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相册
黑鸦没有右手,却有两只左手
手与手隔世相握, 桃花换了人面
换谁都是两手空空
天人对坐,催促灰心
影子从屋顶明月缓缓降下
这埋入土地的天空呵
一大片黑影子扑腾着白雪的翅膀
一枚分币敲打安息日的心
在底片上,黑鸦像个职业摄影师
对着一场大雪,按下阳光的快门
谁将这无人的椅子坐在花里
谁命令我坐下,命令一百年的雪坐下
夏天过去了。乌鸦和雪还坐在那里
而我坐过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无人
歌剧
在天上的歌剧院落座
与各种叫法的鸟待在一起
耳朵被婴儿脸的春风吹挂在枝头
一百万张椅子从大地抛上星空
一百万人听到了天使的合唱队
而我听到了歌剧本身的寂静
一种多么奇异的寂静无声——
歌剧在每个人的身上竖起耳朵
却不去倾听女人的心
对于心碎的女人我不是没有准备
合唱队就在身旁
我却听到远处一只游魂的小号
在不朽者的行列中我已倦於歌唱
难以挥别的美永续不绝
从嗓子里的水晶流出了沥青
我听到星空的耳语
从春天的无词歌冒出头
来百鸟之王在掌声中站起
但是远远在倾听的并非都有耳朵
众人的耳朵被捂住
捂不住的被扔掉
神把紧紧捂住的耳朵
遗留在空无一人的歌剧院
嗓子从舞台进入播音系统
有人把耳朵从大地捡了回来
又把春天的狂喜递给下一代
——欢迎来到一百年后的废墟
整个天空都是海水
海洋是晴空,陆地是阴天
层层气候裹住万物
乌云和小麦在面包中翻滚
我们耕耘肉体,收获灵魂
把玉米一直种植到大海边
斥退丰收,让海浪汹涌
让海的深蓝色覆盖月色
让新月的嘴唇永远闭上
它刚刚还在诉说一颗无边跳动的心
而在月圆时,在一天的百年里
我们世世代代的眼睛噙满热泪
从一只鸟的遗骸看见盛大的鱼群
整个天空都是海水
公开的独白
我死了,你们还活着。
你们不认识我如同你们不认识世界。
我的遗容化作不朽的面具,
迫使你们彼此相似:
没有自己,也没有他人。
我祝福过的每一棵苹果树都长成秋天,
结出更多的苹果和饥饿。
你们看见的每一只飞鸟都是我的灵魂。
我布下的阴影比一切光明更肯定。
我真正的葬身之地是在书卷,
在那儿,你们的名字如同多余的字母,
被轻轻抹去。
所有的眼睛只为一瞥而睁开,
没有我的歌,你们不会有嘴唇。
而你们传唱并将继续传唱的
只是无边的寂静,不是歌。
落日
落日自咽喉涌出,
如一枚糖果含在口中。
这甜蜜、销魂、唾液周围的迹象,
万物的同心之圆、沉没之圆、吻之圆
一滴墨水就足以将它涂掉。
有如漆黑之手遮我双目。
哦疲倦的火、未遂的火、隐身的火,
这一切几乎是假的。
我看见毁容之美的最后闪耀。
落日重重指涉我早年的印象。
它所反映的恐惧起伏在动词中,
像抬级而上的大风刮过屋顶,
以微弱的姿态披散于众树。
我从词根直接走进落日,
他曾站在我的身体里,
为一束偶尔的光晕眩了一生。
落日是两腿间虚设的容颜,
是对沉沦之躯的无边挽留。
但除了末日,没有什么能够留住。
除了那些热血,没有什么正在变黑
除了那些白骨,没有谁曾经是美人
一个吻使我浑身冰凉。
世界在下坠,落日高不可问。
书卷
白昼,眼睛的陷落,
言词和光线隐入肉体。
伸长的手,使知觉萦绕或下垂。
如此肯定地闭上眼睛,
为了那些已经或将要读到的书卷。
当光线在灰烬暗淡的头颅聚集,
怀里的书高得下雪,视野多雾。
那样的智慧显然有些昏厥。
白昼没有外形,但将隐入肉体。
如果眼睛不曾闭上,
谁洋溢得像一个词但并不说出?
老来我阅读,披着火焰或饥饿。
饥饿是火的粮食,火是雪的舌头。
我看见了镜子和对面的书房,
飞鸟以剪刀的形状横布天空。
阅读就是把光线置于剪刀之下。
告诉那些汲水者,诸神渴了,
知识在焚烧,像奇异的时装。
紧身的时代,谁赤裸像皇帝?
初雪
下雪之前是阳光明媚的顾盼。
我回头看见家园在一枚果子里飘零,
大地的粮食燃到了身上。
玉碎宫倾的美人被深藏,暗恋。
移步到另一个夏天。移步之前
我已僵直不动,面目停滞。
然后雪先于天空落下。
植物光秃秃的气味潜行于白昼,
带着我每天的空想,苍白之火,火之书。
看雪落下的样子是多么奇妙!
