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大舅的幸福生活 | 佟琦

文摘   文化   2024-10-29 10:50   黑龙江  

大舅的幸福生活

1

  除夕那天,大舅是在我家过的。

  中午的时候,家里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里面不乏熘肉丸子、软炸虾仁、拔丝山药等。我爸从酒柜里把两瓶高档白酒也拿了出来,看来今天他老人家是要跟我大干一场。

  这之后,就在全家的一片热热闹闹中,大舅来了。

  自从拆迁以后大舅和我爸妈住同一栋楼,过来方便。前两年我舅妈去世,他一直忙着找后老伴儿,我妈心疼她这唯一的弟弟,也经常叫他过来吃饭。

  “你吃了没有?来这儿吃吧!”我妈总是给大舅打电话这样说道。

  因此,那时我每次回父母家,基本上都能见到大舅。尤其是最近,他来得更加频繁,并且每次过来百分之百都会谈到他跟女儿要钱的事。大舅家拆迁后分了几套房,另还有四百万的拆迁款,表妹和她那口子——名叫何奎——钱都自己拿着。一开始大舅也无所谓,但是自从他开始找后老伴,渐渐地发现这件事没钱不行,就想从他们手里要回自己的那份儿。

  然而,到目前为止,虽然已经闹了好几次,可每次的结果大舅不是气呼呼地就是跑过来哭。

  我表妹原来在超市收银。她很胖。夏天的时候,她总是戴着一个遮阳的帽檐、斜挎个小包赶公共汽车前往超市。每次下班回家,她都要先在沙发上静坐半天,让那胖胖的身体向四周呼呼散发着热气。

  只见她面容阴沉地坐在那里,脸色红红的,在向四周散发热气的同时,她也在呼呼散发着怨气。

  “你这个有钱人!”这是她当时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说的时候一脸羡慕。

  当然了,那是从前,拆迁以后表妹就不再这样说了。她也不再去工作——就让别人去工作、去挤公共汽车吧!然后把房租交给她。饭也可以不做,手指在手机上点点,片刻之后一个外卖小哥就会一溜儿小跑地把食物送来……

  现在的表妹,变得更胖了。

  表妹的那口子何奎原先在小区物业上班,负责维修。自从大舅家拆迁,他也悄悄地辞了职,终日在家里打游戏。听说,他是嫌弃自己的那份工作不够体面。

  他们的新房刚下来正在装修的时候,我过去看过。见到何奎还特意在客厅里砌了一道矮墙,成“L”形,靠着房间的一角形成包裹之势。那就是他以后的“工作间”了,将来便可以坐在里面心无旁骛地打游戏。

  后来大舅过来,我妈问,何奎上班了没有?

  大舅轻叹了一声,说,他上什么班啊?一直在家里待着呢……

  这句话大舅像是有意说给我听的,因为他早有让我在单位帮何奎找个工作之意。不过,我才不愿意帮他。现在看大舅又这样说,我照样就当没听见,眼睛转向别处,还是看看我爸妈家阳台养的花吧!在阳光的照耀下,它们有红有黄,还有一朵粉的……真是俗不可耐啊!  

  自然,以上所有这些变化的最开始,就是那次拆迁。

  当时的政策特别宽松优厚,不光户主有房,连户主的姐妹也有。因此,我妈也分得一套,并且和大舅选在了同一栋楼。

  表妹也选在了这栋楼,三户人家,三个单元。

  乔迁之后,大舅家瞬间就变得又有房又有钱,小康的日子眼看已经开始。可谁想,在搬入新居还没一年我舅妈就总喊胸口疼,后来查出了癌症。两年以后,她就在无比的痛苦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她最后已经骨转移,疼得直喊妈。

  “妈啊!带我走吧!我不在这儿受罪了!”

  舅妈就这样死了。

  葬礼那天,人们聚集在大舅家的楼下,几张桌子已经支了起来。舅妈生前的那些亲戚朋友纷纷赶来,送舅妈最后一程。

  算下来,舅妈真是没过过几年好日子,刚刚有了点儿钱,就走了。这让所有人都不胜唏嘘。不过也有人说,那是钱一下子多起来自己“压”不住……那天早上,大家坐在一起,一边喝着茶,一边就说着这些。这时,迎着初升的朝阳,我爸骑着一辆小小的电动车,左右车把上各挂着一大兜子的早点,快速地向我们而来。

  事实就是这样,葬礼当天所有的一切——找大巴车、联系火葬场、饭馆订饭,甚至这天早上的早点,都是我爸操办的。而之所以如此,是我大舅根本没有一点儿办事能力。按我爸的话讲,你大舅就侃大山行,一到真格的就啦!

