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后诗人施岳宏:诗歌这么写,你的阅读感觉是什么样的?

文化   2024-11-09 19:00   北京  




西塱小志(组诗)

I 珠水欢

比起桑木或黄杨,他钟意用大红酸枝
做弓柄。精红如血渗进掌纹,像握紧一段
洄游方寸间的流光。早些年,坐五站公交,
到花地河,用这弹弓射鱼镖。中风后
难走远,就在楼下小涌边,射浮叶与
被误认成老鼠的滩石。爱人死后,垃圾场
拆了,鸡爪槭疯长。在最高的枝梢的
最末端,孤叶,得拭净每寸掌纹才能
溶入凤凰木舒张的阴翳。他总爱刻意地
躲开明亮。叶影层峦,繁厚地压在肩头,
光一晃,就展成一面叠嶂般的披风。
他撑开皮筋,脊椎支起双臂,一颗钢珠
或泥丸,裹挟肱二头肌的颤栗,将水月
崩解。末日的身影转瞬即逝。许多
问题的终点,也就是这样一场,坚硬
与绵软的狂欢。他有时玩到凌晨,街对面
荔塱市场早已黯淡。那有亲戚的生意,
他极少帮衬,却喜欢在档门紧闭后流连。
逛几步,就上台阶,闭眼一跃。卷帘下,
串珠样的局促激射而来。

2023.4.4


II 早市无相

其实,剖开一掌鱼腹不过是
某种放空。蹚过砧板,它才能游进
一条更纯粹的河。刚说完,女儿
就蹦起身,飞跃档前满沟淤塞。
空气漫着鱼腥,仿佛曾有一道
裂隙,刚好能容纳一回幼稚的
奋不顾身。他将刀足嵌进湿木缝,
汗的咸使他思考:水泥地,是否
也在昨夜和人类历经同一场高烧?
地雾涌起,炽灯蜷成点点荧光,
掉入黑色托盘的油膜里。她拾了根
细枝,慢慢挑,像在黑板上反复
擦除一片流泻的星星。半小时后,
他解了围裙,关吊扇,朝阳迟迟
未起。一打着电瓶,鱼叉似的前光
就从灯罩里猛地刺出来。开过鹤洞,
太阳刚和女儿的小学一起长过
隧道边最高的那栋鱼骨楼。他想起
很多年前,这条路边曾有一座
艺术馆。某天,父亲起了个大早
却没开档。他弯腰从塑料箱内翻出
两个印花麻袋。父子俩来到馆后
河岸,零零散散地收殓许多意外
搁浅的鱼。

2023.4.4


III 鹤洞仙

表停了,于是我猜:白夜正静卧水中。
星星沉没时,他赤裸着。辅警破开那扇
老榆木门,发现尸身雪亮、挺拔,好似
一笔欲飞的鹤。椴木板是一张表盘,
生宣,是那面破解轮回的镜。许多烟头
抢毙于瓷缸,像未能入海的鱼。画纸里
有他同伴。这故事鲜有人知,说本地人
从未真正死去,而会化鹤,长久驻留。
悬驻的指针则太沉,似乎很容易把人
从形状压成线。我曾在麦村文化馆
见过这画。展厅禁烟,群鹤穆穆,云雾
自起。橙柚色的射灯注入,勾兑出
黄麦田、蓝水渠味的尼古丁。邻居说他
疯了,终日自闭,只求在油墨中溺亡。
但我懂他,明白世界是一张由画与画
拼成的巨网。生命的流转正是一种
溶解,和另一种赋形。同事将他运走后,
我漫步下楼,登上消失的田垄,点烟。
再把烟茎高高举过头顶,像举起一支
燃烧的画笔,蘸满黑夜浓重的灰。气雾
在车流前弥散,透过孔孔光点,洇成
几副舒长、升腾的羽翼。

2023.5.17


IV 裕安围

她终于放弃争辩,不经意间,学会在
母亲喊闹时,用鹅毛小刷抚走文竹上的
暮光,疱疹般连绵的水渍。屋子安静了,
她就取外卖,特意在走廊,驻了好一会。
等感应灯倏而褪解,像一枚溶进杯壁
的舒洛安定片。草草吃掉晚饭,服过药,
她叫的士,送母亲去乘高铁。夜如蒙版,
路灯像探过窗的蛇,在几种臆想间层层
游窜。如果父亲还在,一定会讥讽她
熟稔、精巧的腕法,把母亲凝重的眼神
轻易往后视镜浪掷,背起身,任由它们
慢慢萎缩,经人流冲刷。霓虹广告牌
反复地,从玻璃擦过,一如情侣厮磨着
接吻,为彼此刻印上妆花。城村矮房
流宕出檐边,像两排迫切扎根的颈纹。
要是自己猝降的体重被察觉,或许她
真会敞开门,迎母亲进房。不必提前把
格子衫、四角内裤锁进柜底,并雷厉地
收纳男友,到这个家之外的地方。

2023.11.12


气氛底片(组诗)

I 噏云

    七点整,我们在楼下蹲着等天黑。回收乌鸫、麻雀和枝叶间的流光,天空的筹码逐渐丰满。脚下的地砖,却在暗暗失焦的镜头内彻底放松,脱去网格线。太渴了,菊花茶的甜过分具体,不如试试这个吧:我从前最爱喝的无糖苏打水。你要拿远点,调低抠拉环的响声,尽量隐瞒我们刺穿了世界的小小暴行。当气泡恍惚生灭,空气间,一些微小的闪电将被察觉。我们就该站起身,换个位置,抖抖腿。用一次若无其事的战栗,扶正双肩包,像虫子蜕掉蛹甲,又不得不穿上翅膀——一种价值被无限高估的理想肢。不过,我们是自愿的,低于所有成年的东西,正如泥土永远低于植物,鸟将云视作禁区。蜷叶再次扎根,稳稳贴地,构成无数散落的野拱桥。你看,高楼的尖角正越来越淡,落日火焰般漫漶,我们最后一口有温度的长呼吸。倘若放弃公交车,走向海边,我们还能望见起吊机反拧长臂,挤压透明的湿海绵。旁观未完工的货运码头,是如何收纳一艘闪闪发光的离岛船。

    2024.3.25


II 折光

    早上,松针垂低了冰胡须,麻雀攀荡的长细绳,也是透明的。所有介质,都早早使尽了力气,在昼夜陡转的仓促间,勉强截获半点陌生的光。可我的一天,是一杯滤不净的水,总浑浊着,只能默许三件事务在其中漂游不定。

    里面,不包括父亲的个人史、家族志。它们是纹在唇内的乳牙,幻肢。不能曝光,不宜在水中脱落,瘪成满嘴软刀子。我理解孤独,认可他是世上最脆弱的人之一。他钳着门票,左脚掂起一凸山阶,将围巾拆开后,妥帖地捆紧。如同包装一件伴手礼,却不称心。

