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曼:谁留下谁就述说离席的人

文化   2024-11-14 07:50   北京  



忆雁荡
         ——赠乔直与春波
 
再耽搁下去,恐怕那山水要消失
青色的细雨里交错的脚步
迟疑的脚步
将失去日后对倒悬大河的
循环放映
 
然而骡不着急,鸟儿也不着急
山径的蕨草更不着急。我们缓缓探入
听一个人回忆往事
那偶然的相遇,那必然的耽搁
正是时间的某处打结,开始
此刻的山水,以及山水的循环放映
 
因此,你无法一个人抵达龙湫
如同瓯江水带着南北朝的口音
那不曾被山水扫描的眼睛
和不曾被诗篇书写的山水
此刻都不存在。
我们缓缓探入,企图抵达龙湫
再一次赞美这条倒悬的大河,就像
一个人在往事的叙述里
再一次赞美他的爱人
 
青色的细雨里交错的脚步
我的记忆会消失于无
消失于另一处,连同山水的
过去与未来

 
葡萄
 
为春夜水墨而惊讶
叙事的乌有乡
被无间奏的鸟语浸洗
你的眼睑抬起
世界此刻是极简主义的
 
裸睡的人有神秘呼应
大雾的修辞熟透了葡萄
母语不断返回声音
如同葡萄籽,总落入泥土
 
叙事的乌有乡
被无间奏的鸟语浸洗
葡萄籽的梦,从风景醒来
 
 
黄昏
 
“纹理的回忆”——
所需之铁不可多于鹅黄
 
菠萝蜜树下碎裂的影子
姑娘们的笑含黄金与橡胶
 
她们饮酒作乐,圆桌之舞
光阴如蜜,如决明花器
 
落日缓慢,东南的老虎踌躇
姑娘们笑如麋鹿,远山之雪闪光
 
“唯美酒与爱情不能辜负”
她们纵歌,相拥,耳鬓厮磨
 
“欢愉的回忆”——
所需之铁不可多于鹅黄
 
反复闪退的词语,衰老的机器
陪伴晦暗的黄昏
 
山影逼近,要独享你的欢愉
姑娘和金色的笑消失于机器
 
它趔趄的深渊里,传来——
寂静的回响
 
 
致李白
 
那枚铜币将火焰反射回鱼凫
拔剑东望的少年,岂不知
 
越过鸟径与盘旋的河流
便半世浮沉,客死他乡
 
然而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
山水,比流亡更古老
 
天将日暮时下起了雪
看,乱是山水之状语
 
梦里只有秦州旅人邀你相会
你说,欠我十里桃花,万家酒
 
 
远山
 
疏影说,诗总来自地铁……
想起隧道里孤独的人,他的目的地轮回套轮回,再轮回
山顶基塔是海沟缆线的延伸而你的哭泣
被绿水青蛙辨认以回忆,不,并非19世纪的声音——
青铜器的时代更远,比远山之上的浮云更迷离
 
暴风雨饱满的情欲扑来,落地玻璃隐匿不了激烈的回忆
 
地铁的复调与重量,不比远山扑来的风雨更饱满,能察觉两者之间最深邃距离的必是
墙角那一只,它负责一声定音
 
 
体面生活
 
他的声音
被烫金的《刑法哲学》
压得很薄。
“人们在过一个奇怪的节日
戴着面具做爱”
“街上,还有松鼠吗?”
“亲爱的,它们和老年人一样
体面生活。”
 
深居简出
度过每一个夜晚
如一棵树度过深秋


Sebastian
 
你不曾躲过树林之箭
却从另一个星球回来
 
由塞纳河上岸
当时,夕阳在你身后
 
寻找,总在他处
你因此而懂得我的目光
 
归来的陌生人,遇上
故乡的过客

 
夏夜
 
路过夜深的花园
是两颗太阳
 
夜深了,光被收聚
在鹅卵石包围的草丛里
照亮昆虫的一生
 
白玉兰落下
散步的老人捡起来
 
残留一点余韵
风中消散,夏天的风
 
你说,林荫小路多美
海德格尔常走
 
暂别吧,在此地
分离之身与灯影重叠
后来的回忆已潜入


较场尾
 
开车从大梅沙出发
公路的左边是荒凉的山
右边,能看见白茫茫的海
我们穿过鹅公岭隧道
沿路没有什么车
较场尾也没有什么人
我们走在大海与半遮掩的
客栈之间
那些客栈有着蓝色的
白色的、粉红色的
外墙。门口有趴睡的狗
没有猫。没人招呼我们
也没人阻扰我们
我们随随便便地
闯入原住民的村落
酒吧、客栈和海鲜档
经过一块“艳遇高发地”的木牌
来到大海的面前
冬天阴郁苍白
大海也乏味无聊
我们举起食指和中指
拍美颜照,仿佛要证明
冬天和大海,以及我们
确凿无疑地存在着


