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懒惰是一切罪恶的根源,罪恶之心使人变得虚弱,罪恶是不会作茧自缚的。
吴梅子将这些句子读出来的时候,她的内心像塞满了烂棉絮一般窝憋。虽然她只上到小学二年级,但一些字和词汇她完全凭着聪慧和勤奋牢记在心了。此刻,她正坐在自家小院南墙根下石榴树旁的藤椅上看杂志,这本杂志是她从女儿李雪舟的行李箱中翻出来的,翻出来的时候没有前封皮,所以她不知道杂志的名字。但这几句关于罪恶的论断引起了她的注意,当她顺着这些句子深入思维的时候,父亲吴道存的脸便像烈日下的面团一样在眼前急遽发酵、膨大。
作为人,吴道存无疑是有罪的;作为男人,吴道存无疑罪孽深重。吴梅子这样想的时候,心中的那团烂棉絮忽然变成了一块沉重的巨石,把她压迫得愈加透不过气。尽管她不愿回想父亲,因为每一次回想都使她万分痛苦,但她一点儿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维,特别是在丈夫李二憨把父亲吴道存送回到梅子铺的这几天。那个小小的寒碜的村庄位于陕西省梅子铺镇,自从十六岁那年,她逃离之后,便再没回去过。于她,那儿已经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存在,既温暖着她,又灼伤着她。
现在,当她读着这些句子的时候,她对写下这句子的人产生了诚恳的崇敬之意。父亲吴道存的罪恶首先来自懒惰,从青壮年到老年,他厌恶任何一种体力劳动。睡觉、喝酒是他最热衷的事情,然而这两样嗜好和养家糊口产生了激烈冲突,他养不住老婆和孩子。于是,迫于巨大生活压力的母亲带着大哥逃往湖北,在那儿,母亲摊上了一个勤劳的好男人,她和那男人生下了一儿两女。但不幸的是,大哥继承了父亲吴道存好逸恶劳的“优良传统”,为此,绝望的母亲忍痛和他断绝了关系。十五年前,那一年大哥三十岁,被母亲下了驱逐令的他从湖北“流窜”到梅子铺,目的昭然若揭——骗钱。但父亲吴道存显然并未察觉,对于失而复得的儿子,他表现得无比开心,像对待神明一样,他毫不设防地招待着自己亲生的孩子。
大哥几乎毫不费力就骗走了父亲的全部积蓄。其实父亲的积蓄少得可怜,据他自己说仅有五千八百块钱。大哥显然没有估量到此举会给父亲的余生带来灾难深重的恶劣后果——父亲的生活一时没了着落,并且性格也变得恍惚,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幸亏年已八十的祖父挂念父子之情,偶尔施舍给父亲一星半点的口粮,父亲就靠着祖父的施舍和邻里的接济得以维持卑微的生命。
罪恶之心使人变得虚弱。吴道存的虚弱是显而易见的,他的眼睛深陷,目光干枯,上颌骨和下颌骨之间干瘪成布满褶皱的糙皮。最可怕的是,过足的睡眠榨干了他的力气,他的步子看起来不太稳健,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萎靡不振的衰颓。
一个没有责任感的懒惰人怎么好意思活这么久呢?这么死皮赖脸地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呢?吴梅子常常禁不住这样想。这么多年,她对他的恨意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减弱半分,甚至,她觉得较之以前,父亲的可恶愈加变本加厉。显然,这样的幻想一点儿也不能增添她的快乐,她反倒觉得像获了大罪般难受。但就是如此虚弱的父亲拥有超乎常人几倍乃至几十倍的求生欲望和生存能力。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艰难、耻辱地活着,活着的意义到底在哪里。父亲厚颜无耻地做了个茧,这个茧缚住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吴梅子。
她一直在那个茧里挣扎,而周围是密不透风的墙壁,是沉闷凄静的黑暗,没有窗,没有路,也没有镐头、铁锨等工具供她修造一条路出来。多年以来,她靠着刻意的遗忘和隐秘的诅咒度过在异乡的日子。个中苦涩,非她这个亲历者不能道出十之一二。
