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教授汪剑钊写秋天的诗就读这十首：我，自然还是我

文化 2024-11-04 19:00 北京

我，自然还是我

汪剑钊

秋日，微醺于成都

白日有梦，踩着碎步……

猝然沦陷于成都幽曲的街巷，

而府南河却不容分说地趁势流进我的血液。

于是，我爱上这座城市的颓废或懒散，

它的确符合我的想象：

一支幽微的神曲若有似无，九眼桥恣意

散发水井坊七百余年扑鼻的浓香，

读诗的少女正与蹬三轮的车夫同行，

她和他拥有一样的谦卑或者骄傲。

一只蜗牛习惯了脚手架的吱嘎与商贩的吆喝，

静观岸边的垂柳轻叩河面的涟漪，

躬起脊背偷听恋人的私语与晚风的低吟，

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美的迷失……在熊猫被培育的基地，

曾经欢舞的蝴蝶已成为标本，

鳞翅目的生命以诡异的方式再一次呈现，

它们张开翅膀，试图穿越玻璃的隔板

飞翔。噫吁兮！难于上青天……

一次次物理的死亡换取艺术的不朽。

青羊区，新修的草堂——

一阕唐诗的太阳照亮的新词，

在规整的格律之外划出长短自由的呼吸。

好雨知时节，秋来又发生，

我端起李白的金樽，拾起杜甫的肋骨，

在一页浣花的书笺上挥洒醉意：

酒为液体的诗；而诗，乃语言的醇酒……

2017.10.20

秋天的蛾子

在枯叶的合唱中翩然起舞，

像一缕行将飘散的

晨雾，在凋敝的灌木丛

寻找归宿。

它持久的沉默与鸣蝉的悲声

构成两个极点，仿佛

夏天与冬天世袭的对峙。

飞翔和静止实际

都是运动，如同硬币的两面；

只需要一个暗示，

叛卖就滋生。

看着它挥落的粉尘，

不由得想起茧壳里的前生，

睡眠多么美丽，

而死亡又是那么轻易……

2008．10．17

西湖·秋天的记忆

西湖是一座液体的城市，

随方而圆，随风

成为尘世最柔软的眼泪，

也可以凝结为最坚硬的冰棱，

湖心岛是一枚坚强的肺叶。

一场大雪降临，猝不及防，

喧闹的栖霞岭尚未退却春天新织的绿蓑衣，

仿佛是对这一片水域的证明，

保持固有的沉默只是为了凸显

某种透明的存在。

在天空和大地之间，

雪花翩然飘下，那是一个个纯洁的动词

模仿天鹅，在快乐的语法中跳舞，

让世界获得一种冬天的风度

和羊脂玉的纯洁。

秋天，抒情的声音被赋予黄金的质地，

为了歌颂时间，歌颂悄然逝去而永在的往事……

思想是一道游动的门槛，

历史的脚髁来了又去，去而复来……

传说绝不仅仅是虚构，神话可以创造世界。

十八岁，不停地摁动理想的车铃，

蹬动青春的两只车轮，

把友谊与爱情惬意地挂在自行车的后座，

天空很蓝，一如湖水倒挂的风景，

没有杂质的透明，令画中的纯蓝滋生嫉妒……

弹指间，三十年人事灰飞烟灭，

断桥不断，自有残虹映照，

白堤不白，彩色的游人如织，

清澈的湖水依旧荡漾着月光的余波，

托举淡妆浓抹著称的越女……

今夜，眺望空濛的山色笼罩不孤的孤山，

且把怀旧这壶美酒请出，

伴随飞雪的芬芳，怀抱另一个西湖，

蓦然，一种五味的液体流动，

记忆的脉管开始贲张……

2012.10.20

秋天的太阳

秋天的太阳，上帝

俯瞰人类的一道斜视的目光，

透过时间的缝隙，端详

黄金的手指如何拈取

梦的灰烬。

2012.10.31

把秋天写在纸上

入梦。把秋天写在纸上，

将名字刻进树皮，

也不能阻挡北风锐利的刀刃

划破时间的肌肤，

驱动寒意，渗进黄土店的草丛。

冬天是必然降临的季节，山楂树

纯属偶然地抛下一串树叶；

一群南飞的大雁，尖叫着

抖落最后一组单词，

在炫目的金黄中完成肉身的腐烂。

苏醒。隔着三层玻璃

清点窗外的噪音，

俯瞰空地上堆积的塑料袋、纸屑和破布……

一阵轻雾飘来，我知道，

它们很快就会变成快乐的雪花。

