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少年
陈家萍
1
怎么就走到这儿了?商陆把踉跄的影子藏入树阴。
把整桩事情捋清楚,得从十天前说起。六月八日这天清晨,客厅“飞马”牌老式挂钟“当当当”连敲六下,商陆睁开眼睛,听到雨声啪啪炸裂在哪家空调外机上。滚!老头子的咆哮声隔门传来,砸得商陆右眼皮一跳。一阵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二哥生意又赔本了?母亲两头劝,引来老头子更激烈的咆哮。争吵声差点儿掀翻屋顶。
商陆一脚踢开卫生间,憋了一晚的尿哗哗流出来,手一按,冲入下水道。拎上裤子,商陆把水龙头开到最大,但憋闷的感觉怎么也冲不掉。他抡起拳头砸向窗子,玻璃碎裂,伴随着清脆的哐啷声,一股红色的液体从血管奔涌而出,它们那么急切,似乎早就不耐烦困在这具十八岁的躯体里。他用左手去擦拭,血,是热的。审视着直冒血水的拳头,脑中突然想到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疼痛,来得迟缓,而又剧烈。镜子里的少年,眼睛是血红的。他向镜中的少年晃了晃血色拳头,龇了龇牙,心头滋生一股黑色的快意。
这个二猪,疯了?老头子在咆哮。抻头就给一拳,他晃了晃拳头。好像听到了他心里的恨声,砰砰砰,几道门先后被用力关上。没人肯进来瞧一眼他,没人对那些碎裂的玻璃感兴趣,没人在乎即将到来的“黑色七月”。血流多了吗?一阵晕眩。他扶住了头,从未有过的疲惫从心里冒出来,冒出三个字,“没意思”。趿着拖鞋,晃着膀子,晃到客厅,把医药箱“哗啦”一下倒地上,药棉、医用纱布、医用绷带、创可贴、医用酒精……右拳成了肿胀的大馒头,纱布洇红了。
不,我不要做他们,我要逃离,逃得远远的……商陆把挤满牙膏的牙刷蘸上水,往口里一杵。用左手刷牙,诸般不适,同时又有一种奇异的快感,似乎在单枪匹马与世界作战。呸呸,吐出满嘴殷红的泡沫,胡乱冲下脸,手在头发上潦草地扒两下,商陆从电视机旁铁皮罐里抓出两元零钞,抓起书包抄起篮球冲下楼,冲进早餐铺。
两个香菇青菜包子、一个茶叶蛋、一杯豆浆是早餐标配。带着苦大仇深,商陆咬一口包子,喝一口豆浆,香菇有些塞牙,豆浆有股腥味。飞起右脚,路边的易拉罐呈流线型冲向垃圾桶,被桶身撞回,啪嗒一声,瘪在一旁。栾树上蝉嘶裂了嗓子,“知了知了”地叫。你知道个锤子!鼓着腮帮子,商陆抬头朝鼓噪的繁密处望,叫不了多长时间,栾树就会开出一穗穗花,挂出红绸般的蘖果。那时他会在大学校园里吗?
商陆希望脚下的这条育英路无休止地笔直延伸下去,这才匹配他——不受优待的高考生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阴郁心事。
有家长边走边议论,说这届师资力量杠杠的,强强联盟,美其名曰“铁军”,听得商陆全身肌肉绷紧。“百日誓师”犹在眼前,今日黑板上老师御笔亲书将是“倒计时30天”。磨刀霍霍三载,临门一踢,老师和学生都拿出拼命三郎的架势,教室里个个黑眼圈、红血丝。他正想着,猛抬头,校门口杵着一人:正是新校长,沐浴着清晨第一道朝霞,迎接所有学生。如果校长追问,他怎么说,头悬梁,圆规刺手?呵呵。
新校长厉行魔鬼式集训,花絮频传:某教室学生边打吊针边上晚自习;某教师厕所蹲坑,逮住学生讲压轴题……
望着他裹了一层层纱布的拳头,校长皱了皱眉头,张了张嘴,又闭上,挥了挥手,他一溜烟跑向操场。