    一节密封的缆车,至多,搭载两名被禁止沸腾的人。面对面,斜坐。云团渐浓,我们身下的峭壁,愈发光滑。那些虬簇石缝间的灌木,似乎比落往地毯的灰尘更易燃,也更轻。我尾随他拐进岔路,履过木板上的雪。山道,最蜿蜒的鱼线,我们死咬着钩。

    我的影子,于是比躯壳空盈,只想从我中腾出水,避免化成一缕极速淡褪的黑烟。天太冷,管道都冻实了。仅用手揩出皮上的蜡,他就把三只苹果,横排在坟前的空地上。我听到一些晦涩的声音,可能是雪松,正缓缓挣断扎在云里的根。

    他掰开果子,也猛然把我半梦半醒的意念掰裂。风,裹着碎皮与糖屑的质感,流过背脊,滑出几层细密的激灵。也许我们都还睡着吧?人事,毕竟也如梦般断续无终。他的果核随意落进土里,另外两枚,被我掷出崖,像往山外抛出一串仅存首尾的祈使句。

    是的,我们很脆弱,无法直视任何人的眼睛。倒擅长缩在背后,折一缕光,偷偷擦拭彼此雾状的壳。走在山中,我才能幻想自己在高楼间的肖像。他掬了捧泉水,洗脸,然后呆呆地立着。我猜是面颊上的寒意,令他短暂想起相片、冰箱,和积灰的床。

    我们很快下了山,坐上的士。我发觉,月亮像一个逐渐成型的句号,它牢牢锚定着,使每个日子,都安享片刻停泊。我回过头,忽然想与他分享这比喻。但我依旧没说话,坐着。他也一样。他侧身流泪时,撑碎雨雾的绿灯,将蚕食一列疲惫的长车流。

    2024.1.8


III 夜塘

    雨好像停了,玻璃是加厚的,那些强壮的水珠还悬挂着。在折射中,敞门碾展自己,束成一孔终点明确的月亮湖。偏爱模糊的人,于是能以凝望检阅多层空间的嵌合结构——这如此必要,我们如此要求某些窗户,始终比镜子更具备镜子的质量。接下来,我要关电视了,不显刻意地为你调配一首果酱。荧幕已悄悄收藏了你擎烟的左手,我进而吐出的虚词,将瓦解空气中絮状的螺旋。屋外,蝉鸣如电流般蛰隐,孤木缓慢倒伏,宛若河流最后收拢的尾指。三只麻雀刚刚登上枝头,稳定成三角,巩固一种太平。我知道,所有鸟都驻扎在明天,依靠长久的啼鸣稀释睡眠,正如我们永远滑动于人群表面。危机,像一只利用奔逃繁殖的长毛兔。越亲密的座谈,越需要修剪触角,并有选择地令眼神裸露。哪怕只半点酒精,也能使草拟的谶语倍显酥脆。比如,我们眨眨眼就能蓬松那朵路灯,但被疫病击倒的共享单车正隐喻节制。维持免疫力的方案是加深兽性——立刻完成两组猫挺,或燕子飞。

    2024.4.6























































































乡村人物风景

在《红瓦》和《草房子》中,林冰与桑桑周围的人不是作为一种背景存在的,他们有自己的个性和命运,曹文轩赋予了他们一定的深度。这一群生活在乡村里的人物,是那样的灵动,是那样的极具人格光彩。走近他们,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情。

在《草房子》里,秃鹤是第一个登场的人物。“秃鹤应该叫陆鹤,但因为他是个十足的小秃子,油麻地的孩子,就都叫他为秃鹤。”起先,秃鹤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小秃子而与别人有所不同,甚至以让别人摸他的秃头来换取一些东西。然而到了三年级,他开始在意自己的秃头了。也就是从这时起,他长大了。为此,他不愿去上学了。后来,他又用偏方治疗。失败之后,他只得戴一顶薄帽。他是在自己骗自己。在一次摘帽子风波后,他索性不戴帽子,摆出了一副我就是秃子又怎么样的架势,这非勇气使然,而是无奈之下只得对抗的结果。这种无奈是痛苦的,对抗是满怀仇恨的。在一

今天看到你们这么多人,又想到了我在北大讲课的情景。唯一的不同是,我前面没有讲台。我站在这个地方,有一点不是很习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没有讲台,面对这么多听众。




好,现在我讲三个故事,这三个故事分别隐喻了三个文学的基本道理,而这三个基本道理是环环相扣的,它们中间有着密不可分的逻辑关系,也是我们每个写作的人应当秉持的基本道理。




一个女孩的生活经验带来的启发


我出生在苏北水乡,是在吱吱呀呀的橹声中,在渔人噼噼啪啪的跺板(催促鱼鹰入水)声中,在老式水车的泼剌泼剌声中长大的。


  小时候,我的家乡很穷,所以我对贫穷的记忆极为深刻。


  记得那时没有吃的,母亲就让我从河边割回一捆青草,然后放进无油的铁锅中认真地翻炒,说是要给我弄一盘“炒韭菜”。初二了,我冬天穿的棉裤还经常“漏洞百出”,破掉的洞里会吐出棉絮,甚至还会露屁股,这使我在女孩子面前总觉得害臊,感到无地自容,经常下意识地靠住墙壁,或靠住一棵树来掩盖棉裤上的破洞,所以我特别能理解《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因为棉裤上有破洞被人耻笑的气愤与尴尬。


  这段苦难的乡村生活,已经根植于我的灵魂深处,乡村用二十年的时间,铸就了我的一切,所以我注定要属于它。因此,在作品中,我无法摆脱对乡村生活的追忆与留恋。


  正是那份简单、朴实的苦难给了我幻想的翅膀,让我用幻想去弥补缺憾和空白,用幻想去编织明天的花环,用幻想去安慰脆弱的心灵,坚定自己的信心。苦难给了我透彻的人生经验,也给我的性格注入了永久的坚韧和乐观。难怪福克纳会说,一个作家最大的财富莫过于他有一个苦难的童年,这对于我来说真是无比的真实和贴切。


  虽然我的作品大部分是乡村题材和过去的故事,但我并不认为这些人物和故事,在当下是过时的。“从前”也是一种现实——从前的现实,它与今天的现实具有同等的意义,并且由于历史的沉淀,我们会对从前的现实有更深切的把握。因为,人类的基本人性,或基本的生存状态以及基本的审美倾向,是不变的、永恒的。另外,从文学的创作规律来说,一个作家只有尊重自己的经验,写他熟悉的生活,才能写出最真实的作品。


  我一直认为自己的故乡是最美的,我对它不仅是现实生活场景上的迷恋,更多的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迷恋;不仅是表象的迷恋,更多的是对于美好人性的迷恋。


