭说可以,保证质量即可,又问了问顾丽丽的身体状况,就挂了电话。
天快黑了,林海听到楼下卖菜的人还在用喇叭无力地吆喝着,就走到楼下买点菜。卖菜的老头在夜色中像一个影子,他麻利地称好菜,又啃了一口手里的馒头。一袋菜才需要两元,林海像发现了什么省钱之道一样,觉得自己做菜真是划算的事情。
打开那几家企业的信息和他们提供的资料,林海开始做起材料。很多材料只需要套进模板即可,有的则需要仔细地核对。林海突然发现有家公司看起来很眼熟,似乎是在招聘网站上见过。他打开网站,果然找到了企业的招聘信息。从前所有的招聘信息他也只是一览而过,今天大概自己在做这家企业的材料,才想起仔细读读这则招聘公告。条件都符合,薪资也与自己预想的差不多,明天联系这家公司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去应聘呢。林海看了一眼企业留在网上的联系电话,跟自己需要联系的是同一个号码,也就是说,自己明天就是要联系这位经理了。林海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拿出了自己的简历,仔细读了读,觉得很满意,就小心翼翼地与企业的材料放在一起,似乎自己已经融入了这家企业,与它贴得很近。
五
顾丽丽的信息大概有几十条之多,林海耐着性子一条条翻开读了起来。
她说晚上吃饭,来的除了她的老同桌周岚,还有方老师。周岚也成了一名老师,就在母校教书。这让顾丽丽羡慕不已,要知道周岚那时候的成绩还不如自己呢。方老师的到来,让顾丽丽觉得很拘谨,可是周岚却说,他一个人在家做饭麻烦,就把他也带来了,希望她不要介意,反正也是叙叙旧嘛。顾丽丽这才知道,周岚毕业后考到母校教书的时候,方老师还是单身,毕竟方老师教他们的时候也是刚刚工作嘛,周岚就跟方老师结了婚。
看着眼前幸福的周岚,顾丽丽简直自惭形秽,可是周岚和方老师却觉得只要生活得开心就好。他们一起聊到从前上学的时候,以及毕业后其他人的境况。很多人的情况顾丽丽都是毕业后第一次听说。有混得好的,有混得差的,有到大城市的,有在农村的……像蒲公英的种子,有的飞得远,有的飞得近,有的在贫瘠的土地上挣扎,有的在肥沃的泥土里生根,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再长出新的种子,飞到其他地方去。周岚说她也想到大城市去,可是乡村教育也要人坚守。方老师平静地看着她,鬓边已生出了白发。
“我常常做梦,梦见遥远的地方。”周岚说,“可是一觉醒来,却觉得怅然若失。”周岚说的话简直像是一首诗。
顾丽丽趁机问:“那你会把这些梦记下来吗?”
“不会,我记不下来。梦醒了,就烟消云散了。老方喜欢记梦,他记下很多本了。”周岚说。
方老师还是微笑着看着周岚,似乎第一次看见她一样。
“你见过那些梦的笔记吗?”
