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犟老头》|| 黄改振

文化   2024-10-03 15:04   河南  


水笙的姥爷一辈子都犟,犟了一辈子,一辈子也可怜。

这年水笙高三,水笙高中三年,疫情闹了三年,临近高考,可算解封了,水笙像困笼里飞出的鸟,高兴坏了,但这高兴不单是因为解封,还有这一个月一天的假期也终于到了。这两件事本是极开心的事,但是谁承想这乐极之时老天爷却无情当头一棒。

这天放假,水笙背了一大鼓包书回到家,刚回家就从母亲口中得知自己姥娘感染新冠,水笙妈为了方便照顾,赶紧把水笙姥娘接到家里,送去村社诊所里挂水,水笙姥娘前几天高烧不退,站都站不直,这两天好差不多了。但是水笙姥爷又感染了,这也是避免不了的。水笙姥爷拉肚子,整个人都虚脱了。水笙妈又把水笙姥爷也接过来,一块照顾,并且还要照顾水笙哥的俩小孩,这几天慌东慌西,累得可不轻。

这天傍晚,水笙姥爷和姥娘挂完水被接回到水笙家,俩人气色好了点。水笙妈熬了一锅老母鸡汤,又打了鸡蛋。晚上一大家人坐在桌前吃饭,但水笙姥爷却坐在一边,这老头一辈子就这样。水笙姥爷年轻时候干活伤着了,手像是得了帕金森,天天抖得跟筛糠一样,所以无论是有客来也好,还是平时一家人吃饭,他都坐一边吃,其实他也是不想让人嫌。平时去姥爷家吃饭时,水笙也端着碗 ,搬个小板凳,挨着姥爷,跟姥爷边吃边聊,至于聊什么,无非是些家常,比如这几天又挖了哪的地,种了什么菜,庄稼长得怎么样,鸡下不下蛋,果树结了没,铁,铜,废纸,塑料几块钱一斤。——这老头就是“犟”,有儿女供养,可老了还折腾,非要弄个收破烂的营生,东跑西跑,远了能跑几十里地去收破烂,可他又不会使唤手机,水笙姨给他买了个老年机,但这老头就是“犟”,嫌老年机放兜里沉,总是不拿,想联系都联系不上,这可让闺女儿没少担心。

水笙看见姥爷喝鸡汤,手抖个不停,鸡汤也洒了出来,水笙赶紧放下碗,去帮姥爷扶着碗,往嘴里喂,水笙看见满脸苍白无力,胡子茬上沾了鸡蛋花的姥爷,满心难受,又赶忙去拿纸擦。姥爷想说什么,但是话好像卡在喉咙眼,吭吭哧哧半天,却没有气力说出来,也罢了。吃罢饭,水笙二舅把姥娘姥爷接回去了,说明一早再送过来挂水。

第二天早上,俩人气色看着更好了,吃罢早饭,要去挂水了,水笙找不到姥爷了。水笙边喊边找,半天没人答应,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传过来,“笙啊,我起不来了”。水笙寻声找去,看见姥爷坐在麦地边上的草窝里,姥爷说:“唉,我来瞧瞧麦长啥样了,坐那起不来了。唉——人老了”。水笙赶紧跑去扶起姥爷,问他有没有伤着,姥爷摇摇头,没说话。水笙搀扶着他缓缓向家走去。这老头,病了也闲不住,摔坐那自己吭哧半天站不起来,开始听见喊也不应,后来实在起不来才喊水笙,是真“犟”。

中午挂完水回来,水笙姥娘好的差不多了,跟水笙妈在厨屋里做饭。水笙姥爷说他瞌睡,在里屋睡着了,水笙在楼上写作业。可谁知这一睡,“犟”老头再也没醒来。

水笙妈在做饭空隙来屋里看看水笙姥爷,饭快熟了,想把他叫醒吃饭,但再怎么喊也没反应,人已经走了……

厨房里锅正吐吐地冒着热汽……

第二节

“犟”老头走了,走的不声不响,一句话也没留下。

在外的亲人们连夜从外地赶回来。水笙小舅也才回来到,刚走到院里就把提的黑书包扔地上,朝屋里小跑去,到了黑漆漆棺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了起来,“我哩爹啊,往后我没有爹了,咋弄哎……”水笙妈跟他姨也哭得椎心泣血,他那两个舅也哭得伤心,但作为大男人,人走了,但事要办排场,得立即备好东西操办葬礼,这是当务之急。水笙嗓子也哭哑了,眼泪止不住往下流,鼻涕也擦不及。今天下午当去上学,可如今遇到这事……唉,这孩子跟他姥爷亲,小时候经常住在姥爷家,跟姥爷一块下河网,摸田螺,摘果子,采莲藕,劈柴火……

