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论诗:诗中之伤感便如嗜好中之大烟,最害人而最不容易去掉

文化   2024-11-13 19:01   北京  



01
文学是人生的反映,吾人乃为人生而艺术。若仅为文学而文学,则力量薄弱。
凡艺术作品中皆有作者之生命与精神,否则不能成功。古人创作时将生命精神注入,盖作品即作者之表现。

02
文人是自我中心,由自我中心至自我扩大至自我消灭,这就是美,这就是诗。否则,但写风花雪月美丽字眼,仍不是诗。

03
诗人情感要热烈,感觉要敏锐,此乃余前数年思想,因情不热、感不敏则成常人矣。近日则觉得除此之外,诗人尚应有“诗心”。“诗心”二字含义甚宽,如科学家之谓宇宙,佛家之谓道。有诗心亦有二条件,一要恬静(恬静与热烈非二事,尽管热烈,同时也尽管恬静),一要宽裕。这样写出作品才能活泼泼地。感觉敏锐固能使诗心活泼泼地,而又必须恬静宽裕才能“心”转“物”成诗。

心若慌乱决不能成诗,即作亦决不深厚,决不动人。宽裕然后能“容”,诗心能容则境界自广,材料自富,内容自然充实,并非仅风雅而已。恬静然后能“会”。流水不能照影,必静水始可,亦可说恬静然后能观。一方面说活泼泼地,一方面说恬静,而二者非二事。若但为恬静宽裕而不活泼,则成为死人,麻木不仁。必须二者打成一片。

04
元遗山《论诗绝句》之一云:“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不论派别、时代、体裁,只要其诗尚成一诗,其诗心必为寂寞心。最会说笑话的人是最不爱笑的人,如鲁迅先生最会说笑话,而说时脸上可刮下霜来。抱有一颗寂寞心的人,并不是事事冷淡,并不是不能写富有热情的作品。

若认为一个大诗人抱有寂寞心只能写枯寂的作品,乃大错。只能写枯寂必非大诗人。如孟东野(孟郊),虽有寂寞心,然非大诗人。宋陈後山(陈师道)亦抱有寂寞心,诗虽不似孟东野之枯寂,然亦不发煌,以其非大诗人。


05
寂寞心盖生于对现实之不满,然而对于现实之不满并不就是牢骚。改良自己的生活,常欲向上向前发展,是对现实的不满。然而叹老悲穷的牢骚不可取,就是说牢骚不可生于嫉妒心。纯洁的牢骚是诗人的牢骚,可发。

诗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诗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出于寂寞,结果是真。诗人是欣赏寂寞,哲人是处理寂寞;诗人无法,哲人有法;诗人放纵,哲人约束。故在中国,诗人与哲人势同水火。但大哲人也是诗人,大诗人也是哲人,此乃指其极致言之,普通是格格不入的。

06
读之不受感动的诗必非真正好诗,好的抒情诗都如伤风病,善传染。如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一句千载下还活着。而人读之受其传染,春夏读之亦觉秋之悲。

我们读古人诗,体会古人诗,与之混融是谓之“会”,会心之会。与古人混合并存,即水乳交融,即严氏(严羽)所谓“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若读了不受感动是作者失败;若读了太受感动我们就不存在了,如此还到不了水乳交融——无上的境界。

07
後人心中常存有雅俗之见,且认为只有看花饮酒是雅,分得太清楚,太可怜,这样不但诗走入歧途,人也走入歧途。

08
有人提倡性灵、趣味,此太不可靠,应提倡韵的文学。性灵太空,把不住,于是提倡趣味,更不可靠。不如提倡韵。

韵是修养来的,而非勉强来的。修养需要努力,而要泯去努力的痕迹,即,使人力成为自然,即韵。如王羲之之字,写《兰亭》,先有努力,然后泯去人力痕迹。

09
大自然是美丽的,愁苦悲哀是痛苦的,二者是冲突的,又是调和的。能将二者调和的是诗人。

10
中国诗可以气、格、韵分,诗至少要于三者中占一样。气:如太白才气纵横是气。但须真实具有,不可虚矫、浮夸,如不是铁,无论如何炼不成钢。格:盖即字句上的功夫,“锤炼”,老杜“晚节渐于诗律细”。必胸有锤炉始能锤炼。韵:玄妙不可言传,弦外余韵,先天不成,後天也不成,乃无心的。必须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神韵必发自内,不可自外敷粉,应如修行证果,不可有一点勉强,故又可说是自然的,即无心的。

11
中国诗最讲诗品、诗格。中国人好讲品格。……现在人只管手,手很干净,心都脏了、烂了。我们讲品格要讲心的品格,不是手的干净。

12

诗中最要紧的是情,直觉直感的情,无委曲相。

一切有情,若无情便无诗了。河无水曰干河、枯河,实不成其为河。有水始可行船润物;然若泛滥而无归,则不但不能行船润物,且可翻船害物。诗中之情亦犹河中之水。

若但凭感觉无思想,易写成浮浅,流于鄙俗,故“觉”亦要经过感情的渗透、过滤。

13
以情为主,以觉、思为辅,皆要经过情的渗透、过滤,否则虽格律形式是诗,而不能承认其为诗。

人有感觉、思想,必加以感情的催动,又有成熟的技术,然後写为诗。

诗中非不能表现理智,惟须经感情之渗透。文学中的理智是感情的节制,感情是诗,感情的节制是艺术,普通不是过便是不及。

14
诗本是抒情的。但近来我觉得诗与情几乎又是不两立的。小诗是抒情的,但情太真了往往破坏诗之美,反之,诗太美了也往往遮掩住诗情之真。故情深与辞美几不两立。必求情真与诗美之调和,在古今若干诗人中很少有人能作到此点之完全成功。

