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释丨​铁匠

文摘   文化   2024-03-29 18:26   黑龙江  

1

初次见到他的时侯,我正在婚姻的阵痛中。

  季是出差路过这里,顺便看一看老部下。见面前,芳菲就把他描绘成一枝花。季的企业在苏北地区起步,芳菲做他的办公室主任,一直干到他进行产业转移回乡创业才离开他。跟季三年,且又分开五年了,还会把他说得这样好,我就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她这么上心。

  我们店为某品牌手机做代理销售,两间门面五个人。上午十点,城区上空飘扬着细小雪花。街道行人极少,店里冷冷清清,两个小女孩太过无聊,见芳菲一直神神秘秘贴着我的耳朵唠叨,不禁也嬉皮笑脸过来凑热闹。经理有事出去了,都是姊妹,芳菲索性也把好事告诉了她们。应娟和杨小妮听说有神一样的人物来看芳菲,一时都激动起来。看芳菲用手机告诉季我们店的具体方位,女孩们兴奋得又蹦又跳。我毕竟孩子都已经四岁了,虽然心里也盼望着,但不会这样外露,只是看着她们微笑。  

  雪花中,一个身穿银灰色羽绒服的中年男子不疾不徐下了车。不知我的脑子如何一时断片,只觉得季从跨出车门直到进入店门,走路都毫无声息,似朵雪花轻轻飘了进来。

  芳菲兴高采烈地把季引进门面。他的儒雅让人惊讶。从家乡西北的小城出来,又在苏北的县城生活了几年,我的工作基本在柜台上,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太多了,但像这样的男人,好像没有见过。

  似乎不善言辞,不管芳菲如何热情,季也只是保持礼节性的微笑。两个女孩又是端水又是让座,他的态度始终如一。简单的几句寒暄,话声不高,略带磁性,拿捏得人心痒痒的。

  季修长的身形,使落座后的姿势也显优雅,一脸笑意中有种未经世事的青涩,让我更有一种莫名的心动。

  从季进门到坐了下来,芳菲激动得几乎乱了阵脚。她先是为季轻拍了身上的雪花,继而是嗔笑着对他叨咕了好一通,活像个乡下的快嘴阿嫂。是的,她有些失态了,大有把季当作相恋多年朝思暮想的人,有恨不得上去紧紧拥抱一下的意味。

  季靠门而坐。他背对着我。

  礼节也好,自尊也罢,别说还有好奇心驱使,我很想插上去交流几句。不错,哪怕只是打个招呼,至少也体现出我的存在,体现出作为对朋友客人的热情。

  从什么地方开口?我忽然想起了芳菲不止一次对大家都讲过,他能看相。

“季总好,芳菲夸你三天了,说您看相很准,能借这个机会为我看一下吗?”

  用这个话题开场交流,也显示我的不同。

  爱美是人的天性,季总的儒雅风度,别说芳菲,就连两个小丫头几乎一时之间也便成了“大叔控”。我已做不到不动声色。

  看似很随意地丢过一句,此后,我的眼睛就没离开他的背影。季的坐姿端正,一头微卷黑发里散发着一种优秀男人特有的气息,让人心生不安。

“可以呀。麻烦你就在我身后报一个字来,看我猜得准还是不准。”

  季依然背对着我,语气平和中充满自信。

  “缘分的缘。就这字吧。”

  我话音刚落,面前的男人先是呵呵轻笑了两声,接着丢过话来,“朋友,爱听真话还是假话?”

  季礼节性地问我,仍没回头。

  既是看相,谁不想有个结果?芳菲先我笑喊,“真话!真话!”两个小丫头也跟着起哄,眼睛直盯着他,仿佛都要掉出来似的。

“缘,去掉左边的绞丝旁和右上一个夕阳的夕字,右下部分加一个辶,便成逐。”季停了一下,这才转身面对着我,含笑着细言慢语:“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那就是你出生之地。你几千里之外远嫁过来,儿子也该四岁左右了。很遗憾地告诉你,你没有与公婆搞好关系。先生很帅,但经常在外做生意,夫妻长期分居,婚姻亮起了红灯。”

刚才还叽叽喳喳的一群人,一时大眼瞪着小眼不出声了。她们三个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我所有情况竟与他所说的完全吻合。

  怎么回事?哦,只有一种可能,是芳菲预先电话告诉他了。

  当我的眼神带着责备转向芳菲,芳菲脸红脖子粗叫起屈来:“我早讲过,季总看相等同半仙,见识了吧?以为我把你的情况事先告诉他了?我赌咒,谁露了丁点口风谁是条母狗!”

季站了起来,迎向我咧了口银牙,“开心一笑,开心一笑,玩一下而已。要说我猜出了一些,也是朋友你自己提示我的。”

不可能吧?看季浓眉下的一脸安慰神色,耳里回荡着他似真似假的玩笑话,我一时羞得语塞。

季并没与我们过多闲聊便起身出门,冒雪打开小车的后备厢,把带来的茶叶、百合这些家乡土特产让芳菲一一分给我们。他再三表示,只是途经这里,还要去扬州办事,并且真诚地邀请我们,有机会的话去他苏南公司做客。

  芳菲和两个小姐妹恋恋不舍地簇拥着他出门的时候,季回头对我这个看似无动于衷的人投来微笑,算作告别。我也只是报之微笑,身子在柜台前一动没动。我知道,他应该洞察了我不随她们相送的原因。我相信季投给我的微笑中除了道别还另有其意。他用眼神告诉了我,对我有兴趣。

  哦,真是谜一样的男人啊。

2

睡眠本来不好,白天季的一番似真非真的话,直至半夜还在萦绕。

我的家乡在甘肃的河西走廊中部,它和法国在同一个纬度,所产的葡萄酒与法国产的无异。那里历史上就有塞上江南的美誉。季所说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这著名的诗句,正是说的家乡张掖。可惜的是家乡的葡萄酒始终打不开国内市场。

小黑的真名叫卢亮。小黑是我私下叫他的昵称。他个子一米八,人长得还可以,就是皮肤偏黑了点儿。他高中毕业后随父亲到张掖跑市场。他们市里生产的减速机,占国内市场的百分之八十。干工业的,说到减速机之乡便知道了他们所在的城市。苏北的这个小县城,有一半的人在全国各地推销这种产品,靠销售中的提成、返利生活。他父亲已来西北十多年,小黑高考失利,没有找到什么理想的工作,便过来帮忙。

小黑父亲的门面就在我隔壁,生意并不太好,只能说混口饭吃。

那年我二十岁,裁缝手艺已在当地有了名气。我以裁剪为主,下面还有四个徒弟帮衬,铺子生意挺好。他店里生意惨淡,一天要来我这里看个几次。毕竟都是年轻人,有共同语言,半年下来,大家也就熟悉了,当然,仅是熟悉。

家乡张掖,原是匈奴右贤王的领地。这里的民风向来彪悍,三句话不对头,便用拳头、刀子讲话,甚至父子之间也会是这样。我父亲虽是生意人,却是个粗汉,平时做事像踩着风火轮,说话如炸雷,在外是好汉,在家也属太上皇角色,母亲挨打是家常便饭,待一双儿女也如虎狼般凶狠,我们都是自小被揍到大的。哥哥愣是在他十七岁那年被酒后的父亲用木棍打得离了家,在外漂泊十年都没有回来。

  习惯挨揍的出气筒被打出了门,父亲再发酒疯就将目标瞄准了我。一个姑娘家,时不时被这恶神往死里打。身子里究竟流淌着这个凶神恶煞男人一样的血,我和哥哥与从前一样,板凳、棍棒落在身上从不吭一声,只是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低头看地随他打。十六岁那年,一次,他在街上喝醉了回家,竟还要我去打酒,我没理他,他硬是将我的一把头发生生扯下了来。

  根根带血啊,人世间竟有这样的老子,他连狗都不如!

