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奥利弗:写诗要有耐心、勤奋以及激励
文化
2024-11-23 19:00
北京
美国诗人。曾经荣获普利策奖和美国国家图书奖。《纽约时报》在2007年称赞她是“本世纪最最畅销的诗人(far and away, this country's best-selling poet.)”。
我们都知道,诗人是天生的,不是在学校里培养出来的。画家、雕塑家和音乐家也是如此。某些本质的东西无法教会;它只能是天生的,或者通过刻苦得来,或者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形成,无法传授给另外一个人。但是,画家、雕塑家和音乐家需要了解他们各自领域的历史、以及流行的理论和技巧。诗人同样如此。即使很多东西无法教会,仍然有大量的东西可以通过学习去掌握。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关于诗歌创作的教学方式与音乐或视觉艺术领域完全不同,在后者那里,循序渐进的学习过程受到普遍认可。例如,在一节绘画课上,每个学生可能被要求去画一个人体模特,或者一束鲜花,或者三个土豆。教师可以检查并讨论每个学生的作品。学生们都清楚,其宗旨不是为了完成一次真正的创作,而是完成首先必须进行的——练习。根本没有人会担心创造性可能因这样一种练习而变得僵硬!相反,大家都相信,教师和学生之间的交流会澄清大量的技巧问题,增进理解过程。说到底,是技巧承载着个体的理念,使其突破庸常性。可是,学习写诗的学生却受到鼓励:跳过练习阶段,直接去写,一直写下去。很快,学生就形成了一种写作惯性,这不是风格而只是一种偶然性,模糊地感觉到了某种东西,却并没有很好地理解,更没有明确的意图。继续这样写下去,写作者难以开拓或者尝试其他的写作方式。写了四首或五首诗之后,他或她就处于一种定式之中,固定了一种写作模式,没有适当的机会去探究其他的风格和技巧。此后,当写作素材需要语调的变化或者一些复杂而精致的技巧时,写作者将完全不知如何着手,这首诗必然失败,写作者将因此受到挫折。这就好比有时你想出了一段音乐,你仿佛在意念中“听见”了它,但你知道自己不可能写出它,因为你和大多人一样,缺乏专门的音乐符号知识。我们写诗的经验与此有什么不同呢?它也需要专门的知识。诗歌必须在自由的情感状态中创作出来。此外,诗歌不是语言,而是语言的内涵。但是,内涵不可能从诗歌流动起伏的身体中分开。一首诗如果没有美好而正确的语言形式——正是这一点使它与日常写作分离开来——就是可悲的。它不能轻盈地飞翔,只会显得杂乱而松散——不过是一个业余的习作。如果在月光下的芬芳果园中,在隐秘的冒险所带来的刺激和甜蜜之中,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每一次约会都成功了,那么,就不会有浪漫可言,不会有热情,也不会有让我们铭记并深深赞美的戏剧诞生。写诗与此大同小异。它近似于心灵(大胆而羞涩的情感工厂)与有意识的、可以通过学习掌握的技巧之间发生的一场可能的恋爱。他们彼此约会,信守誓言,一个故事慢慢开始了。或者,他们彼此约会,却漫不经心,经常失约:若有所待,故事却没有发生。与意识协调一致、并作为诗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的心理,存在于一个神秘的、无法被描绘的地带:不是无意识,也不是超意识,而是谨慎。它迅速地学习它正在进行的某种求爱动作。每晚七点到九点,将你的誓言在书桌前写出来。它等待着,观看着。如果你充满信心地呆在那里,它就会慢慢呈现自己——当你写的时候,它开始抵达。但是,如果你只是偶尔坐在那里,经常迟到或者漫不经心,它就只会一闪而过,甚至根本不出现。为什么会这样呢?它能等待,能沉默地逗留一生,没有人知道——我们自身内部这种狂野、柔软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没有它,就不会有诗。但是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它置身于一种热情的关系之中,它自己将成为你意识的一部分,那么,你其他可信赖并且目的明确的部分应该是一个罗密欧。它不介意正在靠近的危险——危险总在某处盘旋。但是它绝不会让自己投身于轻浮之辈。对于所谓的诗人来说,这是必须首先理解的、最本质的事情。它高于一切,甚至高于写作技巧。各种野心——包括完成一首诗,让它发表,享受并感谢某人的评论,等等——为诗人的写作提供了动力。