  那里的人,虽然贫穷却善良质朴;虽然自身不够强大,却总是乐意去帮助别人。我一两岁时,经常被邻居抱出去玩,然后沿着村庄的大河一家传一家,有时竟能传出一二里地去。母亲总要花费很大工夫才能将我找回,但我重新回到她的怀抱时,却不肯再喝她的奶了,因为那些也正在奶孩子的母亲已经用她们的奶喂饱了我。我想,这很多母亲的奶水里面,一定包含了很多慈母的善良、慈爱和宽怀。正是这些家乡的人,让我始终觉得世界是善的,他们的善良和朴实,构成了清洁的人性之美,他们心灵里面的真善美构成了我创作的主要基调。


  小时候,每当我睁开眼,便能看到一大片水,所以在我脑海里存着的故事,大半与水相关,所以我的灵魂永远不会干燥。而且,水对我的价值绝非仅仅是生物意义上的,它参与了我之性格、我之脾气、我之人生观、我之美学情调的构造。水不仅给我创作的灵感,也湿润了我舞文弄墨的笔,使我能永远亲昵一种清新自然的风格。


  故乡这片热土不仅给了我身体,也给了我灵气、题材、主题和故事。它让我永远能亲近自然,亲近人性,亲近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东西。


关于阅读的意义,我们可以说出来十条二十条。我这里也有七条,其中一些属于我个人的表述,也有一些是对他人表述的引申——




阅读是一种人生方式




阅读是对一种生活方式、人生方式的认同。阅读与不阅读,区别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或人生方式。阅读的生活和人生的那一面,便是不阅读的生活和人生。这中间是一道屏障、一道鸿沟,两边是完全不一样的气象。一面草长莺飞,繁花似锦,一面必定是一望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荒凉和寂寥。




阅读与不阅读是两种存在观。




古人对读书很在意,于是留下了许多发愤读书的故事。如“萤入疏囊”,如“雪映窗纱”,如“凿壁偷光”,还有“头悬梁,锥刺股”之类的故事,等等。




但是古人对读书的益处,认识似乎并不是很深刻。在某些高雅之士那里,也有“读书可以修身养性”的认识,但在一般人眼里,读书的目的也就只剩下一个功利: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因此,过去一般读书人,总不在一个较高的境界。虽也孜孜不倦,但读来读去,还是脱不去一番俗气。很少有阅读的快意,更少有达抵人生审美境界的陶醉。他们没有看见一个精神的殿堂,没有看出那书原是一级一级的台阶,读书则是拾级而上,往那上方的殿堂里去的。




读书帮助我们创造经验




这世界上的许多写书人,不仅仅是将自己的特别经验复述于人,还在于他们常仰望星空,利用自己的幻造能力,在企图创造知识,以引发新的经验。这些知识导你进行新的实践。这些知识预设于脑,使你在面对从前司空见惯的事情时忽然发现了新意。甚至干脆让你发现许多事情——这些事情在未得这些预设之前,它们虽与你朝夕相处,你却并未将其发现。一头水牛从梨树下过,碰落了一些梨花。一个农人,也许对此事浑然不觉,空空走过,但废名先生却觉得“落花水牛”的图景很美,于是就有了一番享受。废名是个读书人。你也是个读书人。你读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倘若日后你做事不顺,但终究还是将事做成了——虽然此事从表面上看犹如“一袭马林鱼的骨架”,但你记得《老人与海》,于是你在失败中忽然有了一种优雅的感觉。知识使你的经验屡屡增加,并使你的经验获得了深度。




读书可以养性




读书人与不读书的人就是不一样,这从气质上便可看出。读书人的气质是读书人的气质,这气质是由连绵不断的阅读潜移默化养就的。有些人,就造物主创造了他们这些毛坯而言,是毫无魅力的,甚至可以说很不完美的。然而,读书生涯居然使他们由内到外获得了新生。依然还是从前的身材与面孔,却有了一种比身材、面孔贵重得多的叫“气质”的东西。我认识的一些先生,当他们安坐在藤椅里向你平易近人地叙事或论理,当他们站在讲台上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地讲述他们的发现,当他们在餐桌上很随意地诙谐了一下,你就会觉得这些先生真是很有神采,使你对眼前的这些形象过目不忘,永耸心中。有时我会恶想:如果这些先生不是读书人又将如何?我且不说他们的内心因精神缺失会陷入平庸与俗气,就说其表,大概也是很难让人恭维的。此时,我就会惊叹读书的后天大力,它居然能将一个外表平平甚至偏下的人变得如此富有魅力,使你觉得他们的奕奕风范,好不让人仰慕。此时,你就会真正领略“书卷气”的迷人之处。




读书引领我们走向前方




读书培养的是一种眼力——发现前方的眼力。不读书的人,其实没有前方,也是没有未来的,也没有过去。一切都在现在,因此非常容易滑入庸俗的功利主义。读书人读着读着,就有了前方,风景无边的前方。




阅读是一种优雅的姿态




人类无疑是一切动物中最善于展示各种姿态的动物。人类的四肢,是进化了若干万年之后最优秀、最完美的四肢。即便如此,人类依然没有停止对自己的身体以及姿态的开发。人类对造物主的回报之一,就是向创造了他们的造物主展示他们各种各样的优美姿态。但有一天造物主对人类说:你们知道吗?人类最优美的姿态是读书。




难道还有比读书更值得赞美的姿态吗?当我们看到,人类的那些可以炫耀、可以供人们欣赏的千姿百态,正是在有了读书姿态垫底之后,才达抵最美最高的境界的。而人类的笨拙、迟钝、粗鲁等种种蠢相以及一切丑陋的动作背后,也正是因为有一个姿态的缺失,那还是读书。




阅读也是一种人道主义行为




2012年年初,瑞典驻华大使馆文化参赞艾娃女士陪同瑞典作家马丁·韦德马克到我家做客,共同商量一件事:作为瑞典作家的马丁和作为中国作家的我,各写一个题材一样或主题道具一样的故事,然后合成一本书,分别在瑞典和中国同时出版。聊天期间,马丁无意中讲了一件事:有个人家有两个儿子,老大因为当时家庭经济拮据,未能升学,也就是说未发生阅读行为,而老二则因为家庭经济情况得到改善,有条件上学了,也就是说,发生了阅读行为。后来,一个科研机构对兄弟俩的大脑进行了细致的科学测试,结果发现,那个不曾发生阅读行为的老大的大脑,发育是不完善的。听罢,我立即在脑海中迸发出一个观念:阅读从根本上讲是一种人道主义行为。此话一出,记得当时所有在场的人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天堂是一座图书馆




博尔赫斯问道:什么是天堂?




博尔赫斯答道:天堂是一座图书馆。




也许真的有天堂,但肯定遥不可及。因此,这样的天堂对于我们而言,实际上意义不大——一个与我们毫不相干的地方,能有什么意义呢?