  吃够了苦头,便想快点找个合适的对象,远嫁他乡,离开这个鬼地方。

  小黑还不知这个地方民风的彪悍。

  一天中午,与我一墙之隔的小菜馆,几个男人喝了酒,一言不合,就有两个人动起手。先出手的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络腮胡子,别看他个子不足一米六,面对旁座身高马大出言不逊的同龄对手,先下手为强,一拳过去就打青了对方脸颊。敢以小欺大,战火一开这还了得?很快,那大汉就将络腮胡子压在身下,老拳雨点般地直落下去。

  即使菜馆惊叫声一片,并没什么人去凑热闹。这属于小城每天都会上演的“常规节目”,小城人见惯不怪。

  络腮胡子杀猪般的痛苦嚎叫落进耳朵,终引来一个看客。

  间隔个门面,没见过世面的小黑闲得无事,踱着轻松的脚步循声而来。

  待小黑到了小菜馆门口,一场短暂战斗已告了个段落,交战双方全满脸血污,正进入论理阶段。

  两个打架的一副狼狈相,小黑见了无意间轻声一笑,可坏了大事。刚干完架的两个粗汉本一时都下不了台,现在找着了不破坏双方友谊的合适机会,这好,竟同仇敌忾,一下子联手把小黑按在地上就往死里打。

  小黑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传进我耳,我犯急,赶紧过去。毕竟这个外地人在张掖也就我一个可以算是朋友,这个时候我要是不站出来,估计他十有八九要被打残。

  我快步如飞跨进了小菜馆的门。小黑正双手抱头趴在地上嚎叫。

  两个凶暴男人对小黑拳打脚踢。我估摸着,两汉子一时决不会收手,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了。

  挨揍已成了习惯,我已扛得住老拳恶棍,更知道大凡干仗,硬的怕不要命的。

  我进了店门就成了主角,对正在下狠手的两个男人鄙视了一眼,轻描淡写道:“两个汉子合欺一个外地小青年,真为你们害羞。”

  我的不屑果真让他们马上歇了手,小黑趁机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

  或许受我镇静的气势鼓舞,又或是出于年轻男人的尊严,他起身后只是抹了把口鼻上的鲜血,就一声不吱地站在我一边,默看刚刚还毒打他的两个男人。他根本不会知道,事情还远没结束,我已引火烧身。事实也是如此,这两个汉子见一个妹子顶了上来,耍起酒疯,马上挥拳冲着我上来了。

  我出奇冷静。

  抓起一瓶啤酒,猛地往自己头上一砸,酒瓶砰的一声断为两截,碎玻璃刺进头皮,我就觉得脸上有热腾腾的东西在流。

  没有顾及两个男人此刻的反应,我只是继续自己的表演,在冷笑中把自己的左手平放在桌面,右手把抓在手里的半截锋利的酒瓶慢慢插向手背。

  我手背上顿时溅起的鲜血,让那几个汉子再没了声息,很快结了账走了人。一个女娃不要命了,他们该是感到见着了怪物。

  我的手背缝了二十四针。

  送我去医院缝合伤口时,小黑一直在哭。看到一个男人为他流了点血就像死了亲娘老子一般伤心,我心动了。就是那一夜,为他对我的哭声里,在他“会待你好、且好一生一世”的赌咒声中,我把二十岁的清白身子给了他。

  肚子里有四个月身孕的时候,我牵着小黑的手去和父母告别。

  我要走了,从甘肃到苏北。我对那个混账老子毫无怜悯,只可怜在地狱般世界里生活的母亲。我想,去苏北生活稳定一点儿后,我就要带走母亲,让她离开虎口。

  凶神父亲一听我说了将远嫁他乡,顿如丢了魂魄,回过神来,瞬间拿起屋角的一柄铁锹。在他将铁锹飞舞着劈向小黑的时候,我坚定地挺了上去。

  “来吧,是我勾引他的!你也算是个老子?我在这个世间算活够了,有种,你可以将我连同肚子里的一起打死!”

  父亲听了愣在那里了,花白的头发下,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手在颤抖,铁锹“砰”的一声掉在地上。他忽然间或许明白了什么,儿子打得永远回不来了,而现在女儿也要消失,他辛苦挣下的家业没有人要继承。

  一辈子虎狼般凶狠的人,就忽地跪在我面前:“女儿啊,莫走吗,莫走哇……”哭声就如狼嚎,我自小至今从没听过。

报应。我心想,你当初对儿女是如何狠心下手的?就别装吧!

  父亲长跪不起,在他的哭声中我与小黑走了。我没有回头一次。

  坐了五天五夜火车,小黑带我来到了这里。河套平原的姑娘,从此成了苏北人家的媳妇,在这个远离故土的地方,在长江口的平原上,在春天的桃花水中,把我的儿子带到人间。

  起初的一切都很美好。小黑待我太好了,是真疼我啊。每当看到我手上的伤疤,他总会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亲了又亲。有时,我在灶台做菜时,他也会偷偷溜进来,从背后环抱着我的腰,亲我的脖子,亲我的头发。但西北人的特点,我个性刚烈,公婆在我来的时候便不舒服。我不会花言巧语,礼节性的东西总做不到位,往往就要看他们的脸色,心里总开心不起来。

  日子要过,小黑又出远门了。每次出去少则半年,正常情况下一年回家一次。年轻夫妻,一年到头相聚也就十天左右。孩子断奶后便由婆婆带了,我找了份工作,一来贴补家用,二来解闷。与外界的交流,确实也会让人放松下来。

  四年过去,我每天的生活便是两点一线。小黑已在每次回家的过程中,在父母的不断告状声中渐渐冷落了我。与生俱来的狗日的脾气害了我,不想去解释、乞求,夫妻间早没了丁点激情。我只想用自己的一双手,养活自己,养活儿子。

  儿子是我的命,是一根线,它牵住了我的灵魂,让我动弹不得,否则我早就远走高飞。什么叫爱?见鬼去吧!一年在一起的几个晚上,礼节性的几次交合,对,这叫礼节,不错,仅是礼节啊!两人还有爱情可言?