丈夫李二憨是个勤快得有些过火的男人。结婚二十来年,他就挣下了一座两层小楼和一张十万元的存折。在外人看来,她过着殷实无忧的小日子。很多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拥有简单的幸福和简单的快乐。此时,她在小院里舒服地晒着太阳,穿着女儿李雪舟从北国商城买来的呢子大衣,厨房里刚炖上十分钟的排骨正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2
一切都那么和煦,那么美好。
思绪真是个幽灵,或者,它就像神秘的天蝎座男人一样不可琢磨。她愈想忘掉的反而愈清晰地朝她涌来,丝丝缕缕地朝她心里和脑子里钻。
她再一次不可遏制地想到了父亲,按照时间推算,此时,他应该已经回到梅子铺了。或许,他正无精打采地斜躺在几近坍塌的小黑屋子的土炕上喃喃自语;或许,他正坐在门槛上望着没有尽头的天空出神;或许,因为饥饿,或者恐惧,他焦躁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或许,他只是想睡一会儿,但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凡有罪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现在,她正行使着惩罚他的权利,而他是她的父亲!这惩罚非但不能使她快乐起来,反而,父亲那瘦小的像老鼠一样的身影愈发在她眼前晃荡,地面上、树枝间、墙根下……目之所及之处,旧绳子一样腐朽的父亲摆出一副唯唯诺诺、惶惶不安的可怜相,他仍然不敢看她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深陷在寒气凛冽的带着芒刺的目光里,这杀人的目光使她不安。
唉,不管怎么说,我是他闺女。可我做了些什么呀!就因为他用棍子偷袭丈夫,就能狠心让他把他送回梅子铺吗?他懒惰又自私,不会和人打交道……他根本没办法生活,我怎么能狠心逼迫丈夫把他送回梅子铺呀。唉,我都做了些什么呀,吴梅子,你都做了些什么呀!罪孽呀,罪孽!
“妈,嘀咕啥呢!”正当她恍惚之际,女儿李雪舟从过道探出一张顽皮的娃娃脸。虽说她才二十三,但心理年龄仿佛更年轻。橘黄色呢子短衫,紧身牛仔裤和白色内增高运动鞋搭配起一个活力无限的年轻姑娘。
吴梅子心里一紧,虽说女儿从小到大根本没见过姥爷,更没享受过他的宠爱,但女儿好像和姥爷在上辈子就认识了一样,她爱他,是那种毫不做作的自然的爱,简单又清澈。
她赶紧站起身迎接,并且勉强又费劲地在脸上挤出笑意。
“瞧我带来啥好东西了?”李雪舟边说边卸下肩上的背包,“保暖内衣,妈,这是您的,打五折,才百十来块钱;黄金叶香烟一条,给老爸的;艾夫斯老花镜,是给姥爷的!”
“你姥爷,他……他……”吴梅子怯生生地朝小北屋望了一眼,她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像下了火。
“姥爷怎么了,病了?”
“不是,他,他,他……”
“哎呀,到底怎么了嘛,怎么这么啰嗦呀!我去看看。”李雪舟急得直跺脚,她迈开步子就朝小北屋奔去。
“小舟,你姥爷走了。我让你爹把他送回梅子铺了。”
“把我姥爷送回梅子铺了?”李雪舟用诧异的口气重复了一遍。
“嗯,三天前让你爹把他送走的。”吴梅子颤巍巍的声音夹带着一股潮湿的怯怯的歉意。
“梅子铺的姥爷家连一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小黑屋唯一的窗户也被钉死了,常年透不进光线。姥爷还有严重的自闭症,他不敢到小卖部买柴米粮油。亲戚们大多冷漠,你们前些日子回去办户口的时候不是见识到了吗?让一个老人怎么活呀!”李雪舟一边哭,一边咆哮。她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母亲,目光里满是鄙夷和不解。
“走的时候,我让你爹给他带了一床崭新被子的。那被子还是你在湖北的姥姥亲自缝制,通过物流运过来的。”吴梅子不安地搓着双手,她的神态完全像犯了错误的囚犯。
“可那床被子不还在床上吗?”