  可是,大舅不成,那何奎呢?他不是大舅家现在的顶梁柱吗?他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就好像这一切都跟他没什么关系、这一切都是应该的似的。

  何奎这人话很少,还经常笑眯眯的,但心里的想法比谁都多。想当年,我还因什么事带他去过自己的单位。来到那高大的大堂,他眼睛都不够使了,脸上却还在极力地控制着,仍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从那儿以后,他就变得别别扭扭的,好像什么事都要和我比个高下。比如节日家庭聚餐时谈论什么话题,我说完正在笑,就看到何奎欲言又止——他的上半身甚至都挺起了几厘米,喉咙在极深的深处发一个音,但是紧接着就又矮了回去,脸上还莫名其妙地带了股怒气。一会儿吃完饭,大舅正和我说话,他什么也没说,推门就走了。

  正巧那段时间大舅让我给何奎找个工作,我就故意拖延下来。后来大舅家拆迁,何奎也瞬间变得“身价倍增”,我也就再不提给他找工作这件事了。

  就让他天天打游戏吧,也挺好。

  说回葬礼那天。

  那天,我爸把早点买回来之后,人们就开始吃。

  我也拿根油条在啃。无意中一抬头,正看到何奎在不远处吃着包子。他腮帮子鼓着,一个包子已经往嘴里塞了一半。我知道,这么些年来他对我的那种别扭一直存在,并且我给他找工作最后不了了之他也一定能感觉得到。刚才在屋里我们离老远碰到,我还伸手主动跟他打了个招呼,而他只眼睛一斜,头几乎看不出来地一点,就算是回应了。

  何奎嚼着包子,就像有某种感应似的,也立刻向我看来——眼神中还带着一种不屑。

  我赶紧调转目光,看向了别处。

2

  除夕那天,大舅落座,我们开喝。

  我给我们每个人都倒了一杯,看到大舅喝得很慢,我和我爸半杯都下去了他才喝掉浅浅的一层。

  席间,众人先扯了点儿闲话,等到一杯白酒下肚,大家自然聊到了大舅找后老伴儿这件事。

  舅妈去世已经快三年了,真快啊!在这三年里,大舅就从没有停止过找后老伴儿。

  “电视里的相亲节目怎么说的?”那时大舅开始大量地收看此类节目,看完就来我家神侃,“厨房有烟火,客厅有笑声,卧室有爱情!嘿!你瞧瞧人家说得多好啊!”

  他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就好像他能立刻就找到一个似的。

  大舅和我舅妈的感情一般。两人虽然不吵架,但舅妈对大舅一直非常冷淡。据说那是因为她在外面有情人。就这样,两人在一起毫无滋味地生活了将近四十年。特别是近些年,舅妈的病情一天比一天重,大舅日夜陪护,没过过一天踏实日子。现在舅妈去了,大舅不再有障碍,他终于可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了。

  经人介绍,大舅前后见过不下十个,但是最终一事无成。所有的相亲都迅速地失败,最长的一个对象也没超过仨星期。对方不是嫌大舅长得难看就是一听说他自己不掌钱便再没了下文。想想也是,不光拆迁款,就连大舅家原来的存款也都攥在表妹的手里。每月大舅只靠自己的一点儿少得可怜的退休金过日子,有什么大的开销都得手心向上跟女儿要。这样,别人还嫁给你干吗?大舅还老把原因归结于自己的长相,可这重要吗?按照别人的观点(那也是一个因拆迁而暴富的人),要是有钱,别说长得难看,就是缺鼻子少眼睛也没事。更何况,在我看来我大舅长得也不难看。

  后来,经人介绍又认识了一个——这一个终于成了。

  此人年纪有五十多,十分时髦,早起化妆就得一个小时。我看过照片,见她脸上的粉很厚,特别妖冶。她还会炒股,且数额不小。

  在此人的打扮下,那一段时间大舅也明显“潮”多了。比如,她给大舅买的一条裤子七百多,T恤也是名牌,而且还是粉色的。再配上一副茶色墨镜,我觉得大舅都有点脱胎换骨了。

  “佟佟,你看看大舅的这身怎么样?你‘新舅妈’给我买的。”在我爸妈家,大舅特别得意地对我说。

  “啊!不错不错!”我哈哈大笑。

  大舅咧开大嘴,也笑了起来。

  他告诉我,我这个“新舅妈”会疼人儿,而且不在乎钱,尤其是舍得给他花钱。还说她生活上挺“讲究”,化妆品摆了一架子,没事还爱喝个红酒……大舅连说带比画,上半身早就挺直了,感觉屁股随时都能从凳子上弹起来。

  一般情况下,大舅聊天抡起来的时候我们都插不上嘴。我也只会说“是是是……您说的是是是……”而我爸,则在一旁含笑不语,有时我们爷儿俩还会笑着对视一眼。我妈呢,可能在一旁正忙着准备午饭,不时地会问大舅一句:“那女的靠谱吗?你留点儿心眼,别让人给骗了……”语气中不乏一丝担心。

  只有这个时候,大舅才会平心静气地说上一两句,但是很快,他就又侃上了。

  “你大舅又牛了!”大舅走后,我爸说。

  我大笑。

  ……

  大舅和那女人同居了。

  两人一开始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大舅做饭,女人炒股,外带捯饬自己,平常还拉着大舅这个“莱斯”那个“Mall”地逛商场。她的眼光还不错,大舅说自己长得丑,她却说,你哪里丑?在我眼里,你就是美男。

  这里我得提一句,大舅已经和我那原来的舅妈有几十年没过过夫妻生活了,土地早就干裂缝了,所以(这样说虽然不应该)我很好奇他们两人的第一晚……那一定是地动山摇吧?