阿斯旺

身材瘦削的人走过
他的手臂格外漫长
撑起一个更长远的镜头
伸向星空

夜的一切裸呈
无名的昆虫在呻吟
沙漠那抽象的欲望
让具象的旅途
疲惫不堪

昏昏欲睡,沉默的车队
等候出城的信号
阴影里,事物的次序
被星盘调动


去海边钓马鲛鱼的下午
——赠茱萸

曾经,我能在堤岸上
吹一天海风,吹得乌发潮涨
海水没过耳根的礁石

鸟翅是记忆之盐
扬手,飞鸟划一道霓虹弧线
丝弦探入大海,间奏的

铃铛响起,马鲛鱼突然
梦见刺钩。远处的船头
赤膊的少年在吹口琴

此刻又有风吹过太平洋
那些银光闪闪的鱼群
何时再游过正午的海马沟


戒指

一个苍白的清晨
我遇见七年前写下的诗句
“将银色的鱼群抓过来
做成一枚给少女的戒指”
此刻,我手指上戴着一个男人馈赠的戒指
它是来自地核深处的矿物质,一种晶体
闪耀着雪花的光芒
它戴在我的无名指上,年龄渐长,手指渐瘦
戒指常常移位,需要我另一个手去
校正它的位置
商人说,这枚戒指是爱情的象征
它宣布了某种坚固的联盟,它印证了一种
合作关系,它是忠贞与美,它是永恒
然而,有太多的人为它死去
枪口下骨瘦如柴的淘钻者
双手有血的黑市交易者
拥有了它而从此失眠的男人,或女人
离奇的死法,小报的头条
人们相信,只要不超重,就是安全的
像空中行李运输法则
我手指间的戒指,正闪耀着雪花的
光芒,它让我想起七年前的我
曾经从银色的鱼群里,看见了
戒指与少女


奈良

带着奈良的回忆来到奈良
细雨照旧下着
花鹿围绕那些穿和服的人
你和我,汝瓷的光泽里
辨认着方向,想找回去年
光顾的金枪鱼小馆
食欲如此旺盛,它让我们
假装脚下的淤泥与空气里
漂浮的异味并不存在

然而,那些被鹿撵来撵去的人
让我们发笑,脚步停顿
身体前倾,我们旁观这幕森林的喜剧
深知食欲同样旺盛的花鹿们
涵养不足,却意志倔强
手握鹿饼的人啊,那些不幸的人
你们得有矫健的身手
才能躲过四面八方涌来的鹿角呀

我们手挽着手,愉悦地离开
心里都为一个念头感到高兴

(纸本,综合材料)



东京

火车在天空穿过东京的高楼
而天空也倒映在穿过高楼的
火车中,我的耳边响起一部
电影纪录的声音,倾听的姿态
像一只云中降落的鸟
等候暴雨的信号

轨道下的人们神情漠然,举止庄重
回避目光的交换,就像回避一场大雨
回避鲜艳的颜色,执着一种无盐的
鱼生和清淡的房事
他们在火车之下,在高楼之上
脂粉与香气被精确地测量
一切恰到好处

我想起那侧耳倾听火车的阳子
那云中降落的鸟,那折羽的鸟
等候一个婴儿的来临
沈默中测量火车穿过高楼
的声音,测量他的内心
和欲望,然而
夫妇之间谈情说爱是多么失礼