“梦的笔记?这名字不错。有很多本已经丢失了,我曾经翻开过一本,写得很乱,像一本日记。偷看日记是不好的。”
方老师笑得更大声了,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饭馆的老板认出了方老师,就坐了下来,索性又添了一副碗筷,吃起菜来。后来,一名下班的交警、一名出租车司机、一名退休老干部……甚至傍晚出来散步的人,所有走进这家饭馆的人,都坐到这张桌子旁,每个人都添了一副碗筷,好像大家是久未谋面的朋友。所有人开始谈论梦。
“我梦见自己彩票中了奖,醒来想起还有房贷要还。”
哄堂大笑。
“我梦见自己结了婚,醒来发现自己还单身。”
又是一阵快乐的笑声。
“我梦见跟父亲坐在一起聊天,醒来想起父亲已经不在了。”
沉默。有些人笑上了瘾,结果发现不能笑,只好干咳了几声。
顾丽丽惊讶地发现,他们都记过梦。
“为什么不能记下梦?除非你做了春梦。”
“梦是记忆碎片的胡乱拼接。无论如何,那些记忆碎片是深藏在脑子里。你以为你忘了,其实你深深记得。”
“做梦可以弥补生活的缺憾。就像我,常常梦见父亲,就好像他还活着一样,只是活在我的梦里,我的心里。”
“那应该就够了,所以我也常常做梦。”
……
没有人喝酒,但所有人的脸都红红的。窗外夜色如水,屋内灯光晕出昏沉沉的光晕,一切恍然如梦。
后来是怎么散场的,顾丽丽没说。那些人是走进了梦里,还是从梦里走出,没人知道。林海想,这是一个好故事。顾丽丽用信息告诉了他,记梦是存在的,因为人很孤独,唯有在梦里没有孤独感。
六
一个漫长的夜是由一个个梦组成的。你说梦会不会是灵魂的旅行?当地球自转了八小时,又转到了阳光这一面,梦醒了。忙碌和坚持的那些事情又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生存?
树林里,到处是树和草的影子,树枝打在身上没有一点儿痛。只是找不到路的焦灼感如此强烈,以至于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胡乱地东奔西走,终于在一处密密的阴影里找到了暗道,于是树林瞬间消失,路变成了千万条。选择,该选择哪个?林海想起以前看过的故事。宽敞的大路有可能越走越窄,幽僻的小径却通往康庄大道。他选择了中间那条不起眼的小路,真幸运,选择是对的。
路的尽头是一座老旧的房子,林海敲门进去,里面的宽敞和现代化跟外观完全不符。这就是他要应聘的那家公司。不知为何,林海对这些没有丝毫怀疑,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林海想问问前台,应聘是在哪个办公室。前台女孩无精打采地指了指里面,不曾抬头看他一眼。林海看了看女孩的脸,大吃一惊,这不是面馆跑堂的姑娘吗?还是那么懒洋洋的模样。
里面的一间办公室前,坐满了应聘的人,林海也找了个位置坐下来,静静地等。不知为何,这群人等得不耐烦了,就围在一起打起牌来,林海想找找那个汉子,果然在一旁找到了他。汉子对他点点头,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一样。林海感到很纳闷,应聘不应该穿正装,等着喊自己进去面试吗?怎么还打牌呢。紧张感弥漫全身,林海不想跟他们一起说话打牌。果然等办公室门打开了,叫下一个的时候,打牌的人没一个理睬的,依旧打得兴高采烈。林海站起来走了进去,面试官笑着点点头,问了几个经济学方面的问题,林海居然对答如流。考官满意地点点头,告诉他明天可以来上班了。林海被突如其来的喜悦淹没,但还是隐隐地想,一般不是要我回去等通知吗,怎么这么快就拍板了。等他从办公室里出来,打牌的人都不见了。前台女孩还是爱搭不理地坐在那里,不看他一眼。
林海突然很想上个厕所,可他不知道卫生间在哪里。他知道问前台女孩根本没有用,只好自己寻找。卫生间简直就是小时候见过的茅坑,肮脏非常。但林海既感觉不到臭,也感觉不到脏,就准备上厕所。一刹那间,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夜色里林海睁开眼,窗外透着隐隐的路灯光,似乎夜的轮廓就是墙上窗户的模样。这么乱七八糟、荒诞不经的梦,简直是头脑混乱的人做出来的。林海摸出手机看看,才凌晨三点钟。手机里有一条未读信息,是顾丽丽的。她说,今夜无梦,天亮启程回去。林海感到头昏沉沉的,他一晚上都在做梦。
作者简介:张昕,安徽桐城人,旅居池州。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近年来,发表散文、小说、诗歌三十余万字,散见于《散文百家》《椰城》《江淮》《莫愁》《大观·东京文学》《散文诗》等报刊。作品入选《秋浦流韵》《池州文丛》等各类选集,出版长篇传记《杜甫传:诗中圣哲,笔底波澜》《苏曼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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