  那一段日子大舅都乐呵呵的,有时来到我父母家还戴着他那茶色的墨镜。我一看,这哪儿是大舅,这不飞行员么。紧接着,不用二两酒下肚,他就又喷上了。

  “佟佟,这回我算知道什么叫‘爱’了!”大舅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告诉我。

  我再次笑起来,恭喜大舅。

  没办法,一会儿吃饭的时候我和我爸又得坐在下面当观众了。然后等大舅走了,我爸会哭笑不得地来一句:“这回他算知道什么叫‘爱’了!哈哈哈!”

  鉴于此,所以后来我一听说大舅要来多少都会感到紧张。

  “一会儿你大舅来。”我妈告诉我。

  “……啊,又来啊?”再一看,可不是,今天的午饭比哪一天都丰盛,我父母家的厨房已经有点热火朝天了。

  “怎么,你不愿意啊?”我妈语带不满。

  我赶紧说不敢,然后再玩笑一句:“您什么时候能像招待我大舅那样招待我一回?”

  “我招待你还差啊!”

  很快,大舅来了,然后就是三句话不出他就又眉飞色舞起来。自己聊痛快了,满意了,这才会迈着小酒后微醺的步子回到家去。现在那里才能称作是“家”啊,里面有个女人在等他。

  俩人在一起生活了大约一个月,之后的一天,大舅跟表妹要了六万,一股脑儿全给了那女人。

  “拿着,这是咱们今年的生活费。”

  这是他们之前就说好的,俩人的生活费每月五千,全部由大舅承担。

  结果,在拿到这笔钱之后,那女人就走了。

  她说回去收拾东西,便一去不返,连同那六万块钱。究其原因,当然还是老生常谈——大舅不能掌握自家的财政大权。据知情人士讲,那女人应该早就知道大舅家拆迁后有不少钱,本想是来过奢侈日子的,谁想只有这每月的五千块。她本来还要再“观望”一阵子,但最终无望——大舅肯定是要不出钱来的。实际上,关于这些钱他后来连提都不提——正好现在有这六万,她就走了。

  “你那么着急给她钱干什么啊!”事后我妈也埋怨大舅。

  此刻,大舅早就没了当初的得意,他搓着他那双粗大的手,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六万,不是小数啊!你告诉我她住哪儿,我去给你要回来!”

  “算了吧……”大舅终于开口。

  后来,进一步的事实显露出来:那女人在股市早已被套牢,目前急需一笔钱解套,于是便瞄准了大舅。当时的银行记录也显示,大舅刚把那六万给她,第二天她就把钱转走了。

  现在的大舅,又孤零零地一个人生活了。

  后老伴的问题何时能解决?似乎遥遥无期。

3

  现在,还是让我先回到整件事情的最开头,再来谈一谈拆迁时的情况吧。

  正是因为这件事,我爸和何奎之间结了梁子,并最终导致后来的爆发。而关系的转变也和随后的事情发生了很多联系。

  拆迁的时候,诸多事宜——去“拆迁办”协商、丈量房屋,等等,又都是我爸在跑。没办法,这些年大舅一直依赖我爸,而且毕竟新分到的房里面也有我爸妈一份。一家是办,两家也是办。大舅一开始也试着自己去办过,何奎也格外积极,可是最终,他还是委托给我爸全权负责了。

  私底下,何奎和表妹依然在跑——我大舅放心,他们可未必。然而,最终按照他们和“拆迁办”商量出的结果——相比于我爸谈的,得到的要少得多。

  可是,何奎不信。

  “你是信‘拆迁办’,还是信我?”最后我爸问何奎。

  “我信‘拆迁办’。”何奎直接答道。

  这让我爸回家后大骂不止,没想到何奎这德行。长久以来,我爸替大舅做主已经习惯了,这何奎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早年丧父,母亲也在前几年被他送进了敬老院,最后在那里黯然死去。为了争夺祖产,何奎早就与自家的几个亲戚闹到了法庭上,什么七姑八姨、三叔二大爷,他从来不放在眼里。官司打完,何奎拿到自己的那份钱彻底“入赘”到大舅家,现在,再次面对这种“争夺”的场面他当然就故态复萌了。

  “该争必须得争!”这还是他以前跟我说过的一句话,说的时候脸上照样是笑眯眯的,嘴角却流露出一丝得意。

  后来他和表妹结婚,婚礼时何奎的一两个亲戚倒是也来了,见到大舅就一把拉住他的手,感激地说:“你真是个好人啊!”

  弄得大舅也是莫名其妙。但是仅仅几年之后,大舅也多少感受到一点了。

  言归正传。最终,房子和钱还是下来了。

  是按照我爸谈的那个结果,这令表妹和何奎也无话可说。但是,至于何奎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谁又能知道呢?

  生活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看到拆迁协议上的房产,以及存折上的钱,大舅已经晕了。他无比地兴奋,从尚未拆迁的胡同这头嚷嚷到那头,手舞足蹈,就差没敲锣打鼓了。

  “我太正确啦!四百万!这回我可太正确啦!”