但梦中的天堂确实是美丽的。它诱惑着我们,于是,我们唱着崇高的颂歌,意气风发、诗性十足地出发了,走过一代又一代,一路苍茫,一路荒凉,也是一路风景,一路辉煌。然而,我们还是不见天堂的踪影。我们疑问着,却还是坚定地走在自以为通向天堂的路上。




后来,图书出现了,图书馆出现了——图书馆的出现,才使人类从凡尘步入天堂成为可能。由成千上万的书——那些充满智慧和让人灵魂飞扬的书所组成的图书馆,是一个神秘的地方。任何一本书,只要被打开,我们便立即进入了一个与凡尘不一样的世界。那个世界所展示的,正是我们梦中的天堂出现的情景。那里光芒万丈,流水潺潺,没有战争的硝烟,没有贫穷和争斗,没有可恶之恶,空气里充满芬芳,果树遍地,四季挂果,累累果实压弯了枝头……




书作成台阶,直入云霄。




每一本好书,都是黑暗中的一道亮光。这一道道亮光,将给我们这一叶一叶暗空下的扁舟引航,直至寻找到风平浪静且又万家灯火的港湾。我们应有这样的古风:沐浴双手,然后捧卷。(曹文轩)

次五个学校会操时,他在油麻地小学稳操胜券(油麻地小学所有的人对会操拿第一都是充满信心和十分看重的。)时,抛去了帽子,引起了全场哄动,打碎了油麻地小学师生的希望。“就这样,秃鹤以他特有的方式,报复了他人对他的轻慢与侮辱。”他是一个秃子,算得上身有残疾,但他与正常人一样有着自己的尊严,一种需竭力维护容不得他人践踏的尊严。从不在意到操守的过程,是他成长的过程,也是他学会对抗的过程。这让人心酸,但又使人由衷的同情和理解。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的灵魂,有时就是这样被迫地接受雕刻。

蒋一轮与白雀(《草房子》)间既热烈又苍白、既忧伤又美丽的爱情,镌刻着他们挣扎和屈服的足迹;秦大奶奶(《草房子》)对土地的依恋和沉迷,对人间的大恨与大爱,都是那样的灿烂;丁玫(《红瓦》)这个典型的乡姑,对爱的追求,既真挚又有些心计;施乔纨(《红瓦》)对性的欲求,惨淡之中有欢乐……在这里有两个人是值得特别关注的。一个是丁韶广,一个是艾雯(均为《红瓦》中的人物)。先说丁韶广。这是一个几乎没有出现却比任何露面者都有形象的人物。这说明,有时藏起来的人物更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正如许多时候无法用文字表述的东西更值得玩味一样。丁韶广是丁黄氏和丁杨氏生命中挥之不去、魅力永驻的爱人。他们之间的一切,是和床分不开的。在这里,床,是他们三人交流的天地。两位女人迷醉于丁韶广讲故事,听他说话,生出了乡野里少有的浪漫。丁韶广死后,两女人视床如命,成天生活在追忆之中。心中有大美,身边的一切苦难都已微不足道了。这种大美,是男人对女人最易做到又最难做到的交流和细腻。相信,每一个感知到丁韶广的此种清新、雅致的爱的人,都会自叹弗如的。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命运是悲剧性的,但又是极善极美的。也许,从悲剧中诞生的美更富有冲击力。

在严格意义上说,艾雯不是乡村人物,只是一个外来人,这很容易使人想起卡夫卡《美国》中的卡尔。对于艾雯来说,乡村是不属于她的,尽管她再努力,乡村也是无法真正地接受她的。我以为,这里的乡村是个意象。人与人,人与社会,都在乡村意象的笼罩之下。艾雯和乡人是融不到一块去的,这不是因为她丑,而缘于她从城里来。这种进入的结果,只能是离开。在她与两个和她一样是外来的男人的爱情成为灰烬时,她走了。曹文轩把艾雯定位于“丑必怪”的角色,不知道是不是试图以此表明艾雯与乡人不和的原因。但我们看到,艾雯人丑心美心善。问题出在“怪”上,怪不是丑的产物,而是两种文化相煎使然。也就是说,艾雯的一切遭遇,是因为她身上被乡人视为怪的文化身影。此种情况下,相互守望是美好的,相互靠近是盈满激情的,但相互融合是困难的,是几乎不可能的。想一想,我们不都或多或少地有过艾雯相似的经历。从这一点上来说,是我们共同的理念凝冻成了艾雯。

《草房子》和《红瓦》中,如此有活力的人物还有不少,比如《草房子》中的纸月、杜小康、细马,比如《红瓦》里的乔桉、白麻子、秋、傅绍全、秦启昌、赵一亮、许一龙、汤文甫,等等。这些人物,构成了一幅巨大的层次丰富的乡村人物风景画。曹文轩极睿智地截取了人物最为闪光、生命中最具代表性的片断,道出了他们的性格和因此而来的命运。一连串若断若续的故事,把人物置于矛盾斗争之中,提示其性格特征和命运变化。人物有型,故事玄妙。一个人物是一个故事,一个人物是一首歌。人生的大是大非、大起大落,聚合在小小的空间,产生的效果却不同凡响。曹文轩的智慧在于,他没有就乡村人物写乡村人物,而是力图寻找所有作为人共有的固有的那个精灵。很难说他是否成功了,但他的努力和成绩是有目共睹的,是值得称道的。再者,曹文轩对乡村人物进行的不是俯视而是面对面心与心、进入和回望的姿势,都是一个作家不可失去的心性。之于笔下的人物,他倾注了大爱的情感,充分地理解他们的渴求和欲望的合理性,而对人性的关怀,又是那么的执着,那么的深沉,那么的值得品味。这也正是他的小说古典而温暖之处。这些很重要,因为这不是每个作家都愿做或都能做到的。

  2000年10月26日                                 

黄国荣《乡谣》:乡村歌谣


苦难与欢乐同在


作为社会底层人物的农民,他们的生存状态是怎样的呢?黄国荣的长篇小说《乡谣》(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8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蓝本。不是惟一的,却极富特色,并接近本质。

《乡谣》讲述的是汪二祥这个农民大半生的生活,从故事层面来看,并无多少新意,甚至与余华的《活着》有许多相似之处。本来,在生命的过程中,就有许多轮廓上雷同的东西。而故事的背面,却向我们展示了一个集“痴憨与精明、软弱与坚强、欢乐与痛苦于一身的具有国民性本质”的农民形象。汪二祥和他周围的人,做着人类共有的事:活着。苦难、悲惨、绝望、幸福、企盼、快乐……这一切都有,尤其是活的艰难、苦涩、无奈,黄国荣铺陈得并不少,也很有分量。但我们不能不认同这样一个事实,黄国荣的笔下立起了汪二祥这样一个有别于经典农民形象的人物。

在我的阅读过程中,汪二祥与“阿Q”、福贵(余华《活着》)总同时游荡在我的脑海里,我分明看到了他们各自的人生之路。

阿Q是个倒霉透顶的人物,陷入了人类几乎所有的困境里,基本生存欲不能满足的生的困恼、无家可归的惶惑、面对死亡的恐惧,一切的努力挣扎无济于事。他只能活在“精神胜利法”制造的虚幻中,成为国民劣根性的形象代言人。

