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于坚诗选(2011-2021)》最近出版,诗集精选著名诗人于坚2011年-2021年的10年新作,于坚说,「这本,体现的是我最近十年关于新诗的写法」。他在后记里说,他大约10年出版一本诗集,上一本是《彼何人斯》。
「十九世纪以降,文垂死。天雨粟,鬼夜哭,自汉字问世四千年来,文人第一次对文产生了怀疑。」但于坚深信不疑:「语言即存在,新诗不是革命,新诗是对汉语的再发现、再认识,贲象穷白,贵乎返本。汉语回到了它起源时代的言文合一,怎么说就怎么写」。
于坚说,他的野心是成为一个用现代汉语写作的古典诗人。「写作就是『吾丧我』。所以,如果读者在阅读这本诗集的时候,忘记了于坚这个作者的存在,乃是作者的荣幸」。
1
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站在大街对面
像是刚刚打了一声口哨
召唤了出租车或者羊群
牧人收回手插在外衣袋里
他不能再掏出什么
黑暗的秃鹫拍翅飞去
写诗的手不见了
只等着被召唤者过来
你们必须过来
你们是出租车或者羊群
他是波德莱尔
他的诗集站在书架上召唤着读者
封面上印着一位中年男子的肖像
神情忧郁 面具般的脸失魂落魄
就像从前某位被废黜的国王
2011年12月12日
2
梦中树
一棵银杏树 在我梦中生长
我为它保管水井 保管雨 保管蓝天
保管树枝和那些穿黑衫的老乌鸦
保管着午后拖在河畔的阴影
我是秘密的保管员 虚无的仓库
事物的起源储存在我的梦中
如果一所文庙要重新奠基
我能在黎明前献出土地
我在白日梦里为大地保管着一棵真正的树
就像平原上的乡亲 在地窖里藏起游击队长
为它继续四季 哦 那万物梦寐以求的故乡
原始的时间 不必妥协的国度 它是它自己的君王
它是它自己的光 它是它自己的至高无上
自由舒展 光明正大 地老天荒
那些念珠般的白果 那些回归黄金的树叶
当秋日来临 光辉之殿照亮条条大道
世界的伐木者永不知道
还有最后一棵树 树中之树
在水泥浇灌的不毛之邦
后皇嘉树 橘徕服兮
我是它幽暗的福祉
2012年6月18日
3
西部六首·骆驼
大漠上看不见一点骆驼
传说从前它们从这儿 到那儿
高一脚 低一脚 脖子上悬挂着腌制的海
它们吞下荆棘 留下仅次于耶稣的脚印
无人能够重蹈覆辙 数千年我们一直跟着它
也许最终能够走出死海 哦 这是个二流的时代
骆驼们解甲归田 我最后一次看见它是在旅游景点
这个老家伙表情轻浮 披红挂彩 就像赴会的明星
2013年3-4月间
4
日喀则的手谈者
站在日喀则城的集市中间
双方的手都伸在棉布袖筒里
看不见文字 听不见说话
他们谈了很久 两个男子
拉扯着 膨胀 又缩回
再次扯紧 像是一种害羞的劳动
不让世界看见它的收获
当手指一一从黑暗的袖套里抽回
我看见黄金被取出 镍币在清点
茶叶和盐巴在落日下驮上马匹
黑獒默默地跟着陌生人前往他乡
还有更辽阔的变化 土地易主
在另一个春天 荞麦秆子换成苹果树
无人知道那一日 他们在光天化日下
磋商过什么 集市人来人往 由于琢磨
太久 他们的手抽回来时已经发白
像寺院揉皱的羊皮纸
2014年3月7日
5
孔雀
郊区黑暗的大堂深处有一只孔雀
开业时被经理涂上防腐剂
制成标本 隐喻富贵 欣欣向荣
饭店学会了飞翔 偷税 然后倒闭
从天空中垮下来 笙歌燕舞熄灭