呵呵,笑话啊,季帮我所相的命就这么准,真是活见鬼了。

3

  相隔五个月,我们再次见到了季。

  季细心体贴,竟亲自站在宜兴市车站出口迎接我们,尤其到了小车边,他不忘为我们一一打开车门。也就是趁这个机会,芳菲大声叫着“感动,我得用西方礼节送给季总,”亳无顾忌冲上去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季很是别扭,满脸通红。他用“太热情了,太热情了”搪塞我友善的取笑。

  高级的大奔车,芳菲连关两次车门,越关越重,感觉仍没关到位置。是他悄声提醒,“轻关一下就好,它会自动吸合。”

  豪车的副驾位,芳菲兴奋得就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手舞足蹈间,说话基本不用句号。她念经似的告诉季,我们是如何来到江南的。市区一段车水马龙,季全神贯注地开着小车,只是偶尔用“哦”“嗯”轻轻回应。

  小车很快驶出城区。我坐在后排,一直没有插话。苏南的五月,沿路的风光非常迷人。一树树繁花,一片片绿阴,车窗外的每一个剪影都是一幅幅优美的画卷,让人赏心悦目。

  芳菲的目的性很强,是想来“搞定”季。我本不想过来,只是吃不住她的软硬兼施。不管怎么说,连这些属于个人隐私的东西都会讲给我听,是朋友何等的信任,我无法拒绝。

  通过芳菲我知道了他的大致情况:妻自生下儿子截瘫后便坐上轮椅,家中虽有保姆照应着生活琐事,但他从没有放弃过让爱人站立的希望,每天坚持为妻子按摩一个小时。五年了啊,也真是难为他了,毕竟是一个大男人,何况公司已具规模,正是要花精力的时候。

  始终觉得芳菲这样做不道德,我提醒过多次,可她自有另一番道理:首先不想去破坏季的家庭,其次也只是要处一个“蓝颜知己”,能说说心里话而已。我知道她心虚,只是闺蜜间不好点明罢了。

  “就是我爸妈,那时整天磨我,说我是高中学历的临时工,人家是本科,端的是铁饭碗,绝对般配。他们就不为我着想。唉,现在好,半夜他要干那破事,不关灯我是万万不敢的,生怕吐他个一脸。”

  这样的话,芳菲对我说过不下十次。她对自己的婚姻一万个后悔。

  说来我也为芳菲可惜,才二十八岁,没心没肺的个性,保养也到位,算得上丽人,偏就嫁了个开始就让她一肚子不满意的。如果说婚前她的不满,是出于对老公高闯矮她六厘米,是个不足一米六的“矮脚虎”,还有长他十三岁的年纪,现在不同,这几年高闯的形象算是彻底毁了。他是市里一家高中的教导主任,每天让人请吃请喝,眼下肚子之大,已超过芳菲临产时的模样。这还不说,不知咋的,近年又得了脂溢性脱发,弄成个不折不扣的“大灯泡”。怎么说呢,人哪,都有爱美之心,季与他先生同年,模样、为人是天差地别,芳菲是在小女孩时就跟着季工作的,环境变化、人性使然,现在她不生出那些歪念头才是怪事。

  小车进入景区,满眼都是愉悦美景。我心里划过一种感动,这要感谢芳菲了呀,不是她死皮赖脸地揪我不放,我断不可能会来。婚后,我从不在外过夜,免得公婆说闲话,是芳菲赶去我家,在我婆婆面前讲了一箩筐鬼话才会成行。

  车子在景区的“行香竹苑”的大院里停下,季拿着我俩的身份证去开房。

  这是一个僻静山谷,十几幢独立木屋散落在占地百亩的竹林间。

  已是午餐时间。季在点菜,我趁机在山庄边转了一下。

这是一家精心设计别有天地的高级民宿。

  山庄坐落在两条小山梁间。山梁呈“外八字”徐徐展开,临山脚处渐渐收了些,使山谷里有了个“燕子窝”的形状。谷底最为宽阔的地方,一方十余亩的水塘,其水清澈真可谓一面明镜,蓝天、白云,还有主人在水塘边栽种的垂柳,都一一如画倒映水中,让人心旷神怡。

  季的精心安排,让我体会了他的热情、用心。

  用餐过后,季便开车带我们直奔著名的竹海景区游览。

  早有耳闻,宜兴被人称之为陶的故都、洞的世界、茶的绿洲、竹的海洋,竹海自然是该去欣赏的景点。

  漫步景区,芳菲的手机在不断拍着美景,利嘴也始终没有关上闸门。我基本不插嘴。这样的美景,需用眼去观察,用心去品味。

  苏南的风光与大西北的美景大有不同,故乡尽显苍凉,是粗犷的汉子,担当着岁月的分量。水墨江南呈现的是娟秀女子的温婉,养心养眼。

  季始终与我并排而行,一路微笑,适时对某些景点做些介绍。芳菲像一只误入花丛的小蝴蝶在我们四周乱飞,时而拍摄风光,时而也会嬉皮笑脸地为我们偷拍几下。见此,季也只是朝她笑笑。看得出,他感受着我们的喜悦神情,脸上也有了一种满足感。是的,不是我多情,我相信自己的放松笑容感染了他,他眼角里很有些为我开心的成分。

  晚上的用餐安排在木屋里。

  服务生推过来一车地方特色菜肴。银鱼炒蛋、盐水煮白虾、清炖白鱼、竹笋烧咸肉、板栗煨鸡等等,真的好丰盛啊。

  芳菲发了疯,让服务生送来一箱啤酒。她掀着一张削薄嘴唇,不顾暴露出平时很讲究保护的两颗虎牙,冲我们放肆大叫:“人生难得一回醉,今天一醉方休!”

  季说要开车回去,不喝酒。

  芳菲揪住我不放。真有些胡来了,每瓶五百毫升装的一箱酒,她说由我们两人平分干掉。

  怕我们喝醉,季一直叫我们少喝点儿。起初我也不好意思,但吃不消芳菲胡闹,在一顿乱糟糟胡吹中干了面前的六瓶青岛啤酒,芳菲就完全失态,没有洗澡便钻进一个房间,一头扎在床上。

  在一个异乡男子面前,芳菲喝成这样,这时的我,感觉到心中有一种深深歉意。

  独栋木屋有三间客房。趁服务生来会客室打扫之际,我到了芳菲房间,料理了她,让她安稳睡下。她打起的呼噜声像极一头老母猪。

  再到会客室,服务生已收拾好该收拾的,人走了,只有季坐在沙发上低头翻看手机。

  晚饭吃得早些,天才刚刚暗下来。

  见我出了房,季抬头笑吟吟地看着我。

  他还没有走的意思。

  我并没什么醉意,只是感觉脸上稍有些发热。季自然不会知道,是遗传关系吧,我可以喝下两斤烈酒,这几瓶啤酒对我来说无所谓。

  不知终究是有了酒意还是什么,此时的我,似乎感觉到季的笑意中有孩子般的纯真,这让我心里顿有某种冲动。哦,我这种感觉与小黑从来没有过。

  我在他一侧的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忽然想起当初与父亲决绝奔赴苏北与小黑生活在一起的理由。我这才明白,自己当时只是一心想要逃避,是一颗惶惶之心急于要远离那个鬼地方,小黑只是适时来到我面前的一座桥梁,让我从河的那边,走到了河的另一边。

  我承认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奇怪,不敢抬头看他的我,心里会突然间杂念丛生,有拥抱他的欲望。闭眼间,仿佛自己已是他的女人,他在紧紧拥抱着我,我的身子已在自由地飞。

  是的,在我脑海中,他是带我飞起来了,飞上了苏南纯净的天空,他让我把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尽收眼底。我期望和他在春风中漫步空中,手拉着手,与一行行大雁结伴,去大西北的家乡上空看一看地面宏伟的塔群、大漠深处的落日。

  耳畔有了他充满善意的轻问:“没关系吧?”

  “能否告诉我上次的相面怎么会那么准的?”我脸上更热了,或许他是认作我喝酒多,而我的秘密只有我的心知道。

  “我在苏中生活了八年,清楚当地的产业状况,小伙子们都出去跑生意了,你的口音和我张掖的朋友一样。而能在苏北生活,你应该是你先生带回来的。西北人的豪爽,与苏北人明显有差异,你发音的快捷与高亢,更说明你耿直的个性,不会低下头来做人,所以,家中有矛盾,十有八九是从公婆处来的。何况你要测的字是一个‘缘’字,呵呵,这不就是你表明怀疑自己的婚姻了?”