尽管吴梅子再三解释是姥爷坚持不让带,他说梅子铺的贼特别多,担心这么好的被子会被贼偷去。梅子铺是个穷地方,人均才半亩地。就是因为穷,许多壮汉不得不变成盗贼,他们偷钱、偷粮食、偷锅碗瓢盆……他们什么都偷,久而久之,心底的一点儿愧疚便被那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好处完全替代了。
“年前才把姥爷接过来,你们在梅子铺也落下了‘知恩图报’的好名声,可现在又把人送回去,这算什么呀!哼——”李雪舟将老花镜狠狠地摔在床上。
李雪舟知道母亲和父亲之所以回到梅子铺,是因为要为母亲上户口。母亲和父亲结婚二十五年,却始终没能领到结婚证。因为母亲没有户口,婚姻登记部门不给签发证件。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要命的是买火车票买机票需要实名登记,而母亲没有户口就不能办身份证,没有身份证就买不了火车票、机票。这样一来,除了生活的村庄、乡镇、城市,母亲几乎寸步难行。她被限制了,就好像她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明明活着,却没有证明自己活着的凭证。近年来,母亲特别想念远在湖北的姥姥。她不忍心让她长途颠簸,要知道,从湖北到河北少说也有一千公里,何况还需要倒几次公交车。所以母亲想趁姥爷活着之前把户口落实下来,毕竟他是她真实存在的最直接最有效的证人。当初,要不是因为姥爷的疏忽(母亲一直以为姥爷是故意的,是对她离家出走的报复),派出所怎么能把一个大活人的户口注销呢?母亲一直说一切都是姥爷的罪。要是没有办户口这档子麻烦事,她至死都不会回梅子铺见他。她只当他死了,就像当年他当她死了一样。
“可他生了您呀!”
“这我知道,可我宁愿他从没生过我呀,或者,我一落地,他就把我掐死淹死饿死,怎么都好呀!”
“妈——”
3
她们在石榴树下的藤椅上坐定,都在等待着——倾诉与倾听被压抑得太久了,而眼下,一切即将明朗。以前,李雪舟只是从父亲口中影影绰绰地听到过母亲在梅子铺村的生活,但那只不过是被母亲过滤掉污渍和阴影的生活片段。而她想知道的远不止这些。
我从心里憎恨你姥爷!这是我敢光明正大说的话,面对慈悲的观音菩萨和各路神灵,我也敢这样说。吴梅子就这样开始了沉重的叙述,二十余年,她将淤积在内心磐石般的沉重过往掩盖得密不透风。她用默默的劳作和女人应尽的本分将这磐石般的沉重过往一点一点消解,尽管这消解过程异常艰难,但是,现在,她明显感到心头的压抑减轻许多,生活的阳光以不可阻挡的和蔼姿态完全将她笼罩了。
你姥爷在娶你姥姥之前就是个懒惰人,但他家境好一些,在那穷得饿死人的年代,你姥姥的父母为了换取几袋子粮食和化肥就把你姥姥贱卖了。你姥姥长得好啊,人也勤快,是四乡五里有名的标致人。但她命不好,从生下来就是还债的!开始的几年凭着勤快和节俭,他们倒还能勉强度日。可是后来,你姥爷沾染上嗜酒的坏毛病。一个懒惰加嗜酒的男人怎么能撑得起家呢?
吴梅子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她轻微地咳嗽了一下。
你姥姥差点葬送在你姥爷手里呐!真是造孽!三分人事七分天,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都是注定的!随着你大舅和我的降生,日子渐渐难以支撑。屋漏偏逢连阴雨,有一次,你姥爷一个人去赶集,其实他身上带的钱连一块布头都买不回来,一贯游手好闲的他却总是逢集必赶,也不知道到底图个啥?就因为他眼贱多看了几眼摆在人家货架子上那些瓶瓶罐罐的工艺品,货主以为他要买,就满心欢喜地向他介绍商品,临了儿,他却摆摆手表示不买。货主不干了,觉得自己被戏弄了,纠集了六七个壮年大汉对你姥爷大打出手。那几个壮汉显然积累了丰富的打人经验,他们并未伤及你姥爷的要害。从此,你姥爷的胆被吓散了,或者说被吓没了,连针尖小的一星半点的胆都没了。之后,他再也不敢出门,不敢见人,不敢听任何夸张一点儿的声音。但他依然嗜酒,醉酒后依然发疯,发疯的时候总是鬼哭狼嚎般闹腾。造孽呀!造孽呀!造了天大的孽呀!