几双旅游鞋奔跑在操场上。鞋底带钉的双星足球鞋,火炬牌运动鞋,最不济也是回力球鞋。白的、黑的、蓝的、猩红的,鞋底像装有弹簧,那么富有弹性,轻轻一蹬,即刻就有一股力量反弹到小腿上,反弹到手中篮球上,传递给篮球架,三步上篮,一气呵成;闪转腾挪,如有神助。商陆眼热了。他多渴望得到一双这样的运动鞋!电视广告中男人的声音充满诱惑,“穿上奇安特,潇洒走世界”,这声音蛊惑不了母亲,父母基础工资只有一百八十一点五元——这个数据,母亲念叨了好几年,后来似乎涨了,可恨的是运动鞋也在涨,商陆只能与凤城中街大华商场那八十九元一双的运动鞋隔柜相望。运动鞋永远不知道商陆对它有多情深意重,如同初恋。
哇呀呀,带着对家人、对黄军鞋的强烈怨念,商陆飞起一脚,篮球直奔围墙西北角。浓雾笼罩着操场,雾气中伸出一只脚,踩在篮球上。脚套在黑色凉鞋上,阳光打在上面,瓷一样白的脚趾涂上红指甲油。商陆的眼睛慢慢地上移,笔直的小腿,白色的百褶裙,西洋红短袖上衣左右两襟伸出一截,在腹前打了个蝴蝶结,两座高耸的“雪峰”,目光爬上去,又跌落。扑哧一声轻笑,像把火,把商陆的脸整个烧着了。
几乎每天早上,操场上打球的青少年都能听到从拐角传来的“咿——啊——呜”的吊嗓声,那声音伸出线,将一帮愣头青的脖子扯成长颈鹿,呈四十五度角望过去,薄雾散去,女子婀娜多姿的身段一截截显露出来:黄黑相间的蝙蝠衫,黑色踩蹬裤,尖溜溜的高跟皮鞋。颇懂小城掌故的四眼说,女人叫怀夕,剧团四大名旦之一,剧团解体后被一位大酒店老板相中,招去做领班。说到这里,四眼挤了下眼,伸出三个指头,你们都懂的。商陆想象,怀夕领一群穿旗袍的女子陪客人唱歌、跳舞,不由“啧”了声。四眼下巴一抬,喏,吊嗓子给那旮旯看哩。马路对面城南新村,有权有势者集结地。说话间,阳台上踱出一人,手在逗弄笼中鸟,目光远远地抛向操场,一群愣头青一伸舌头一缩脖子,一溜烟儿跑了。
太阳出来了,上课铃响了。
只剩下满操场阳光,女人逆光而立。见女人不收脚,商陆不好去抱篮球。远处传来伙伴肆意的笑声,自己一定成了他们打趣的对象,他的脸火烧火燎。手咋了?竟然是她,问出了这一句。鼻子一酸,心里也酸,他抬头望天。女人尖叫起来,一条蛇昂头向她打量。“水蛇。”商陆倒拎起蛇,绕着圈悠动,蛇骨就酥了,商陆把蛇往远处草窠一扔。“我的妈耶,吓死我了。”女人拍着胸脯,商陆的目光被那只手抓去,肉肉的,还有圆圆的肉窝。书上怎么形容这样的手来着?商陆摸起了后脑勺,“柔荑”?余光瞄到随肉窝一道起伏的两座“雪峰”,他的心荡漾了。怀夕抱起篮球,围着他转了一圈,“哎哟喂,这眼睛生得真好,双眼皮大眼睛,水汪汪的,生在男孩子脸上真是浪费哟。”她把球递过来,商陆忙不迭去接,她手一缩,“都受伤了还打球?没收了。”她扭着水蛇腰走了,走两步,回头向商陆一笑——两颊梨涡若隐若现。啧啧,脸红了。抛下一地碎玉般的笑声。
2
那个名叫怀夕的女人抱走了篮球,也把商陆的心搅乱了。她忽而出现在黑板上,忽而出现在英语磁带中,忽而荡漾在女同学的眼波里。一整天他都没心思学习,也没心思搭理任何人,他对着虚空一直微笑,如同梦游。
放晚学的铃声一响,商陆就抓起书包一路跑回家。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路上险象环生。从斜刺里冲出来的莽撞自行车,从树后闪出的学步儿童,拐角处蹒跚而来的拄拐杖老人,他险些与其撞在一起。对不起,他连连鞠躬致歉。看到那只裹着纱布的手,人家都闭上了嘴。