  “那我儿子四岁?这又是……”

  “我进去时,恰好见着了你的手机屏面……”酒,并没有让我醉,但我确实醉了,是心。

  我已记不起那个夜晚我们还聊了什么,我奢侈享受着一个成熟男人的智慧、关切与脉脉温情。

4

  季能在几个月后打来电话,这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自从去了一趟江南,再回苏北,身边的姊妹都说我像换了一个人。其实我知道,那是我的灵魂丢了,掉在一个叫行香竹苑的地方,它干干净净,在等一个人拾起来,装进心里。我不去过问每天的太阳升起还是落下,不知道每天吃的菜是淡的还是咸的。一次,我竟然会穿着两只不同样的鞋子上班,好在那两只鞋子的颜色基本一致,并没有让人看出什么异常。我期待生活中会发生些什么,比如吵架、打架,这至少可以让我的神经受些刺激,会使平静生活激起些波澜。可我又生怕发生些什么,比如他病了,比如他的爱人会站起来走路了。

  我的酒量好。恰巧他的一家酒业公司的经理辞职走了人,他认为我完全可以胜任这项工作。

  他邀请我去,其实是另有原因的。我住在宜兴的那个夜晚,酒后,兴奋了就收不住话。我告诉他,在手机卖场工作时间长、报酬低,而我的能力也无法发挥,方便的话,有机会考虑一下。他不知道那是酒话啊,是一种幻想让我冲动了啊,我有什么能力?文化程度也好,交际能力也罢,我自己也不知我所谓的能力在什么地方。而他上心了,没有忘记把机会给我。

  他出的工资是我在苏北的五倍,双休、专车专职司机服务,每个星期五下午回来,星期一早上去上班。路上的两个小时,也都算是在上班。这样的安排,考虑到我对孩子的照顾。

  多么用心良苦啊,这就叫真情男人。不过他有两个条件,一个是要我在他公司的网站上参加招聘,这是企业的规章制度,显示公平竞争。第二是要让我家小黑亲自陪我过去报到。很明显,他的目的是让我不能因为工作而弄得夫妻不和。

  我家中的经济状况不算太好,而这份工作如此体面,待遇又是这么优厚,结果是全家人支持我去江南。小黑现在的门店开在昆明,听到这个消息立即赶了回来,见了面便叫我老总了。晚上夫妻亲热的时候,他依然兴奋异常,一口一个老总。我心里忽然有一种要哭的感觉……他妈的,你还是个男人吗?为了这几个铜板,就会兴高彩烈地把自己的女人送入别人的怀抱?

  我心里冰凉彻骨。

  小黑亲自送我到了宜兴,季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并且还带我们到了他的家里,拜访了那个瘫痪女人。

  客厅里,坐在轮椅上的那个女人看似一个非常健康的人。对方说不上多么漂亮,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一头黑发,皮肤白皙,国字脸上几分热情却显示女主人的身份与修养。让我惊讶的,是季对爱人说话的尊重、他们夫妻交流时的眼神,显得如此和谐。他让我突然间感觉到了什么,哦,或许这就是他的人格魅力。

  到了苏南,没想到他交给我的第一项任务是学开车。他在当地驾校为我报了名。

  领证之后,我在酒业公司的工作很快上手。

  既然人家如此器重,你就必须全力以赴才对得起这份工作。我放下了所有杂念。我明白,要想站稳脚跟,要想能和他长久地共事,第一要务便是做出成绩。正所谓有作为才有地位,帮他分担工作中的压力,让他轻松起来,是我的责任。

  季总共有建陶、电子、纺织等六家公司。经了解,季的这家酒业公司,其实便是为自己的总公司服务的一个窗口。

  “中国梦”酒是一个小品牌,从包装的选择到所定的价格、度数,到二维码、条型码的制作,全是酒厂帮其定做的。比如进价一百五十元一斤的酒,仅包装就达六十元,真正体现了高大上的感觉。他的销售方式也特殊,一是用于自己的企业对外送礼;二是自己的企业内部接待用酒;三是企业的部分应付款用酒抵销。

  哦,商人啊,季在这一块上节约了企业在招待上的开支,不失身份,还增加了收益,一举多得,这投资真是匠心独具。

  既然过江来了,就要有将他这小公司做大做强的打算。

  经过了解与思考,我觉得酒业公司目前的这种做法不是长久之计,要想发展,首要是敢于走出去,将产品推向市场或推荐给更多的企业使用。我想,酒的利润空间很大,只要努力,不怕辛苦,敢于去跑市场,去推销,再广泛利用已有的人脉关系,公司进一步发展完全没有问题。

  在一幢大楼办公,我在三楼的最东侧的办公室,他恰好在我头上,四楼。这办公室的特点是侧面有两扇很大的落地窗,公司十多亩大的花园就在窗下。正是菊花盛开的时节,花园里摆有各种图案的各色花朵美得化心。

  这天,我把我的想法、规划、行动细则全部做好书面材料,上了四楼,敲开了他的办公室门。

  我除了来上班的当天与小黑一起进过他的办公室,听他交代了具体工作,还没有独自再出现在他的办公室。大家都忙是一回事,明白自己在公司的地位是一回事,我来是干活儿拿钱,还有就是公司人多嘴杂,我唯恐惹上是非,努力夹着尾巴做人。

  他的办公室比我的大了些,一百多平方米。除休息室、洗手间外,室内还有办公、会客两个区域。

  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一张永远亲和的脸就在我面前不断晃悠。不知是室内的缘故,还是他口里礼节性的招呼和着倒水冲茶递盏时的亲切,让我在这个冬季第一次感到周身温暖。

  终于,他坐上沙发安定了下来。

  “能适应吗?我说的是你照顾家庭的事。毕竟相距百十公里,一个女孩子,每星期要两边跑,累人。”

  季的神情里又多了种怜悯,这让我有些受之有愧的感觉。

  “哪里呀,您已为我考虑得太过周到了,回苏北是提前半小时走的,天黑前就进了家门,一点儿没影响家里该做的事。”

  小黑送我到公司报到后,就从宜兴坐高铁直接去了昆明。临别,我跟他说,人要知足,天上不会掉钱,人家给这么好的待遇,我如果整天牵挂着家,所谓一心无二用,每星期来回折腾,必定影响工作。反正孩子已上幼儿园,婆婆还不足五十岁,况且也是老人自己提出的,让我趁年轻放心在外挣钱,给孩子有个好的将来。人家是个人的公司,要对得起人家给我们的薪水,让我两个星期能回去一次看下孩子就够可以了。我寻思工作上手后,估摸还真是只会半个月回次家。

  没法想象,小黑听了我说出的这些话,立马说就是出于安全考虑也是少来回跑好,一个月我能回去陪伴孩子两次可以了。

  不知小黑是因为我太过唠叨还是有其他想法,竟会应得如此爽快,我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看着他满心喜悦轻松大步走向车站大门时的背影,我很难相信,竟对自己又将与丈夫长期分居没半点担忧和留恋。

  耐心听取了我对开展下阶段工作的想法,接过我递上的行动方案又细看了一遍,近半个小时里他基本没有说话。办公室的大门关着,室内过于安静,以至我可以清晰地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将手中的稿子放置在面前的茶几上,他抬头微笑着看我时,显有一种对我陌生的模样,他的头左右摇摆了几次,这才朝我哧哧地笑了起来。

  “嗯,还真是人才,你是来为我的企业插上翅膀的。也提个意见,一家人了,场面上不去说,私下以‘您’称呼显得别扭,都以‘你’相称吧。酒业公司的发展方案既然你定了,反正是你在具体负责这一板块的工作,就尽管放心大胆地去做。”