谁在那边踏雪,终生不曾归来?
踏雪之前,我被另外的名字倾听。
风暴卷着羊群吹过我的面颊,
但我全然不知。
我生命中的一天永远在下雪,
永远有一种忘却没法告诉世界,
那里,阳光感到与生俱来的寒冷。
哦初雪,忘却,相似茫无所知的美。
何以初雪迟迟不肯落下?
下雪之前,没有什么是洁白的。
哈姆雷特
在一个角色里待久了会显得孤立。
但这只是鬼魂,面具后面的呼吸,
对于到处传来的掌声他听到的太多,
尽管越来越宁静的天空丝毫不起波浪。
他来到舞台当中,灯光一起亮了。
他内心的黑暗对观众始终是个谜。
衰老的人不在镜中仍然是衰老的,
而在老人中老去的是一个多么美的美少年!
美迫使用他为自己的孤立辩护,
尤其是那种受到器官催促的美。
紧接着美受到催捉的是篡位者的步伐,
是否一个死人在我们身上践踏他?
关于死亡,人只能试着像在梦里一样生活。
(如果花朵能够试着像雪崩一样开放。)
庞大的宫廷乐队与迷迭香的层层叶子
缠绕在一起,歌剧的嗓子恢复了从前的厌倦。
暴风雨像漏斗和漩涡越来越小,
它的汇合点直达一个帝国的腐朽根基。
正如双子星座的变体登上剑刃高处,
从不吹拂舞台之外那些秋风萧瑟的头颅。
舞台周围的风景带有纯属肉体的虚构性。
旁观者从中获得了无法施展的愤怒,
当一个死人中的年轻人被鞭子反过来抽打,
当他穿过血淋淋的统治变得热泪滚滚。
而我们也将长久地,不能抑制地痛哭。
对于活人身上被突然唤起的死人的力量,
天空下面的草地是多么宁静,
在草地上漫步的人是多么幸福,多么蠢。
谁去谁留
黄昏,那小男孩躲在一株植物里
偷听昆虫的内脏。他实际听到的
是昆虫以外的世界:比如,机器的内脏。
落日在男孩脚下滚动有如卡车轮子,
男孩的父亲是卡车司机,
卡车卸空了
停在旷野上。
父亲走到车外,被落日的一声不吭的美惊呆了。
他挂掉响个不停的行动电话,
对男孩说:天边滚动的万事万物都有嘴唇,
但它们只对物自身说话,
只在这些话上建立耳朵和词。
男孩为否定物的耳朵而偷听了内心的耳朵。
他实际上不在听,
却意外听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听法—
那男孩发明了自己身上的聋,
他成了飞翔的、幻想的聋子。
会不会在凡人的落日后面
另有一个众声喧哗的神迹世界?
会不会另有一个人在听,另有一个落日
在沉落?哦踉跄的天空
大地因没人接听的电话而异常安静。
机器和昆虫彼此没听见心跳,
植物也已连根拔起。
那小男孩的聋变成了梦境,秩序,乡音。
卡车开不动了
父亲在埋头修理。
而母亲怀抱落日睡了一会,只是一会,
不知天之将黑,不知老之将至。
致鲁米
托钵僧行囊里的穷乡僻壤,
在闹市中心的广场上,
兜底抖了出来。
这凭空抖出的亿万财富,
仅剩一枚攥紧的硬币。
他揭下头上那顶睡枭般的毡帽,
讨来的饭越多,胃里的尘土也越多。
一小片从词语掰下的东西,
还来不及烤成面包,就已成神迹。
请不要以吃什么,请以不吃什么
去理解饥饿的尊贵吧。
(一条烤熟的鱼会说水的语言。)
托钵僧敬水为神,破浪来到中国,
把一只空碗和一付空肠子
从笔到农具,递到我手上。
一小块耕地缩小了沙漠之大。
我还不是农夫,但正在变成农夫。
劳作,放下了思想。
这一锄头挖下去,
伤及苏菲的动脉和闪电,
再也捂不住雷霆滚滚的石油。
多少个草原帝国开始碎骨,
然后玉米开始生长,沙漠退去。
阿拉伯王子需要一丝羞愧检点自己,
小亚细亚需要一丝尊严变得更小,
天使需要一丝愤怒保持平静。
这一锄头挖下去并非都是收获,
(没有必要丰收,够吃就行了。)
而深挖之下,地球已被挖穿,
天空从光的洞穴逃离,
星象如一个盲人盯着歌声的脸。
词正本清源,黄金跪地不起。
物更仁慈了,即使造物的小小罪过
包容了物欲这个更大的罪过。
极善,从不考虑普通的善,
也不在乎伪善的回眸一笑。
因为在神圣的乞讨面前,
托钵僧已从人群消失。
没了他,众人手上的碗皆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