母亲从厨房伸出头,咦,不是在学校吃吗?商陆踢开房门,坐在朝北的窗户下,从书包里往外掏作业,心跳如同擂鼓。他伏在案前,握笔的右手一用力就疼得钻心,左手扶笔,写出来的字鬼画符一样。一阵气闷,起身把窗户全打开,热风灌进来,惹得心头越发燥热。他不得不一次次停下笔,深呼吸,右手上下抹胸腔,脑海里出现了那只带着肉窝的手,随抹胸的手一道起伏的“雪峰”,心也随之荡漾。
这天晚上,商陆把自己关进小屋,除了这间熟悉的小屋子,他不知道到哪儿安置变得陌生的自己。他的心变得格外的柔软,因这份柔软,又变得格外脆弱,好像他谁也不忍伤害,可是谁都能伤害到他。他快乐得想大笑,又委屈得想哭。他果真哭了,镜中却露出一张咧开的嘴巴,要命的是,他的眼睛亮得像着了火。
以前放晚学,商陆到食堂就餐,和三五个同学到操场消消食,聊聊青春期男孩子喜欢的话题,篮球赛事、同桌的女孩、身边顶风作案的早恋事件,再回到教室上晚自习。在学校上晚自习有学习气氛,把篮球踩在脚下,左滚右滚,笔在手中左转右转,他的大脑就转得快,思路就开。今天,他脚下空了,双脚似乎无处安放。那只球现在待在什么地方?那个女人把球抱走,所为何事?笔越转越快,“啪”的一声掉地上,收神,弯腰去捡。
饿了。饥饿感一定来自于肌肉记忆,到饭点儿没饭吃,浑身不得劲。商陆翻箱倒柜找吃的。几块锅巴、饼干筒里的碎渣、两根发黑的香蕉都被他狼吞虎咽掉,一连灌了三大杯白开水,才填饱肚角。他耐住性子写作业,那声“吃饭了”迟迟不来,母亲一定陷入乱糟糟黑洞洞的思绪中。
商陆挠了挠头,他得捋一捋。
被特定时代培养出来的老头子,脑中紧绷阶级斗争的弦,这是他毕生信仰,也是生命的践行。在单位与领导同事斗智斗勇,在家里斗妻子、斗孩子,同时不忘在母子、三个儿子中暗暗挑起互斗。老头子斗了一生,把母亲斗进比岁月还幽深喑哑的抑郁中,陪母亲一道坠入黑暗的还有大哥。自从母亲和大哥被第四人民医院神经科鉴定为“重度抑郁”,到处看病都无效后,老头子收敛些,不再动不动向母亲和大哥发火,而是转移到二哥身上。二哥格外亢奋,这种亢奋表现在,他总是投资失败,屡败屡投,在一种近乎奇迹中,二哥又能说服有葛朗台之风的老头子替他注资。
恶性循环。
以前商陆总以为强势父亲在操控母亲,眼下他突然开窍,有没有一种可能,母亲在反向操控父亲呢?他的易怒,他的暴跳如雷,焉知不是母亲的招惹与挑衅?老头子不是讲究秩序井然、厉行军事化管理吗?母亲的抑郁就是面对强敌的消极抵御:院子里生满了湿绿的青苔,一年到头窗帘低垂缺少光照的家……母亲把包括自己在内的家人都当成工具,家,以及家里的每个人,都陷溺到乱糟糟中。商陆在草稿纸上勾勒了一座小径分岔的后花园。
幕色四合,母亲的晚饭才姗姗来迟。饿过了头反而食欲不振的商陆匆匆扒了碗饭,放下碗筷,猫在屋中复习。他没想到家里如此嘈杂。大哥的战友,二哥的狗肉朋友,父亲的同僚,母亲的姐妹,开门声,关门声,上下楼声,说话声,笑骂声,桌椅移动声,各种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难道就没人意识到家里有位高考生?笔尖都快把作业本戳破了。