  季的话语声传进我的耳朵,我仿佛在听山谷溪流在轻轻欢歌,那么悦耳。他的眼神中对我流露的赞许、欣赏、信任、期待,于我就是春风中小溪两岸盛放的映山红,让我体会着眼前的美好、对未来幸福的期盼。

5

  工作必须脚踏实地。我把宜兴市的地图挂在办公桌前的墙上,逐个镇标上记号,并标好每天要跑的线路,以至不走重复。我要掌握市场的动态,对各镇区的商场、小卖部、超市一一走访,介绍产品,谈合作意向。

  在酒业公司真正接触业务约一个月,一个雨天的下午,我正在办公室整理几天来走访市场的材料,忽然接到老家表妹的电话,说父亲出了大事。

  表妹说,一个星期前的晚上,我父亲在城里办事,一个人在小餐馆里喝闷酒。踉踉跄跄骑自行车回家,在过一座小桥时,一不留神栽进干涸的沟底。父亲年纪大了,加上酒喝过头,沟底又是一层乱石块,父亲落在沟里就再没上来,是第二天早上才被赶集的人发现后报警,由警察送他进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除六根肋骨骨折,右腿上的骨头还断了三处。现在是我老母在侍候着,她既要照顾家中的牲畜,又要照顾县城医院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每天家里医院两头跑,整天以泪洗面。表妹说,她实在怜悯我母亲,这才硬着头皮打我的电话。

  我心如刀绞。

  你这个老东西,你行,你能,你把一双儿女一个个往死里打呀!这下打光了,你有好日子过了吧?现在你又在害那个在你的眼里连一条狗都不如的女人,这就叫报应。可怜的是我母亲,我本来早就想接来和我一起生活,可看着公婆待我的诸多不满,我无法开口接老人过来啊!

  我为母亲心痛至极。

  他在我的身边站了多久,我不知道,我是伏在办公桌上抽泣时,觉得后脑勺下的脖子上有水在淌才抬起头。是他眼里的泪珠滴洒在我的脖子上。

  他的右手搭在我的肩上,左手在轻轻抚摸着我的长发。我一时失态,在站起身后一下子抱住他。

  我是太无助啊!

  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呜咽着尽情流泪。他始终没说话,抱着我,用手轻拍着我的后背。这种轻缓的拍背让我想到了我对儿子小时候时常有的举动:双手搂抱着他,哄他入睡时拍他;在我怀里吃奶打嗝儿时拍他;儿子略受惊吓后更是会紧抱着他,口中轻唤一声宝贝,用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这个男人的怀抱好温暖啊。

  奢侈的拥抱,让我忽然产生了联想,我脑中闪出“港湾”一词,想起了母亲在我小时候也是这样拍打我后背的样子。

  又想到母亲,我耳里疑似听到直至我远嫁时仍在叫我的声音:“我的宝……”

  泪水又如雨水般落下。我感受到身体的急剧抽搐,往事一如电影的剪影一一在我脑海中闪现:父亲每一次酒后发疯向我下毒手时,母亲总会拼命地抱住我,把后背让给那个恶棍的拳头、棍棒。而那双手,依然在轻轻地拍着我“我的宝不怕,不怕……”

  当天下午,我便乘上西去的列车。

  他通过财务,预发了我两万元工资。

  知道了我的全部情况,他要我体谅老父亲。

  “毫无疑问,家暴,是你父亲的过,但当父亲的也有苦衷,养家糊口也不容易呀。伯父在你哥哥走后心里肯定也难过,尤其在你出走时,伯父如此刚强的汉子会放声痛哭,能对女儿下跪,且最终你离开时会不加阻拦,这爱天高地厚。去吧,学着去爱,爱是治愈一切创伤的良药,不论是肉体还是心灵。”

  不错,我应该学着去爱,去想父亲曾经的好。

  冬天来了,高铁的窗口闪过一幅幅从苏南到西北的景象,先是秀丽,后是苍凉。临近甘肃,放眼都是落叶的林木,封闭的列车内感觉不到外边世界的生气,在我看来,大地十分安静,它默默地在孕育春天的到来。

  季的话引起了我对童年的回忆,想起父亲曾经对我的在乎。十岁那年,上学时,我被邻村的一条土狗咬了腿,父亲知道后,马上丢了生意赶去学校,背我去医院打了疫苗,然后又一口气走了六里地,从医院背我回家。第二天,邻居告诉我,说父亲把我背回家后,就去邻村将那条咬我的恶狗打死了。心平气和地说,不发酒疯,他也像个人,发了酒疯,便是个鬼。他不肯我远嫁,就是想我生下娃来他可以享受到天伦之乐,更多的是想护着我,看着我好好生活。至于当时他要打小黑,平静下来,从他的角度去想一想,也能理解,一个十分传统的村庄,哪里见过屋里丫头还没出嫁就挺着个大肚子的?换作我是父亲,这一顿也是必须要打的,可就是这么一个硬汉,竟会跪下来哭求我,且由着我远走。唉,至少从这点来说,我也不是个省心的女娃啊。

  窗外闪过一个个村庄、城市。我万千感慨,尘世里每一个人都不会完美,包括我自己。茫茫人海,有一群人用心在爱着你,已是福气。我母亲也好,季也好,都活得不容易啊!母亲待我好,是因为我是她身上掉下的骨肉,那季呢?他是我的什么人?又有什么理由待我这么好?他图我什么?而我又会给予他什么?我想给他的不能给他,否则,便是对圣洁的亵渎。而他图我的,我可以肯定,不是我的肉体。我们的关系应该是亲人。在我哭倒在他的怀中、在他轻轻地拍着我后背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对,季与我已是亲人。

6

处理好老家的事情回来后,我和助手小郭用代销、团购等方式,迅速打开了酒业公司局面。仅用三个多月时间,就做到六百多万的销售,达到往年一年的业绩。原来所谓的酒业公司,也就两个工作人员,一个管仓库发货兼记账会计,另一个既当经理又当送货工还要做对手账。所谓的“公司”也只是有可以对外经营的合法手续,总公司根本没想在这个项目上赚什么钱,只是因为我过来后有了“宏大计划”,又为我配了个助手,开车跑市场、送货、结账有个好帮手。

  酒业的利润空间巨大,一个三个人的小公司,成了总公司新的利润增长点,这让季十分惊讶。他除了为我打气鼓劲,还一再强调,会在年终把酒品销售的部分利润对我们进行重奖。对于我来说,能多挣些钱总是好事,但我把工作干得风生水起,并不单纯是为个人逐利,而是出于季对我的无比信任。试想,如没有这样可以施展本领的机会,没有他在背后的强力支持,我岂会干出这些成绩?

