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届【当代散文精选300篇】入围作品:窥家II曾晋

文化 2024-12-01 05:00 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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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家

☆曾晋

下班的时候，天上的雪活了起来。硕大的雪絮扑腾着，像忙乱起飞的白鹅身上掉落的乱羽，无序无声，砸在向前移动的一张张面孔上，然后化去变成水。我拿下眼镜擦拭，听着呼啸，分明拓写出风的形状。我戴上眼镜看着路灯，雪水留下的纹路又画出重力的形状。雪、风、水充斥着世界，没有一丝缝隙留给呼吸，这样想着，我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我想起给家里电话。站在北京的早春街道上，没有戴手套，风吹着手通红，脑袋顶上还下着一场莫名其妙的暴雪，打一通不知所谓的电话，怎么想都觉得奇怪。这一番思绪顺着神经元跟上了我的手指，我的手指听话地停下了拨号的动作。我忽然想起家里阳台和客厅的监控来。

年前，家里的大装修尘埃落定了。父母电话告诉我，他俩提早搬回家里收拾东西，我过年就可以住进新屋子了。这次装修历经了两年，停停修修，修修停停，大动干戈，都是家里两个快退休的老人在操持。我没有插手的一半原因是忙博士毕业找工作，一年多没有回家，每次谈起来我就说你们俩拿主意吧。另一半原因，心里到底是怕的，我工作念书的地方远在北方，回来次数眼见愈发的少，回来见到一个大不一样的家，就好像忒休斯的船，我该不该指认它为“家”呢。

再次回到家里，家里的样子已经大不相同了，猫在露台、猫窝之间自如穿梭，提前宣告已经适应换了新颜的住所。我妈拿出手机告诉我，为了离家的时候照看这只16岁的老猫，家里安了几个监控，通过手机遥控观看。我很感兴趣，也下载了手机的软件。本来想着远在北京也可以看看猫的行迹，这时候却有别的想法走到了心情的前面。

我缓慢行至地铁站里，走在入站锋利的台阶上，尖锐的风声穿耳而过。等走进车厢，浑浊的热风又徘徊在耳朵脖子边上不愿离去，我打开监控的实时视频，七点半，两个人还没回家，猫已经蹲在阳台的门口上，耳朵缓慢移动着，看着大门，听着街上的噪音和天空的声响。

猫是非常擅长捕捉声音的动物，也是极其敏感和缺乏安全感的动物，猫对于周边环境的变化洞若观火。但是监控的妙处在于，它再敏锐也无法得知一双远处窥视的眼睛正在看着它的举动。它的自在、它的异动、它的不安、它的烦躁和它的百无聊赖，都被我一览无遗。我从未在这个视角看过我的猫，猫也从未在这个视角被凝视。

人是非常喜好偷窥的动物，也是极其擅长从暗处享受偷窥本身乐趣的动物，人对于隐藏和扮演身份乐此不疲。这种在暗处观察的习性虽然遗传自动物性本能，但是动物窥探是为了捕猎的一击即中，人类只是为了窥探本身。窥看在于隐秘平静地获取另一个世界的全部即时场景，但是自身并不在场。自身是个有形体的幽灵，看着不存在又存在的客观真实。

从阳台的光线来看，这是个和煦的傍晚，落日比北京晚，现在还有着微弱的光芒在西边的天空上氤氲着。而在这里，我等待着换乘站点的报站广播，就像等待飞机穿云而过传导到地面的声音，这个声音因为距离有着延迟，猫的反应足够迅速，也会适当作出回应般的抖动，确认无害，然后继续放松肉躯和皮毛的紧张，恢复自如。我时常好奇，每天有几十架飞机飞过，每一次猫都毕恭毕敬地、尽职尽责地做出完整的动作，并不会因为熟悉这声音而懈怠，倾听、收紧、摆动、舒缓、放松，精准有效，训练有素，我怀疑那身肉体里有着不属于生物的弹簧和指令，在驱动着有体温的行动。

我闭着眼睛，坐完了剩下的旅程。我不喜欢地铁，但是不得不依靠它的分秒不差。地铁是一个贪食冷血的动物，它一天要吞掉上万的人，又吐出去上万的人。地铁就像梦境里的蟒蛇，皮是冷的，血是冷的，骨头是冷的，但是挤在它拥挤腹部中的人是热的，在它的肠胃里蠕动，挤压在一起。他们被吐出来的时候，灵魂可能已经被消化。它简单的脊骨就是一根根冰凉的铁棍，一排排叉立；吊环是骨刺，勾着人的皮囊手掌。它滑动着，在看不见白天黑夜、雨雪晴晒的地底，人们愿意进它的肚子，献祭自己的时间，是为了另一边被吐出来的空间，去另一个充满心事的地方，完成既定的日程。