  没办法,我大舅就那样。胡同里每个碰到的人都被他如此宣传了一番,就好像这事是他自己办的一样。大舅应该属于最早拆的那批,其他人都还在观望,而能够走在众人前面,这对大舅而言也是不多见的。

  “我太正确啦!这回我可太正确啦!”

  可是,大舅还不知道,那些钱不是他的,他一分也拿不到。

  刚才已经说了,拆迁结束、搬入新家之后不久舅妈就去世了——想不到这一切热热闹闹地开始,最终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就在舅妈的葬礼上,何奎也终于在我爸面前爆发了起来。

  那天,表妹因伤心过度被提前送回了家,一切“孝子”的事务便由何奎代表:磕头、火葬后双手捧着骨灰盒、入土后的再次磕头……当晚,还有一些敲锣打鼓的活动,轮到一个环节时,我爸对何奎说:“这时候你应该跪一下。”

  他终于急了。

  “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事。”他气急败坏地嚷道。

  “你要不想跪就滚。”我爸也吼起来。

  何奎扭头走了。

  从那儿以后,在小区里碰到我爸,何奎就再也不理。这让我爸心里极为窝火。什么叫受累不讨好,这回他老人家算是深有体会了。

  之后的一天,我爸去楼下的车棚取车,正巧何奎也在。我爸从他的身边走过去。就在这时,何奎突然拿起他锁车的链锁,“梆梆”地使劲儿抽打起自己的车座子,弄得尘土飞扬。

  我爸气坏了。那一次我回父母家,他老人家就咬牙切齿地跟我叙述了这件事,并且告诉我,以后不许再理何奎。

  让我感到更诧异的是,在听闻此事之后大舅并没有过多地表示,他只是在我父母面前愤愤地骂了何奎一句:“白眼狼!”

  然后就再没了下文。

  难道是大舅怕了何奎?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还想不想找后老伴儿了?他又怎么能找到后老伴儿?

  想想看,何奎一分钱不挣,住着我大舅的房,拿着我大舅的钱,大舅还不敢管,长此以往,别说找后老伴,就是以后有没有人照顾自己都是个问题呢。可能也是被送去敬老院的命运。

4  

  该发生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其实,除夕那天我是有备而来,知道大舅最后一定会说到这件事。

  事情是这样的:当初的六万元损失之后,大舅消停了一阵。他对外宣称不找后老伴儿了,自己的这辈子就这样了,只要女儿生活幸福就行。然而,俩月不到,他就又蠢蠢欲动起来。

  他跑过来找我爸妈商量,我爸的意思是,自己的手里还是应该有点儿钱。

  “你得让对方看到点儿希望吧。”我爸说,“人家跑过来跟你过日子,比如要买个什么东西,你能说等等,我跟我女儿要钱去?人家保证扭头就走,谁跟你捣这乱啊!那钱本身就是你的,你应该给你女儿花,现在反倒倒过来了,你成了‘小的’,你女儿成你父母了。”

  大舅闷声地点头“嗯”着,原先那种侃大山的豪情早就烟消云散,不时地还会搓起他那双大手。

  他从不当家,当年舅妈活着的时候舅妈当,舅妈死了换成了女儿。大舅早已经习惯了那种被人安排的日子。但是再想想我爸说的话,也对。自己就不能硬起来一回吗?

  “是,哥你说得对啊!太好了!”大舅越想越正确,“我真得把钱要回来!”

  一席话惊醒梦中人,大舅走了,脚步都比来的时候坚定。

  他找来女儿,但女儿一听说要钱眉毛就立起来。

  “那不是你的钱,是我妈留给我的。你要钱想再去被人骗吗!”

  大舅被噎得没了词。

  夜里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想到从前。他一向听老婆的,或者听我爸的,现在好不容易自己做了一回主就被骗走六万,他也很心疼。想想女儿担心的也对,而且,真跟女儿把钱要过来,她还能认自己吗?是要钱,还是要女儿?或者说,是要后老伴还是要女儿?

  再次来到我爸妈家的大舅显然又了,他蔫头耷脑的。

  “算了,不找了。我还是得要女儿……”

  大舅跟我爸妈说着这些,聊着聊着便又谈到了自己那孤苦伶仃的处境,再想想跟女儿要钱时她眉毛立起来的样子,不觉一阵心酸,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爸妈也变得沉默,不知该说句什么才能安慰他。

  大舅走后,我爸开始跟我唠叨这事,唠叨着唠叨着就变得十分气愤。

  “他就是个奴隶,永远得让人管着他才舒服。钱被骗了怎么了,那是你自己的钱,就算都被骗光了别人也管不着。”

  我劝我爸消消气,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大舅是什么人?再说,把钱要过来是大事,肯定得犹豫呢。

  “他就是今天这样,明天那样,变得快,跟孙悟空一样!”