2012．10．26

非诗，并且与立秋的节气无关

立秋只是一个标签，

南北同天却并非共有生命同样的温度。

节气有空间的阻隔和无奈，

秋天虚张声势地来了，

但窒闷的暑气却不曾消散，

正如伤口已经结上一层又一层厚痂，

而锥心的疼痛永远无法消止。

那声称欠下“拥抱”的人实际分不清敌我亲疏，

殊不知，爱

只在相爱者之间流传；

让蒙冤二十七年的无辜者说什么“感谢”，

这无疑是一个时代的耻辱。

作恶者欠缺的

至少是一个真诚的下跪；

至于最高的审判，必须追踪到底，

哪怕坠入地狱的黑洞，

哪怕骨头已成为青草的肥料……

2020.8.7

中秋月

中秋的月亮长期遭受传说与诗的切割，

浑圆的表盘遂隐伏着尘世不觉的内伤，

并且因为遮蔽了星光而在漆黑的天空备受孤立。

其实，今夕与别的夜晚也并无本质的差别，

是地球的自转改变了人的视角，

让阴晴圆缺恰好对应了抽象的哀怒喜乐。

在记忆固化的审美认知中，

月亮皎洁，照例是一系列圆满与失意的象征，

殊不知，那是大荒凉的所在，

所谓生命不过是一片凝固的岩浆。

倘若有人鼓足勇气把月亮摘下来当一面镜子，

镜中出现的更可能是嘻哈或破碎的肖像，

香甜的光亮因此被灰色的情绪所取代。

现实主义的认识是社会学的好注脚，

于是，号召起义的月饼不再骚动，

最终与洗净的葡萄、冬枣

一起走进安谧的归宿——茶几上那些月形的果盘。

2021.9.21

无题

秋天已忘掉了春天的容颜，

月亮愈益消瘦，

兀自映衬这个苦难与耻辱交织的纪念日。

在晨曦绽露之前的凌晨，

枯叶跟着至暗的枯叶，

滚

落，

而终点，比预设的终点更早降临，

绝望，又一次

在绝望深处爆发。

2022.9.18

中秋四题

自小，我就盼望

真的有一只兔子从月亮走出来，

但，迄今

连兔毛都不见遗落一根。

翘首以待，唯见

八月十四残留的白云，

还在天空浮游，

哦，太阳正躲在后面窃笑。

月亮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并率性地书写，

随时补偿或修改，平衡盈亏，

于是，被涂抹与擦拭之后的灰渣渣，

扑簌簌滚落下来，

偶尔，也会掉进诗人们的脑髓。

从树的方向看，

月亮不过是一块孤独的石头；

借助月饼的比喻，

世界充满了五仁与蛋黄的味道。

今夜，月亮是一切漂泊者的故乡。

2023.9.29，中秋节

十一随感

九月悄悄溜走，

趁着夜色，十月来临。

月亮是够不着的，

月光也是捂不住的。

太阳是肉眼可见的，

阳光却是存留不下的。

树枝照旧绿着，

麻雀开始筑建新巢。

我，自然还是我，

而自我已不再是我的我。

空间慷慨地证明时间，

时间最终把自己还给了空间。

2023.10.1 凌晨一点

汪剑钊，1963年10月出生于浙江省湖州市。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导。出版有专著《中俄文字之交》《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诗歌的乌鸦时代》《俄罗斯现代诗歌二十四讲》，诗集《比永远多一秒》《汪剑钊诗选》《毫无缘由的独白》《白雪的隐喻》（白俄罗斯语）和译著《俄罗斯黄金时代诗选》《俄罗斯白银时代诗选》等数十种。

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IwNzM2OTM2NQ==&mid=2247544040&idx=1&sn=dcd726bffe6faace31f408ebf08e1a5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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