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青 山 | 孙正连​

文摘   文化   2024-07-11 16:15   黑龙江  

青 山

孙正连

  我姥家姓章,姥爷叫章魁武,在我们渔场村的最东头。过了蚊子沟的小木桥,过南北路,到这儿,就不用问了,路东,唯一的人家,就是我姥家。姥家再往东,就是青山的西坡,陡,盖不了房子。

  姥姥在母亲小的时候就病故了,姥爷领着儿女们过日子。等到我记事儿的时候,姥家就是大舅母在操持家务了。我们村都管舅母叫舅们,音是“们”字音,至今也不知道是哪个字,为啥?我们叫,舅母答应,如今要写到文字上,才去想这个字儿。还是按国人的标准,叫舅母。

  姥爷的孩子,按年龄排,大姨、二姨、大舅、二舅是一个妈的。二舅五岁的时候,先姥姥病故了。姥爷再娶,就是我母亲的母亲,我的亲姥姥。姥姥结婚五六年没有怀孕,便越发地对先房的几个孩子好了。到了第七年,姥姥才生了三舅,接着是生了母亲、四姨、老姨。

  姥家的院子,南北六七米宽,往南是一道三尺高的土墙,墙南面是园子。园子有七八十米长,二十多米宽。这不算二舅家的,二舅家从分家就把院子和园子都分出去了。中间有一道南北墙,隔出了两家的地界。姥家走的是西门,出了门就是大道。二舅家走的是东门,出了东门,要从房后转到西边才上大道。母亲说,这都是二舅娶了后来的二舅母之后,才有的中间这道墙。之前,二舅是从姥家的院子直接到西边的大道。

  姥家除三间正房外,西边有一间仓房,存放着粮食和杂物。在仓房的地中间,摆放着一口油漆好的大棺材,也叫寿材。寿材上面盖着一领苇席,寿材前后露着,画的楼阁、松柏、祥云,可能是深蓝色用得重了,总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一进仓房就能看到。姥爷有时间就进来看看、拍拍,嘴里叨咕着谁也听不清的话。

  姥爷在查干湖打了半辈子鱼,等成立了渔民社,他岁数大了,就没加入。到了渔民社改成了渔场,大舅进场当了工人。姥爷闲在家里,没事干,就喜欢种树,房前屋后道路两旁全是他种的杨树。家中只有大舅一个人在渔场上班,在大车队里赶大车,就是四匹马拉的胶轮大车。大舅母在家里养猪、鸡、鸭、狗,做一家人的饭。大舅母长得瘦小,一桶猪食提不动,就一次提半桶。尽管这样,她也不会让别人帮她一把,就是后来长大的儿女在身边,她也不会支使一下。从没听过大舅母埋怨过别人。

  大舅母叫窦秀娥,娘家住青山村。青山不高,也不大,南北六七里地,东西三四里地。青山村在青山东,也叫青山里,我们村在青山西,叫青山外,里外也不过五六里地。青山在地图上太小,没有名,可是因出土过一万多年前的人类化石,位置在青山的南头,起名叫青山头人,这才有了点名气。可这一切跟当地百姓似乎没什么关系。山里的村子就是种地,靠天吃饭。那时,周边村子的女孩子嫁到渔场,算是高攀了,至少不用起早贪黑地下地干活儿了。在渔场上班是工人,有工资,吃商品粮,旱涝保收。更重要的是,鱼虽然是菜,可是也顶粮食用,这就比城里的那些职工要强得多,饿不着。虽然说那时场里管得严,不让私自下湖打鱼。可是守在水边,整点鱼吃,家家还是有法儿的。就比如姥家,到了晚上,大舅就把挂子围到水沟里成堆的芦苇周边,然后进里面去一拍打,鱼往出一跑,都给挂住了。人们叫快当网。多的时候,能挂住百八十斤。往少了说,一家十几口人吃一顿足够。

  大舅母娘家穷,男孩子上个小学,识个眼前字,女孩子都没上过学。整个大布苏草原,这是常事。大舅母在娘家,去得最远的地方,是塔虎城,家东十多里路。那是夏秋时节,大舅母和村里几个孩子去东面甸子上采韭菜花,有人说再往前走,就到了塔虎城了,那里是辽代皇帝住过的地方。一听说皇帝住过的地方,就都来了精神。果然,又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到了塔虎城。

  塔虎城,辽代长春州,驻有常备部队韶阳军,辽帝“春捺钵”办公的地方。后来大金灭了辽,改成新泰州,元又灭了金,从元、明、清到现在,荒了几百年,城里成了百姓的耕地。站在城外看,有护城河,显着城墙高高的,一眼看不到头。沿着塌了的城墙土坡,上到城墙上,城里都是庄稼地,一间房也没有。这让大舅母很失望。没有人,没有供销社,有啥好看的。大舅母没往城里走,只是站在高台上看一眼,歇一下脚,就往回走了。这就是大舅母一生走得最远的地方,也是她后来常向子女们讲的古城。

  大舅母那天走得急,怕晚饭前回不到家母亲不高兴。农村的晚饭,全看太阳。太阳不落山,天不黑,下地干活儿的人不收工,那就不能吃饭。虽然饭菜不全是给下地干活儿人做的,但一定要以他们为主。那天,大舅母太阳高高的就到了家,她把采来的韭菜花洗净,加上盐,放进蒜缸里捣。韭菜花香味,是草原人最熟悉的味道了。因为有了韭菜花,没人去问她干啥去了。大舅母一直把这件事藏到婆家,才在闲说话的时候,说出来她一生中的远行。

  大舅母十六岁的那年秋天,村里媒人上门给介绍对象,就是大舅。那一年大舅十八了,刚被渔场招工。招上了,就是正式的工人了。大舅中等个,国字脸,略有点黑,更显得人长得结实,不爱说话,也不会说个啥,让人一看就知道是那种老实厚道人。陪大舅来相亲的,是大舅的继母,我的亲姥姥。姥姥和大舅,没人能看出是继母,娘儿俩亲,所有看到过这娘儿俩的,都一致认为:母慈子孝。

  那天去的时候,姥姥告诉大舅,要是女家留咱吃饭,就是人家看中咱了。你要是看中了姑娘,就朝我点一下头,咱就在那儿吃饭。你要是没看中,就摇头,咱就别吃饭。媒人说啥你不用管。

  那天去了之后,媒人介绍完,大舅母给大舅倒了一杯水就出去了。可是大舅因离得太近,没敢看,就在大舅母一转身的时候,大舅看到了大舅母黑黑的大辫子,还有耳朵后面白白的三角。就这一眼,让大舅相中了。大舅说不出啥好,这是他第一次相亲。他朝姥姥点了一下头。姥姥看大舅母第一眼,就看出是个本分姑娘,只是身子太单细了。不过看她父母,身体都不错,姥姥想,结了婚会发福的,姑娘家,苗条点儿好,秀气。再说了,按村子里的习俗,大儿媳妇个子不能太高,往后应一个比一个高,日子就会越过越好。

  女方同意了就杀鸡,这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俗话说:“新姑爷进门,老母鸡丢魂。”不年不节的,杀鸡,那就算是大事了。

  鸡吃了,婚事就算定下来了。接下来,就是彩礼。虽然不讲究那些老规矩,如“放定”“换盏”“三媒六聘”什么的,可是总得有点表示。

  农村女方要彩礼,那是千百年留下来的老习俗了。彩礼要得多,表示姑娘尊贵,这是最好听的一种。大概有这么几种情况,一是父母认为养一回闺女,咋的也得要俩儿钱养老。二是家中还有兄弟,要了彩礼给兄弟娶媳妇。三是最开明的,就是不要彩礼。话是这么说的:“再穷也不能卖闺女。”大舅母的父母就是这最开明的。可争的不够,让的有余,越是不要的,越是不能低于当时的行市。

  女方不要彩礼,姥姥说:“他们不要,咱不能不给。养那么大一个闺女,父母也不容易,都是脸面上的事,咱不能让人笑话。有胭脂擦脸上。”这彩礼当中就有姥姥当年的嫁妆在内一起过给了大舅母娘家。

  明白人好办事,双方都这样,就海阔天空了,事就一顺百顺了。

  大舅母结婚的第二天早上,她想早点儿起来,做一家人的饭。这是出嫁时娘家妈说的:“从明天起,你就是章家的媳妇了。要知道孝顺,多少小姑多少舌,多少大娘多少婆。由他们去说,你做好你的事,总有熬出头的时候。”可是当大舅母起来,来到外屋的厨房,见婆婆把饭都做好了。我姥姥说话透亮,见大舅母出来,说:“大媳妇,起来了。早饭我做就行,你们年青人觉不够睡。”姥姥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可她是婆婆,这在她没有儿子那一天就想过的,一定要把儿媳妇当成自己的闺女待。虽然这是先房的儿媳妇,可是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媳妇。

  大舅母说:“在我们村,天不亮就出工下地干活儿了,半夜里就起来做饭了,我们家都是我早上起来做的。”

  姥姥说:“咱这儿不用,除了冬捕拉大网要起早,平日里都是到点上班。饭做好了,猪也喂了,你先回屋歇一会儿吧。这个家呀,以后就交给你掌管了。干活儿的日子在后边呢,等三天回门回来再做吧。”