  我大笑。

  结果,就像我爸说的,没过两天大舅又来了,一进门还有点儿气势汹汹的架势。坐下没聊两句便说道:“我还是得把钱要回来。不能由着他们俩折腾。”

  于是就又和我爸妈说起来。我妈还得多炒俩菜,我爸和大舅边喝边聊。

  看到大舅再次重新燃起斗志,我爸也像再次见到了希望。

  “只要你想找后老伴儿,就必须得这么做。”我爸单指点着桌子,铿锵有力地说。

  最后两人喝得脸红脖子粗,大舅也是越喝越高兴,就像在眼前真的看到了那美好的未来。

  他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声音在大嘴的一开一合之间爆裂而出。

  “对,就这么干了!把钱要回来,我不改了!”

  高兴之余,大舅又和我爸聊起了别的,于是他侃大山的本领再次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话题换了一个又一个,说起别人的事来都头头是道。有很多次大舅还伸着胳膊指着头顶的天花板说话。

  没过两天,大舅又来了。

  本来以为事情有了眉目,但看他的表情还可以,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结果,大舅说:“我这回又好好想了想,嗯,还是女儿说得对,先别找。这事我得慎重。”

  我爸一听差点儿当时就走。也不知表妹又跟大舅说了什么,但肯定态度和上次眉毛立起来不一样。

  接着大舅就又侃了起来,说这件事应该怎么怎么办,女儿的建议是什么,等等等等。他不会是失忆了吧?我爸已经不再听了,整个过程一个字没说,到最后完全是大舅对着我妈独喷。

  说完了,大舅拍屁股走人,就好像之前的那些慷慨陈词他真的都不记得了。

  “都听他女儿的。”大舅走后,我爸才终于开口,“以后你让他别来了。”我爸又转头对我妈说,“我可不管他的事了。”

  “这事可不是得慎重吗?”我妈埋怨道。

  “我现在怀疑,你弟弟是不是就想让我陪他喝点儿酒啊?”

  一听这话,我妈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从此以后,大舅找后老伴儿这件事就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循环过程——找,然后不找,不找,然后又找。或者说,今天要女儿,明天又要后老伴儿,后天大舅又来了,道:“我还是得要女儿。”

  弄得我也是莫名其妙,每次回父母家都会问一句:“最近我大舅又变了没?还找不找了?”

  有时我妈说:“不找了,就这样了……”有时又说:“不找哪儿成啊。”

  “啊?又找啦……我爸快疯了吧?”我差点没笑出来。

  我妈也呵呵直笑。

  而不管找还是不找,大舅都会在第一时间直扑我爸妈家,让二老领略他最新的变化。

  当然,大舅的骨子里是不愿意和女儿分钱的。因为如果他手里拿到一大笔钱——也就是说他要自己做主时,会产生恐惧。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他确实是怕失去女儿,也心疼女儿,怕把钱要走女儿过不好,她和何奎毕竟都没工作,等等。但是,所有这一切也只是对他恐惧的掩饰罢了。

  大舅一定对他内心的这种恐惧最清楚,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没戏的。他对我父母说的“还是我女儿说得对,这事我得慎重”这样的话,也只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其实还是对那种恐惧的掩饰。

  谁说我大舅失忆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清醒得很。因为,他掩饰得非常好。

  然而,大舅又不能欺骗自己,在骨子里,他也还是想找后老伴儿的。表妹虽然和大舅住在同一栋楼,但她一两个星期才过去看他一趟,然后待一会儿就走。她倒是有男人有孩子,生活中充满了温度与声音。平日里,大舅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看电视,然后一个人躺在黑暗中,渐渐地失去知觉和意识……难道此生就这样一个人过下去了吗?“厨房有烟火,客厅有笑声,卧室有爱情”,这样的生活离自己就那么遥远吗?为此,他没少在我父母家哭。

  “她知不知道,她爸爸的这一辈子不容易……”大舅跟我母亲说,说到这儿他就哭起来。

  我妈也是面沉似水,有时也陪着一起哭。但是,我妈又能做什么?她除了叫大舅过来吃饭什么也帮不了他。

  我爸倒是能帮点儿,出出主意什么的,可结果呢?现在大舅来我爸已经基本不说话了,有一次他老人家甚至还对我妈说出了这样的气话:“以后你弟弟来咱家吃饭我不反对,但是,他来我就走,我不跟他一桌子吃饭。”

  那么,到底有没有一个两全的办法呢?不用要钱,也能找到后老伴儿?或者按照我大舅自己的说法,既要女儿,也要后老伴儿?

  某一天,大舅又风风火火地来了,这一次他带来了一个自己冥思苦想的“最新方案”:找一个有房的,去她家住,然后把自己的房租出去供两人生活使用,这样就有钱了。关键是,如此一来再不用和女儿分钱(甚至连生活费都不用要),其两全其美令大舅十分兴奋,说的时候又是连说带比画,也不管我爸是什么反应,感觉聊天聊“高”了也能致幻。

  “找不着。”大舅走后,我爸如此断言道,“他就是想得好!”