天空黯淡
我们测量这火车穿越高楼
的声音,记录它,回忆它
这声音,这穿破空虚的欲望


酒店

椭圆形的书桌一角放了我
随身携带的毛笔、砚墨和
宣纸,窗外的新界也有青山
抵达罗湖或落马洲的火车
每隔两分钟就穿过白昼
以及黑夜,却几乎是沉默的
久视让人恍惚,何况美妙的
身体正游弋在底楼的海中
你仿佛听见塞壬的呼唤
耳蜗里轰鸣,然而推门而入的
素衣女工,讲一口委婉的
粤语,她称呼他先生,称呼你
太太,要不要帮你们把杯子洗了?
你让她做最低限度的房间整理
牙刷不换,床单不理,东西无需
收拾,只要给我多添两支小牙膏
它们消耗得多,有时一天要刷四次牙
多数时候,夜晚听不见任何声音
除了通道另一头的婚房,办喜事的人们
住在一个不吉利的楼层里
多么奇怪,酒店的夜晚如此安静
你看着一堆诗集,不知道从何读起
忽然想到,十月的某个夜晚,某个荒凉的城市
某家酒店公寓里传来男欢女爱的声音


战争
——赠平田俊子

我们还没从日复一日的
梦里醒来,冲击波,闪光
火焰,正如你曾经梦见的那样
已经将城市摧毁

你仍在梦中,树梢上的红耳鹎
已成灰烬,山体变色,天空升起一团
盘踞广岛的蘑菇云

你梦醒的那一刻,万念俱灰
不曾为生活写过诚恳的诗
不曾好好善待过一个人
想到这些,你多么希望

人们在发起战争,互相毁灭前
先写一首诗,先去爱一个人
2017.12.7


无题
所有的物体都是由原子构成的
           ——德谟克利特

皮肤日渐干燥,镜中的女人
向镜子索取理想形象,然而水的
粒子,光的粒子,它们飞逝
它们把枯朽留给肉身,将神灵带到远方
墨分五色,一河两岸三段,图型的
世界里没有人,枯朽的肉身永坠。
而山水,它要揭示永恒。

喝劣质咖啡的人渴望美学的
天际线,妖娆的汉字和冬天灰暗的
枝杈一同坠下,美是一种专政
棍棒指向方正的队伍,方正的汉字,
或者,还需要方正的肉身
统一的意志何妨催生新的整骨术

夜晚也将被革除
美的规范手册里,对光明的尺寸
与材质也做出了学术的定义
那暧昧的颜色,枯萎的光,
镜中的形象已支离破碎



南京
 
被压缩的时间量
将你从巨大的腹部吐出
新朝的地平线浮现
钢架结构的屋檐下弥漫着
灰白色的风景
约定的车辆迟迟不至
接应的人困在离别的楼层
我们需要危险的爱……

来照亮此刻
来引发歌唱
歌唱者的抒情内心
将我们带回
那圣十字的洞穴里
微暗的火,残页被翻开
时间被默念
冬夜,覆盖着不足以没落的
银发
 
这一切是爱在召唤爱
歌唱孕育歌唱,寒冷感受着寒冷
年告别着年,新朝的轮廓正被
灰色的风景描绘……多少记忆
在湖底沉睡
 
此刻,你想起一只红耳鹎
和危险的爱,那些荒凉,孤独
遥远的事物赋予你诗歌
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地方
雾霾的风景正涌向我们
而你必须将它念出

 
布偶
 
油红漆的窗框
被雨淋,风吹日晒
如此平常的事物
她就在那里
刺目,散发危险的
气息,林中之豹
和一盆仙人球
窗台上,无人认领
她将她带回家
剥光了她的衣服
给她洗澡,梳头
她想看布偶
没穿衣服的身体
孤独的身体
有着深红鞭痕的身体
她在她耳边说话
要将她藏起来
放在一个无人找到的
地方,代替她
过另一种生活


室友
——给陈东东
 
入夜了,马路空荡荡
我们的手放在你的口袋里
腊八已过,海边吹来的风
让夜晚的山脚充满凉意
走路的时候,我们热爱交谈
像同处一个动物园的室友
让笑声不可抑制地
总在语言转换的那个机关
被你摸到,巫师的变形术
还有谁比你更精通此道?
言辞以及言辞的倒影
将散步的进行时
随着皮肤的温度升高
夜色更暗,诗再次
或者说,无时无刻
得以赋形,变格为完成时
我们更热衷抢注某个形状
像同处一个动物园的室友
许多时候,你的确更像
一只小松鼠,喜欢啃
一切果仁,脑袋的形状
它的尺寸和身体的比例
都比我们更适合栖居于
森林,可你坚持
归属“元首”的部落[1]
并模仿我们的声音
它曾让一个南京人
哑然失笑——
如今,抢银行电影
依然是你的最爱
把猫宠坏的人也是你