  大舅母听姥姥这么说,眼泪便含在眼圈。她见过太多的,是婆婆骂儿媳妇。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大舅母便去找活儿干。可是一时真的找不到活儿,她拿起扫地扫帚,把地上的柴草叶往外扫。姥姥见了,说:“大媳妇,扫这屋地,要从门口往里扫。老礼是这么个规矩,把柴(财)都扫进来。过年的时候,更要注意。”

  “我知道了,娘。”大舅母说这话时,心里暖暖的。

  姥家的厨房,就是五间房中间的屋,开着南门和北门。北门到了冬天就封起来,过年的时候,在北门那儿挂上一领苇席,前面就是供奉老祖宗的地儿。东西各两间住人。进了门,左右各有两口大锅。一口是做饭的,一口是温猪食、放泔水的。养猪,是家中最大的副业。过年杀猪不仅仅是解决一家一年吃油,还有一个脸面上的事。请大家来吃猪肉,那是礼尚往来,那是脸面,那是姥爷在人前的风光。假如自家没猪杀,别人来请吃猪肉,去不去?实在是件尴尬的事情。杀猪请客,那不仅是村子的习俗,也是大布苏草原的习俗,一年中的人情往来,一年中的恩怨,一顿猪肉吃下去,都解了。人怕见面,树怕扒皮,吃猪肉就是中介。没有猪杀,就是请客也没个好由头,这一年之中,男人在外面都抬不起头来。

  姥姥告诉大舅母,锅是连二锅,烧外面的锅做饭,余热就把里面的锅也带热了。冬天里,猪要喂热食,要不没等吃完,就冻在猪食槽子里了。只有吃热猪食,才长膘,才出油。猪肉膘,那是邻里间过日子暗中较劲的直接表现。膘厚,猪养得好,日子过得也好,也是一个冬月、腊月里人们常说的话题:

  “看人家那猪,一拃厚的膘,香。”

  “宁吃肥中瘦,不吃瘦中肥。”

  大舅母一边用心地记着,一边点头答应着。她知道,这就是她今后的活儿,今后的目标,喂养肥猪,一拃厚的膘。

  姥姥把屋里的告诉完了,就领着大舅母去西仓房。一进门大舅母就吓一跳,仓房的地上摆了一口大棺材。虽然上面用苇席盖着,可那棺材头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人们都见过的,虽然画的楼阁、祥云、松、鹤,可那是死人的天堂。虽然和姥姥一起进去的,大舅母的头皮还是一阵阵地发奓,姥姥的话大多没听清楚就出来了。只听清楚,这是爹的寿材。在村子里,人们认为最有正事的,就是准备寿材,这是早晚必用的。有时有了大病、急病,就安排人先把棺材做上,称攒料子。攒,是往一起合;料子,是木料板材。这也是驱赶病灾的一种习俗,叫“冲”。古代帝王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选墓地、修墓。百姓能做到的,就是给自己选一口寿材。

  出了仓房,大舅母才算长出了一口气。接着就是院里的鸡架、狗窝什么的。虽然之前大舅母也来过,可那时,她只是跟着父母还有媒人吃了饭就回去了。如今,这就是自己的家了。大舅母看得仔细,并不断地想着这些活儿的做法。

  鸡架上靠墙是一排的鸡咕篓,那是鸡下蛋的地方,用谷草编的。姥姥说:“咱这儿有老黄,晚上一定要把鸡架和鸭架门挡好。”

  老黄,大舅母知道,就是黄鼠狼。大布苏草原和查干湖一带,到处都有。只要挡住了门,它进不去,也就没事了。

  早饭,是婚礼上剩下的饭菜,这已是比过年还丰盛的了。饭桌分东西屋摆,东屋,是姥爷的炕桌。西屋也是炕桌,全家人都在这儿吃。姥姥让大舅母上桌吃饭,可她自己还在地上站着,给孩子们舀饭、拿筷子的。大舅母见姥姥不上桌,她也在地上站着,看大舅和一桌的孩子吃饭。直到孩子们都吃完了,姥姥舀了一碗饭给大舅母说:“快吃吧,要不都凉了。”

  大舅母没有接,说:“娘,你先吃,我再舀。”

  姥姥说:“你吃吧,我上那屋看看。”

  大舅母这才开始吃饭,刚吃了两口,姥姥回来了,把桌上孩子们剩在碗里的饭放到一个碗里,拿起来开始吃了。这让大舅母知道,这就是娘。

  吃完早饭,大舅和二舅去上班了,三舅和我母亲上学了,四姨和老姨还小,吃完饭,四姨看着老姨在炕上玩。

  姥爷吃完饭,出去了,到村子里找人聊天。五十多岁的姥爷,在当时可以称得上老头儿了。留着小胡子的姥爷,更显得老了。

  冬月、腊月的天短,三四点钟太阳就落山了。姥姥饭前就把猪、鸡都喂完了,特别是鸡架门,黄鼠狼是有空儿就钻,惹不起,只能防。可是关鸡架门的时间,就是太阳落山的那一阵,只有日落了,鸡才全进架。早了,把鸡关外头了;晚了,黄鼠狼就可能趁这个机会进去。鸡架的小窗户,每天都是堵完还要再看看。好在这几天有婚礼剩下的饭菜,十八印的大锅,下面炖,上面蒸,一锅就出来了。虽然姥姥不让大舅母干活儿,可大舅母觉得不好,还是出来帮着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放桌子、捡碗、拿筷子这些活儿,大舅母都干得麻利。

  吃完饭,姥姥收拾完外屋的,就赶紧上炕,开始做衣服。过年一定要让孩子们穿上新衣服,姥姥这些年一直坚持的。今年,又多了一个大舅母。姥姥会裁衣服,但不是像城里成衣铺那样用尺量,而是必须找一件旧衣服,比着剪。大点、小点,全凭感觉。做出的衣服,没有不合适的。村子里一些人家也都来找姥姥给裁衣服,虽然都是帮忙的事儿,也是一份人情,姥姥在村子里,就有了一个好人缘。

  夕阳,一晃不见了,人们都说太阳是早上骑马,晌午骑牛,晚上骑个葫芦头。等天全黑了下来,大舅把中间屋子挡上窗帘,在里面又加上一层用牛皮纸做的帘,这样在外面就看不见屋里的灯光了。一切都挡好了,大舅用100瓦的灯泡换下15瓦的灯泡,屋子里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姥姥开始做针线活儿了,大舅母帮姥姥纳鞋底子,三舅他们开始看书写作业。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都在利用这光亮,忙着做自己的事。

  村子里电费是按灯泡收取的。点多少瓦的灯,交多少钱。有时电工来查,有时左邻右舍的,见谁家灯亮,就会去当个事儿来说。灯亮就多花钱,家家都是那点钱过日子,邻里间就是这样,攀比。

  姥姥的针线活儿好,让大舅母开了眼界。别说她们村子,就是全乡镇,也找不出几个像姥姥这样做针线活儿的好手了。缝衣服,讲究的是针脚。如今大都市还有手工做衣服的店铺,据说做一件西服,手工要上万元。姥姥缝的针脚,不仅面上的齐整,就是里面也齐整得如机器加工一样。特别是做鞋,男人穿的圆口布鞋,那是姥爷出去的脸面和说话的资本。姥姥一边做,一边给大舅母讲。

  “三层鞋底,一定要画好,一剪子下来。这样三层才能齐整。沿鞋口,针脚一定要匀,要小,这才能不秃噜边。前脸这两条筋,缲出来一定是圆的,一定要高低一般齐。一双鞋的好坏,全在这儿。”

  大舅母认真地听着、想着。这些在娘家,也听娘讲过,可是伸手一做,就不是那样的了。她跟着姥姥,除了纳鞋底子,就是往鞋帮上纳“卐”字。纳上“卐”字的鞋帮,结实,好看。为了好看,每双鞋帮都是姥姥画好了“卐”字,大舅母照着样子往上纳就行了。这是给大人做的鞋,给女孩子做的鞋,就要画上云卷,用上彩线,就是人们常说的绣花鞋。最难做的,是小男孩的虎头鞋,那虎头一定浮出来,立体的,浮雕一样的在鞋前面。这样的鞋,不仅是穿,有时小孩子受到惊吓,晚上孩子睡着了后,把鞋扣到枕头前面,可以起到镇静的作用。这是家家都知道的,只是不一定家家有虎头鞋。

  冬日里,天短夜长,做针线活儿的时候,姥姥就边做活儿边给他们讲故事。《王宝钏守寒窑》《岳母刺字》《天仙配》,姥姥可以讲下来全本。前些年,村子里经常有来说书的,姥姥便拿上鞋底子,边纳边听。村里要是来演电影的,姥姥会早早地把饭做好,吃了饭,拿上小板凳,提前去占座。不管是姥姥看过的、听过的,一遍她就能全记住。讲起来,那悬念总是吊人胃口,让人想听出个结果来。

  姥姥天天晚上往出赶活儿,就为了过年都能穿上新衣裳。到了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姥姥会把所有人的旧衣裳都换下来,把新衣裳摆好,让全家早上起来,全都穿上新衣裳。换下来的旧衣裳,一定要洗了,放起来。干净。脏东西绝不能留到过了年,亮亮堂堂地过年。