眼睛酸胀,商陆把目光投向窗外。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奔跑,不时传来一两声尖叫,清脆童音可以当音乐来听。人类、动植物的雏期都可爱,小婴儿、刚孵出壳的鸡鸭鹅、破土而出的幼苗,毛茸茸的,看一眼心就化了。青春少女、青涩少年、健壮中年、和蔼老者也都令人可亲。大多数成年人,不仅不可爱,反而可怜、可厌、可恶、可憎,那种满脸油汗的笑,狡黠刁滑,像假纸糊在脸上,让人恨不得一拳把那假脸捶扁。商陆向玻璃窗晃了晃白粽子一样的拳头,玻璃窗振动,远处有长途载重货车驶来,夜空传来一阵苍茫的吆喝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像呼像啸,像歌像吟,随长途汽车疾驶而去,余音不绝。
长途汽车驾驶员用这样的长啸来驱赶旅途的孤单吗?这些声音,与漆黑夜色和漫漫征途融为一体,如同寂寞人生的回响,让商陆心里一紧。他把感受写进作文,老师用红笔圈点出来,还让他用毛笔抄录上墙,供同学们观摩学习,自此写作文兴趣大增。商陆有写日记的习惯。从小学时起他就准备了两个日记本,一个交给老师批改,一个锁进抽屉。锁进抽屉的,他只拿给一个眼镜底厚得像砖头的同学看过。同学爸爸是二中语文老师,家里藏书丰富,同学的理想是当作家。同学说商陆的日记写得好。这样的评语令商陆大为开心。大院的香樟高及六楼,路灯将路面照得一片晕黄,香樟的影子婆娑起舞。心里那只小兽左冲右撞,冷不丁咬他一口。
不行,明天还得在校上晚自习。商陆把作业往书包胡乱一塞,用塑料袋把右手绑住,冲了个战斗澡,把自己往床上一抛。白天在操场的一幕,变成慢镜头,一个花瓣挤着一个花瓣绽放。
老头子躲进白色的咆哮,母亲和大哥躲进黑色的抑郁,二哥躲进铁锈红的强迫性重复。他往哪儿躲去?
3
六月九日,家中座机叮铃铃响起来。我找商局长。“我是怀夕!”“我爸串门去了,你有什么事吗?商陆的心怦怦跳。怀夕说,她老家有棵老槐树据说有一千多年了,被雷电劈中的半边枯死,被村民砍回家做柴火用,剩下的五六个人双手合抱才能围一圈。她请林业部门派人去修个围栏,把古树保护起来。说了几句,怀夕呀的一声,你不就是那个生了一双好眼睛的男孩子吗?笑声通过电话线无限放大。他生怕老大、老二用分机偷听——他俩有这恶趣味——幸好那天他俩都在忙着接待朋友。那天家里不知为什么又来了那么多人,放肆地笑。白炽灯照得一片雪亮,座机旁的墙上人影浮动,就像小时候看的露天电影。放下电话,他发现衣服都湿了。
“四眼”没费事就找人查出商陆给出的座机来自于城北小区18幢401。想象中,这是一个盘丝洞,他既害怕,又希望被妖艳的蜘蛛精捆缚进去,这样他就可以摆脱那些白色的咆哮,黑色的抑郁,铁锈红的强迫性重复失败,逃进这梦幻般的青春迷梦中。六月十七日晚上,他听到洞里传出一个声音,“你逃不掉的”,他在梦中失声惊叫,惊醒,坐上窗台,看外面一轮月亮。他从没看见过那么丑的月亮,红不像红,黄不像黄,就像曾被一场大火焚烧过。他把父亲的红塔山摸到手,偷偷抽。烟呛得他连连咳嗽,整个胸腔恰如塞进湿柴的灶洞,烟不朝外冒,偏往内里熏。
篮球被抱走,商陆每晚都做主角相同情节不同的梦,这样的梦让他怯于在操场露面,似乎一见面就被怀夕识破。他和自己较劲,只不过较了十天而已,六月十八日这天傍晚,他从操场豁口出发,带着影子向城北小区进发。有风有花香,影子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忽而上了墙,在一家商店门口,在路灯和霓虹灯的映照下,出现了三四个身影。十八岁少年闭上眼睛,直起腰,大口大口地做深呼吸。到小区入口,共计1974步,他用解放牌黄军鞋丈量到这个数据,心里鼓胀着隐秘的欢喜:恰好与出生之年契合。这是一个隐喻,一道暗示,抑或他生命里的一个密码?