福贵是个苦难重重的人物,承受着无尽的重压。他没有理想,有的只是如同小动物一样活下去的念头。生活之于他,是被动的,其抗争也是被动的。在他的身上,我们只能看到人类迎战苦难的韧性。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汪二祥。

汪二祥也是个依仗土地生活的农民,属于人们常说的弱势群体中的一员。命运多舛,黄莲般的生活像一条蛇缠了他一生。父亲的去世,带来家庭的没落;时政的变幻,让他沉沉浮浮;妻儿的失去,似一把把刀刺得他心痛;人情的冷漠,使他的生活空间总少不了冰霜……可以说,阿Q、福贵所遭受的天灾人祸,汪二祥无一幸免。这也是人类生存的一个永恒话题。

然而,汪二祥毕竟不是阿Q或福贵。他的生活中有两条河,一条是苦难,一条是欢乐,它们相互撕咬相互交融,呈时而此强彼弱时而彼强此弱的态势。这得归功于汪二祥不甘被苦难击败、善于在苦难中寻找发现欢乐的人生法则和生活策略。

一扭头,他后悔刚才自己起得太快,刚才他坐着吃饭的地方有一个半截烟那么长的烟屁股。他很想把他捡起来,试了一下,这腰弯不下来,要是硬弯,很可能会挤破肠子。可那个烟屁股太诱人了,饭后一枝烟,快活如神仙,他太需要它了。二祥还是不怕丢脸,双膝跪到地上把烟屁股捡了起来。二祥再站起来时,骂了自己一句,狗日的,太没出息了。骂完以后,他很开心地笑了笑,好像刚才他是痛快地骂了别人。

这是汪二祥在文革期间没饭吃时,听说进城造反可以填饱肚子,在县城招待所吃足白饭后的一个细节。我以为,这充分刻画了汪二祥这一人物的性格,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要想尽办法让自己舒心一下。这不单纯是一种低级的物质刺激,它可以对苦难进行有效的消解。汪二祥对待生活如同战士对待战斗一样,该防御则防御,有了战机必定反击。

作品中多次描写了汪二祥的梦境,这当是一种暗示,没有梦的生活,将没有快乐。当然只停留在做梦,也会与真实的快乐无缘。因而,每一次的梦,都是汪二祥突破困境的预兆。梦,对于汪二祥来说,不再是一种虚幻的精神寄托,一种逃避现实的自我欺骗。事实上也是如此,他在最艰难时,心中总有对明天的美好向往以及种种实际性的行动。由此一来,汪二祥的人生不再是苦难一路狂嚎,而是总有欢乐高歌。

显然,汪二祥的命运与阿Q、福贵截然不同的,尽管他们遭遇的苦难不相上下。

我以为,《乡谣》的意义不仅在于为我们传递了一个在新意的人物信息,更重要的是打破了一种神话一种对弱势人群惯有的评介。长期以来,我们中间相当一部分的人认为,弱势群体的生活是不幸的,痛苦是他们一生的惟一色调。其实不然,无论生活在何种境况下的人,都有欢乐的一面。我们切不可以以自己的幸福标准去看待评估他人的生活质量。这当是黄国荣通过《乡谣》对我们的警示和忠告。

黄国荣的《兵谣》不同于所谓的“农家军歌”,最大的特点是充盈着浓郁的兵味。而读《乡谣》,扑面而来的是古朴、清雅、亲切、美感丰腴的乡情风俗,荡漾着浓醇厚实的乡土味。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乡土小说重墨浓绘民俗风情的定式由来已久。鲁迅通过社戏写故乡儿童的欢乐,而《故乡》、《阿Q正传》算得上是集民俗之大成。这以后的沈从文对湘西民俗的精到描写、“山药蛋派”着墨于新旧民俗的变化、《荷花淀派》的田园牧歌、汪曾祺坚守民间立场从民俗中揭示美……可以说,民俗风情是乡土文学赖以生存的土壤。然而,我们也应看到,同为乡土文学,民俗风情在不同作者笔下的含量和审美作用差别是巨大的。

固然,《乡谣》中的民俗风情占有很大成份,不失对乡间文化的显现、艺术品位的渲染和生活美的倾诉,但引起我们兴趣和关注的是——对乡人来说,民俗风情不是(或不仅仅是)风花雪月,而是过日子的程式,并没有过多形而上的东西。我以为,这回到了民俗风情的现实面目,回到了民间生活的本源。

习俗习俗,就是约定成俗的生活模式,这如同“二祥”第一次吃“鸡子汤”一样。“按这里的风俗,媒人和新女婿上门下聘送帖子,女家招待客人的头一道礼仪是吃‘鸡子汤’。‘鸡子汤’就是吃荷包蛋,有甜咸两种,甜的就是红枣白糖荷包蛋汤,咸的是粉丝肉丸荷包蛋汤。不同的客人打不同数量的荷包蛋。新女婿上门,一般要打六只,一般的客人打三只。”是的,小小的“鸡子汤”是有讲究的,追溯其来历,必然与一种神秘文化相联系。但到了现实生活中,就平淡了许多。有新女婿上门,就得生火烧汤;新女婿进门,就得吃“鸡子汤”,这是生活的组成部分,就如同早上要起床走路要迈脚一样。一切的文化已退至幕后,一切的审美已无关紧要,过日子就是这样,日子就得这样过。

诚然,所有的民情风俗的产生,都与一种文化的象征有关联,其中蕴藏着丰富的民族化的与人类生命息息相关的信息。随着人类生命的进程,原先的神话成份已大大减弱和消解,更多的是与生命融为一体的原始心理。是的,迄今,人们对许多的习俗的成因和遵循的目的依然有根有据,也即民间所谓的“说法”。然而,人们许多时候并不问为什么,只是顺其自然地在习俗的庇护和笼罩下生活。在人们的理念中,这就是生活,如果没有这些习俗,如果不按此程式,这日子就不算过过。

显然,黄国荣这位乡村之子,体察到了民俗风情对于人们生活意义的另一面,并极敏锐地把握住了这一点。因而,他之于民俗风情的描述,话语是平实朴素的,甚至有些平淡。他以乡人的目光和心理去面对,用现实的笔法应和了乡人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世世代代承袭不变的生活状态,并与他们看待围绕在身边的种种习俗的态度保持尽可能的一致。在我们耳熟能详的乡土小说中,扑面而来的民俗风情,或探寻民间文化之根,或倾洒乡土文化之大美,或营造人物之性……黄国荣则不然,他以一种崭新的姿态走进乡村走近生活在那里的父老乡亲。