  季见我干得有模有样,再为我出新招。他与我商量,打算把一批人脉资源交给我,让我可以从中便宜行事,这样可以让公司业绩再上一个新台阶。

  季在当地的人缘非常好,一批成功的企业家都是他的挚友。我的前任是他一个远房亲戚,是托人上门求了个职。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没上进心,图安逸,所谓的经营,纯粹是为总公司服务一下而已,产品的销售从没出过总公司。季对他也从没什么期望,不过是在一个位置上安排一个人,做个顺水人情。没想到我过来后彻底改变了公司的模样,酒业公司脱胎换骨,一下子变成棵摇钱树。出于对事业的发展、对我能力的欣赏,他打算亲自为我打配合工作。

  季的意图是用我的能力与他的人脉相结合,走一条同类企业没走的路:把这款酒推向地方上的各个企业,让他们作为礼品送人,或作为货币支付应付款,以此扩大公司销售量。

  其实我很明白季这举措的真正用意,他是见我整天在外面跑市场过于辛苦,在怜惜我。

  心中感念他待我的好,况且这也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经营方案,我积极响应他的提议。两人经过再三斟酌,决定先由季分头约那些大佬、领导到企业的内部餐厅聚会,在酒桌上把我当作品牌推出去。

  真正行动前,季反而犹豫起来,他最大的担心是怕我在酒场上吃亏,伤了身体。他说业务做多做少没什么关系,我还年轻,要是因此而身体受到影响,赚再多的钱也不值得。是我拍胸脯表态,自己确曾有过喝下两斤西北老烧不醉的记录,他这才点头应允。不过他最后还是给我定了条硬指标:上了酒桌,半斤白酒就是红线,踩不得。

  说来好笑,或许我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目的是联络感情,人多嘴就杂,酒席就会变味,弄成胡吹闹剧。奔目标办事,得小范围喝酒。

  头次晚宴,桌子上也就只有七八个人,除了我与季,请来的客人分别是市里的经贸局副局长张成发、镇长赵洪波,还有便是镇里四位当家企业的老板。

  来人都在四十岁开外的年纪,他们与季是挚交。酒过三巡,我是唯一女性,又是季郑重推出的酒业公司总经理,业务上要靠大家多多关照。桌上此后就哄笑声不断,他们将我与季联系起来,时不时编排些半荤半素的段子拿我们寻乐。

  桌子上的人都知季的根底,三句笑话就会弄得他面红耳赤,友人们平素不开他的玩笑。这次是他介绍我的开场白有了些夸张幽默成分,这提供了大家难得可以笑闹一下的机会,几个好开玩笑的朋友自然不会放过我们。

  做生意是求人的事,这些人物都是我今后工作的重点,让他们热闹开心,只是娱乐一时,如果我拿不出三板斧,在能力上得不到这些人的认可,今后的工作就无从谈起,办这酒席也就没什么意义。

  我告诉自己,断不可让他们视为花瓶,该是出手的时候了。

  借着矮胖的张局长两腮一鼓一鼓咀嚼着一块红烧五花肉,嘴角流出一行黄油,用半清半不清的话向我打听西北的山川风光时,我马上紧抓这个机会不放,开始了绘声绘色的一场精彩演出。

  “家乡张掖,曾是北凉国的国都、行都司的首府、甘肃省省会和历朝诸代设州置府的治所,素有‘塞上锁钥’之称。市内汉明长城、历代石窟、寺民、碑塔、古城、烽隧、墓葬群星罗棋布。大禹导弱水入合黎,老子骑青牛入流沙,周穆王乘八骏西巡会见西王母的传说,张骞、班超、法显等都曾途经张掖前往西域,隋炀帝于609年在张掖曾召集西域27国君主使臣,召开了‘万国博览会’,唐玄奘经张掖去西天取经,马可·波罗旅居张掖一年等历史传说和记载,使这块土地更加神奇。大家只要高兴,欲去旅游的,本人做免费导游!”

  我这个西北小女子,把早就背了三天的家乡历史,一字不漏地在酒桌上抑扬顿挫发挥,被一桌子男人惊为天人。也是喝酒时的豪爽,再继而恰如其分对各位的夸奖,弄得季在酒桌上一直在暗笑。万没料到,还没等我上门细谈合作,现场的几位企业家就在被季称作的“精彩演出”后,纷纷表态,第二天就可向他们各企业供货。

那场酒席过后,总公司的会所里不时有联谊酒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用智慧也用真诚赢得了一批大客户的心。坦白地说,这些人都是白手起家的,个个精明,冲我的热情、冲与季的友谊是一回事,真正起作用的,是这些老板与我们合作可以见到明显的好处。我们的酒是批发给他们的,给他们的价格,不到零售价的一半,可他们拿去便用零售的价格抵了企业的部分应付款。况且都是场面上的人,又与季知根知底,所以基本上是把货赊给了他们,只是在他们认为方便的时候把货款结算给我们,大家都是赢的一方。

  生意越做越大,我也越来越有信心做出一番更大事业。

7

  西北人的性格,做事往往不太注意细节。

  就在我与季紧密合作,工作大见成效之际,一个小插曲彻底打乱了我们的生活节奏,季从此再没有在总公司的会所为推销酒产品安排一次目的性的酒席。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因此很受影响,原来常在一起无所不谈,那事之后,双方之间有了明显疏远。以前几乎每天见面,见面时我是永远的热情似火,他是十足的声音笑貌露温柔,而那以后,偶尔见面,我总觉尴尬,他也一脸不自然。

  事情的原委其实很简单,一个周末,市经贸局的张副局长在城里的阳光大酒店安排了一次晚宴,请市里的几位知名企业家小聚。他邀请季参加时话说得很客气,说是为感谢上次安排在总公司会所的热情招待,要回请季,其他人是作陪的。张局附带请季定要把我带去,说是那天见着了我侠女般的风采,这次在和好友们喝酒时助下热闹劲儿;二是打算做个顺水人情,借机为我们的酒业公司推销一下产品。

  按理说这是市领导给我们面子,中午接通知时,季也是一口答应,偏就在出发前他女人突发急性阑尾炎。没办法的事,他托我代为请假,忙着送人去了市医院。

  或是第一次在酒席上见着我喝酒的豪爽、说话的直爽有了好感,或许他还有其他想法,反正我心中有数,在那次会所喝酒散场的时候,张局看我的神色确实有些异样,但后来我们从没再在一起聚过。双方当时虽礼节性地留下了手机号,可人家身份摆着,他没联系过我,我自然也没有理由去联系他,况且酒桌上他还开我们的玩笑,说我是属于季总一个人的红颜知己,要其他人千万要记着自己是护花使者身份。这种看似的玩笑绝对含有其他意思,这让我表面对他十分恭维,心里对他有一种潜意识的抵触情绪。

  主场作战与客场较量是两回事,毫无疑问,我不太适合这种场面。自己总公司会所的酒局,凡事有季罩着,有他为我“半斤之内”的红线划着,我有安全感,反正不是主角,说话、喝酒都会把握分寸,这晚不同,我是顶了他去的。张局先是热情洋溢对我的介绍,喝的偏是为我推销的“中国梦”,雅间才六个人,几杯酒下去,张局又在大力为我促销,不时丢给我火辣辣的眼神、诙谐的调侃、夸张的表情,或许让酒桌上的人误会了他的意思,这下好,其余几个都是商场摸爬滚打过来的,难得见领导好这口,很快,一把火就把我卷了进去。

  塑风电子有限公司是市里纳税大户,别看董事长方塑风人高马大,一张利嘴如他油光锃亮的大背头一样油滑。既有讨张局欢喜的意思,更有看我笑话的用意,借一定为我拿一批酒为名,站在我一侧,小巷般粗的嗓子嘟囔着“巾帼英雄”“好事成双”,唾沫如流星直射在我脸上,连敬我两杯后,他笑眯眯手握空杯立在那里等着我表示意思。