眼下,躲在树阴处的商陆搓着手,来回转圈。他研究着巍峨门楼上的四个字魏碑体“城北小区”,脑中冒出语文老师常说的魏晋风流,最终定格成手上的肉窝。——如此奇妙的旋涡,将他深深席卷。一个念头像一个浪头打过来,人就站不稳了,心跳得似乎胸腔已盛不下,要破腔而出。低头看到被脚趾磨出破洞的黄军鞋,唉,早知道,换上二哥的皮凉鞋多好。他为黄军鞋局促不安,少年的强烈自尊放大了这种局促。人们背着包,或拎着一袋菜,匆匆走进小区。没人注意到他。他臊眉耷眼,一步步挨到18幢401。
站在绿色防盗门前,犹豫半天,他伸手碰了下门铃,在他听来,门铃声太过巨大了,整幢楼都被惊动,不然墙上的爬山虎何以在风中瑟瑟发抖?应门的正是怀夕。来要篮球?她抱臂将他堵在门口,上一眼、下一眼,将他看了二十三眼半,“哟,脸红得像猴屁股,”她凑在他耳边,带来一股子幽香。脸,烧得快冒烟了。十八岁的少年与生活隔了一段矜持而审慎的距离,在他耳中,“屁股”这样的字眼,出现在怀夕口中,显得极不协调。楼上传来关门声,有人下楼,她一把将他拽进门。
商陆一直认为,那是怀夕为他举行的专场表演。她唱庐剧《秦雪梅观画》,“扇子飘飘西墙看,西墙上画的一排(吆)古(啊)人哪,爱坏雪梅女(呀)佳人(哪)。”
她的一把羽扇挥呀挥,她像只花蝴蝶绕着他满场飞呀飞。她的扇子击在他头上,从肩上一溜滑到屁股上,又在屁股上连着击打三下。他觉得全身硬的地方都酥了,软的地方都硬了。
她咯咯笑着,挥着扇子把他引到卧室。她拉上了紫红色天鹅绒窗帘,房间黑暗,如坠深潭。
商陆没料到,自己那么不中用。他还没来得及碰一下床上的女人,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肚疼袭击,他抱着肚子冲向卫生间。待他从卫生间出来,门从外打开,走进来一个拎着灰色行李包的男人。男人把行李包放在屋角,抬头看向商陆,如鹰的目光啄得他全身生疼。他觉得那目光滚烫,将他剥光,他赤身裸体在光天化日之下。腿控制不住地抖动着,牙齿咯咯响着,他不安地等待着,一场他无从辩驳、无力反抗的审判即将开始。
男人进了另一道门,向他一招手,“王叔,或老王。”“王、王叔。”他结结巴巴。门砰的一声掼上。他一分为二,一个商陆俯在天花板上,一个商陆站在无遮蔽的天空下。怒火冲天的咆哮、唾沫飞溅的羞辱?一口痰吐到脸上,一耳光扇在脸上,一拳头砸破鼻梁?一棍子劈碎膝盖,一刀剁掉手指?吊起来鞭笞,开水淋,浇红的火钳烙……一组组血腥暴力的惊悚快镜头打眼前掠过。他的心战栗着,恐惧中夹杂着一份快意——俯在天花板上的商陆连连冷笑,现在知道怕了?活该!他侧耳倾听,卧室内的怀夕悄无声息,似乎已酣然入梦。他宁愿受辱而死,也不愿受辱的狼狈被她瞧了去。在目测身高180体重190斤的老王面前,他无疑是只弱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语文书上这句话蹦了出来。
老王夹了两支红塔山,一支叼嘴上,一支扔给他,他惶恐地摇头,双手把烟奉还回去。眼倒是干净,像审判天使,一句话就让理智决了堤,他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耸动。滚烫的泪水冲刷着积压在心底的羞惭。就像迷路的孩子,在十字路口等着被认领,商陆哭得委屈而肆意。
年轻时,我干了件荒唐的事。商陆的眼泪像一匹正在织的布被咔嚓一刀裁断,用袖口拭去泪水,他呆呆望向老王。老王陷在沙发里头,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吧嗒一声点着,狠吸一口,吐出一个烟圈,笑了一下。新婚不久,我被另一个女人吸引了,她好像武侠小说里讲的会吸魂大法,我的魂被吸去了,背着妻子,偷偷约会。
羞耻慢慢从商陆脸上退去,眼泪被烘干,商陆问道,那,怀夕——你妻子——知道吗?
那女人有心机。老王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闭上眼睛,她在我衬衫领上留下红唇印,还将一根黄色卷曲的长头发放入我西裤口袋。
商陆扑哧一乐,随即又为这一乐而难为情,他挠了挠后脑勺,你怎么知道怀夕——你妻子知道?