  大舅母三天回门,姥姥早就把东西给准备好了。脸面。

  三天回门,因为路不远,四五里路,走着去,也就一个小时。可是姥姥还是给大舅借了辆自行车。东西挂在车把子上,后座上载着大舅母。比起赶着毛驴回娘家,进步了。可是让人看着是那么的相像。

  回门的东西,除了烟酒,就是鱼了。查干湖产鱼,这谁都知道,可要是说什么鱼好,那还是查干湖人能说得明白。最上讲的,就是三花五罗了。三花是:鳌花、鳊花、鲫花。五罗是:哲罗、法罗、雅罗、胡罗、铜罗。

  三花中,除了鳌花最大的长到十来斤,另两种都是一斤左右,拿不出手。五罗中,也只有哲罗,大的长到三四十斤,法罗有八九斤的,可是太少。雅罗一斤多重,一条两条的没法拿,胡罗,一两左右,铜罗也是,都不能当礼品,面子不好。回娘家,去老丈人家串门,首当是红毛鲤子。好看,喜性。再就是花白鲢,其中花鲢,也叫胖头,学名是鳙鱼。再就是草鱼、青鱼,十几斤一条,挂在自行车上,一进村子,打眼。就为了这个打眼,姥姥给准备了一条八斤左右的鳌花、十五斤的哲罗、十五六斤的草鱼、二十斤的胖头。四条大鱼往自行车上一挂,一路上,大舅也没敢骑,他怕摔倒了。大舅母先是跟着走,快到村口的时候,大舅让大舅母坐后座上,他推着。多少年后,大舅母说,三天回门,真是露了脸了,至今她们村子也没人回门超过她的礼物。

  一到路上,大舅母就跟大舅说,到了娘家改口,叫爸,叫妈。大舅说:“走时娘说了,头一件事就是改口。改了口,只要是说话,就得叫。礼多人不怪。”

  大舅母说:“还是娘想的周全。”

  大舅说:“那是。兜里还有糖块,娘说,小姨子、小舅子,都是近亲,拿点糖,对你这个姐夫就亲了。”

  “那爹没说点啥?”

  “我爹说,别啥事都听你娘的,咋说也是后妈。可我不,亲妈后妈,就看对你咋样。娘比亲妈还亲。”大舅心眼实,凡事认准的理,谁说了也没用。

  “让谁也看不出是后妈,对我更好。娘家妈也没这样,手把手地教,一句一句地告诉。亲闺女也就这样了呗。”大舅母这几天就感觉到了,姥姥是对她真心的好。

  大舅母是在结婚过了年怀孕的,到了秋天,生下了一个女孩。

  孩子一生下来,姥姥就觉得不对,孩子手会动,两腿不会动,腰上还有个包。虽然明知道孩子有毛病,可是姥姥想,过一阵子或许会好的。大舅母坐月子是姥姥伺候的,满月了,除了喂奶,都是姥姥给照看孩子。

  因为是女孩子,姥爷给起了个名,叫带弟。意思是带出男孩子来。

  带弟一周岁多了,两条腿还是不会动,只能用手拉住东西往前爬。腿不好使,嘴却巧得让人心疼,她只要一说话,那聪明劲儿便显露出来。似乎是为了讨人喜欢,她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得体,让人舒服、高兴。快到两岁的时候,基本上话都学全了。见奶奶干活儿,她就会说:“奶奶,你歇会儿,我这腿也不争气,等我腿好了,我帮你干。”

  “爷爷你抽烟往我这边点,我给你点火。等我腿好了,我在园子里全种上你爱抽的烟。除了睡觉,咱就抽烟。”

  吃饭的时候,她总是说:“你们先吃吧,我又干不了活儿,剩下啥,吃一口就行了。”

  那时只有老姨没上学,比带弟大几岁,平时就由老姨看着带弟。有时老姨一生气,带弟就说:“老姑,你去玩吧,我又跑不了,不用看了。”话是这样说,可是她的小手却抓住老姨不放开,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看着老姨。多少年之后,老姨提起带弟,眼泪还在眼圈里转。

  就在带弟三岁那一年的秋天,姥姥突然就病了。病到第二天,人就脱相了。请来大夫看,大夫说不行了。姥姥自己也知道不行了,就拉着大舅母的手说:“媳妇,我这几个孩子就交给你了。看在……”话没说完,姥姥就咽气了。仿佛就在转眼之间,姥姥就在大舅母的面前过世了。

  大舅母原本就对这些弟弟妹妹们好,可是当时有姥姥在,外人看不出来。当姥姥没了之后,这一切便显现了出来。姥姥没了那年,三舅十二岁,母亲十岁,四姨八岁,老姨六岁,带弟三岁多。三舅领着母亲、四姨上小学,家中就只有老姨看带弟。带弟虽然聪明,时时想取悦老姨,可是老姨总想去外面玩,便常常扔下带弟,自己偷偷跑出去玩。这事儿,大舅母也知道,可是她从不说老姨一句。在她的脑子里,没妈的孩子,要格外地去爱,哪怕是做错了什么,也不能去责怪。孩子小,不懂事,等大了,就好了。大舅母常说的话:“可秧长。”

  仿佛家中的孩子和大小事与姥爷无关似的。对孩子,他说:“是人不用管,管死不成人。”

  大舅在渔场赶大车,那是个不错的工作。除了工资外,到县城还有补助。虽然补助一天只有两角钱,可那也是个钱。只是从早到晚不在家,家里的一切都是大舅母一人操持。大舅有时买回好吃的,总是平分给母亲和带弟他们。母亲一直对我们说的话是:“你大舅不护小头。”

  大舅母总有干不完的活儿,特别是晚上,大舅母总能变出活儿来。特别是进入冬天,搓苞米,那是每个月都要干上几晚的。这苞米都是大舅母在院子周边种的,秋天收回来,晒干了,放在外面糟损,可是又不能像生产队一样到场院里打成米粒,只能搓。搓好了,装进麻袋,拉到加工厂加工成苞米面、苞米 子。搓苞米,磨手,又枯燥,大舅母就开始讲故事了。大舅母的故事中,最精彩的,就是塔虎城的故事。

  大舅母说,塔虎城,老百姓都叫塌乎城。那是金兵从江东出河店过来,围困塔虎城,一围就是一年多,可是城里的辽王照样地吃喝,守城的士兵也是有吃有喝。围城的金兵也不知道城里哪来的那么些粮食,可是想硬打吧,塔虎城的城墙又高又厚,上面能跑马车。攻不进去,没法子,只有围住,啥时城里没吃的,就自然地投降了。城外人不明白,城里人也不明白,咋就有吃不完的粮食呢?一天辽王的女儿实在忍不住了,晚上就去问她爹:“爹,城里的粮食都存在哪儿了?咋天天吃,天天有呢?”

  辽王让左右的人退去了,说:“女儿,爹有一匹白马,每天晚上往回驮粮食,运一个晚上,就够咱全城人吃一天的。”

  “一匹马能驮多少哇,哪能够全城人吃的呢?”辽王女儿有些不信。

  “那是一匹神马,一回能驮几大车的粮食。”辽王说。

  “那天天这样驮,不得累死吗?”辽王女儿说。

  大舅母说,就这一个死字,犯了忌了。白马累死了。

  带弟说:“爷爷说过,说话要忌口,不能啥都说的。特别是过年,更不能说不好听的话。去年过年,我腿疼得要啥了,我就是不说那个字。这不也过来了吗?娘,我也想去看看塔虎城。”

  大舅母说:“等暖和了,让你爹拉你去看看塔虎城。城墙老高老厚了,站在上面,就能看到咱们青山。”

  带弟说:“娘,白马那个(死)了,塔虎城咋样了?”