“是的,真够可恶的!”李雪舟附和着,“家里穷,姥爷又不敢出门,那些酒是怎么到家的,难道姥姥心甘情愿给他买酒吗?”李雪舟显然充满了疑惑。
母亲的讲述由最初的激越愤怒变得平静缓和,就好像她已经获得了某种启迪,而她的内心豁然开了一扇窗,携带着花草香气的阳光正漫洒进来,照着她……
李雪舟信任母亲,她知道从母亲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不容置疑。在阳光照着母亲之时,她的心头闪过一层浓厚的暗影——疼痛——她未曾经历过的母亲经历过的创伤像利刃一样切割着她。母亲从未向她裸露伤口,她试图以一己之力抵制它们,消灭它们,战胜它们。然而,这何其容易。
不买酒能行吗?你姥爷是个可恶又可恨的人呐!只要家里的酒供应不上,他准把你姥姥打个半死。你姥姥就是在一次遭到他的毒打之后带着你大舅逃跑的。有人看到她拽着你大舅一瘸一拐地朝村外走了,没有回头看一眼。她把一个糟糕的男人和破败的家留给了我,那一年,我刚十岁。那时候,不,直到现在,偶尔提起你姥姥的时候,我也咬牙切齿地恨。但,你姥姥毕竟还惦记着我,待她的生活稍微好转之后,她便想方设法与我联系,她在电话里哭得那么伤心,我相信,她是在真心赎罪。其实,我从心底早就原谅她了,可偶尔还是会对她当初的绝情耿耿于怀。怎么能不恨呢?她把一个十岁的孩子留给了魔鬼,她知道他是魔鬼,仍然逃掉了。难道她当时就没考虑过我的活路吗?其实,她不逃掉,能有自己的活路吗?
你姥姥逃走以后,我的噩梦正式开始了。二年级没毕业就被迫辍学了,但这还不是我最大的悲剧。你姥爷打起人来简直太怕人了,并且他常常毫无理由地打人。也许,他只是手痒痒了,也许他有意把对你姥姥的愤恨发泄在我身上,也许他控制不住自己……总之,你姥姥逃走之后,我成了他的发泄对象,就好像我是幕后指使者,而他的悲剧完全是我造成的。唉,那时候我真可怜呀!但,谁能救我呢?没有人!
我也想逃跑,但毕竟年龄小,不敢呐,怕冻死饿死,怕被野狼野猪吃掉,怕遇见比你姥爷更坏的人。其实,我挺珍惜这条贱命,也就是很怕死,所以不敢贸然逃跑。
吴梅子淡淡地笑了笑——揭开深埋于内心的伤疤原来并不羞耻,并且,她能感觉到多年的重负正一点点消失。这么多年以来,她始终对这段黑暗而屈辱的经历讳莫如深。起初,丈夫李二憨隔三岔五地还追问一两句,但吴梅子一贯用“忘了”“没啥”这样简单到颇具拒绝意味的词语敷衍。久而久之,他对妻子的成长史失去了兴趣。他清楚自己的老婆是个勤快的好女人,不仅模样俊俏,而且作风正派,这就够了。作为一个思维有点愚笨的农村汉子,这完全够了。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时,他总要这样满心欢喜地思忖一遍,这欢喜是不掺任何杂念的最纯正的欢喜,是一个农村汉子对幸福的最原始的追求和满足。
4
家里的土地以低廉的价格承包给邻居,好心的邻居尽可能多地给一些粮食谷物,但如果完全凭靠这粮食谷物过活是免不了挨饿的。每到秋后,我就扛着镐头背着篮子去地里捡红薯。小拇指粗的红薯根都像珍宝一样宝贝啊!当然,偶尔也有遇到拳头大的家伙,那简直使人高兴得要死!小舟,你没经历过忍饥挨饿的年月,可能你永远不能体会到能填饱肚子的物件带给人的极大欢喜。你姥爷,他是多么狠心的人呐!傍晚时分,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饿极了呀,简直要昏厥过去。但你姥爷随随便便发个神经就把锅里煮熟的红薯倒到猪槽子里,他宁肯将我的劳动成果孝敬给猪,也不让我吃一口!我不知道你姥爷为什么这么狠心,说到底,我也是他亲生的闺女呀!我永远也忘不了他毒打我时的恶毒样,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永远记得他那种瘆人的表情,咬着牙,咧着嘴,狠狠地,两腮帮的肉一颤一颤地跳动,像两条大虫子。用竹条打我的时候,他总是眯缝着眼睛,也许,他是怕我仇恨憎恶的目光吧。我从他脸上肌肉的颤动里感觉到了他的喜悦,真真的喜悦啊。