虽然每一种野心都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有一种野心将对诗人构成一种威胁:那就是成为济慈、叶芝或者威廉姆斯那样的诗人,或者成为某个在纸上潦草地写了几行诗、就使读者刻骨铭心的某个诗人。每个诗人的野心应该是写出好诗。至于其他的一切,不过是过眼烟云。从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有如此多的机会、可以让一个诗人如此迅速地获得一定的知名度。名声成为一种很容易获取的东西。到处都充斥着杂志、诗歌研究中心、前所未有的诗歌研讨会和创作协会。这些都不是坏事。但是,这些对于创作出不朽的诗歌这一目标来说,其作用微乎其微。这一目标只能缓慢地、孤独地完成,它就像竹篮打水一样渺茫。最后还应注意的是,诗歌是一条河;许多声音在其中旅行,许多诗歌随着河水的波浪起伏,一切都在时间之中,每首诗都有自己的历史语境;最后,所有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但是写诗的冲动、世界对一首诗的期待——世界的确需要诗歌——绝不会消失。如果不是某个人的诗歌成就,而是全部的诗歌才可以携带着你离开这个生动却有限的世界——打开门锁,瞥见一个更广阔的天空,那么,你也许会感受到:创作之外的感恩以及自我超越的热情和希望。我的一些学生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创作上,阅读的时间则少之又少。我不会为此责备他们——诗人的确太多了!但是,要写好诗,必须大量、深刻地阅读。好诗人是最好的老师,也许是唯一的老师。如果一个人必须在阅读和参加一个诗歌研讨会之间做出选择,我的建议是:选择阅读。当然,通读整本整本的诗歌以发现某个特别的老师和参考者,将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当你走进一个书店或者图书馆,开始查阅成千上万的图书之前,你可以谨记两件事:其一是时间——我们拥有许多个世纪的作品——在诗歌领域中的意义非常小。拉丁诗人,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黑山派诗人——他们都为我们留下了永远生动的作品。激荡心灵的主题并不太多,说到底,也不会有多大的变化,虽然风格和历史背景会改变,但这些只是外在的变化。
寻找诗人和诗歌时,不要拘囿于风格或时间,或者国家和文化,你必须将自己看作一个特别的部落成员之一,渴望去理解其他时代和其他文化中的诗人,渴望与遥远的声音达成共鸣。你将发现过去与此刻之间的差异非常有趣,他们并非深奥难懂。其二是要记住,我们这个时代也有很多诗人正在创作、发表作品,你不可能读完所有的作品。不要尝试与流行风格保持同步,如果这样做的话,你将没有时间了解过去时代的诗歌。你也许会辩解说,既然要做一名当代诗人,你不想受到前代作品的太多影响,不想与过时的观念保持联系。你希望自己置身于现代之中。这其实是个错误的想法,真正现代的创作必然建立在过去的基础上,只不过与过去保持着一种差异而已。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每件作品都渴望被接受、被喜爱。太多自以为是现代的作品其实是通过模仿已经存在、已经被喜爱的东西创作出来的。这意味着,没有绝对的新东西。成为现代的,也就是从一堆过去的作品中站出来,就像火焰从山间升起,只有足够深沉、足够智慧的热情,才能带来新鲜的气息!如果不允许模仿,那么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能学到的东西将少得可怜。只有通过反复模仿,掌握了坚实的基本技巧,才能产生一些微小却又非比寻常的差异——使你能区别于他人。每个孩子都会受到鼓励,大胆模仿,但是,在创作领域里,受到强调和赞扬的却往往是原创性,模仿则被视为罪大恶极。这真是太糟糕了。我想,如果更多地鼓励模仿,我们就会写得更好,避免片面性和偶然性。在我们成为一个诗人之前,我们必须练习写作;模仿是探究现实世界的一种极好途径。这绝对是利大于弊的。一个学生也许会觉得,如果长久地模仿一种风格,以后将很难摆脱这种风格。事实上并非如此,当一个作者从一种风格或声音转向另一种风格时,根本不会出现这种问题。当我们学会了如何写得更好之后,从广义上说,我们说写作已经成为我们的“第二天性”。有些方式,从莎莉姨妈穿针的方式到艾玛叔叔投票的方式,已经作为“第二天性”在我们内部占据了位置。