  “白马一没,城也就塌了,大辽国就让大金国给灭了。说错一句话,一个国就没了。”大舅母讲到这儿,叹了一口气。

  “娘,我不说那个字,咱们都长命百岁。”带弟边说边看着大舅母的脸。

  大舅母把脸在带弟的头上蹭了一下,接着搓苞米,往下讲着村子里流传的故事。

  春天来了,大舅母做完早饭,就要种园子。那是有三亩地大的园子,大舅把垄打完,余下的活儿,就要大舅母去做了。在靠近院子的地方,有一口土井,井边上,大舅母种上小白菜、香菜、臭菜、水萝卜,这些菜三两天就要浇一次水。略远点的地方,种苞米、豆角,还有甜秆、高粱、葵花,靠近墙边的地方,种上窝瓜、丝瓜。一个春天,大舅母有时间就在园子里忙。那是一夏天全家人的菜。

  出事的那一天,早上起来,带弟就说脑袋难受,身子也难受。可是带弟的身体一直是这样的,大舅母也就没当回事。那天大舅母在园子里种香瓜。瓜喜肥,大舅母就在每一颗瓜秧下都放上半锨猪粪,然后浇上水,等水沉下去,再把瓜籽种上。来回打水的时候,大舅母看到带弟在窗前,手在玻璃上比画着,大舅母也招招手,可是忙于种瓜,也没回屋里去看。她出来的时候,跟老姨说了,照看侄女,老姨也答应了。大舅母一直种到快晌午的时候,要做饭了,她才在井台上洗了手,进屋了。到了外屋,她喊了一声:“带弟。”里屋没回声,她急忙进了里屋,见带弟趴在窗台上,老姨不见了。

  “带弟,不能趴窗台睡觉,要受风的。”大舅母边说边上了炕,想抱带弟下来。可是当她拉住带弟的胳膊,带弟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她扳过带弟的脸,带弟眼睛睁得圆圆的,没气了。大舅母一把抱起孩子,下了地,就往场卫生所跑。卫生所的大夫正要下班,见大舅母抱孩子冲进来,忙让大舅母把孩子放在床上。可是当大夫看完之后,听诊器都没用,说:“孩子没气了。”

  大舅母给大夫跪下了。

  “不是现在没气的,是有一段时间了。咋才送来?”大夫说着把大舅母扶起来。

  大舅母再次扑向带弟:“带弟啊,是妈对不起你呀。就为了种几个瓜,我咋这么馋呢!”说着大舅母抽打着自己的嘴巴。

  听到信的人们都来了,村子里就是这样,谁家有事,大伙都过来帮忙。更何况大舅母人缘好,姥爷一家在村子里人性好。几个妇女上去把大舅母抱住了,几个上点岁数的老太太过来,把带弟乱乱的衣服和头发整理好。大家都在等着姥爷和大舅的到来,由他们决定下一步。

  就在这时,姥爷进来了。他看看孙女,又看看大舅母,朝那几位妇女说:“你们帮着把她妈送回家去吧。”说完,他朝身边的人说:“李二狗子在村子里吗?”

  姥爷的话音没落,就听人群外有人说:“我在。大叔,你家的事呀,我听到信儿就来了。你说。”

  姥爷说:“二,把孩子埋了吧。捆上谷草,青山上,找个阳面高坡,别让土压着脸。我这儿有十块钱,拿着去吧。”

  李二狗子边说话,边把钱接了过来:“咱爷儿俩还用这个吗?我这马上就去,我一个人就行。”说着他把钱放好,抱起了带弟,出了卫生所。

  守在卫生所没走的大舅母一把拉住出来的李二狗子说:“二哥,抱好了带弟,她腿不好。”

  李二狗子说:“放心吧。”

  “埋她奶奶能看到的地方,带弟胆小。有她奶奶照应着,她不害怕。”大舅母还是不松开李二狗子。

  “一定的。一定。我知道,发送老太太的时候,我跟着去了。我办事,你就放心吧。”李二狗子说着便往前走。

  “一定找个阳坡,背风的地方。”大舅母还是不松开李二狗子。

  “我知道,我知道。老太太就在阳坡。”李二狗子说着一使劲儿,挣开了大舅母的手,抱着带弟,朝青山走去。

  大舅母在后面追了几步,让人给拉住了,她大声地朝李二狗子走的方向喊:“带弟,别怕,有奶奶。妈妈晚上去陪你。有啥事跟奶奶说,给妈托梦……”

  带弟的事,就这么快的处理完了。等大舅晚上出车回来,听到信儿急忙地赶回家,大舅母正在那儿整理着带弟的衣服和用过的东西。原本就瘦弱的大舅母,仿佛一下子又瘦了一圈,衣服显得那样的不合体。抽泣的身体,带动着衣裳一抖一抖的。她把带弟的衣裳理平,放在一个蓝花布的包裹皮中,最后是带弟最喜欢的、一直没有穿的绣花鞋,那还是姥姥亲自绣的。这双鞋,带弟一直放在身边,并告诉奶奶:“等我的腿好了,穿上奶奶做的鞋,帮奶奶干活儿,给奶奶做好吃的。”

  大舅原本就话少,这时更没话了,只是一袋接一袋地抽烟。一袋抽完了,在鞋底上把烟袋磕干净,又装上一袋。在炕角上坐着的老姨,她也知道错了。刚刚被母亲和四姨给打了几下,就让大舅母给拉开了。大舅母是从心里不怪老姨的,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怎么担得起这么重的事。全怪自己太粗心了。

  上灯后,大舅说:“别想了,多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吧。”

  这个孩子能不能像带弟一样?这谁也说不准的事。可是大舅母就是放不下带弟,有时她会坐那儿想,一个残疾女孩子,到了那面咋办?一想到这儿,她就会想到姥姥,这一老一小的,咋过?等到鸡叫了,天亮了,又到了起来做饭的时候了。

  大舅母起来,大舅也起来了。大舅母说:“你上山,把带弟的衣裳给烧了吧,都是带弟喜欢的。”

  大舅点点头,进屋取出了大舅母包好的衣物,上青山了。

  我的大表哥就是在这样的时候降生的。大表哥生下时一声响亮的哭,全家人都高兴了。大舅母第一件事就是摸大表哥的腿,那是蹬得有力的一双腿。直到这时,大舅母的心才算平静了下来。

  六岁的老姨这回看起孩子来,不错眼珠地看。有时老姨对母亲说:“三姐,我眼睛看得有点疼。”

  母亲说:“你虎哇,不能看一会儿,闭一会儿眼睛。”

  老姨说:“不敢。”

  多少年之后,母亲对我说:“没妈的孩子,懂事早。”

  大舅母的月子是大姨和大舅母娘家嫂子来伺候的。一个月后,都走了,日子还得大舅母一个人扛。

  自从有了大表哥,母亲她们多了一个名词:“我大侄。”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大侄,抱大侄。姥爷更是有点好吃的,便想着他大孙子。大表哥是一家人的掌上明珠。 

  春天,最先光顾的,是青山。家东面的青山,草丛中钻出来的婆婆丁、苦麻菜、苣荬菜,是家家都爱吃的野菜。大舅母天一放亮,就挎着筐,拿一把镰刀头,上山了。家离山近,没走几步就上山了,山坡上的野菜,刚钻出来,嫩绿,远远地就看见了。站在青山顶上,往北,是湖面。湖北岸,有一条铁路,虽然看不见铁路,但能看到火车冒烟,那道烟像是在水中移动。每次上山,大舅母都要朝北看上一眼,接着便抓紧挖菜。不管挖多少,做饭前是一定要回去的,一大家子的早饭都等她做呢。

  早饭后,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姥爷也去村里找人唠嗑去了。大舅母收拾完屋里,把孩子放在炕里,让老姨照看着,便开始喂猪,喂鸡,剁鸭子吃的菜。为了一年的油水,也为了一年的零花钱,姥家年年都是养两口猪,杀一口,卖一口。喂猪的桶,是用胶皮做的,大舅母一次只能拎大半桶,装满了,拎不动。两口猪,小的时候还好喂,一桶两桶的,可是到了冬天,喂一顿就得来回跑四趟。那时三舅已是大小伙子了,可是大舅母从没让他帮一次。鸡鸭食都是用野菜剁成碎碎的,拌上糠。把这一切活儿干完了,她进屋看一下孩子,就到了做中午饭的时候了。中午饭后,大舅母又挎上筐,上青山去挖野菜了。每次上到山上,大舅母都要往北望一眼,碰到过火车的时候,能看到火车冒烟,大多的时候是不过火车的,那就烟都看不到。看不到火车,大舅母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心里空荡荡的。每次她都想多站一会儿,等火车过来。可是家里一堆活儿等着,由不得她。多少次,她就是这样恋恋不舍地下了青山。

  一天,大舅回来得早,大舅母见大舅没什么事,在那儿抽烟,就问:“北面的铁路离咱这儿有多远?”

  大舅说:“你问这儿干啥?”

  “不干啥,就是问问。我上青山挖菜,能看见那儿的火车冒烟,可是看不清火车长成啥样的?”

  “直走不远,二三十里地儿。要是从路上走,得绕上个大弯子,从塔虎城那儿绕过去,七八十里路。”

  “火车是啥样的?咋冒那么多烟?那得烧多少火才能冒那么大的烟?”

  “火车是啥样的?长长的,好多节,有火车头拉着。火车头上烧火,一节有咱们房子这么长。我也没到过跟前,也是在路上看到的。等有时间了,我拉你去看看。”

  “火车上烧啥?是木头吗?”