《乡谣》,对江南的民俗风情进行了全方位的详尽展示,页面上流动着浓郁的吴越文化,种种“礼”跃然纸上。比如吃“鸡子汤”、迎娶中的“铺床”“媳妇进门”、小孩的游戏“打铜盘”、“放风筝”、丧事中的“五七”“举重”……在一曲浑然天成的乡谣中,我们看到了那里的人们是如何过日子的。汪涵虚的殡葬仪式,在《乡谣》中泼墨较多,从中我们可以不难体味黄国荣的创作理想。这一天,汪涵虚的亲人披麻戴孝,“寿器”、“子孙凳”、“哭丧棒”……代替了他们的锄头铁锹,放鞭炮、放声大哭、磕头、“暖坑”、“吃利酒”……成了他们一天生活的内容。不为别的,这一天就该这么过,就像庄稼熟了该收割、肚子饿了该吃饭一个样。作者的叙述是外化的平面的,着力于场景再现,不求情绪的氛围和人物的心理,只是把它吟成了一首乡土味、百姓味浓的歌谣。

半个世纪前,一群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兵踏上了进藏之路……再现的历史,鲜为人知的队伍,神秘的雪域,这样的故事总是裹挟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当然,还有这蛊惑人心的书名──《我在天堂等你》(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年12月)。起初吸引我的就是这书名。裘山山说:“一个人写一本书或许会有多种原因,对我来说,被诱惑是原因之一。”我同样要说,一个人读一本书或许会有多种原因,就我而言,读《我在天堂等你》,是因为我经不住这书名的诱惑。我─在天堂─等─你,多么富有意味,多么让人心动,多么令人渴望。

裘山山的叙述是平和的亲切的,但这并未影响故事的撼人动魄。叙述的单纯如同泉水一样清冽,似乎没有技巧可言。相信她找到了契合点,作家与笔下人物、当代女军人与过去女兵之间情感的绿色通道。因而,这部小说中有许多东西是无法诉说的,你只有全身心地融入到这群女兵西征的队伍里,走进她们的内心,才能感知这群女兵行走在天堂之路的美丽,才能触及她们与众不同的心路。

我起程了,带着我的情感和灵魂跟随当代女军人裘山山的叙述,去寻找那在天堂等我的神灵。

这群女兵以她们那个年代最为激昂的形式──宣誓、唱歌道出了心中的热情和向往。她们在高亢激越的歌声中,“一步步走进西藏,走进那神秘与苦难交织的高原,走进了生命的炼狱和灵魂的天堂,走出了一段永恒的英雄传说”。想想啊,纯洁的心灵、花般的容貌、柔弱的身躯和那鲜嫩的脚板,全交给了那个让人无法自制的信仰,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神圣。今天的我们可以不去想象,但绝不可麻木,更不能亵渎。

向心中的圣地进发,她们没有像红军长征那样后有追兵上有飞机前有堵截,但却遭遇了与红军相同的艰辛。恶劣的地形路途,是她们最大的敌人。

在这个世上真正可怕的不是人,而是老天。毛泽东说:“人和天斗,其乐无穷。”我以为,这种快感,可以从胜利的狂欢中获得,在磨难、痛苦的煎熬中,同样可以拥有。许多时候,后者似乎远比前者更能体现生命的价值更能勃发人性的魅力。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没有苦难的人生,总是有些缺憾的。然而,我们年轻的女兵所承受的一切,已远远超过了她们作为人作为女人的极限。对现今的人来说,她们身负重物,吃不饱穿不暧,却跨越万水千山,涉过冰峰雪岭,真是一个难以揣摸的神话。

她们在天堂之路上奏响一曲人类永恒的壮歌。

白雪梅作为其中的一员,是亲历者和见证人。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故了,从此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是个虔诚的教徒,她却投身了革命。在报名去西藏体检时,她的体重不够,与女友作弊设骗局,终于成了运输队的一员,她真是高兴得要命;后来在又一次检查中,心脏不好的毛病露馅时,她百般地狡辩求情。她的想法十分干净,想尽一切法子要实现去西藏的梦想。

为了实现这梦想,她付出的太多太多。大悲苦、大磨难……从一开始就与她结为一体。因为高原反应,睡觉都能睡过去。那么睡觉也得保持警觉,“必须两个人睡一起,一头一脚,半夜互相踢一踢喊一喊”。

这以后,她遇见的每个人都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终于一生无法忘却。一颗年轻的心灵,不得不终日与死神擦肩而过,不得不常常看着一个个同样年轻的生命随风而去。看看她和她的战友一周的口粮吧,2斤8两代食粉,14根蛋蜡黄,“这两样东西的成分差不多,都是由玉米、黄豆以及鸡蛋粉加上盐合成的。代食粉成粉状,蛋黄蜡则是压缩成了蜡烛的样子”。就是这样的口粮,也不是想吃就能吃的,背在自己肩上,要吃得听从统一的命令。在那个月圆的中秋,每四个女兵领到了一个黑面饼里包着一点白糖的所谓月饼,等待“预备……吃”的口令响起 。

她们是军人,她们是女性,战争可以不让女人走开,但走进军人行列的女性,牺牲会更大更凄美。23的岁苏玉英是运输队的队长,以母性的博大胸怀和柔美的爱心关爱着每一个女兵,至纯至真至美,如天堂一般温馨洁醇。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她倒失去了作为母亲该有的责任和母爱,她在向心中的天堂走去,却把儿子留在了藏民家中,这不是人性的泯灭,而是信仰的自然升华。她奉献了爱心、美丽、健康直至大善的生命,躯体被皑皑白雪覆盖,灵魂飞向了一生追寻的天堂。

读了这小说,我仍然在想,到底什么是让活下来的女兵在日后的岁月里无从割舍对西征、对西藏的那份化做血液的恋情?我知道我终究不能体味。这种从生命出发,最终游离生命而独立存在的情感,我再沉湎于字里行间再迷恋这种超然的叙述,也只有咀嚼感动,而不会有消化顿悟。毕竟,我没有那种经历,那种对生命和灵魂的洗涤方式。但我还是把小说读了一遍又一遍,这是因为,除了情感,我真正读懂了什么叫信仰,什么叫人生的原动力。

真想说,在如今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读一读裘山山的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我们需要信仰。天堂啊,物质的、精神的天堂,我们谁不渴望拥有?