[1]元首,诗人所养之猫。


系统故障
 
在谈论这个之前能否
将你从你身上解除就像
把马鞍从马身上拿下来
自我是一种不太先进的
处理器,它有时候妨碍你
运行更高难度的任务
但有了它,我们能解决
生活上的基本问题
身体不太健康的时候
我们能够自行去医院
能够进行简单的贸易
购买日常生活用品
促进消费,并因此得到
某种多巴胺,那有益于
我们怀着一颗愉快的心
去接近异性,安排约会
并在酒精适度的作用下
为神复制它的序列号
开始谈论前让我们
先升级这个处理器
面对浴室里的镜子
重影是代码的运行
你拥抱自己像拥抱
陌生人,你感觉不到
爱,也感觉不到欲望
这个时候,让我们开始
谈论吧,爱是什么?
爱是一个人通向终极的必经之路
终极是什么?终极是神为你写的代码
如何爱一个人?帮助他抵达终极
那么,死亡又是什么?
死亡是系统的修复
诗是什么?
诗是系统的故障
诗是什么?
诗是系统的故障
诗是什么?
诗是系统的故障……
 

抄詩遣懷,日常字課



悔疚
 
乳白的骨瓷
从幼细的手腕跌落
水泥地板传来的回响
取消所有回响
无名指被鞭出一道
赤月峡谷
 
灰色的屋容纳着风暴
仿佛是星球的中心——
是她们命运的枢纽
必有什么隐藏在风暴中
让声音全部消失
哭泣的母亲,抚摸着她的手
蜈蚣穿过赤月峡谷
 
许多年后
曾被消音的一切
嘶嘶地响起——
那装了扩音器的悔疚


墓园
——于长沙金陵墓园祭张枣后作
 
谁留下谁就述说离席的人
灰色的天空下
郊外墓园像一座松柏森然的
古罗马剧场
一张椅子落入了冬天
还没彻底告别
缓缓地攀爬上去,沉重的脚步
停顿时,不妨侧耳倾听
远去的飞鸟
再闭上眼睛去舔汉语的甜
噢,下雨了
雨点落在墓碑,花瓣
打湿了递过来的一支烟
只需一些低语的时刻
或者借你的目光凝视一株玉兰花树[1]
也许就回到了你尚未离席的
那一刻
 
[1]张枣生前喜欢玉兰花树,墓碑前后植有玉兰花树。
 
 
声音
 
它落在低处
城市边那条漆黑的河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高
打桩机,乌鸦飞向枯枝
沸腾的生活,污水汩汩
从管道流向我们的喉咙
 
你被一个声音带走
像无辜的气球
园里的兽在等候夜晚
白天使它们躁动
漆黑的河使它们躁动
 
你被一个声音带走
是那流水,腥味的人
所需要的一切
 
园里的兽在等候夜晚
是月亮洗刷这个世界
让它恢复到能被忍受的程度
 
  
操场
 
夏天是残忍的
毛发、皮肤、脂肪、血管
肌肉往一个方向正步
中岁的礁石丛生
你感受到它们的多余
汗水缓缓地流向
即将插入心脏的尖刀
盘面整齐是最重要的——
 
操场上的人是一个零
操场上的人是一块橡皮
 
被无形的力扭成一种形状与体积
使你适宜运输、装置、列队,入库
它不知道你的梦境在现实之外
它不知道你这一生热爱恶作剧
 
雨被延迟,堆满空箱的操场
忽然响起了鸟鸣——
 
  
倒退
——纪念纪念
 
正演奏的序曲
戛然而止——从此
夜晚在倒退,装甲车在倒退
子弹在倒退,人群在倒退
寄往北京的信在倒退
我们紧握的手心上的汗珠在倒退
说出的词语在倒退
那些本该出生的孩子在倒退
⋯⋯
 
从此——
我的日子在倒退
 
 
我血中的暮色也是你的
 
晦暗之国已占有全境
铁蹄,马车,惊慌的嘶鸣
响彻四野,密集的鼓点振动
我的脏器,欲从那山崖一跃
晦暗之国已占有全境
 
尸横遍野的荒漠
落日已将我们包围
我血中的硝烟也是你的
这些骨头,肌肉,淋巴
眼膜,衰败的脏器——
 
为了树根生长
为了泉眼流水
为了飞鸟划过天空
为了泥土不再乌黑——
 
 我血中的暮色也是你的


原乡诗刊
遇见诗,遇见美好!我们只关心好诗!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