  果然,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之后,那也仍然只是“想得好”而已。

  看来那无解的循环,还将继续重复下去……

  其实,我也劝过大舅:您知道什么叫“泡妞”吗?我看您也参加过几次中老年旅行团,平常也出去跳广场舞,认识那么多的大妇女,约个会,带回家过两天完了,花不了几个钱,还结什么婚啊?现在好多老男人都这么干,潇洒得很。

  没想到大舅听完马上就拿出手机给我看视频。画面中,他走在四个姹紫嫣红的大龄妇女中间,左手搂一个,右手搂一个,每个人都笑逐颜开。

  我很高兴,道:“这不挺好吗。”

  谁想,大舅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现在给我抱,那证明她也会给别人抱。

  我无言以对。没想到我大舅还挺纯情。

  我知道,他就是要两个人一起过日子,而不是别的。

  记得大舅给我看手机的那天,他的表情很落寞。这已经是他无数次来我爸妈家商量了,可是事情依然停滞在原地,前方看不到一点儿希望。他更多地也只是过来坐坐,借以打发掉那些无法打发的时间。

  后来我们闲聊,大舅问我,你知道我的微信名叫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

  大舅说,傻哥。

5  

  既然大舅不同意我说的“苟且”,这就又说回到了结婚。

  没有钱,谁又会和大舅结呢(怎么又绕回来了)?听说,那四个姹紫嫣红的女人中有一个居然想要房车,结婚后要开着它在全中国旅游。

  唉,我听后浑身直冷,时代真是变了。我大舅只是一个普通的北京郊区农民,一辈子省吃俭用。三四年前,他还住在像贫民窟一样的破院子里,即使现在有了点儿钱,他也一样会省吃俭用,再怎么着也不会这么造啊!

  这些人肯定都不成。她们和之前那个炒股票的,有什么区别?那么,我大舅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呢?或者说,什么样的女人才适合大舅呢?这问题真不好回答。而且,我大舅还得跑人家去住,这不开玩笑呢吗?每当我在父母家聊起这一话题时,我妈会变得沉默,为她这唯一的弟弟忧心忡忡,或者轻叹一声:“不好找啊……”我爸早就伤痕累累了——被我大舅“玩”的。他老人家一开始还会愤愤地未卜先知一句:“找什么样的也得把钱先要到手啊!”后来就干脆不说话了,见我和我妈在聊,也不参与话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是垂着眼睛伸筷子夹菜就是闷头喝茶。当然,我会为我爸感到不平,也特别理解他,因为我知道在帮助大舅找后老伴儿这一问题上,他老人家也有要报何奎一箭之仇的因素在里面。

  “那是他的钱吗?真不要脸!”我爸骂道。

  “你大舅……要是手里拿着钱,吃点儿喝点儿,再找个女的,多好的事。现在……他那过的叫什么日子!有‘那俩’遭报应的一天!”

  自从和何奎产生了矛盾,我爸就一直把表妹两口子称之为“那俩”。

  我呵呵笑笑,劝了我爸几句。因为,为了何奎那种人,不值得。

  还是说回大舅吧。我觉得,大舅就应该找一个淳朴的农村大娘,而农村大娘肯定是有房的,两人踏踏实实、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只是,还有这可能吗?

  让谁也没想到的是,经人再次介绍,这个女人最终还是出现了。

  她不贪图大舅的钱,也能同意表妹后来给大舅定下的“规矩”——只能同居,不许结婚(这在无形中也给大舅设置了障碍)。她虽然没房,但愿意和大舅一人出一半的钱,在远离北京的河北某地购置一套楼房。

  无疑,这又是大舅的“最新方案”。既然有房的女人不好找,那就去外地买个便宜点儿的房吧。既然自己“独资”还是太多恐怕女儿不同意,那就两人平摊吧。

  大舅再次为他的新方案兴奋起来,光跑过去看房就已经有好几次了。

  那个愿意和大舅一起买房的女人名叫熊雁。熊雁是离异,只有一个女儿,女儿也快结婚了。

  一开始,大舅又就买房一事过来找我爸妈商量,我爸不赞成,原因是岁数越来越大,将来看病不方便。劝了半天,可大舅又亢奋得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我把这边的房租出去,平时省着点儿花,用不了几年就能回本,到时还能多赚一套房!”大舅说得唾沫星子横飞,一双大手在空中挥舞不止。

  把我爸说得最后也没了词儿。

  结果,没过两天,再次来到我家的大舅突然又说,自己跟女儿也聊了聊,女儿也说,住那么远看病是个问题。

  “嗯,还是我女儿说得对,先别买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啊。

  我爸再次大骂:“你女儿说得对。你女儿好。你女儿自己不去找个班上,还招回家来一个,给你找了一小爸爸!‘那俩’把你当人吗!”

  我也是又气又笑——大舅,您这儿跟我们逗呢吧?左右摇摆的大舅显然又变了回去。

  他已和熊雁初步约定了,在河北共同购买的这套楼房两个人一起住多少年算多少年,后去世的那位将获得房屋的全部产权。

  在得知这一消息后,无论如何,我还是为大舅感到高兴。看来大舅找后老伴儿的事终于有眉目了。大舅的幸福生活,将在河北开始。

  就在春节之前的一天,大舅满心欢喜地做了一桌子菜,然后就把表妹和何奎叫了过来。

  他准备向他们宣布自己的方案。

  饭桌上,何奎吃得正香。那天是烙饼卷肉,这家伙已经连续吃了两个。

  就在这时,大舅以一种商量的口吻说起来:“你们听听,我有这样一个想法……”