文说,不和70年代的人交朋友。我只是听说,并没有看这篇文章,更没有参与这场原本十分无聊的争论。在这里我想说的是,一个时代的人有属于那个时代的特质,但作为整个人类来说,还是有许多相通承继之处的。这方面,《我在天堂等你》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以佐证的文本。

裘山山在内容提要中说:“半个世纪的时空交错,三代人生存环境和观念的巨大落差……”的确,作为军旅长篇小说,裘山山的叙述姿势有其新颖独特的一面,她将今天和50年前拧成了一股叙述的力量,随着一种情绪恣意的跨越,铺展的是一幅三代人的生活画卷。这画卷虽然只是一个横剖面,可给我们的感觉是立体的、全视角的,而又充分人性化的。

然而,我对“落差”一词的出现不以为然。我以为,所谓的落差只是外化的浅层次的。

小说中,欧战军的6个子女和1个孙子的职业,极具时代和社会的代表性──军人、企业管理者、下岗职工、个体户、医生和编辑。走近他们,我们能够发现许多熟悉而陌生的东西。

那就走近他们吧。

木兰是医生,情感细腻,不善外露,淡淡的忧郁成天缠着她。她有医生的冷静和冷漠,也有一颗火热的心和浓稠的情感,这似乎是冷面孔热心肠一类人的摹本。这是一个坚强的女性,被欧战军看成“最省心的女儿”。从她的身上,我们不难发现一种行动竭力与周围的一切抗拒抵触,精神上却努力寻求沟通相融的渴望。这种渴望是隐而不显的,又是那样的强烈和迫切。她是多么盼望栖息于她那个大家庭的精神家园里。

身为编辑的木槿就不同了,敢于追求时代性的生命质量,当她发现丈夫在性上不能给她带来幸福时,毅然选择了离婚。这在大家庭里无疑掀起了轩然大波,与欧战军要对得起老战友的做人宗旨不同的是,她得先对得起自己。我以为,这二者在本质上并无区别。我们常常会被某些光芒所迷惑,因为我们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将心灵的触角弃之一旁。木槿所做的一切,究其原动力而言,是觅探激发人生价值的切入点。

这是一部亲切感极强的作品,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中寻找到自己的影子。这当然是成长叙事作品最为基础的品质。离开熟悉的环境,进入陌生的新世界,一切从头再来,在矛盾中融合,在泪水中成长,是人生的必经之路。过程也许有区别,遭遇不尽相同,但个中的滋味是相近的。我们的目光循着田轫的足迹,心灵在回味自己的成长之路,在许多时候,田轫就是我们自己。这得益于谭仲池真诚的叙述态度与平和的姿势。新世纪以来,底层叙事成为一个热点,批评家和作家出现了难得的共谋,一些作家以前所未有的热情主动应合批评家的品味。然而,我以为,底层叙事十分的伪性。底层是一个相对概念,因有了上层才有底层,有了如此的视角,我们高高在上地俯瞰所谓的底层,只能是隔岸观火。当底层从我们的心间口中出现时,本身就是对底层的蔑视。所以,我不得不怀疑底层叙事的真诚与真实。幸好,谭仲池是清醒的,至少有着自觉的文化意识和诚挚的人文关怀。他没有否认自己现在身处的地理位置和文化氛围,但他认真潜入到内心,修复记忆,唤醒似乎已经沉睡的情感,以一种自然之心尽可能地走近田轫,走进他的心灵世界,以交流的心态了解和感知这位农村青年。我们能明显地感觉到,谭仲池把田轫这一人物化作了自己的精神镜像,在为田轫也是在为自己倾诉。这与其说是一种创作理想,还不如说是作家真诚的表达。这对当下的创作,是有积极意义的,毕竟如今作家的创作时常总是自觉不自觉地让真诚不在场。当言说失去了真诚的内核,那么再神采飞扬,也是处于失重状态的。没有负重,没有承载的文学,根本就不会有生命力,最多只有一时冲动性的张扬。


用途。

可以这样说,曹文轩将少年成长的那种痛演绎到了极致,但又没有夸张痛苦,因而《红瓦》呈现给我们的无尽的悲悯情怀,我们完全将此可以推及至人的整个成长历程。虽然,不同的生命阶段,成长的形式不同,痛的外化各有其表,可去尽表层之后裸露的核是同一个。                        人是在痛的伴随下成长的,没有痛,就没有成长,因此,我们并不会因为怕痛而拒绝成长。回忆是对生命的过滤,是重新上路的准备,所以《红瓦》有了这样的结尾:“黄昏时,我已背起铺盖卷,走上了静寂的白杨夹道。在我的身后,是红瓦房和黑瓦房,是永远的红瓦房和永远的黑瓦房。”                                    

                            



IV 真如

    从祁连村到铜川路,我睡了一整程。出地铁,抵着栏杆抻腰,模糊地,望见客机低飞,云绳蓬散,被摩天大楼的锐角惚然裂隔。正午天光,好像失去了包缚,睁不开眼,所有流动的明亮,都显得不知所终。寺庙伏在街尽头,走过一半,就能望见那座临河的塔。我取出手机,拍照,发现今年的堤岸,又长出了一面白墙。香樟树全不见了,花龟潜游,在结实的阴影内拨掌,空转。

    还没过马路,她潭渊般的目光,就轻易漫透车流,冰凉地往我脸上罩,双眼快速逼近,像一对黑溜溜的鲶鱼。我低头,匆匆跨进庙门,听见钟声,如纱,拂起人遍身角翅。一路上,麻雀都醉醺醺的,扑进砖格死眼处,反复落网。母亲的牌位,还在那,也依然是一枚小小的金钥匙。一年前,她站在这,抬手。干瘪的食指,轻戳在空气间,像对上了锁孔,就能安稳地了此余生。

    我长跪,扯平衣摆,让漆光流回地上,再磕头。门边,泥灰工开始处理火烧板,火苞滑过的地方,绽出许多噪点、粝斑,像缓缓横生的旧经文。出寺院,她顺利截住我,掏出两张崭新的请灵符。笔划锋莹,似乎再不可言喻的事物,也能被它刺出半点隙。我用一张符,将另一张的锐利覆折,找石砖压进寺角。还要再等几夜,它们才能将彼此感化,并发现月亮不总如约而至,工巧与人力,都不足以撑起满室神明。

    2023.12.15


上大路小志(组诗)