  “烧煤,大块煤。专有一个烧炉子的,炉子里装的水,把水烧开了,就带着车走了。一边走一边从两边往出喷白气。等有时间了,我拉你去看看就知道啦。”大舅能知道的,也就是这么多。

  “哪有时间?我就是好奇,总能看着冒烟,就是不知道啥样。要是有时间了,真想去看看。”大舅母听到大舅拉她去看,心里特别高兴。有大舅这句话,她就知足了。她也不是真的非看不可,看不看能咋的,不当吃不当喝的。可大舅说了,那就是一份恩爱。后来,大舅母把这话说给我母亲,说她这一辈子,知足了。大舅心里有她,等有时间了,一定跟着去看看火车。

  大舅母把我母亲她们当成自己的亲妹妹,有什么话都爱说给她们听。亲。

  到了夏天,各种野菜都下来了。特别是水边的碱蓬草长了起来,只要用刀割就行。割回来,放到大缸里一泡,发酵了,就能喂猪了。鸡鸭也都可以放出去找食吃了。猪、鸡是省事了,可园子里的草也疯了似的长,一眼没照顾到,草就把苗给盖住了。大舅母一有时间,就要进园子锄草。她一边锄草,一边还要听着屋里的动静。带弟的事让她心总是悬着,有时锄了一会儿,耳边就像响起了孩子的呼喊声,她扔下锄头就往屋里跑。自从带弟没了,大舅母就没擦过带弟拍过的那块玻璃。她最怕的,就是儿子到那玻璃前。每次她都对老姨说:“老妹子,别让你侄儿去窗台那儿。”

  “我知道了大嫂。”老姨自从带弟的事儿之后,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姥家的园子里自从出了带弟的事儿,就再也没种过香瓜。大舅母也从不买香瓜。后来全家人都不提香瓜,因为一提香瓜,大舅母就会掉眼泪。那是大舅母一生中心里的阴影,直到弥留之际,也没能走出来。

  家里的活儿,总是没有干完的时候。姥爷是真正的老爷子,有时候,他从外面回来,见猪从圈里跑出来,进了园子吃菜。他会走到屋里,对正在做饭的大舅母说:“猪进园子了。”说完,鞋一脱,上炕躺下了。

  大舅母就得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进园子里把猪赶出来,而不会让姥爷去赶猪。在大舅母的眼里,老人就是老人,永远是对的。哪怕是错了,也不能说。儿女是不能说老人不对的,这是大舅母从小的家教。

  秋天,是大舅母最喜欢上青山的时候。秋高气爽,天高云淡,这时站在山上,可以看到火车如一条黑线在行走,火车头上冒着烟也看得清楚了许多。看过之后,她便加紧干活儿。有的时候,看完了,她会责怪自己,看什么呀,不顶吃不顶喝的。可是每次来到山上,她都是忍不住要往北多看上几眼。要是这个时候没有火车经过,她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是白上来一趟似的。

  家里的钱都是大舅管,大舅母只是用钱的时候跟大舅说一声。有时大舅说:“没钱了。”大舅母就会说:“那下月放工资时再说吧。”她从不问大舅的钱干什么花了。她觉得大舅花了,一定有花的道理。

  有时大舅说:“再放工资你管吧。”

  大舅母说:“我可管不好。再说了,女人管钱,说出去你多没面子。你没听说过骡子驾辕马拉套,老娘们儿当家瞎胡闹吗?还是你管吧。”

  就这样,家里的钱,一直是大舅管着。除了每个月的工资,就是卖猪、鸡、鸭的钱,大舅母都交给大舅管。

  家里用钱最多的,是三舅。三舅在乡里念了初中之后,考进了县里的高中。高中就住校了。那时在学校吃饭,家里要往学校交粮。按学校的要求,大舅每月都是早早地就送去。大舅母每月都要做上几罐鱼肉酱,用罐头瓶子装好,同粮食一起给三舅捎去。学费钱都是大舅按时给,大舅母从没问过,可她知道,从三舅上了高中,家中的钱更紧了。到了冬月了,大舅还没把花布买回来,大舅母有些急了,就问:“花布啥时能买回来?过年了,别人不做新衣裳,他三个姑姑总得做一件花袄吧。”这时大舅母用的他,是指大表哥,三个姑姑就是母亲她们姐三个。

  “没钱了。都给老三交学费了。”大舅说。

  大舅母看看大舅说:“你别急,我想想法子。过年,小闺女都想有件新衣裳,要不都没法出门。咱家又不比别人家。”

  “我也急。可是急也急不出钱来。”大舅说。

  大舅母怕大舅急,怕大舅上火,就说:“我想法,咋的也让他三个姑姑过年穿上花衣服。”

  就是那一年,大舅母用她结婚的花被面,给母亲她们姐儿仨做了花衣裳。母亲后来跟我说,那是她一生中穿得最好看的花衣裳。还有红红的大绫子,扎在头上,扎成了蝴蝶结。一跑起来,红红的绫子扎成的蝴蝶结在头上晃动着,像飞起来一样。俊。

  多年的和尚修成佛,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大表哥十八岁那年,大舅母熬成了婆。

  大表哥结婚的时候,家中有姥爷、大舅、大舅母和大哥、二哥、姐和老弟。母亲他们兄妹四人都结婚了。三舅结婚在县里,也没和大舅分家,等于是净身出户。

  大舅母喜欢大儿子,用姥爷的话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可以说是倾其所有,为大儿子办婚事。虽然如此,那长长的彩礼单子上,还是有几样没能买到。一是烟台产的挂钟,因为没有票,没买到。那时物资是计划供应,全渔场那年也没给一张钟票。二是十四尺青趟绒,那是供销社没有,布票也没有了。还有些东西,那是实在没办法,这些都由媒人跑了几回,并用面子担保,结婚后一定给补上。这叫欠彩礼,也叫欠下了人情。这在当时,是普遍的现象。

  大表嫂家的村子,是乡政府驻地,比一般的村子要大一些,比渔场要大上几倍。大表嫂的家是种地农民,虽然彩礼欠下些,可大表哥在渔场上班,也算是高攀了,至少不算是下嫁。

  大表嫂姓苏,一米七五的个头,一百五六十斤的重量,有两个大舅母重。我们都叫她苏大个子,没人去问她的名字了。大舅同意这门亲事,因为大表嫂长得大,不像大舅母,瘦小。用大舅的话说:“发实。”但是,从当年姥姥一个比一个高的标准来看,接下来的两个儿媳妇得多高?事到临头,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大舅家,应说是姥爷家,三间房,姥爷占了一间,厨房一间,大舅实际上只有一间。一间房住大舅一家子,只有南北炕了。大舅和孩子住南炕,大表嫂和大表哥住北炕,两炕之间,挂上幔子。这在大布苏草原是普遍的居住现象,所以,彩礼中,幔子是必在其中。

  我们所有的人都在想大舅母的身体怎么扛过儿子结婚的劳累,可是大舅母始终是精神儿地忙着。是的,家中离不开大舅母,就是来帮忙的人也感到如此。

  “剪子?剪子在哪儿?”

  “斧子?斧子在哪儿?”

  “线板子?红线?”

  “红包,压车的红包在谁那儿?”

  ……

  家中所有的事情,大家都在问,只有大舅母能回答上来。虽然忙得喘不过气来,可大舅母脸上一直笑,是发自心底的,在每一道深深的皱纹之中。结婚正日子的早上大舅母换上的新衣服,到了中午,那衣服像是穿了一年似的。她是奋不顾身地干着活儿,怕出现一点点的纰漏。可是她从没有支使别人的习惯,看到了活儿,便伸手去做。这样的结果,是她那身新衣裳,当成了工作服。有人找她问事,问完了,她想去做下一件事,可腿像灌了铅似的沉,必得扶上一把才能动起来。身体疲惫,可眼睛亮亮的,兴奋。

  大表哥结婚的第二天早上,第一个起来的,是大舅母。她把昨天宴席上剩下的饭菜热一下,端到桌子上来,然后才喊大表哥两口子起来吃饭。虽然大舅母累得腿软、眼花,可是高兴,儿子娶上媳妇了,这是天大的事。尽管她强挺着起来,可是她还是得起来。她希望大儿媳妇能起来,哪怕是帮她烧一把火,她心里也高兴。再说了,到现在,她也没和儿媳妇聊过几句。她还记得,她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婆婆像亲娘一样帮着她。她也要对儿媳妇像亲闺女一样,她要把家中的大小事物都交代一下,可是大儿媳妇没有起来。

  “大儿子,起来吃饭了。”大舅母站在幔子外面小声地叫着。

  “你们先吃吧。”大表哥在幔子里迷迷糊糊地说。

  “起来一块儿吃吧,大儿子。一会儿就凉了。”大舅母小声地说。

  “嗯。起来了。”是大表嫂的声音。

  大舅母听儿媳妇说话了,回身到外屋去了。

  姥爷在外屋听到了里屋的说话,在外屋说:“傻吃苶睡呀,真的是傻吃苶睡呀。也不知道早上起来帮你妈干点活儿。”

  在大表哥对面炕上的二表哥接过话说:“心宽体胖,一看就是傻吃苶睡。”

  大表嫂在北炕一把将幔子拉开,大声地喝道:“你说谁?你说谁呢?谁傻吃苶睡了?心宽体胖也不是吃你家粮长大的。”

  “谁傻吃苶睡谁知道!”二表哥说。

  “爷爷说可以,你说就不行。你是干啥吃的管我,我嫁给你哥了,没嫁给你。你凭啥说我?”大表嫂衣服没穿好就下了地了,样子像斗架的公鸡。

  大表嫂身材高大,二表哥瘦小,两人站在一起,显然不成比例。可是二表表哥不怕,跳着脚说:“尊老爱幼,你们老师没给你讲过呀。为啥早上不起来做饭?”