  相信我,大舅这“我有这样一个想法”的一幕一定在表妹和何奎面前多次上演,就像它同样在我家多次上演一样,所以当时表妹心里一定是“咯噔”一下子。

  “还是那件事,我想拿出十五万,在河北买一套房……”

  屋里一下子就沉默了。

  但是,只过了一会儿,在大舅找后老伴儿这一问题上一向不说话的何奎这一回终于开口了。

  “你先把那六万要回来。”

  大舅闻言便是一愣,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何奎就猛地站起来,端起桌上的一盘菜,一下摔到了地上,菜汤四溅;又端起一盘,摔到了地上。大舅也急了,抄起一盘菜朝何奎扔了过去,只是没扔着,打到了墙上。

  大舅开始破口大骂。何奎最终被骂跑了。

  表妹,则抱着她那不到四岁的孩子,在一边哭。这些年,她确实哭了很多次。为她死去的妈哭,为大舅闹着跟她分钱哭,何奎跟她吵,她也哭。

  大舅气得浑身乱颤,一边挥舞着他那双大手一边叫嚷道:“去法院,去法院,我必须把我的钱要回来!”

6

  事情最先闹到了居委会。

  大舅在里面,当着一帮回迁楼老娘儿们的面将自己怎么想在河北买房、何奎怎么摔盘子、最后怎么要去法院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如果说之前大舅的家事别人只是道听途说(这些年大舅因个人情感问题早就成了我们回迁楼这一片的风云人物),那么这次完全是第一手资料。我也相信,我们回迁楼老娘儿们的广播能力惊人,用不了多久整片小区便会家喻户晓。

  那天居委会把表妹也叫了过去。意思很明显——能把问题解决,可以不去法院最好不去。表妹去了,结果让人没想到的是,她当场答应,大舅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

  我想她可能也放弃了吧?你想想,大舅隔个俩仨月就得“闹”一次,就像身边有个定时炸弹,然后自己不得不连哄带骗,时不常还得以泪洗面,直至这一波又被平息了为止。可是,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一波平息之后,新的一波就已经在酝酿之中了。直到有一天,大舅又会把表妹叫来,然后对她说:“你听听,我有这样一个想法。”

7

  除夕那天,大舅最终说起了何奎摔盘子这件事。

  我们已经喝了好几大杯,眼看到了高处。大舅一边说一边还站了起来,学着何奎的样子双手假装端着一个盘子,然后掼下去。说着说着他就哭了,用他那粗大的手掌抹着眼泪。泪水把眼眶弄得湿润,他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哽咽。

  这是大舅第几次在我们家哭了,数不清了。大舅一哭起来饭桌的气氛就陡然一变,我没去看坐在旁边的我妈,我已经晕了,想必她老人家又是面容一紧吧。我那刚上小学的儿子也早就躲进了卧室,之前他吃完下了桌,在一旁拼“乐高”,但我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他几次抗议,最后把手里的小零件一扔,气哼哼地走了。

  “简直没法拼了。算了,我看电视去了!”

  我们都笑了。

  哭过的大舅,就像洗了把脸之后没擦,脸上东一点儿西一点儿地都是泪。他模仿何奎摔盘子也模仿了两回,所以我就看到他两次站了起来,两次都是双手假装将一个盘子掼到地上。

  他还一再嘱咐我,以后何奎有什么事你一定不要帮,和别人合作干什么,也一定不要找何奎这种人。

  我心说,这还用您嘱咐?他是什么人我早就知道了。

  “他就是个畜生!那不是人。”大舅大声地骂着。

  “但是,”大舅又说,“以后你妹妹,如果遇到了什么事……”

  “我明白,”我赶紧说,“我一定会帮,冲着我妹。”

  可能是喝多了,大舅的这话说了好几遍。不过我也喝多了,所以也不觉得贫。

  可是,表妹真的会找我帮什么忙吗?这么些年因为何奎我们已经疏远很多了。上一次去她家,还是他们的新房刚下来何奎在客厅里砌他那堵“L”形矮墙的时候——他是砌猪圈呢吧?后来我就再没有去过。

  

  除夕那天,我和我爸、大舅又接着喝了。

  我们把那两瓶高档白酒喝了个精光,接着又喝啤酒,一罐接一罐。时间从中午十一点一直到下午五点。我爸的舌头早就短了,大舅也是一趟一趟地去卫生间。

  他和我爸也早就说起了熊雁的事。

  大舅说,过了节,他打算把熊雁约过来,让我爸也一起去。我爸说,好,我过去跟她聊聊,听听她怎么想的。

  唉!我心中叹道,我爸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怎么又掺和上了。

  我也忘了那天最后我们是怎么散的,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我趴到了马桶前,想吐,没吐出来。等再一睁眼,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我老婆正靠在床头玩手机。

  窗外,天光明亮。

  我问,几点了?

  老婆说,十一点多了。

  晚上吗?我很吃惊。

  是啊。

  怎么天还亮着?