衬衫上的口红印被洗净了,那根长头发也不见了。
这句话把商陆的眼睛听直了。
后来嘛,老王向商陆送出他的大下巴,别人再也吸不去我的魂啦,我也从不给机会让别人印口红、放长头发。
商陆很愉快地笑了,老王也咧开嘴。这一咧,让商陆此生认定了老王。
和怀夕同龄的老王年届三十,整整大了商陆一属。商陆身体前倾,靠近老王,盯着老王的眼睛,那井水一样深邃清澈的眼睛仿佛藏着世道人心的密码。老王时不时摸一下板寸头,或者搓一搓脸,这些标志性动作,深深印入商陆的内心。抽烟的时候,板寸头和脸就隐在烟雾后,不说话时的老王看着有些神秘;一说话,眉毛一挑,嘴角一撇,显得神采飞扬,仿佛鼻子里吹的是西北的猎猎风沙,眼睛里飘的是塞北的雪。商陆被眼前的老王迷住了。这是商陆近距离接触的第一个男人。老王的举手投足,都让商陆觉得耐人寻味,有一种西部牛仔匪匪的痞痞的味道。老王的声音低沉沙哑,像小刀在砂纸上磨过,像沙瓤西瓜,沙沙的,又甜又脆。这沙沙声抚慰了他,商陆把头靠在沙发背上,环抱在胸前的两只胳膊,不知不觉中放下来,一只搭在腿上,一只靠近老王的肩膀。
那天,老王把他带到屋顶,对着西天的残霞,拉起了二胡。老王左手按在弦上,右手拉弓,一推一收,一条迂缓的河流在弓下慢慢流淌。那天的夕阳是被老王一点点送走的,夜色也是被老王一点点拉下的。
老王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塞到商陆怀里,封面下部是蓝印花布图案,两个蓝绿色字:复活。上部是列夫·托尔斯泰的侧身像。迎着万家烟火,商陆一路怀抱那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复活》回家,街上行人屡屡向少年侧目,他身上似乎发着光:目光晶亮,脚步沉稳。他分明抱住了现在。
4
一得儿空就去18幢401,青涩少年与睿智男人隔桌而坐,如同谈判,如同博弈,如同共进下午茶。
多数是老王在侃侃而谈,商陆倾听或发问。老王有说不完的故事。他属于修二代。他父亲退役后主动申请去新疆修铁路,一修修到青海格尔木,老王就出生在青海牧区一户帐篷中,藏獒和大青马陪伴他长大。七岁时他便瞒着父母,溜到草原深处,把藏獒逮到的野兔手刃后驮回家。
在草原,看中哪个女人,扛上背就带走了,类似这样的话总是令商陆莞尔。
老王师从当地德高望重的喇嘛钦巴乐大师,大师年过七旬,力大无比,双手能把一头壮牛举过头顶。大师精通医术,老王曾多次拎着医药箱,跟在大师身后,看大师给牧民或牲畜治病。大师在露天课堂上课,盘腿坐在蓝天白云下,用豁亮的声音向老王讲授佛教。他那醇厚的声音裹着风挟着雪,陪伴老王至今。
世界向商陆打开一扇窗户,刮进一股强劲的荒野之风。
那天,怀夕收了扇子,向他步步紧逼,她说他不该生有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我要将它抠出来,扔给狗吃,她说着,手真伸了过来,吓得他用双手捂住眼睛。她的笑声是癫狂的。他隐隐后悔,觉得自己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她掐他拧他,撕他咬他。肚疼发作,他躲到卫生间,发现全身无处不青紫。
老王没及时回家,结果如何?商陆无数次问着自己。
商陆接触的成年男性,有暴烈的父亲,两个表面木讷实则阴损的哥哥,严厉的授课老师,以及一帮青涩莽撞的少年同学。商陆能看透他们,但他看不透老王。带着神秘异域色彩的老王如一座飞来峰,凌空出现,把少年拽出困境。那双既修地球又拉二胡的手,那些神秘的异域故事,藏着无数的人生密码,引他接近并破译。
在他眼里,老王如同结晶体,会反光。
为大哥的婚事、二哥的事业,父母争吵不休。老头子的简单粗暴,母亲长期隐忍后的抑郁……纵是托尔斯泰那支笔也描摹不出家里的乱象。认识老王后,商陆那颗躁动的心变得沉静。他在白炽灯下做题,孱弱稚拙的身影投上白墙,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声,静夜显得格外悠长、深邃。有时他会停下来,把笔在手中飞快地旋转着,想到了什么,向着虚空绽出雪白笑意。
高考平稳度过。
商陆一有空儿就往老王家跑,他成了老王的跟屁虫。老王带他去钓鱼、爬凤凰山,骑着嘉陵摩托车带商陆在凤城四处兜风,见到漂亮女人,老王就打个响亮的唿哨。老王时常流露与他年龄不符的孩子气,这,也是商陆所喜欢的。有一次,夕阳西沉,他俩一前一后走在山道上,白鹭在山顶盘旋,众鸟归林,商陆看着两道身影时而聚在一起,时而分开,如同格斗,又如同舞蹈。他心一动,踩着老王的影子走。老王注意到没有呢?一直侧脸仰望他的少年,一脸仰慕之情。
老王送的那本《复活》,激发了商陆对文学的热爱。暑假,他着实读了不少书,一步跨入“男文青”序列。