  大舅母在外屋听屋里吵起来了,忙进屋,她先指着二表哥说:“怎么跟你嫂子说话呢!没大没小的。我不是给你们讲过老嫂比母的故事吗?再不能和你大嫂这么说话了。你那几个姑姑哪个这样跟我说话了?越大越没规矩了。”说完,回过头来跟大表嫂说:“他小,不懂事。别跟他一样的。洗洗脸,吃饭。”

  大表嫂看看大舅母那一脸的憔悴,没再说什么,出去洗了脸,回来吃饭了。吃完饭,大表嫂回到北炕,把幔子拉上一半儿,斜躺在行李上了。

  大舅母看了,跟过去说:“咋啦?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卫生所看看?咱卫生所的小大夫看病还行。”

  “没事。躺一会儿就好了。胃里窝了口气。”大表嫂躺在行李上说。

  “那我去给你拿点面起子来。”大舅母也不管大表嫂是啥态度,到外屋拿来半勺子面起子。递给大表嫂说:“我要是胃里窝住气了,吃上就好。”

  大表嫂没法子,接过了面起子说:“放这儿吧,我一会儿吃了。”说完把脸转到了里面。

  大舅母看看,没再说什么,到外面干活儿去了。她想,可能是儿媳妇想家了。都是从新媳妇过来的,都想家。

  第二天,大表嫂还是吃完饭就躺下。

  第三天,回娘家。这是当地的习俗,称三天回门。因道儿近,三天回门是不能在娘家住的,要天黑前回来。如果道远,就得七天回门,在娘家住上一个晚上才能回来。那天大舅母早早地就把回门的礼给备好了,吃了早饭,大舅母就让大表哥领大表嫂回娘家了。

  大表哥和大表嫂三天回门,晚上早早地就回来了。当天晚上,大表嫂对大舅母说:“我想分家。”

  大舅母当时端了半簸箕生瓜子,正要去炒,听了这话,半簸箕生瓜子全撒地上了。如果不是在锅台边上,她扶着锅台,就摔倒了。可是紧接着,大舅母马上说:“咋了?”

  “树大分枝。”大嫂说。

  “你们两口子商量了?”大舅母问。

  “是他让我说的。”大表嫂说。

  大舅母没再说什么,把撒在地上的瓜子收起来,开始炒瓜子了。一边炒,一边泪水滴到锅里,发出嗞啦嗞啦的声响。

  分家,在村里不算小事。

  按照村里的老理儿,分家一定要找舅舅。亲娘舅,娘亲舅大。为了把家分好,大舅母除了自己的娘家哥哥,还把大表嫂的亲舅舅找来了。大表嫂的舅舅是村里书记,用大舅母的话说,是个明白人。另外,还找来了村小学的葛凤江老师,写分家单。这不是谁都能写明白的。

  大舅和大舅母把这些事想好了,大舅母突然想到,这事最好别让老爷子在场,分家终是件上火的事。大舅想想说:“送爹上大姐那住两天去。前几天大姐还说了,让老爷子去住几天。”大舅的大姐就是我大姨,嫁到了青山东乡政府的村子。分家前,大舅把姥爷送去了。

  舅舅来了,双方的舅舅,坐在炕桌的两头。大表嫂的舅舅坐在炕头,这表示高看一眼。在我们村子,最尊贵的地方,就是炕头。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大表嫂的舅舅是他们村的书记。大家都叫他潘书记。凡是到过农村的都知道,村书记就是一村中的人尖子。精。

  潘书记既然坐了炕头,自然就得由他先说正题了:“亲家,这事,让我咋说呢?可是没法子,树大分枝。可也要分得儿子还是儿子,媳妇还是媳妇。都说分家三年生,那就是没分明白。”

  大舅点点头,大表哥的舅舅也跟着点点头。谁也没接话,亲家说的是理儿,就由着亲家往下说。

  “你这家我也看了,分家另过,第一件事,是得有房子,不能让孩子去溜房檐。可是现盖,那是来不及了,只有买。他们也打听了,这村子有一家卖,三间房,八百元。虽然是土平房,价不高。咱们就合计一下,这八百块钱咋办?放在谁家,都不是个小数。”潘书记说。

  八百元。大舅母在外屋一听,险些没把手中的勺子掉地上。

  大舅听了,说:“八百,一下子拿八百?就是借,也借不到那么多呀。”

  潘书记说:“八百,咋说也不是个小数。可这也是置一份家业。就是借,说到哪儿去,也不是个丢人的事。这也不是买饽饽饼子,吃了就没了,这是家业。井里没水四下淘嘛。别人不说,我这个当舅舅的,也算上一份,有多帮多,没多帮少,总不能看热闹就是了。咱们先说下行不行?”

  大舅说:“行。给孩子买房子,那是正事,咋能不行呢。”

  大表哥舅舅,我们也叫他老窦大舅,他说:“正事。亲家说得对。我这个舅舅也算上一份,有多少帮多少。”

  大舅想想说:“那这三间房要是都给了老大,我这还有老二、老三呢。他们咋办?”

  潘书记说:“亲家,这事,我在村子也经过。既然是分家,就得分个明白,别留下麻烦。这里面有这么几条道,你们看:一是三间房兄弟三人一人一间。二是老大要这三间,他拿出两间的钱,三间全归他。”

  老窦大舅看看坐在身后的大外甥和大外甥媳妇,说:“你们两口子合计一下,两条道,自己选。”

  大表嫂说:“三间房我们都要,那两间的房钱我们给。彩礼欠下的钱,我想用这钱顶。顶剩下的,我们写条欠着,有钱了就还。”

  彩礼欠下的钱,是大伙都知道的。这个账大伙都认。既然这样,那就算算账吧。大表嫂早就把彩礼单子准备好了,拿到桌上一算,两百三十多元。这样一顶,大表嫂再拿出三百元。

  大表嫂算完彩礼账说:“屋里用的,我啥都不要,再去掉一百元。剩下的两百元,我打欠条。”

  如此一来,房子全归了大表哥,可是八百元现钱还得大舅往出拿。大舅坐在炕沿上,只是抽烟,一句话也没说。

  大舅母在外屋听得明白,可是她不好进屋去说。这事有大舅在,有哥哥在,有亲家在,她一个女人家,进去说个啥。可是一想到儿子要搬出去,盼了这些年的儿媳妇,转眼间分家另过,和她成了两家了,大舅母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出流。

  老窦大舅见大舅不说话,就问:“妹夫,你们手里有多少钱?算计一下,还得借多少,这事总得落下来呀。”

  “手里哪还有钱了,结婚的钱还欠着两百多呢。”大舅声音不大,屋里的人却都能听到。大舅说的是实话,在村子里,大舅家的日子过得算是好的。满村子算起,没有外债的,没几家。每月收入四十元左右,去了领粮买油的,人情往来的,头疼脑热的,还能剩下几个钱?就这几个钱,还得过年吃顿饺子,春秋换季的衣裳。不欠钱,那就是会过日子的。

  潘书记坐在那儿,没说话,只是看着老窦大舅。

  老窦大舅听了妹夫这话,一拍大腿,说:“那还买啥呀?八百元,不是个小数。”到了这个时候,是亲三分相,他肯定要替妹妹一家着想。过日子,背上这么大一笔债,放在谁家都是个大事。

  老窦大舅的话音没落,就听大表哥身后哇的一声,大表嫂号啕大哭。

  在外屋的大舅母终于忍不住了,她进到了里屋说:“儿媳妇,别哭。妈就是砸锅卖铁,也把房子给你买下。”

  大表嫂正哭着,听大舅母这么说,立马停住了哭声,喊了一句:“妈!”这是大表嫂自结婚到现在,叫的第一声妈。

  大舅母说着儿媳妇别哭,自己却泪流满面,她一边哭,一边说:“我不能让我孩子受委屈,一定给我儿子买房子。”屋里人看到瘦弱的大舅母的双肩在宽大的衣服里抖动着,都感动了。最先说话的,是潘书记,他说:“我借给你们两百元,亲家,啥时有啥时还。我信着你们了。”

  老窦大舅说:“我这儿就有八十元。先借这八十元吧。”

  大舅母说:“圈里有三头猪,都卖了,能卖四五百块钱。过年不杀猪了,先让我儿子住上房。”

  大表嫂这时又喊了一声:“妈!”这回显然是被大舅母给感动了。可是据我所知,这也是大表嫂这一生中,最后叫大舅母“妈”。因为从这之后,她再也没叫过。后来有了孩子,就改称“他奶奶”了。

  炕烧得热,潘书记的上衣实在有些穿不住了,只好脱下来。上衣一脱下来,里面的白衬衣就露了出来,那只是一个衬衣领子,下面什么都没有。如果不脱衣服,谁也看不出来,那只是一个领。这种衬衣领,县里许多干部都这么穿。因为衬衣实在是贵了点。潘书记把衬衣领子也一起脱了下来。

  直到这个时候,坐在边上的葛老师才说话:“分家单上还有什么要说的,我都写进去。我这儿先起草一个稿,大家看看,如果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就开始复写。一式几份?”