最后,它需要我们自己的想象力冲动——一种力量,一种新的理念——确保我们不仅仅在模仿,而且在继承,在我们现有的基础上获得了进步。一个诗人经过长久的写作和思考——思考其他的风格,其他的事物,极其缓慢地发展他或她自己的风格。模仿的痕迹渐渐消失在他自己的风格中——也即是说,诗人自己确定的目标以最恰当的方式被实现了——与技巧融合在一起。然而,过去的诗歌,呈现出一种特别的、有时难以超越的问题。你能猜到那是什么问题:格律。格律诗必须押韵,按照严格的格律写成,这对于我们来说,显得陌生甚至“反常”,对我们的祖先来说则并非如此。他们从儿时开始就听到那样的诗歌——怀特的诗,坡的诗,吉卜林的诗,朗费罗的诗和鹅妈妈摇篮曲。他们的文学创作必然会模仿他们已经听过的,写出来的自然就是格律诗。你必须承认,这是自然而然的。另一方面,从小没有那种诗歌经验的我们必须学习格律诗的作诗法,如同学习一种外语。它对我们来说并非自然而然。我们也通过模仿写出我们最早听到的诗歌。这些诗往往是左对齐的格式,有一个或两个意象,没有格律的形式。熟悉英语诗歌的主要主体非常重要——这显然是一整块蛋糕,而近百年以来的无韵诗歌不过是一个冰淇淋涂层。我不是指真正完全地了解——我的意思是要对格律诗有一个大体的了解,如果没有对诗的构架、韵律和回环往复的声音的了解和感受,就难以掌握必要的技巧,难以达到诗人梦寐以求的境界。说到底,无韵诗也是从格律诗发展而来的,它们之间的差异并非那么绝对,只不过一个受到了严格限制,另一个没有限制而已。但是两者都要选择句子的长短、偶尔的回行、轻重音,等等。当然,我并不建议退回到格律诗的形式,我也不是说现代诗歌比古典诗歌更简单,我更不会提倡学生们去写格律诗作为一种弥补。我很想这样做,但如果真的这样做,只会招致一种失败的开端。成长环境对我们的影响是强大的,我们对我们不熟悉的语境会有抵触。有时,一个幸运的学生可能会爱上格律诗的形式,但大多学生在努力回到过去时会感到内心的冲突。通常而言,对英国和美国文学的研究按编年史——根据历史阶段——进行,无疑这是最好的研究方式,从一个时期到另一个时期,根据不断变化的中心主题和观点,以连续的顺序来进行思考。但是这种编年史的顺序对于学习写作的学生而言并非完全必要。——事实上,首先让格律诗出场,经常令人不愉快,有必要让它固定在其轨道上。从阅读、探讨、模仿当代——我指的是当下时代的——诗歌为开端,余地会更大。当学生们有了信心、野心更大、技巧更为复杂之后,再建议他们回头去模仿格律诗。每首诗都包含着与日常语言的本质差异,无论最初看上去多么接近口语。我们可以称其为正式的、压缩的、规范化的、想象的——无论称它是什么,这种差异都是本质的,这足以让学生去思考。学生必须理解,日常语言和文学之间的距离既不那么深刻也不那么遥远,但的确存在一种重要的差别——在意图上和强度上。为了让学生能领会这种核心差异,并遵守差异,在结构或叙述上不陷入迷津,学生必须对两者都进行掌握。语言——如同一个人自然而然所掌握的——是敏锐而生动的中介,是一个人的思想可以采用的原材料。在本质上并不是崭新的。现代诗歌——也即是说,以“自由形式”写成的诗歌——没有使我们脱离格律诗的轨道。这些诗歌的创作看上去是我们可以胜任的,其特质和可变的形式使我们以为我们能成功地“模仿”它:不存在我们难以了解从而不能正确使用的明确规则。对这种语言——与我们的日常语言并无明显差异——的熟悉带给我们信心。此外,其中的一些诗很短——哪怕写一首诗很困难,那么至少可以迅速地完成它!这种自信是有用的,能鼓励学生不要退缩,而是投身其中。这样很好,一个人可以通过思考写作、谈论写作来学习提高,但是最主要的途径只能是通过练习写作来提高。模仿那样的诗歌是一种很好的学习方式,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到它们终究是不一样的,其内部包含着差异,这些差异是不变的、精致的、强烈的、非常有趣的。让学生们去模仿约翰•海恩诗歌中的那种简单的温柔;让他们尝试写写惠特曼的长诗节奏,将肉体的愉悦和精神的好奇紧紧结合起来;让他们模仿伊丽莎白•毕肖普,连同她观察得细致入微的眼睛;让他们模仿罗伯特•海登或者琳达•霍根热情的喷发,或者露西•克利夫顿苦涩的机智。让他们模仿再模仿——学习再学习。
当我写到这里时,我不禁又想起了视觉艺术专业的学生们的训练方式:难道我们没有看见过一个年轻的画家在美术馆临摹维米尔或者梵高,并且相信自己正在进行一种有价值的学习方法吗?某个人自身作品的情感自由、完整性和独特性——这些不是在写作初期就具备了的,而是到最后才能具备的。只有通过耐心、勤奋以及激励,才能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