十三岁那年,我平白无故地流血了,我被吓得半死,完全迷茫了,傻了!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恐惧使我不停地哭,我以为这羞耻的病将会把我弄死。就在那时,我发现自己竟然格外怕死。死就是不存在了,不回来了,不吃不喝不玩不睡了。可我还没长大呢……邻居家一个叫王木英的女孩告诉我有关生理期的秘密,但我知道那个秘密之后并不开心,因为我根本没钱买卫生纸,那时,像卫生巾这样时尚的物件还没能进到梅子铺村的小卖部。我只好用旧棉絮和书纸当卫生纸,旧棉絮还好,但书纸太硬,吸水性能差,粘附在腿间很难受。我不敢用太多旧棉絮,毕竟,老是从不太厚实的被子里抽旧棉絮迟早会被你姥爷发现。捡破烂、割荆条、薅猪草……只要能赚上零钱的活儿,我全干,虽然感觉苦闷,甚至羞耻,但不干怎么行呢?谁让我摊上这样一个父亲呢!唉,想起你姥爷的坏处,我总是要恨得咬牙切齿。你姥爷,真不知道他的心是啥做的!被五步蛇的毒液浸泡过的金刚石?后来,我才想起用这个长串词形容你姥爷的心最恰当不过。
您又激动了,妈妈。李雪舟紧紧握着吴梅子手,她想让她感觉到她对她的爱、怜悯和理解。
是啊,是啊,我总是控制不好情绪,一辈子也是这个样。其实,那时,我打算通过自己的劳动赚些零用钱以备女孩的日常花销,像买个卫生纸、牙膏、裤头之类的东西。但你姥爷,他竟然把我赚到的所有零钱搜刮去,不,他简直是强盗!一次,一次,又一次,我一直幻想着某一天他能对我大发慈悲,他能意识到我是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我也需要关心和疼爱。但每一次,他都不会给我留一分一毛。他用从我这儿搜刮到的零钱买烟、买酒——如果钱太少,他就气急败坏地随便抓起什么把我揍一顿,简直像疯了一样,直到他手累了,疼了,没意思了,才作罢。在一次挨打以后,我当时可能十五岁,具体因为啥,实在想不起来了。那一次,我趁你姥爷酒后睡觉的工夫逃到河边的一个山洞里藏了起来。短暂的自由使我兴奋得忘记了饥饿,也忘记了害怕,我只想在那个安静又黑暗的地方待着,饿死就饿死吧,至少不受罪了。在将近一天的时间里,我几乎水米未进。但我很安静,一点儿也没着慌,似乎在等着什么。傍晚时,我看到你姥爷带着几个亲戚拿着长棍子翻搅浑浊的河水,像翻搅掉落水中的破衣服那样漫不经心——他们以为我投了河,象征性地寻找一下,预防街坊四邻的指点。我本来没想回家,但最后,还是没骨气地回去了,回到那个没有一丁点温暖的地方。唉,那儿怎么可以称为“家”呢?简直是魔窟呀!
吴梅子的眼睛有些湿润,但她很快控制了那股湿润的雾气继续蔓延。当一丝坚毅的微笑从她脸颊上荡漾开来的时候,阳光正好移过她的脸,那坚毅的微笑看起来愈加清晰,也愈加柔美。
妈妈,我有了一个新的理想,是被您这么曲折感人的故事催出来的。之前,我还从没想过当作家或者编剧呢!虽然我学的是戏剧影视文学专业。
李雪舟坐回到木制小板凳上,她用明媚的眼神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饱经忧患却异常坚强的女人。
哦,不能当作家编剧呦,那活儿太浪费脑力啦!那期间,我想过出家。姑娘,我真的想过出家,要是随了心愿就没你啦!但盘古大师拒绝收留我。我真的觉得盘古大师居住的小庙是人间最美好的地方,我至少恳求过她三次,但她还是固执地拒绝了我。
出家人怎么这么心狠呢?