母亲做B超,查到子宫内有未脱落的胎儿残骸——母亲怀的原是双胞胎,商陆蚕噬了另一个。多年后,不甘被无视的另一个以疼痛的方式体现了存在感。真相如此血淋淋。原来我带着原罪出生,商陆搓着放在双腿间的双手,双肩一上一下。老王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照出十八岁少年内心的荒芜与庞杂。他接过老王递过来的烟,咳出了眼泪;他一饮而尽老王递过来的酒,辣出了眼泪。如同流泪的倾诉,如同倾诉的流泪,浑身上下如同濯洗过的清洁感。三十年后的商陆如此怀念那时那刻的感觉。
5
十八岁的商陆心中一直有个谜:是什么造成老王和怀夕这对夫妻奇怪的相处模式?
餐桌上,商陆听父亲和母亲提到“怀夕和老王”,都说这对夫妻是神经病。商陆耳根有些烫,不知是替自己,替怀夕,还是替老王难为情。他知道父母口中的“疯”指怀夕玩得疯,男女关系“一团糟”。凤城人不能理解,老王为什么不管管自己的女人,任由她胡来?
谁也没想到,怀夕后来真疯了。疯了的她仍然坚持到操场来练嗓子。不是早上,而是晚上。
有一天,失眠的商陆抱着篮球到五中操场,月亮升起来了,二胡伴奏的庐剧《秦雪梅观画》响彻操场上空,“扇子飘飘西墙看,西墙上画的一排(吆)古(啊)人哪,爱坏雪梅女(呀)佳人(哪)。”怀夕像只花蝴蝶绕着老王满场飞呀飞,那把并不存在的羽扇在她手中挥呀挥,她的“扇子”轻击老王头,从肩上一溜滑到屁股,又在屁股上连击三下,我好看吗?她目光热切,老王亲了下她的额头,她开心得像个小女生。
眼前这一幕如一道洁白闪电劈进商陆大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老王才是怀夕春闺观画人哪。商陆亲眼所见,老王的钱夹里放的是年轻怀夕的剧照——她在台上唱,他在幕后拉二胡伴奏。商陆完全可以想象个中情景:一曲唱罢,情愫暗生,明月做证,私订终身。相比年轻时的两情相悦,当下老王爱得更为深沉:他的眼里投射着源于家族性遗传病而发疯失忆的怀夕的影子—— 一对伉俪通过唱《观画》回首青春岁月。
怀夕在一次疯癫中闹着要到河里捞月亮,老王下去救她,她死死地拽住他,凭他的泳技是能把她带上来的,可能是抽筋,也可能是她纯净的笑容蛊惑了他,他放弃了。月亮把他俩送到水底,湿漉漉地升上了天空。
老王送的那本《复活》几乎被商陆翻烂了。到异地,寻异路,商陆见识了种种风景,经历了种种人事,比老王更能侃、更有知识学问、灵魂更有趣的大有人在,但,老王始终是商陆心中特殊的存在。
他在家中复制了老王的书房,经常,他和“老王”面对面坐着,他把身体往前倾,心里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往外倒,那些消极黑暗的阿尔法元素,经过“老王”这一中转站,变成了积极明亮的贝塔元素,返回给他。说着说着,窗外的月亮就湿漉漉地升上来了。
作者简介:陈家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合肥市拔尖人才,研究馆员。著有长篇小说、散文集和中短篇小说集六部。中短篇小说散见《清明》《时代文学》《安徽文学》《伊犁河》《海燕》《六盘山》等。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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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4| 孙正连 落在湖里的夕阳(创作谈)
026| 荆山客 家风的传承与嬗变(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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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 刘鹏艳 致小镇做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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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8| 吴长青 传统文化的三重维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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