  “两份吧,爷儿俩一家一份。”潘书记说。

分家单

  甲方:章凤魁

  乙方:章树茂

  一、经父子全家协议,分家。

  二、新购本村新居产权由章树茂所有(购房资金由欠彩礼钱二百三十元、家具一百元相抵,另由章树茂出两百元)。

  三、老宅三间与章树茂无关。

  四、今后父母赡养由兄弟三人共同承担。

  协议人:章凤魁、章树茂

  见证人:潘天祥、窦庆富、葛凤江

  大家看后,没啥意见,就由葛老师复写。大舅母到外屋去炒菜,分家饭是一定要吃的。直到这时,大表嫂才第一次走进厨房,帮着烧了一把火。

  大表哥分家,大舅母病了一场。病好了,便总是觉得心口闷得慌。闷得严重了,她就吃点面起子。这些年,她自己也不知道吃了多少面起子了。

  大舅母病还没好,姥爷回来,立马就知道大孙子分家另过了。老儿子大孙子,那是姥爷的命根子。听说了这件事,姥爷就认为是大舅母的主意,可这话又不好问。那天晚上,找茬把大舅骂了一顿,生着气就睡觉了。哪承想,第二天早上,姥爷起来,就疯了。抓住了大舅母,拿炕上的笤帚就打。好在孩子和大舅在家,大伙上去把姥爷拉住了。大舅母虽然挨了打,可是她却没生气,对孩子们和大舅说:“让他打两下出出气就好了。老爷子这是急火攻心,病了,这么些年,没见他打过人的。”

  姥爷的病,时好时坏。犯病了,就疯,就骂,就打人。好了,跟好人一样。别人说他打了大舅母,他还不承认。后来看到大舅母被打的伤,他还一再地给大舅母赔不是。可是犯了病,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姥爷这一有病,家中就热闹了。大姨二姨三舅都回来了,母亲离得近,隔三岔五地回去一趟。大家回来,都是来劝姥爷的,大家都明知道不怪大舅母。姥爷是明白人,不犯病的时候,咋说都行,犯了病就不是那样的了。大舅母的身上头上都让姥爷给打坏了,可是大舅母总是说:“老爷子这是有病了,打就打两下。父打子不羞,都怪我,还是我没能把儿媳妇给拢住。”父打子不羞,这是多少年的老话,谁没让父亲打过?可又有几个公公打儿媳妇的呢?

  姥爷的病,后来是三舅托人买来了药,吃上就见效,犯病的间隔渐渐地长了。不犯病的姥爷,见大舅母一天比一天瘦,还是心疼的。

  春天里,大舅母上青山挖菜,还是每次都往北面望上几眼,可是眼睛有些模糊了,看不清了,有时能听到火车的笛声。听到那笛声,大舅母晚上便跟大舅说:“我上青山,听到火车的笛声了。你说这么远都能听到,到了近前,还不把人震聋了?”

  “瞎扯。都震聋了,谁还敢开火车了?”大 舅说。

  大舅母想想,也是。她不再说了,而是想着那火车的笛声,到了近前能是多大动静?总得比汽车的响,汽车是让路上的人让路,那火车上,让啥呢?大舅母就这样地想着。想了一会儿,她又对大舅说:“火车跑得那么慢,一天能跑多远?”

  “火车,快了去了。站在路边,刷的一下就过去了。风能把人带倒了,还慢?”大舅有些烦了,咋啥也不懂呢。

  “我在青山上,感觉是慢慢地往前爬似的。”大舅母说。

  “有时间了,我拉你去看一回就知道了。你咋就跟这火车干上了?铁路上的事,谁能说得清。等你有时间,我拉你去看一回就知道了。”大舅说。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大舅母都会感动好一阵子。男人对她好,就是女人最大的幸福。可几十里的路,来回要一天的时间,哪有那个时间。虽然如此,她还是感到幸福。每次回到娘家,大舅母总是把幸福感告诉娘家人,娘家村里人也都羡慕大舅母找了个好男人。大舅母回娘家最常说的话,就是:“他不爱说话,可心里有我。总要带我去北面看火车,可这一天忙的,哪来的时间。把家扔下了,去看火车,不让人笑话死。”

  大舅母心口疼的病越来越重了,有时疼得直不起腰来。可是当二表哥他们说让她去卫生所看看,她总是笑着说:“吃点面起子就好了。老毛病了,用不着去卫生所。去了就得花钱,没买几片药,就花上好几块钱。要多少得给多少,价都不让讲。搞不好,还让你上县里大医院开刀动手术啥的。吓都吓死了。”

  到了秋天,从山上往下背柴草,大舅母背得少了,进了院子,放下柴草,好一阵子起不来。等到起来,拍拍腿,恨自己,咋说没用就没用了呢?这么点柴草,就累成这样了。姥爷看到了,说:“背不动,少背点,多跑几趟。”

  大舅母一边摘着灰白头发上粘的草叶,一边说:“谁有爹您那个福哇。一趟下来,家里就鸡飞狗叫的,到点都饿了。”大舅母边说着,边走进了屋里,开始引火做饭。“吃饭点耽误不得,有学生。”这是大舅母最常说的话。

  等吃完了中午饭,姥爷要睡个午觉。大舅母见姥爷的鞋有些尘土,便拿一块旧布,把土给擦掉。青布鞋,有一点儿泥土就显现出来,大舅母用指甲蘸点唾沫,把泥点抠掉,再擦净,然后把鞋放到炕沿下面,斜着立在那儿。

  姥爷的衣服、鞋,大舅母不管多忙,天天都要看看干净不干净。大舅母说:“老爷子是一家子的脸面,可丢不起这个人。老猫炕头睡,一辈留一辈。”大舅母的一辈留一辈,那是我看到最直接、最淳朴的身教。什么大道理都没有大舅母的身教更让子女们记住。

  进了十月,大舅母每天总是感到饿,又有点馋。在此之前,饿是有的,可是她从来不馋。不管多好吃的东西,她从不往嘴里放一口。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她张不开嘴。可是近日,她却总是闻到香味,就是爆锅的香味,也让她馋得不得了。为这个,她打过自己的嘴,可还是控制不住。在家里,只有姥爷看她一天比一天瘦,看她看肉的眼神,知道她真的馋了。一天,孩子们都走了,姥爷说:“给我做两碗疙瘩汤。多加点油。”

  大舅母认真地做着,一共是两大碗。锅里就剩下一点点汤,大舅母尝尝,香,真香。汤端到桌子上,大舅母要回身的时候,姥爷说:“大份的,给你一碗。特意给你多做一碗。”姥爷称几个儿媳都是这样叫,大份的,二份的,三份的。

  大舅母说:“爹,我不饿。”话说着,可眼睛直直地看着那碗汤。

  姥爷说:“吃吧。你这些年,亏嘴。”

  大舅母没再说什么,拿来一双筷子,可是端起碗,她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低着头,脸几乎贴在碗上。疙瘩汤香,可是眼泪也伴着出来了。姥爷的汤还没吃到一半,大舅母的汤就吃完了。

  大舅母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大舅说:“去县里医院看看吧。”

  大舅母说:“都是大夫,卫生所看了,没啥大毛病。我就是这个体质。从小就没胖过。”

  大舅说:“不一样。”

  大舅母说:“等有时间的再说吧。多买点面起子回来,吃一口,胸口就舒服了。”

  大表哥虽然分家另过了,可是大舅母总是不放心,有点时间就过去看看。发现儿子缺啥,就从家里往那儿拿。几个月过去了,大表嫂怀孕了。大舅母就说:“别自己做了,都上家里来吃吧。”

  大表嫂二话没说,一日三餐都回姥家吃。馋啥东西了,便自己回家做点,自己吃了。这事大舅母知道,可是她从没有去说。有人和她提起,她会说:“怀着孩子,都这样。那是孩子馋了。再将就几个月,生了就好了。”

  几个月后大表嫂生了,小子。

  这是一家人最高兴的事,不管大家如何地看大表嫂,都喜欢这刚生下来的小子。几个姑奶都回来了,家里又像办喜事一样的热闹了。

  大伙高兴了一阵子之后,便想到给孩子起名字。姥爷说:“他们这辈范的云字。”姥爷这么一说,名就只有一个字了。

  大姨说:“爹,你给起个名字,这可是你的重孙子。”

  姥爷说:“老了,跟不上了。还是你们起吧。”

  二姨说:“大弟,你起,你是爷爷了。”

  大舅说:“我可起不好。”

  母亲说:“我看就叫亮吧。有了这个孙子,都亮堂了。”

  三舅说:“我看这个名字行。见着一辈人了,心里就亮堂了。”

  就这样,大表哥的儿子叫章云亮。

  大舅母自从有了孙子,便每天都要跑去看上一眼。白天没有时间,便晚上拉上大舅一起去。家中凡是有一点儿好吃的,都想着给孙子吃。可是家中还有姥爷,还有一大家子人。所以,大舅母就只能偷偷地往大表哥家拿。这事姥爷心里明镜似的,可就是不点破,他怕大份的下不来台。可是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大份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看你都啥样了,给自己留一口吧。”

  大舅母一听这话,眼泪又出来了,说:“爹心疼我,我知道。可是这心里就是放不下,东西往嘴里一放,就想到孙子的小嘴了。啥好吃的都咽不下了。”

  “大份的,不是我说呀,你这样下去,不行啊。你照镜子看看,你的头发,一点儿油腥没有,比我这头发都白了。再熬下去,非倒了不可呀。”姥爷说着,叹了一口气,回头走了。那是姥爷为儿媳妇掉泪了。不犯病时的姥爷,明白。

  大舅母也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行了,可是又能咋样。这一大家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都得管,哪个都扔不下。好在姑娘大了,可以帮她一把了。

  大舅的女儿,从小大伙就叫她小姑娘,我们都叫她姑娘姐。姑娘姐像大舅母,从小就知道帮着她娘干活儿。小学念完了,就没上初中,留在家里帮娘干活儿。姑娘姐心疼娘,看不上大表嫂,便阻止她娘往那拿东西。大舅母也没办法,就只好背着女儿,偷偷地把东西往儿子那儿拿。有时家中做点好吃的,姑娘姐便看着她娘把东西吃下去。大舅母就边吃边说:“等你有孙子了,也跟我一样。见着下辈人,就是不一样。”

  姑娘姐也不说啥,就是看着她娘把东西吃了才算完。大舅母也没办法。虽然这样,大舅母的身体还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早上下地,要扶着炕沿活动一会儿才能走动。只要是能走动,她就会不停脚地忙一天。对姑娘姐干的每一件活儿,她都要再看一遍。

  一天早上起来,大舅母对姑娘姐说:“姑娘,我梦见你大姐带弟了。”

  姑娘姐没见过带弟大姐,但她听说过。她问:“都梦见啥了?”