不是心狠,是因为太过慈悲吧!盘古大师是个好人。十六岁那年,你姥爷把我许给一个三十多岁的瘸腿男人。你姥爷的心就那么轻易地被瘸腿男人二十张红票子收买了,唉,想起来这事,我的恨意又噌噌地冒出来了,简直像要把我烧化了。姑娘,好孩子。那时,我死心塌地地信奉一句话:命运的小缰绳攥在自己手中,反抗一下子或许能改变结局,即使不能改变,也没啥后悔的。眼看着距离出嫁的日子近了,而我既不想嫁,也不想死,但一时琢磨不出好的办法。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吧,我在无意中听到街坊议论本村的“大麻子”干贩卖妇女的营生,他将本地家境不好的姑娘以低价卖到河北一带,从中赚取二三分的提成,其余部分归姑娘父母。这简直就像一道光,瞬间就把我照亮了!不顾一个未成年女孩的羞耻,我自己找到“大麻子”,恳求他卖我,把我卖到河北,随便卖给谁,哑巴、瘸子……只要能给口饭吃,就行!起初,“大麻子”硬生生拒绝了我,像当年的盘古大师一样。在我自作主张地表示“卖人”的钱全部归他之后,他就爽快地答应了。“好心”的大麻子连夜带我离开梅子铺,在火车上的时候,我从心里感觉到了愉快——终于狠狠地报复了你姥爷。是啊,你姥爷输得很惨,他一分钱都没有得到!但我一点儿也不可怜他,要不是他逼得紧,我怎么会求人把自己卖了呢?
新生活开始了,妈妈,您真伟大!
你爹李二憨身材矮小、性格沉闷、年龄偏大,他显然并不是理想的丈夫。但十六岁的我怎么会考虑到这些呢!毕竟,那时,我才十六岁。“大麻子”催得紧,在他的鼓动下,我选了出价最高的你爹。从此,我有衣服穿,有饭食吃,有男人疼。
在李雪舟看来,父亲李二憨的缺陷也正是他的优点!年龄偏大使他在生活中理解并包容妻子,性格沉闷避免掉两个人斗嘴的可能,身材矮小使他自感卑微,从而更加疼爱妻子。
5
后来的事,李雪舟就很清楚了。姥爷一气之下到派出所把母亲吴梅子的户口注销了。他可真是个狠人。是啊,姥爷本来就是个狠心人。他本来能得到两千块钱的报酬,可是由于母亲的擅自决定泡了汤。但他显然没意识到一个人没有户口将会产生多少麻烦!姥爷四十五岁那年来过家,是父亲李二憨背着母亲把他接来的。
李二憨爱吴梅子,也了解她的心。尽管吴梅子嘴上说着恨自己的爹,可他知道她在内心里是想见他的!一家人试着改善吴道存“不敢见人”的毛病,毕竟,他才四十五岁,常年在自闭状态生活会把他毁掉的。那段日子,李二憨每天强拉硬拽地拖着年轻的岳父吴道存下地干一些简单的农活儿。吴道存倒是没有完全丧失劳动能力,但在干活的时候明显偷懒,但有谁计较这些呢,没有一个人计较。
两个月过后,吴道存竟然张口要两千块钱的“工钱”,一家人都傻眼了。他心里还惦记当年没到手的两千块钱呢!吴道存提出这可笑的要求之后,吴梅子当即就有将他送回梅子铺的念头。但李二憨,那个在所有人眼里的老实人,他慷慨地将二十张崭新的红票子递给吴道存,让他安心住着。
吴道存接过钱的时候,脸上挤出少见的笑容。事实上,他整个身体都在笑。那次,他住了三个月。三个月过后,他坚持要回梅子铺。他坚持回梅子铺的理由竟然是为了逃避劳动!就这样,吴道存孤零零一个人回到了梅子铺。之后十年,他音信皆无。一家人都以为他死了。但他却活得好好的,只是除了不敢见人的毛病外又添了一样深夜狂叫的毛病。
因为要办身份证,年前,吴梅子和李二憨去了一趟梅子铺。他们在那儿住了二十来天,在花光身上带的八千块钱之后,终于将身份证办了下来。在那二十几天里,他们被吴道存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们热情地邀请到家里吃“付费饭”,每餐下来比下馆子都厉害。梅子铺还是穷啊,要不是穷也不至于坑人呐。临走时,吴道存并没明确表示愿意跟着女儿女婿来河北。但出于义务,再说村里的百姓也看着呢,他们把他带了回来,做好为他养老送终的准备。