I 晚醉,出离早

一过门槛,她便揭开层层餍足,在炉边落座。风絮
绕过她脖颈,落向橙黄的炭芯后绽开,燥火终于能
大喘气。一碗豆腐脑,一碟瓜子,她加了两支雪花,
我忙于把瓶盖拧开又旋紧。剥瓜壳的声音,仿佛
翘课后走在空寥的校道上,一遍又一遍地打响指。
她右眉角下有颗褐痣,白雾腾起,像逝水漫过卧石。
我眯起眼,窥她瞳孔里每张桌,望不见玻璃缸
和任何可以着色的东西。孔外,她拿烟的姿势纯粹,
食指一节轻偎第二节中指,一生二,叫人想起
世间所有环环相扣:每一息都消化无数宇宙,爆裂
无声。酒还满,光由杯底收束,缩成许多细针,
在射灯的引力下晃荡着刺破液面。如果我还能选择,
桌上那盒烟,将还是密封的棺材,而我们要穿过
广场,没行人,回到学校。月亮垂下一角惨白,
把“我”从“们”边抹净,留下消失在门后的她。
两小时前,我还不会用对方声音,默念自己的姓名。
现在我们提起瓶子走上街,看所有房屋的尖角疯狂
生长。低头,制造影斑交叠,从中拼凑彼此命格。
闸机关了一半,夜风肆意闯,她肩上围巾被高高地
扬过头顶。在饭堂边的核酸亭,我们徘徊良久,
朗读纸板上每行字符,像误入一所旧时代的
主题公园,并试图从不合时宜的小地图上寻找出路。
离开前那一刻,她擦擦嘴角,惊呼:我明白了!
原来时间并非穿过某扇门,而是推开一扇门后看到
另一扇。她喜欢先叼起一根烟,喝口酒,再让我点。
我猜烟草混酒精有某种香味,比小说诗散文诗更
杂糅。她提议,买两张车票,选最早,地名别挑,
只要驶出这座城就行。我不经意抬头,到达楼顶
黝黑的灯座,怀疑它是夜游人恍惚欲坠的头颅,
水泥上,密密麻麻的共享单车,像黄与蓝的蝙蝠。
她拦下的士,在两侧都很深的路口。借后视镜,
我见自己的残缺,和窗上,她模糊一面拼贴。
车站商铺大多未营业。我们取票,过安检,坐在
两个紧凑的铁椅上,她手里攥着那枚蓝水晶样的
烟盒,像紧捂一团海水。列车启动时,衣兜里,
票纸印了什么字样,仅有她自知。靠垫软糯极了,
我不禁揣摩即将陷入的梦:入夜,躺上草坪后松肩。
翻看赴约前写的日记,将最明朗的那句话反复
念给还昏沉的太阳:“许多人会在清晨醒觉,然后
披着一身鳞光死去。”

2023.3.4


II 昼醒,满目云

再度见到她,我还是恍惚。旁边位置空着,
被我刻意留出。她叶子般滑进房,飘降在
更偏远的那张高背椅上。我还在观察身侧
倏然扬立的右手,水槽底,贝壳短暂松解了
紧紧交缠的尾椎。然后一切,又如饱经操演,
我裂开那对筷子,掀起塑料膜,饮净茶水,
再往杯里灌满暗黄的汁液,像反复注造一握
滚烫的松脂。她开始吃烤鱼,用银勺摘解
整大块完满的鱼腹,将鱼背上细密的白肉
仔细撷取,从刺缝间全然筛除。留在盘里的
该是黑塘间某种花,丝丝枯溶,遗落了骸骨。
她有些小动作,比如,夹到红衣圆整的花生
就在肩头,轻轻打出一个小巧的激灵,有时
拨动蓝色指甲,来回抠响杯檐的声音会轻易
启动我。此刻,构思一首诗的开头,无异于
坐在隧道内,幻想两团飞速膨胀的车前灯。
我僵直,而杯盘层叠的倒影,都正一寸寸地
逃生。残滞黑团根处的渣,像瞬雷、激流和
腾起身的雀,像服务员匆匆倾倒的骨碟里,
接连抖落又蔓生的琐屑。她就着新上的果盘
问我近况,话音未落,便点开屏幕看时间,
然后低垂尾指,神色庄重,将手机在桌面
缓缓打了个圈,似乎令一条黑洞般的指针
茫然着,褪入起点。我坦白,自己还未戒酒,
并于醒醉不定时,捡回一只怕人的狸花猫。
偶尔,屋子会变成漩涡,猫眼消失后,再从
涡漏边缘里莹亮地游出来。她突然探出手,
用湿巾,为我擦拭嘴角,我起身至柜台结账,
打车,送她去最邻近的地铁站。离客推门,
冷气不断冲散她裙角的纹缎,她的背影愈发
舒展,像一面半启封的花体信。那片湿巾
在桌角,小小的,折叠成一块规整的谜团。
她下车时紧了紧衣领,雨势变大。我伸脚
跨过一滩昏暗不明,回过头,发现她实实地
踏了上去。被步伐冲溃的浅水,宛如一连串
剧烈抖颤的电火花。我把她外套里的头发
轻轻捋出来,那些雨珠快速挥发,凝固成
干涩的皲纹。天上的云,像许多兽型糖偶,
火核正在内涌裂、升温。方才敲打河岸的
细浪,会很快招来一艇早班渡轮。

2023.11.9


情事

花龟胆小得像雏鱼练习潜水。爬过石栏
折角的出巢蚁,尝试推卷一片曦光。
卡车司机睡眼惺忪,去路,因未经晾晒
而潮皱。被大雾包裹的城市依旧稚嫩,
宛若胚胎。

鸟是纯粹的博物者,但唯有成熟的燕子
能辨认自身与果实有别,并沉重地
从树杈间脱落。淋过雨的人拒绝独处,
也从不暴露失忆,或自己被丢弃的缘由。
到夜晚,我们才用冷烟花释放云。

2024.3.1


早春形意

在举行仪式前,我必须蹲坐,或弓下身,
把正直还给浮标,确保它绷紧脊骨,平稳地
维系浪的良顺。白鹭,便能以流畅的滑动
熨平向岸风,学会在入海时,轻轻扭转双翼,
将我掷往河面的玫瑰苞,还原成水的涡流。
这堪称神迹,但跨越维度的方法,仅有两种:
闭上眼,或是拣白粉笔,找石阶背风的表面
画一个不规整的圈。
 
昨晚,我彻夜未眠,被迫消化变质的清醒,
犹如在河面的另一侧落枕。耳边,所有气泡
都由噪音裂解而来,透射一整岸失真的
兵荒马乱。老人裹紧夹克,以例行慢跑驱散
过夜的酒气,而在日头初升时引燃纸钱,
就能为犹疑的灵魂,及时点着一根安神香。
远近的云图,层层叠覆。衔拾你遗留的目光,
麻雀,也学会了默读门边的喜庆联。

2024.2.27


午夜跳帧

黑暗,是突如其来的。被玻璃翻折过的车前光
比雾更轻佻,从帘边探出陌生的眼珠,胆怯
又蔑然地警示我。所幸,我并非凭空调失灵
武断你正升温。你的眉毛,是两握酣睡的雏燕,
翅膀中的不确定性,已将柴枝与飞尘的共燃点
描摹得一目了然。
 
老板趿拉着拖鞋,合掩卷门,再泼一盆污水
与沥青路交换镜子。细叶,如锈刀般摇摇欲坠,
抵触引力。一些风威胁另一些风,吐露蛇信子,
舔亮街灯,游回镜底,蜕剩满地蜷壳。车轮
飞快碾驰它们,揭示众生苦。但适当安插暴行,
确能肃除累赘的回光返照。
 
比起人言,苍蝇的低空腾挪,更适于传递失落,
仅剩枯杈的凤凰木,防鸟性能也远胜过铁线圈。
药店黯淡着招牌,像一枚泡腾片,在落水时
永远定格。毕竟,阳光总是过曝生活的柔焦处,
我已不怎么走去河堤,打开手电筒,往彼岸
输送一整队光驱银质软飞碟。

2024.2.23




施岳宏,2000年生于广州,现为上海大学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2022级硕士研究生。上大·戴望舒新诗工场成员。

原乡诗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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