后来水笙大了,攒着钱给姥爷买东西,这钱有压岁钱,有奖学金。这老头就剩两颗牙了,许多东西都吃不了,但他却好吃方便面,因为平时干活起的太早,但他又不会做饭,又不想麻烦水笙姥娘,于是这方便面就成了好东西。但是这老头“犟”,有时候饭做好了他也不吃,非要去吃方便面。于是水笙攒着钱等到放假给他姥爷买几箱方便面。这老头也爱抽烟,但水笙不给他买烟,倒不是因为不健康,而是这老头不抽买的烟。他攒了许多报纸,天天自己用报纸卷烟丝,抽自己做的,所以一辈子也没抽过什么好烟。水笙这次放假本来打算用攒的压岁钱给姥爷买方便面。可是,钱还没来得急花,人就走了,这么一想水笙哭得更伤心了。水笙妈自己一边哭一边安慰水笙说:“你放假回来,你姥爷才走,他也是想见你一面啊,别哭了,好歹你也见着你姥爷最后一面,还有恁多亲人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这么一说亲人们哭得更伤心了,没一会,水笙他姨又哭晕过去了,已经记不清她这是第几次哭晕了,也记不清是第几个哭晕的人了。

第二天,葬礼准备差不多了,该来的客也来了,屋里院里坐满了人,一个村里男女老少基本上都来了,但来的亲戚不多,倒不是水笙姥爷和亲戚走不来,而是水笙姥爷从小爹娘走得早,是个孤儿,和一个姐姐相依为命,但后来姐姐走失了,至今也杳无音信,所以没有什么亲人。

水笙是这个大家庭里面学历最高的了,也即将成为这个大家庭里第一个大学生。水笙从小学习就好,肯吃苦,所以希望都寄托在水笙身上了。眼看高考只剩两个月了,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水笙妈,还有他姥,他姨,都劝他先去上学,但水笙只是哭,不想去学校,后来他舅跟他说了半天,让他在姥爷下土那天再回来,水笙虽极不情愿,但待着又能解决什么呢,人死又不能复生,这时该化悲痛为力量,努力学习,争取高考考好,拿着录取通知书到姥爷坟头祭拜,让姥爷泉下有知。水笙坐那想了半天,最后擦了擦眼泪,洗了把脸。朝火纸盆走去。亲人们都看着水笙,水笙跪在火盆前烧了纸,又磕了头,磕的每一声都跟锤砸地一样,水笙妈看着水笙这样,眼泪直往下淌,水笙起来去掉头上的白布,跟他哥走了。水笙哥把水笙送去学校,俩人一路上都没说话。

到了学校,水笙人是到了,可心却不在这。老师讲课,他也听不进去,总是偷偷地憋着哭,要么就是两眼无神地盯着什么。

按照乡俗,下土前一天夜里亲人们要守灵,守一整夜不能睡觉。下了夜自习已经十点多了,天上下起了大雨,水笙哥把水笙接了回来,俩人一路上也没说话。

夜里亲人们坐在地席上谈论着水笙姥爷,水笙姨说:“老头一辈子没生过啥病,咋一生病……”话还没说完,水笙姨又哭了起来。“白哭了,今儿晚上不兴哭”,水笙大舅严正又心疼地说。接着水笙二舅说:“老头就是“犟”,咱大姐(水笙妈)给咱妈接走了,我说我回来看看老头。回来一看,门在锁着,敲半天没人应,我又去找,结果他扎人堆里搁哪看人家来牌。你说,疫情才解封,都往屋里打电话叫他别出去,怕染上,都是不听,唉……”满屋的人,也没人吭声。过一会水笙大妗子说:“老二来看了,我又来一趟。我来哩时侯他正关着门睡觉,他说有点发烧,我赶紧带他上大队诊所里挂水,都挂一回,说啥他都不挂了,他说没啥大事,还麻烦人,还浪费钱,非要捡点药回家。唉,高低没犟过他”。“他都是“犟”,早听话输两天水,不都好了吗,啥都不懂,捡哩药,逮住闷吃。不得劲都吃,一天管吃十几次,那是药能是饭吗,打电话叫他来输水他不来,吃哩药劲上来了,拉肚子,他硬是吃坏哩。”水笙妈说。水笙二舅说:“谁知道哩,那天早晨起来,我送老头去你那,路上他说‘哎哟儿哎,我怕是打不过去了’我望他一眼,以为他说糊涂话,也没搁心上。”一屋里人,眼里空洞洞的,都不作声。水笙大舅起身朝外走,站在门口,点了支烟。天上没有月亮,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雨珠下得跟撒豆子一样,砸在塑料蓬布上。风也凑热闹,把树叶抽得哗哗响,几声远处的狗叫从漆黑的夜里传来……

水笙姥娘靠在床上,水笙松垮垮地坐在地上,水笙姥娘说:“我早都觉喽今年不兆,不是我都是他,不是他走我头哩,都是我走他头哩”。水笙愕了一下,从姥爷走到现在,姥娘也没哭过,仿佛一切早已知晓,对生死早已看淡,那是早晚的事。唉,其实人啊活到一定岁数,生也好死也罢,早就看淡了,早晚都有那一天,他们对人生的看法已远超生死。对生活的本质也有着超然的理解。