  “梦见你大姐腿好了,在那面照顾你奶奶,照顾得可好了。你大姐会说,你奶奶喜欢得跟眼珠似的。你大姐看到我,问我啥时候去?”大舅母说到这儿,停下不说了。

  姑娘姐说:“梦都是反的,那是我大姐不让你去。你也去不了。”

  “你没见过你大姐,那嘴,真的不知道像谁了,真会说话。啥话到她嘴,就是好听,能说到人心里去。你那几个姑姑都喜欢的不得了。那天要不是为了种几棵瓜,也不能。都怪我,都怪我。”说着大舅母又流出了眼泪。

  姑娘姐说:“娘,啥都是命。上午我去买点纸,送点钱去就好了。”

  “行。多买点纸。烧的时候,小心山火,把周边的草都收拾好了。前几天我上山看了,清明时收拾好的,现在草又长出来了。”大舅母边说着,边擦干眼泪,准备下地做饭了。

  大舅母孙子章云亮一岁多了,就在那年冬月底的一个晴天,大舅母站在门口,朝东面的青山看看,她想上去,看看能不能看到北面的火车。这样的天,或许能看得清楚一点。可是今年的雪大,山坡上全是雪,没有了落脚的地儿。她想转到南面,那儿的坡小点。可是刚到了山坡,脚下一滑,便摔倒了。平日里,雪地上谁没摔过。可是这回,她想爬起来,腿疼得钻心,不敢用力,她试了几回,都没起来。她想喊人,可又觉得就摔了一下,喊人来,有点丢人。最后还是有过路的村里人看见了,去家里送了信儿,大舅知道了,找来几个人,把大舅母直接抬到了卫生所。

  卫生所的大夫看了,说是腿骨骨折。打上石膏,养。

  躺在炕上,大舅母的饭量一天不如一天。人也瘦得只剩下一层皮了。

  一天,大舅问:“咋回事儿?咋吃得这么少?”

大舅母说:“肚子里涨,吃了面起子也不管用。”

大舅说:“上县医院吧。”

  大舅母说:“不去,别浪费那钱。孩子都大了,正等着钱用呢。偏偏这个时候,我腿又摔坏了。”

  大舅说:“小姑娘十五了,家里的活儿都能干了,你就养你的病吧。家里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大舅母说:“我还真想让小姑娘把书念完,可是她不想念了,那就不念吧。姑娘家的,念到啥时候也得嫁人。”

  大舅说:“识个眼前字也就行了。你这腿好了也得三个月,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是一两天能好的。想吃啥,我给你买回来。”

  大舅母哭了,说:“我这一辈子,知足,知足了。”

  大舅说:“干了一辈子活儿,都没出过村子,有啥知足的。”

  大舅母说:“女人这一辈子,嫁了个不打不骂的丈夫,就算知足了。我娘让我爹打了一辈子,你一下都没打过我。我知足了。唯一没办到的,就是想走近了看看火车,你说带我去看,可就是没有时间。不过有你的话,我就知足了。”

  大舅说:“扯淡!打打闹闹的,咋过日子?好好养你的病,明天我再问问大夫。等你腿好了,我带你去看火车。这回家里有小姑娘,也不用惦记了。”

  大舅母说:“这几天我总是梦见带弟,要不是种那几棵瓜,带弟也不会没。我干啥要种那几棵瓜呢?”

  大舅说:“多少年的事了,想她干啥?是儿不死,是财不散。老话都是这么说,别去想那些没用的了。”

  大舅母说:“咱俩不管谁先没,都要和带弟埋在一起,多少有个照应。”

  大舅说:“这你放心,一定埋到一起。”

  大舅母说:“我真不知道见到带弟说个啥,我这当娘的,自己的孩子都没照看好。想想我就后悔。”

  大舅说:“上有老,下有小,你这一辈子,没享啥福。”

  大舅母说:“我知足。我这辈子,挺知足的。和村子里那些姐妹比,我不比她们差,虽说没享啥大福,可也没受着罪。也没出田抱垄地下地干活儿。你对我好,爹也对我好,我知足了。”

  大舅说:“没遭啥罪,可也没享着福。这回好好养养吧。”

  大舅母说:“我想梳梳头,你把脸盆帮我拿来。”大舅母梳头,总把木梳沾上水,这样梳出的头就光,要不头发总是乱乱的,梳不齐。可是当她拿起木梳,沾上水,胳膊却举不到头顶上了。

  大舅说:“我给你梳。”

  大舅不会梳头,也从没给人梳过头。可就这一句话,大舅母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她感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幸福不过如此。接下来,大舅母的头慢慢地靠近了大舅的身子。当大舅感觉大舅母的头歪到自己的身上不动了,大舅母已咽气了。

  大舅母是带着幸福走了。这一生除了没有走近前看火车,她都满足。虽然没走近看一眼火车,她也是满足的,大舅说过多少次,有时间了拉她去看火车。

  大舅母走了,大舅这时就想一件事,后悔,咋就没拉上她去看一次火车。按理说也不远,也就七八十里路,咋就没去一趟呢。后来每每提起大舅母,大舅都会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拉大舅母看一眼火车。

  姥爷自从有了重孙子,病也好了,姥爷说:“把我那口寿木抬出来,收拾一下,给大份用吧。”

  大舅说:“爹,那怎么行呢,你都备了几十年了。”

  “给她用吧。她这一辈子,不易。”姥爷坚持着。

  姥爷的寿木摆在院子里,这是村子里人都知道的寿木,足三五的。厚厚的油漆,不知上了多少遍了。来家吊丧的人看了,知道寿木给大舅母用了,都叹息一声:

  “好人!”

作者简介:孙正连,男,1957年生于吉林省乾安县。1989年进入吉林省作家进修学院学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洪荒》《大布苏草原》《守望大布苏》《大布苏淖尔》,长篇小说《大布苏湖的秘密》《一九四五年大布苏考》《浴血长城》,散文集《凭吊大布苏》《走进千古大布苏》。编著《查干湖鸟类名录》《查干湖百科》《查干湖渔场志续志》《查干湖开发区续志》,中短篇小说曾转载于《小说月报》《作家》《滇池》《青春》《春风》《章回小说》《鸭绿江》《北方文学》等。中篇小说《江水炖江鱼的日子》发表于《人民文学》20218月号。

《小说林》杂志2024年第4期

目   录



     【中篇小说】


004孙正连 青山

024孙正连 落在湖里的夕阳(创作谈)

026荆山客  家风的传承与嬗变(评论)


     【推     荐】


028刘鹏艳 致小镇做题家

036刘鹏艳 找出一个线头,织成一部小说(创作谈)

038吴长青 传统文化的三重维度(评论)


     【短篇小说】


040    21
050| 李永生 青春
059|     记梦人
066| 王安林 人生有疾
075王清海 小小
085陈家萍 月光少年

     【微 小 说】


095  英雄
097方再红 母亲心
099赵献涛 调转


     【散   文】


101张尘舞 心中山水


     【史   话】


105| 梁    种橘、买田及交友


相关链接


《小说林》投稿邮箱

XiaoShuoLin0451@163.com

推荐阅读

创作谈丨阿成:关于《农民进城》

邓刚丨短篇小说:海夜叉(附创作谈)

于德北:浮槎梦丨附创作谈

短篇小说:寻找李红丨蔡泽宇

短篇小说:一场失约的旅行丨陈武

短篇小说:葵花巷丨侯德云

微小说:弯 腰 草丨闵凡利

短篇小说:炊 烟丨杨虎

中篇小说:秋 水丨刘 亮

>>>>2023年目录<<<<

第1期第2期第3期第4期第5期第6期

>>>>2022年目录<<<<

第1期第2期第3期第4期第5期第6期

>>>>2021年目录<<<<
第1期第2期第3期第4期 第5期第6期
识别二维码 
订阅《小说林》杂志



小说林杂志
《小说林》杂志,坚守哈尔滨唯一的纯文学阵地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