15
伤感最没用。诗中之伤感便如嗜好中之大烟,最害人而最不容易去掉。

伤感是暂时的刺激,悲哀是长期的积蓄,故一轻一重。诗里表现悲哀是伟大的,诗里表现伤感是浮浅的。

16
佛经有言:或问赵州和尚:“佛有烦恼吗?”曰:“有。”曰:“如何免得?”曰:“用免做吗?”这真厉害。平常人总想免。

17
人或谓文学是重现,我以为文学当是重生。无论情、物、事,皆复活,重生。看时是物,写时此物在心中,或见物未必即写,而可保留心中写时再重生。故但为客观,尔为尔,我为我,互不相干,则难描写好。

18
要写什么,你同你所写的人、事、物要保持一相当距离,才能写得好。经验越多,越相信此话。

19
人要自己充实精神体力,自然流露才好。不要叫嚣,不要做作。

20
一个大诗人、文人、思想家,皆是打破从前传统,当然也继承,但继承後还要一方面打破,方能谈到创作。

21
鲁迅先生以为读者不可只看摘句,如此不能得其全篇;又不能读其选本,如此则所得乃选者所予之暗示。

一个好的选本,等于一本著作。不怕偏,只要有中心思想。

22
“三百篇”是有什么就喊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样说就怎样说。古人诗是如此。後人诗有意避俗免弱,便不真。真就是人情味。

23
诗必使空想与实际合而为一,否则不会亲切有味。故幻想必要使之与经验合而为一。经验若能成为智慧则益佳。陶诗耐读耐看,即能将经验变成智慧。

或曰陶渊明诗冲淡、恬淡。(冲:和,恬:安静)恬淡偏于消极,而陶是积极的。……故陶诗之冲淡,其白如日光七色,合而为白,简单而神秘。

24
诗人多好饮酒,何也?其意多不在酒。

陶渊明篇篇说酒,然其意岂在酒?凡抱有寂寞心的人皆好酒。世上无可恋念、皆不合心,不能上眼,故逃之于酒。陶诗《饮酒》第一首: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这就是有寂寞心的人对酒的一点欢喜。

25
我们感伤悲哀,是因为我们看到世事之不得不然,而不知其即自然而然。但我们并非麻木懈怠,不严肃,而且我们的感情经过理智整理了。陶盖能把不得不然看成为自然而然。

陶渊明把别的都搁下了,都算了,但这正是不搁下,不算了。陶诗是健康的,陶公是正常的。而别人都不正常:标奇立异,感慨牢骚,陶不如此。无论从纵的历史还是从横的社会看,但凡痛哭流涕感慨牢骚的人,除非不真,若真,不是自杀,便是夭亡,或是疯狂。痛苦感慨是消耗,把精力都消耗了,还能做什么?陶渊明不为此无益之事。

26
文学中最高境界往往是无意。《庄子·逍遥游》所谓“无用之为用大矣”,无意之为意深矣,愈玩味,愈无穷,愈咀嚼,味愈出。有意则意有尽,其味随意而尽。要意有尽而味无尽。

27
诗是使人向上的、向前的、光明的。

28
信,便是自己不欺骗别人。

达,创作总是希望人懂,没有一个伟大作品是不达的。虽然《毛诗》现在需要训诂,此乃时代关系,实即当时方言。

雅,对俗而言。余不喜说雅,盖俗人把雅字用坏了。其实雅诗好的。中国字方块单音,合二字为一词,好。雅,或曰雅正;正,不邪,“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无邪,即“诚”之意。又,雅或曰雅洁。就正而言是诚,就洁而言是简当。

不仅翻译、创作,讲书亦然。要信、达、雅。

29

“见景生情”是一句谚语,也是一句实话。

情景结合时抒情诗的传统写作方法。词作为抒情诗,则更是这样。

30
若以叫嚣写沉痛感情,必非真伤心。


31
深刻的思想、敏锐的感觉,二者在文中有一样就有内容。

32
人与文均须有情操。情,情感;操,纪律中有活动,活动中有纪律,即所谓操。意志要能训练感情,可是不能无感情。如沈尹默先生论书诗句所言“使笔如调生马驹”。

33
杜牧之诗云:“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天外奇峰即眼前的山。常人“世眼观物”,近则越过,远则不及。特出的人既能看到天外,又能看到眼前。作文即须如此。

34

庄子云:化腐朽为神奇。

35
要在平凡中发现神奇,又要在神奇中发现平凡。无论何种学问,皆当如此,始非“世法”。在我身上发现人,在人身上发现我,而“世法”人我分别太清。

36
前所说情操,情是热烈的,而操是有节奏的,有纪律的。使热烈的情感合乎纪律,即最高的诗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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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深养到,学养功深。

38
写字当注意长短、远近、俯仰、迎拒。写文章要心明眼澈,能摄能收。

39
胸中有书可,作词时却不可卖弄它;胸中书来奔赴腕下可,若搜寻它却又不可。

40
文学修养在作人与读书,是不刊之论。
顾随(1897.2.13 — 1960.9.6),本名顾宝随,字羡季,笔名苦水,别号驼庵,河北清河县人。中国韵文、散文作家,理论批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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