  那是台灯。

  哦。

  我问老婆后来发生的事情,她说,我们是一块儿散的,她把大舅送回了家。一路上,大舅摇摇晃晃……

  我从床上爬起来,找到压在身下的手机。看看时间,还不到十二点。从床上下来,外面的客厅已经漆黑,我爸妈带着孩子早就睡了。

  我打开客厅的灯,坐在窗口的沙发上。客厅里,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看不出一点儿乱的痕迹。我再次点开手机,回了几条拜年微信,接着又在几个群里发了一些红包,同时狂抢了一些红包,基本能做到收支平衡。

  十二点到了,窗外的烟花升空,伴随着哨子一样的呼哨声、猛烈的爆炸声。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逐渐平息。

8

  何奎摔完盘子之后,一直不敢露面。他是不知该如何收场了吧?大舅已经闹到了居委会,表妹也已答应给钱。这件事在我爸看来,只要大舅稍微坚持一下,他的钱是一定能要到的。

  还在摔盘子的当天,从居委会回来大舅就直接来到了我爸妈家,一进门就说:“这下坏事变好事了,钱我必须得要过来,我决定了。”

  呵呵,这都是第几次了?

  在得知何奎干的事之后,我爸也很气愤。跟大舅讲,这次他敢摔你,下次他就敢扇你。等你老了,他能管你?他连自己的妈都不管他能管你?你真得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大舅很认同,连连说着是、是。

  之后的一天,表妹突然带着她的孩子来到了大舅家。她让大舅帮忙看一下。然后,她消失了将近三个小时,等再回来她告诉大舅,自己已经和何奎离婚了。

  离婚证也拿了出来,和结婚证一样,是红色的。表妹还说,何奎是净身出户,他什么也不要。

  大舅并没有表示多少惊奇,只是平静地问了一些怎么办的手续一类的问题。表妹说,没费多大事,排完队就办了。

  在这之后,大舅就听说何奎走了。他去了海边的一处单元楼,那是他和表妹前些年拿拆迁款买的。再之后就到了除夕,大舅和我们喝酒时声泪俱下,痛斥何奎是畜牲。

  得知表妹和何奎离婚,我很吃惊,同时也喜上心头。没想到表妹真的认清了何奎的真面目。没了何奎,我与表妹也一定能够再像从前一样的!曾经,我们是多么地亲近啊!小时候每个周末我妈都会带我去姥姥家,到了那儿我不把表妹招哭了是不会回来的。

  但是,转念一想,不太可能吧?婚姻法不是有明文规定吗,鉴于我国目前离婚率太高,它要求离婚双方要有一个三十天的“冷静期”;除此之外,还别说表妹和何奎之间存在着财产分割问题、孩子归属等问题,怎么可能排个队就把婚离了?

  于是,真实的情况只能是这样:做假证。

  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稳住大舅,向大舅显示自己受到了惩罚?还是为了吓唬大舅?看见没有,你都把我们折腾得离婚了,还是别闹了,悬崖勒马吧。

  在得出此结论后我对表妹无比失望。何奎干出了那样的事,她不去跟他打,现在反倒和他一起骗起自己的爸爸来了。

  果不其然。过完年,何奎就偷偷摸摸地回来了。

  何奎回来的当天,大舅并不知道。那天正好也是他约熊雁来家里聊聊的日子,我爸妈也去了,表妹也去了。

  我妈问表妹,你孩子呢?

  她说,跟何奎在家里呢……他已经回来了。

9

  我妈说,熊雁看上去挺“鬼”——鬼,机灵、聪明的意思。那天,他们一起吃了饭,饭后大家谈了谈。

  我妈问熊雁,你有什么想法?可她什么也不说。问了几遍都是这样,似有难言之隐。看来绝没有我大舅说的那样容易。

  就我妈的判断,十有八九还是和钱有关——这就让她老人家又不免担心起来。

  后来我妈就又和表妹聊了聊。

  说起了大舅的反复无常,又说起他曾经损失的那六万块,说到激动处,我妈还骂了我那死去的舅妈几句:“谁让她死了,她要不死,你爸爸能混成今天这样吗?”

  说得表妹在一旁掉眼泪。

  表妹告诉我妈,熊雁这事,她也劝过大舅,俩人如果好上了可以先在外面租房住,买什么房啊?听说河北的那座楼在一大片玉米地中间,跟炮楼似的,将来想出手都难。

  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只是,那天她们并没有谈到表妹答应要给大舅钱的事。表妹后来告诉大舅,目前所有的存款都没到期,还得再等俩月。

  我估计,大舅这钱怕是要不回来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谁知道下一次大舅会不会又变了?再来我爸妈家的时候他没准又会说:“嗯,还是我女儿说得对,先别着急呢。”

  希望那时我爸的鼻子不会被气歪吧。

  春节过后,听说大舅天天晚上带着熊雁出去跳广场舞,但是至于实质问题,依旧是毫无进展。

作者简介:佟琦,1980年生于北京。已发表短篇小说《彼时春光》《游戏厅》等,另著有长篇小说、电视剧本等。

《小说林》杂志2024年第5期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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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6 | 庞   滟  寻赏

098 | 娟   子  爷爷和牛


     【散   文】


100 | 方春早  小镇上的恰巴塔面包(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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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 梁  帅  山阴道上骑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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