人去楼空 会计室结账时
它被遗忘在灰尘里 羽毛幽蓝
眼球泽浊 保持着孔雀家族一贯的矜持
欲行又止的碎步 它不再言此意彼
站在自己的墓地里 死亡
并没有因象征的辉煌获得减免
2015年
6
云南点名
向不朽的质量致敬 苏轼说 知者创物
能者达焉 明月登堂 照亮云南 摊开了大地的
点名簿 永恒的政治 不是指鹿为马的游戏
一行连着一行 西北 东南 北回归线附近
梅里雪山之巅 横断山脉两侧 白要贡献雪
咸要贡献盐巴 南方要贡献森林 西部要
贡献高山 东方要贡献小麦 北方要贡献冬天
腾冲那块要贡献翡翠 马龙地面要贡献土豆
纸产于昆明 铜来自东川 黑暗要贡献乌鸦
万物呵 是否还在履职?柏树要长高 响尾蛇
不要唱歌 石头不要说话 熊要冬眠 杧果
要跟着黄金 麋鹿要走向晚年 澜沧江 在
红河 在 大理州 在 建水城 在 南诏王
在 大理石 在 藕 在 喜鹤 在 梅花
在呢 燃灯寺 在 华宁窑 烧着呢 井……
填掉了 水倒在呢 高黎贡 在 麻栗坡 在
卡瓦格博 在 滇池……把那些推土机挪开
把那些管子拔掉 我在呢!抚仙湖 在呢
玉溪 喏 普洱茶 在 床 稳着呢 宜良米
在呢 大象 喏 丘北辣椒 在呢 木匠 在呢
瓦 在呢 泸沽湖 到 西双版纳 在呢在呢
楚雄 在 藏族的……阿布思南 鲁若迪基 有
哥布 哎 傈僳族的阿达叶 嗯 刘昆生 嗯
宝珠梨 嗯 火把节 在 核桃 原在 石榴
原在 玛多 在呢 刚刚产下一个 男的 怒江
喏 喜洲 在 马过河 在 翡翠 原在 摩梭
在 老鹰 耳背的黑颈鹤听错了 也跟着答应
老黑山 在 鲁甸 在呢 狼 诺 黑颈鹤
在 豹子 在 蛇 在 茭白 韭黄 桃红
湖绿 天青 枫红 玉兰 在!点苍山……
歌舞团的首席男高音站起来 张嘴就唱 闷的!
(云南话一别叫) 莫乱 让它自己说 在呢!
群峰在黑暗里沉默着 缅茨姆峰的冰川亮了一下
光指着东竹林寺的金顶 算是回答 信仰的
种地呢 做工呢 盖房子呢 煮饭呢 收费的
写诗的 喏一喏一喏一喏一喏一 某某 某某某
某某 某某 报告狱长 到!初中生于果
睡在妈妈的臂弯里 梦见一朵茶花叫它 哎
开了 高的高着 矮的矮着 飞的飞着 厚的
厚着 薄的 薄着 流的流着 睡的 睡着
醒的 醒着 玩的 玩着 坐的 坐着 在呢
都在呢 都在呢 月光退位 除夕夜 气象局的
天气预报又错了 寒流自北向南,云南到齐了
万籁俱寂 高原白茫茫 放心!又是好年成
外祖母在青山中说
2016年
7
漫游
爬上那道红土坡 在辉煌的杧果园上面
一片旧高原突然展开 像秋天的机场那样辽阔
蔓草如刺 石砾黯然 似乎刚刚夷为平芜
看不见推土机 尸体般孤独 仿佛这是我
擅自授权的保留地 我自己秘密统治着的荒凉
垂着巨乳的女娲还在补天 我是第一个野兽
唯一的野兽 最后的野兽
2017年2月17日在云南永仁
8
日日夜夜谈论云南
我们住在这里 生下了小孩
我们日日夜夜谈论着云南
在高原上谈论湖泊 在春天中谈论梨花
在冬天谈论雪 在秋天谈论云
在风暴中谈论孔雀 在大象中谈论牙齿
我们谈论喇嘛 谈论石头 谈论土豆
谈论翡翠和黄金 斑铜 我们谈论老鹰
鸟鸦 剑麻 麻布和苍山十九峰
就像孔子 我们在峡谷中谈论河流
就像康德 我们在西山顶谈论星空
我们谈论一盏灯 一辆马车 一袋荞子
在昆明的酒吧长谈四个小时 小粒咖啡
民歌 西双版纳的佤族女子 水田 竹筒
我们日日夜夜饶舌 谈论着亲爱的云南