  吃不住这激将法。不说人家给了我生意,面对这种身份的人,不回敬,就是面子上我也下不来。

  我起身干脆地回敬了两杯。

  大西北过来的天不怕地不怕更自恃有些酒量的女娃,缺了季的保护,哪还是这些虎狼之人的对手?此后我就一溃千里。

  第一巡酒最后敬我的,是坐我对面的严小金。

  严是东海染织有限公司的老总,大概五十岁出头,显老。开始喝酒时我看他还挺显斯文,对我还恭敬有礼,见我如此大胆应战,反应如戏台上变脸那么快,一扫原来对我慈爱的样子,满脸堆笑,跟进方塑风开始向我敬酒。

  酒先是一两杯,来来回回,早过了季为我划的红线。眼见热菜上了一半,离散席还早,自己又识趣,菜吃得少,偏酒下得快,看得出,这帮人现在车轮战对付我,是别有用心,我偏又得罪不起。

  一个女娃纵有两斤酒量也过不了这一关。而一旦倒下,除了让人看笑话,不排除有吃某些人哑巴亏的可能。

  及时警觉救了我自己。我不仅要用以攻为守的方法赢得大家对我的尊重,要体面离席,更要在最快的时间结束这场战斗,进入一个可以自我保护的空间。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此刻的严小金依然笑容满面,可他额头沟壑纵横的抬头纹完全暴露了隐藏的狡黠。尤其见着同样在笑眯眯地迎着我目光的矮胖张局,看来友善的笑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猥琐。

  我起了身,用最热情、随意的口吻打招呼。

  “各位亲爱的大哥,都这么看得起小妹,自然,敬我酒是我的荣幸,一定得喝。可小妹的酒量就这么大,半斤是到了顶,现在任务没完成,脚下却已先打起飘来了。好在面前的各位都是哥哥,想必都会宠爱我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妹子,所以趁现在还会举杯,先向大家提几个小小请求,如会满足,小妹我今天便陪各位哥哥们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严小金抢先接过话:“既认我们是哥哥了,谁还会为难这么可爱的小妹妹?别说什么小小要求,只要是用钱可以办成的事,即使小妹要我们去摘下几颗天上的星星,我们照办不误。”

  姓严的事业也是自己一路拼杀出来的,花白的头发,左耳前一条五寸长的刀痕,针脚清晰,如条蜈蚣半埋在他脸上,让人细看后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还真是小事。只是麻烦先为小妹开个房间,省得等下醉酒后难受什么的,妹子可以去房里及时解决,不坏哥哥们酒席的体面。”

  “在理!在理!”

  我是借着酒意对桌上人逐个撒着媚态说的,方塑风快如疾风,马上喜盈盈起身走向包厢传菜间,和一位妙龄女服务员咬了下耳朵。服务员点头出了门,方塑风又笑逐颜开地坐回桌子,一张不怀好意的奉承脸朝张成发轻点了一下。张成发见了,流露出一种看似不动声色的欣慰。

  桌上的男人个个是人精中的人精,都在等着看接下来的好戏。一口干下杯中酒,我并没坐下,抓过一瓶“中国梦”,用有些踉跄的脚步走到严小金面前,先为他斟了杯酒,这才又笑靥如花般晃晃悠悠来到自己的位置。

  我大大咧咧也为自己满满地倒上了一杯。

  见服务员将两张房卡用有些神秘的模样放在方塑风手中,我毫不客气将手伸向了他:“看我方哥,待小妹这么体贴,我就不客气了呀。”

  “这自然,谁叫我是哥哥哪!哈哈哈……”

  当方塑风将一张房卡放在我手心、一张房卡放进自己口袋时,他粗野的笑让桌子上其他的几个男人心照不宣,一齐放肆地笑了起来。

  房卡于我就是张护身符,有它我心里就有了定海神针。我非常清楚,这酒席就是我的战场,现在需要反客为主,用最得体的方式为公司争取最大的利益。

  我始终没有坐下。佯装随意,笑容满面逐个扫视了一下,我口中便连珠炮地开始进攻。

  “各位大哥待小妹这么爱护有加,我深感荣幸,况且耳朵里还回荡着季总的吩咐,有代他敬酒之托,本该多多尽礼,奈小妹乃野性子,酒量不好,偏就不会扭捏,一直是来而不拒,现在脚下就如踩了祥云,有些飘飘欲仙了。哈哈,眼见已移不开步,举不稳杯,可端着人家饭碗,这任务还是不能忘,现在开始我就代季总敬酒,我逐个敬上一杯,各位随意……”

  一帮男人见惯了苏南女子喝酒时的保守与优雅,我一口气自斟自饮五杯酒,这种野性气度一下吊足了这群男人的胃口,耳边一片喝彩,恭维里有看笑话的成分,更多的是惊讶。我虽没特别注意张成发的表情,但他是我的主攻目标,当时的场合,哪怕从他鼻子里冲出的一声呼吸声也不会从我的耳边溜走,全过滤后进入我的脑海。

  “够味,这野妹子够味。”我确信,姓张的声调有尺度的轻赞,已表示出某些想法。

  喝完最后一杯,我用半明半白的话打着招呼:“各位哥哥,容小妹先去客房解决一下要紧问题!”

  我一脸火烧火燎的表情与伴有星点暧昧的语调,应该已让这帮人浮想联翩。

  在一片假惺惺的关心声中,我快速离场。

  酒喝得急了些,为防万一,我在洗手间先抠了一下喉咙,把最后喝下的几杯酒全吐了出来。

  料定这场戏并没谢幕,冲澡洗漱,又喝下一瓶矿泉水,我轻松许多。打上房门的保险链,我安心躺进双人大床的被窝,就随手关了灯闭上眼。这帮男人的险恶用心都写在脸上。我非常清楚方塑风另一张房卡的作用,它应该不会是另一个房间的房卡。

  稍一定神,我就想起了季,他的音容笑貌就在我面前打转。

  季曾对我说过这样的一句话:“男人安排的每一个酒局都有目的的。”这我相信,一桌酒席就是一个舞台,每个人会进入自己该扮演的角色,努力为买单人达成目标。今晚张成发的目的大家心知肚明,否则姓方的哪会及时去办两张房卡?

  一个多小时后有人动了房门。见上了保险,我躺在床上一声不吱,开门人又轻轻关上了房门,悄悄走了。

  助手郭芹二十七岁。这个女人的经历非同寻常,最大的特点是胆大,比如追求爱情可以奋不顾身。她是徐州人,本与她男人同在一所省内的专科学校读书,跨进校门没半个月,被这位帅帅的男生迷失了魂,然后就是一阵死缠烂打,没有一点儿恋爱经验的男生在六个月之后变成了丈夫。

  一点儿不错,这个颇有心计的女孩,与心仪的男生认识不到一周就开了房,不久就怀上了。可她有了身孕还一声不吱,校内校外与恋人出双入对,每个周末大方地过他们的两人世界。她是在怀孕四个月后给恋人看出身子的变化才承认的。她坚决不去打胎,且没等学校弄清情况就主动退学,来宜兴边打工边待产了。她对恋人拿捏有度,很快,恋人就与她领了证。同是小康之家,也算门当户对,双方家长没奈何,赶在孩子落地前为他们成了亲。从此一个在校混文凭,一个在家带小孩,各自安了心。

  季招聘郭芹,看中她的是少年老成与伶牙利齿。她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工作上与我打配合,能从我的每一个眼神中读懂我的意思,自然,往往能对我这种粗线条的人及时提醒,她也很用心,微笑中半含不露的一句话,既让我明白了注意做事的分寸,又不会让我感到难堪,生活中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姊妹。

  万没料到,那场张成发安排的酒席,会引发我与季之间的一场惊涛骇浪。

  “任姐,张局昨晚住在阳光大酒店了。”