吴道存更加孤僻,他不仅懒,怕见人,并且在每次解完手后不知道冲水,即使在大便之后也不冲水。吴梅子和李二憨反复地教,但他一看到水翻滚着涌出来就吓得哇哇大叫,进而号啕大哭。他们只好作罢。李二憨自告奋勇担当起为年轻的岳父吴道存冲水的神圣职务。为了避免落下“逼迫亲爹下地干活儿”的口实,他们不让吴道存下地干一星半点的活儿,而这正合了他的心意。然而,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的日子,吴道存也不让人省心。每天夜里,在众人熟睡之后,吴道存悄悄爬上房顶,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黑暗中鬼哭狼嚎地叫,大声地,疯狂地,好像在控诉,也好像仅仅在模仿狼、狮子等野兽的吼叫。为此,乡亲们不止一次找到家里理论。但他们怎么好意思和一个远道而来的老头儿计较呢,时间一长,也就不了了之了——凡是关系不到性命和财产的事,老百姓还是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吴道存的自闭症发展迅猛,他干脆窝在小北屋里不出来了,无论黑夜白天,他都不肯朝门外迈出一步。每餐饭都是李二憨送,他还要把盛吴道存大小便的塑料桶提出来倒掉。李二憨可真是个有耐心的人,他既不抱怨,也不面露愠色。一天早晨,就在李二憨把早饭端进小北屋的时候,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就照着他劈头而来,幸亏躲闪得急,要是落在头上,李二憨就完了!但那一棍子闷在了李二憨后背上,虽然没什么大碍,但也够吓人的!吴梅子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哭着央求李二憨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人送回梅子铺,一刻也不能耽搁。也许是由于刚刚受到惊吓的缘故,李二憨竟然同意了。给吴道存收拾行李的时候,吴梅子也难受。她想要是父亲能够认错,能够悔改,或许,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但,那个老顽固,直到临走,一句服软的话都没讲。如果父亲患了老年痴呆症,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但显然,父亲还有正常的思维。吴梅子让他带一床新的、厚实一点儿的被子,他还担心被子被盗贼偷了,而坚决不带呢!
此时,吴梅子怔怔地望着灰白的天空,但这压抑的颜色并不是她释放压力和疲惫的好去处。她又将目光定格在李雪舟那张纯净、漂亮的脸上,这是一张有着灿烂未来的溢满着快乐的脸,她从这张脸上得到慰藉。
我姥爷是这故事的缔造者。不管怎样,因为他,才有了我们。过几天,我就去把他接来,您看行吗?李雪舟一边说一边摇晃吴梅子的身体。吴梅子沉浸在这幸福的摇晃中,她的脸看起来比刚才温柔多了。
随你的便吧……没有他,就没有我们……唉,耶稣啊,我不信奉你,但恳求你救赎我吧。
熟悉的脚步声从过道传来,听起来不像一个人的:一轻一重,一快一慢,一厚实一怯懦……
李二憨扶着一个面目红润的老头儿颤巍巍地进到了院子,他径直朝小北屋走去……临进门的时候,他朝吴梅子和李雪舟的方向瞥了一眼,由于距离远的缘故,老头儿的表情并不分明,但,显然,少了一些僵硬和寒意。
作者简介:四四(原名赵海萍),女,生于1980年,邢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第十三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三届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清明》《十月》《雨花》《长江文艺》《野草》等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渐入佳境》。《远山中的淡影》获得第四届三毛散文奖,《我的母亲》入选2017年度河北散文排行榜。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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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 孙 健 冬日晚阳
023 | 孙 健 断裂婚姻续接的文学思考(创作谈)
025 | 陈 丹 从情感需求看社会现象的本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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