五点多,天快亮了,昨夜的雨不小,地都下透了,沟满河平。亲人们按照礼俗开始葬礼。下土时,那部老年机也被放了进去,还有一包报纸卷着的烟丝。封土后,鞭炮,火纸,烟花弄得漫天的白烟。没有风,白烟盖在刚出穗的麦子头上,笼罩在土堆上,漫天的烟,人也看不见,只听见白浓浓的烟里传来的哀哭……

第三节

“犟”老头走的有一个月了,回来的人又出去打工了,水笙也在备战高考。高考只剩一个月不到,水笙每天都有做不完的题,考不完的试。虽然很累,但水笙心里憋着一股劲,每天都拼了命的学,不敢松懈。白天,他不敢去想走了的姥爷,怕扰乱自己的心神,更怕忍不住哭出来。到了晚上,他常常躺在床上,回忆着自己和姥爷的点点滴滴——他想着那年秋天车坏在半路上,他和姥爷怎么把车推回家;想着和姥爷在街上卖鸭子;想着和姥爷上树摘柿子;想着和姥爷摸虾;想着和姥爷抓鱼;想着和姥爷在地里拔草;想着和姥爷挖地;想着和姥爷一块拾苞谷……。想着想着就偷偷躲在被窝里哭了起来。唉,“犟”老头一辈也没少操心,年年农忙帮完这个儿家,又帮那个闺女家,哪年地里抗旱,哪家也少不了他的。房前屋后,一年四季,菜就没断过,菜可全,什么香菜,菠菜,萝卜,白菜,小青菜,芹菜,大蒜,洋葱,土豆,蕃茄,黄瓜,豆角,茄子,豇豆,蚕豆,梅豆角,南瓜,冬瓜,辣椒,蕃薯……老两口哪能吃能得了,都是给闺女儿种的。圈里喂着鸡鸭鹅,攒着鸡蛋鸭蛋给闺女儿。每逢谁来,嚷着去杀鸡,自己又咬不动鸡肉,就吃个鸡汤泡馍,但是仍要杀鸡,谁也拦不住。

自从姥爷走后,表面上看水笙和过去一样,没有什么变化,但实际他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自信,阳光,开朗的他了。换句话说,他对整个世界仿佛已经处于一种模糊的感觉,对一切都不痛不痒,一切都看得见,也摸得着,却好不真实,如同陷入无尽的梦里。姥爷的离去无疑是一次巨大的冲击,他还没缓过来。他甚至觉得那场葬礼没办过,姥爷也没有走,还在东奔西跑忙着收破烂,还在地里拾麦穗,在翻菜园的地,在小河里下地笼,在树荫下乘凉。他像一台没有灵魂的机器,每天拼命地学。自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接水,一个人走路,他的灵魂是孤独的,麻木的。他把一切都埋在心里,不与任何人诉说。但他不知道这样一个人苦苦硬撑会害了他。

一个月过得很快,转眼间,高考来了。水笙坐在考场里,第一场是语文,水笙埋着头一直写到铃声响起,刚好写完,也没有什么感觉。但从第二场考数学开始,题有点怪,不合他味口,他就有点着急了,他极力在心里告诉自己冷静,但此时他浑身发热,脸也发烫,那一瞬间他再也崩不住了,所有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如同洪水一般,势不可挡,他闭上眼,努力想清空大脑,心里告诉自己做题就行了,一切都会好的。最后他还是坚持写完了,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发挥好,这一想不要紧,连带着后面几场都受了影响。最后一场考完后,水笙大哭了一场。

高考后回到家,水笙就几乎不出门。水笙跟他妈说没考好,他妈宽心说考多少算多少,考都考完了。但水笙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所以邻居亲戚都询问水笙考的怎么样,水笙只是一个劲的说考的不好,但不好是什么样,也没人知道。

过了一个星期,水笙再也没有勇气面对众人的“关怀”,帮他妈抗完地里的旱就出去打工了……

很快,到了查成绩的时间,成绩是半夜十二点放出来,水笙不敢查,就让他妹妹帮他查。十一点五十了,水笙忙了一天,非常疲惫,但他却睡不着了,躺在床上,心怦怦怦的跳着。他希望妹妹赶紧打来电话告诉他结果,一枪毙了自己,给个痛快,但又怕妹妹打来电话,怕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付之东流。水笙看了一眼手机十二点零三了,电话还没来。十二点零五……十二点十分……十二点十二……十二点二十,水笙实在熬不住了,不知不觉握着手机睡着了。突然电话来了,水笙惊醒了。“喂哥,嗯……考的还行,过一本线了,比一本线高几分”。水笙顿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知道了——累了,我先睡了”挂完电话水笙就哭了……在现实面前,拼命后就只能信命了,能做的,只有接受。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遗憾不是偶尔,而是常常。这是那年春夏他学会的。

那一夜好黑好长好冷,天上飘起毛毛雨,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乌云遮住了月亮,一丝月光穿过漆黑漆黑的夜,打在水笙身上。

(作者简介:黄改振,河南省息县人,在校大学生。)

大息地
一块历史的厚土,源远流长;一方文化的故园,生生不息;一张发展的名片,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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