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汀:我有颗湿漉漉的心

文化   2024-11-15 19:01   北京  


我有颗湿漉漉的心

刘汀


平衡


 

把下半年的房租

交了,相当于抹去

上半年的劳作

两手空空也是一种

平衡。我又能继续

在别人家里

过一段自己的日子

我又能用陌生的水

洗去白菜的泥

淘净果腹的米

还好,床是自己的

枕头被褥也是,我无需

替他人做梦;还好

锁是新的,锁簧轻巧灵活

钥匙在我口袋里

叮当作响。不论

世界怎么改变

而亲人如旧

不论租来的房子

如何陌生、别扭

而生活如旧


交换


为了吃饭的舌头

我交出说话的舌头

为了听命令的耳朵

我交出听风声鸟鸣的耳朵

除了身体,我还交出了

做梦、大笑、爱、无所事事

这些人人天生就有的能力

交出所有,只为换回一具

生龙活虎的躯壳

我会明白的。我早就明白了

好生活难以实现

又极其简单,无非是

夜晚有一张床,清晨有一条路

整个白日,都为着什么忙忙碌碌


我理解的冷


我理解的冷不是天寒地冻

是小时候,腊月天下大雪

因为解不开麻绳裤带的死结

尿在裤子里,那片刻的温,和热

我理解冷不是滴水成冰

是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屋外

舌头沾上铁栏杆的一瞬间

尝到的那一丝的凉,和甜

我理解的冷不是寒风刺骨

是把冻得馒头一样的手

靠向熊熊燃烧的火炉烤火

感到的钻心的麻,和痒

我理解的冷都不是冷

我理解的是饥寒交迫、穷困潦倒

我理解的是残羹冷炙、食不果腹

我一点儿都不理解冷

我理解的不过是一只飞蛾

扑向火焰时的别无选择


巨鲸


妻女在房间睡着

我独自面对客厅里一盏灯

和这个过半的夜晚

深浅重叠的影子

和白纸黑字一起,压弯书架

自从移居城市

我已二十年不曾亲历

乡下那种纯粹的黑夜

这二十年,也从未信任过光

陆地之外,世界由想象构成

巨鲸终生游荡于此

吞进鱼虾,吐出海水

用粘稠温暖的胃液

把时间和盐过滤

一次又一次,它浮上水面

析出蓝色的啸叫

一次又一次,它放走浪涛

仅在腹中留下融化的落日

水和水泥并不相关,正如

巨鲸有幽深的孤独

我有颗湿漉漉的心


地铁


常坐的地铁线路

10号线比13号线

深一层

19号线又比10号线

深一层

出门讨生活

我是一滴水

一层一层

往低处流

傍晚回家

我像一个人

一阶一阶

往高处走


呜呜


十岁在乡下,有个

秋夜,为了去找

田野里摸黑

割荞麦的亲人

我独自走过一片坟地

杂草和空旷

制造出风声

像死者在讲述

生前的故事

呜呜,呜呜

也像活人在哭

艰难的日子

呜呜,呜呜

借着秋风,生和死

完成了交谈

一个说的是

天黑了,慢点走

一个说的是

天凉了,快回家


夏日


从地铁站出来

我被自己的影子

吓一跳

我没想到

如此庸俗的身体

竟藏着

这么多黑

走进人群后

我又迅速释然

没什么可惭愧的

夏日的大地上

人人都

踩着一团乌云

走在阳光里


算法


只有和阴间并列时

人间这个词,才有分量

连接它们的,是最简单的

算式。不管多大的数字

一旦跨过等号,加

就变成了减,亲人

就变成了故人

活着无非是加来减去

每个死者,都是在给生者

做减法,减去祖辈

你不得不长大成人

减去父辈,你就得直面结果

总有一天余数不够

便只能,减去自己

才能让算式彻底平衡


笑与愁


我一直在努力区分

看娱乐节目时的笑

和独自坐在高处

想起某件有趣小事的笑

是不是同一种欢乐

如果说是,为何前一种

可被售卖、转发,重复获得

如果说不是,我的心

怎能让自己的脸和声音

被他人如此轻易地控制

接着,我又想辨别出

看影视悲剧时的压抑

与身处命运乖戾时

所感到的无奈

是不是同一种苦痛

如果说是,为何前一种

能够暂停、加速,转眼即逝

如果说不是,我的脸

又怎能由着双眼

流出同样咸涩的泪水

没有结论,我忍不住笑自己

迷恋可悲的欢乐,我也忍不住

愁自己,沉溺可笑的哀愁



推荐人语


一位诗友向我推荐刘汀这组诗,说诗歌就应该这个样子。我看后第一反应就是诗人们别瞎折腾了,像刘汀这样将诗还原给说话,还原给生活吧。他的诗是生活压榨下自动溢出来的,仿佛不是他在写诗,而是生活借他之口来倾吐。当然每一句都说到心穴上,见人间真相又显诗之玄妙,需要诗人掌控节奏的天分。就像一排空隙不均的石头下面是火海,你要想过去,每一步都要踩在点上,还要掌握好闪腾挪移。刘汀就是这样一位能把杂芜的生活淬炼出白银,把形而下引渡到形而上的诗人。当然此诗最感人的还是写出了小人物的憋屈和不屈,身处尘埃却依然在仰望星辰。

——李犁



打量破碎之后的残片,在无意义的事物上发现生存的光亮,这组诗歌有烛照卑污的用意。起自最寻常不过的苦逼生活,诗思却极具跳脱,刘汀以多个思维的拐点组成思考的轨迹。《地铁》颇多反转之姿,《呜呜》有令人解颐的谐趣,刘汀的诗暗藏惊艳的奇趣和发人深省的理趣,彰显了观察之深与开掘之智。

诗人拥有超乎常人的听力,于无声处听惊雷,善于从惯见中发现识见。刘汀在面对物象时,探寻出事物上的独特所在,赋予事物不可替代的“自相”;从无数个自相概括出共相,则可从多个个体生命提取更多的时代意义。这与冯至的诗句“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异曲同工。

——姜超





刘汀,1981年生于内蒙古赤峰市,文学博士。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说集《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等。曾获丁玲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陈子昂诗歌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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