  第二天上班,郭芹看似很随意的一句耳语,就让我的内心咯噔了一下。郭芹口中会说出这一句话,最明白不过,她不仅知道我也住在酒店,更是暗示我,季也绝对明白了这次酒局的部分过程。

  “清者自清。”

  我这话说得看似随意,不过相信郭芹听得出我有些底气不足。

  “严小金的家就在酒店边上,他每天早上去酒店用自助早餐。他说见你们两台车并排停在酒店的停车场。”

  我再没吱声。严注意这些细节,在乎的是张成发的举动,精明的生意人决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对自己有益的机会。

  严小金来会所用餐不止一次,他主动加过我与郭芹的微信,严主动将这信息泄露给郭芹,这种商场高手自然是别有用意。

  不错,清者自清,况且这事辩不得,只要我今后把持好自己,时间一长,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再没回应郭芹一句。后来这帮子男人再请季与我参加酒席,我一概以身体不适婉言谢绝,我甚至与季也保持了适当距离,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

  后来很多个晚上曾细想过我这种改变是出于何种原因,再三分析,除了自尊,就是内心有一种神秘的企盼,它不仅令我不可言语,甚至脑海中稍有这种念头,心里就会感到一阵惶恐。

  对了,对了,我与季一定要保持距离。

  相信季是心领神会,此后,他与我一样,大凡在一起,只谈工作。

8

  造化总是如此捉弄人,我的一句酒后戏言,便让我从一个怨妇,成为一个充满自信的女商人,是季成就了我,我从心底里感激他。他对我的关爱,他教我的宽容,让我收获多多。那次我回家看望父母的一个月,我努力反省自己,不仅修复了父女关系,在每月待在苏北家中的几天,我也学会了尊重公婆。虽然有时只是亲热地叫一声爸妈,或帮他们买一件并不贵的衣服,甚至一双几十块钱的鞋子,似乎都让他们感动。小黑见家中和睦,在外也更放心地工作了,每个夜晚,总不忘和我通一个电话。当有一天公婆郑重其事地和我商量,要我把我的父母接来住一段时间,让我尽尽孝心时,我感动得忍不住抱住婆婆失声痛哭。

  三年后,我成了总公司的副总。

  一天,季告诉我,他在苏北创业时相交得比较好的一批企业家,要来聚聚,要我做好接待工作。接受了任务,我从客厅布置到餐厅伙食,都一一做了精心安排。

  欢迎仪式上,我万万没想到,其中的一位来客竟是我原公司的老板,据说他现在把企业做大做强了,看到我的变化这么大,他无限惊喜。他说,无法想象,几年前那个默不作声的普通柜员,已成为朋友企业中充满自信、敢作敢为的高管。

  我遵从季的指示,午餐后,带他们游览了宜兴的竹海景区,参观了陶瓷博物馆。在欢迎晚宴上,我穿着得体参加酒会。老领导对我的表现非常欣赏,一直在和季私语着什么,我不以为然,毕竟在一起相处好多年,现在都这么成功,相互分享,乃是一种幸福。

  没想到苏北客人回去之后,大概过了十多天吧,我的人生又掀开新的一幕。

  这是一个秋雨中的午后,我正在与小郭策划中秋节的促销方案,季把我请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让我坐下后,便回身靠在南窗,背对着我。窗外,秋雨绵绵,从不抽烟的他,今天抽烟了。

  季凝视远方,对着秋雨轻轻地讲述了有关自己的一段往事。

  “一九九五年的年初,我进了家乡的一家陶瓷工艺厂。这家企业生产紫砂雕塑,基本用于出口。我学的是陶刻,师傅是一位长我两岁的清秀女孩。她是十六岁从苏北过来学艺的,已是一手好功夫。她说一个姑娘家,被我叫作‘师父’太难听,所以不允许我叫师父,只能叫她师姐。师姐除手把手教我学艺外,生活上也待我如亲弟弟一样,不仅总会带些零食给我分享,有时上街,还会选购一些合适的衣服送给我穿。在我每一次试穿过后,不合适的,她还要去调换,而一旦我穿着得体,她便心花怒放,像孩子一样放声大笑,甚至还给我一个热情拥抱。

  “在师姐的尽心指点下,仅半年工夫,我便可独立工作了。家中兄弟二人,我是老大。师姐对我比亲姐姐还好啊,时间一长,师姐亮丽的外形,爽朗的个性,善良的内心,让我从心底里喜欢,几乎每天的梦中,总会有她的身影出现,但她是我姐啊!我还小,不敢开口说透这件事,只能等,思量再等个一两年。

  “可那年秋天,师姐她回家后永远没有再回来。”

  细雨沙沙地打在窗外的竹叶上,如一曲伤感的音乐弥漫着秋日。

  季停了很久,才继续讲述着,“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师姐是回去看病的。急性白血病。可她没有挺过春节就去了那边。我悲痛欲绝,即使很多年过去,我心里依然放不下她。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到了结婚的年龄,慢慢把对师姐的思念放在了一边。我成了家,渐渐的,这个事就算过去了。可那天去看芳菲的时候,你出现了。奇啊!怎么就这么像呢?当那天夜晚你表达要来我公司工作的愿望时,我的内心无法拒绝。师姐她给了我手艺,给了我关怀,给了我那么多,可我还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情……”

  “你来之后,我原来只是想给我自己的那场梦有个安慰,没想到你如此优秀……”

  季在抽泣,话越来越轻。他始终是背对着我。

  “丁总现在有五十多个手机卖场,我们是多年好友……去吧,去吧,不能再在一起了,我现在已是人父,我与夫人也十分恩爱,丁总的企业发展太快,正缺高管。再说那里离家近,你能照顾好孩子……”

  苏北一个美丽的女孩,用善良在季的心里播下了一颗感恩的种子,我来了,那种子从圣洁的地方长出了叶子,开花了……

  知道了,我一切都清楚了。

  人生无常,一句戏言改变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有人说,一个好女人是一所好学校,一个好男人又何尝不是这样?阴差阳错,从西北小城,来这里和他在一起工作三年,在他的言传身教下我学会了宽容、尊重,知道了努力,懂得了经营管理。

  所有的美好都是他带给我的。是的,走,是最好的选择,距离产生美。走,可以互相欣赏,可以思念,可以回味曾经最美的相遇。而继续在一起,难说……都是人啊!

  我感恩他那个在天国的师姐。

  他转回身,眼里含着的泪水告诉我,他多么依依不舍。我上前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他的泪水滴落在我的后脖,滑落下去。

  小郭用他的车送我回家,途中,我似乎见到芳菲笑逐颜开在向我招呼:“好闺蜜,欢迎回家!”

作者简介:铁匠,原名蒋达敏,江苏宜兴人,197410月出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企业作家协会理事,无锡市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于《作家文摘》《海外文摘》《时代文学》《散文选刊》《青春》《太湖》等报刊。

《小说林》杂志2024年第2期

目   录


     【中篇小说】


004 | 王军强 一家人

032 | 王军强 让生活在小说里变得更加真实可信(创作谈)

034 | 李治邦 生活中的唯一支撑(评论)

——评王军强的中篇小说《一家人》

     【推     荐】


036铁    


     【短篇小说】


054夜    艺术家在K
063| 魏留勤 密咒
074    一日将尽
083江寒雪 微光

     【微 小 说】

091王培静 商机
093清风徐 叙旧
095刘习鉴 凤求凰


     【散   文】


097| 解   帮  围炉时光

103任诗桐  萧红的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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