谈论那些凸凸凹凹的山冈 寨子 狗 树林
大路和小道 我们谈论祖先 布匹和雨季
当我们停止谈论 回到黑暗中 我们睡在这里
2018年
9
地火
从前 博尔赫斯和阿道夫•
比奥伊•卡萨雷斯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办了一份
小杂志 叫做《错时》
不合时宜 只出过三期
三个月后就被遗忘了 这种事
我在昆明也干过 一九七九年
我们几个大学生办了一个油印刊物
叫作《地火》 只发表最高之诗
相当原始 文字用铁笔刻上蜡纸
字写得最好的是刘小兵 然后
放进油印机的纱网 橡胶滚筒
滚一下 一首诗就出现在白纸上
黑色字迹就像一次次天亮 有一股
矿石之香 油墨弄得我们满手满脸
黑乎乎 深夜没有食物 像野兽那样
喝点冷水 然后朗读 内容不合时宜
只出过两期 这种事都是感性的
只有青年会做 激情洋溢 神秘热烈
通宵达旦 如胶似漆 不亚于爱情
但是别想长久 庆幸的是
我们谁也没想长久 我们只圣洁了几年
2019年6月
10
秋天的尤利西斯
1922年晚秋 在波士顿
检察长的判决下达后
工作人员将整个秋天积攒的
近500本《尤利西斯》
依据 1876《海关联合法令》
第42条 淫秽罪 堆积在一起
用小车推进地下室
昏暗的走廊 炉膛如同墓穴
悲伤之书在黑色炉子前排成一排
(就像那些脱光了衣服
要去洗澡的犹太人)
工作人员打开圆形铸铁灶门
将乔伊斯的书抛进炉膛
七年的写作 精神生活
「过得很糟糕
指头老是在痛
睡眠和饮食都很差
在莎士比亚书店晕倒
多颗牙齿脓肿
将眼睛泡在大量的眼药水中
冷敷完
盯着床脚的铜把手
这是他唯一可以看到的
微弱光芒」
「数月的修改和排版
数周的印刷
以及数小时的打包和运输
在几秒内化为灰烬
纸张燃烧起来
比煤还要明亮」
煮一顿饭都不够
工作人员烧完了这堆柴
下班,回家去了
「把你那块鼻涕布借咱使一下。
擦擦剃胡刀。」
他们说话的方式与
勃克·穆利根一样
动作也是:
「斯蒂芬听任他拽出那条
皱巴巴的脏手绢
捏着一角
把它抖落开来」
2020年5月
/// 诗人简介 ///
于坚 | 字之白,生于云南昆明,祖籍四川资阳南津驿。20岁开始写作,持续近四十年。1986年与同人共同创办民间文学刊物《他们》。著有诗集、文集四十余种、摄影集一种,纪录片四部。曾获台湾《联合报》第 14 届新诗奖、台湾《创世纪》诗杂志四十年诗歌奖、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百花散第 15 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德语版诗选集《零档案》获德国亚非拉文学作品推广协会主办的“感受世界”亚非拉优秀文学作品评选第一名、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全球摄影大赛华夏典藏金框奖。纪录片《碧色车站》入围阿姆斯特国际纪录片银狼奖单元(2004)。英语版诗集《便条集》入围美国 BTBA最佳图书翻译奖(2011),入围美国北卡罗纳州文学奖(2012), 法语版长诗 《小镇》入围 2016 年法国“发现者”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