我没有再观看监控，是因为那片大段的空白在猫的灵魂里可以忍受，或者说那本来是它生命的全部内容，但是人是更为贪婪的，人不能忍受无意义，人不能忍受家的空白。这种感受逼近我的“近乡情怯”的核心，也提醒着我处在地铁腹部的荒诞。我在窥看一个家的空空的腹部，蜷缩在另一个冰凉的腹部。

八点半，我已经在租房里洗好了澡，头发尚且是湿漉漉的，西边的风从门缝里穿过去，不知道掉到哪片土黄色的窗帘里。我又打开了监控实时视频，突然看到父母的身影正在大门前出现，家里来了拜年的客人。他们笑着在门口为客人拿拖鞋，欢声笑语通过监控明白无误地传了进来。我的父母松弛、紧张又热情，他们一向如此。我小时候父母吵架，我总是盼望这时候是在走亲访友的路上，引入一个第三方，他们自然碍于面子停止战争，结束探亲访友的外事活动，两人也会冷静下来，或者也忘了生气的原因，也许依旧会执着于生气的态度，但是生气的状态也难以重新唤起。很多时候人都是为了生气而生气，抽离了这个环境，给他们一个反应的时间，人就会遗忘愤怒的状态。人们很容易生气，也很不容易摆脱愤怒，但是抽掉了生气对象一段时间，人会突然彷徨失措，甚至要笨拙地演练生气的模样。因为生气本来是一种表演，也是一种沉浸。

当然这时候他们并没有生气，他们本来就是心情还不赖，吃完晚饭，晚风和煦，灯光璀璨，等着好友熟人上门。他们站在一起，要扮演夫妻的角色，要扮演符合这一角色的情绪、心情和状态。幸福也是一种表演，一种沉浸。它和生气一样真实不虚伪，但是需要情境的调试，需要状态的演练，最重要的是需要一种相信，我们都是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的。

我看着他们熟练地进入了交谈的模式。自然、温馨、配合，这是人类社会上千年形成的社交礼仪，已经存在于他们成长的几十年人生里，反复教育、观察、学习、了解、模范，最后运用。社交需求的认知，早已深深融入了他们生命的经历里，分不清是本能还是规训，但是也没有区分的必要。人的自然性和人性也是如此。这种人性行为的施展却不是表演，因为没有设置第三方观看，他们是参与者、主导者，也是享受者。

这次，他们却有个观众。于是，在我看来，不是表演的表演成了表演，给我一个人的表演。表演者无意，也无心给我表演，本质也不是。但是，这个表演还是深深刺痛了我，因为它能够成为表演的全部原因只在于，我不在场，而且我没有正在社交。我深深蜷缩在另一个单独的空间里，身边没有观看我的第三方，我被迫观看，单向观看。我望着家的监控视频，我只能使用“窥看”的字眼，我只能观看，不能从事，不能运用。我不止看到的是家的自然运转的样子，我也看到世界自然运转的样子。它那样流畅、那样合理，以至于显示我的状态那样的不流畅、那样的不合理。

我不应该这样想，因为世界无言，也并未给我难堪，无意提醒我的失群和落单。家人的温馨场景亦是。我的心灵只是被包裹世界的法则所震撼，被文明生出的东西所震撼，如果不这样活，我们该怎么样活呢？我想着各种可能性，也无法超越我可怜的脑子，人类的脑子，更无法超越人类文明形成的规则习惯。我在人世间的滚一遍，窥看一遍，这就够了吗？这就是时间生出我的意义吗？我突然生出对我个体的怜惜。这种怜惜如此私人，我暂时被人类千年的文明抛弃。我想到这个时刻的时刻越多，标志我被抛弃得越远。孤单也是一种表演，一种沉浸，观看者是人类文明这个大家伙。

夜深了，家那边监控显示他们不知何时走进了里屋，门口阳台应该有了凉意。声音还能传出来。他们无心地结束了这一表演，我又开始盯着空白的空间，我回到了我的空间。我被抽离了伤春悲秋、反思哲学的环境。我的晦涩反思就像愤怒，现在需要笨拙地适应没有环境的表演，它就像不存在过一样，但是却又的确痕迹显然。这让生气的人很尴尬，就像我很尴尬，为了摆脱它，我必须嘲笑它，带头嘲笑它，期待自己遗忘它，以显示之前的状态没那么荒诞。写下来，期待自己是独特的生命体验，不希望别人评价它。活生生的日子就是如此。

天上的雪渐渐小了，死了。我明白雪也是一个动物，它呼哧带喘，温度不稳定，充斥人间的时候会压迫人的呼吸，但现在正在垂死挣扎，躺在地上不愿变成另外的样子。

地上的雪开始融化，变成汩汩黑水流淌进井盖，那里有着复杂的通道，将与地铁会合。地铁不屑于吞噬热源消逝的雪水，它压着雪水，肚子里塞满着热量恒定的人类，奔向忙碌的丛林。

作者简介

曾晋，1995年生。广东广州出生，远赴东北读书九年，吉林大学哲学博士，现为新华通讯社总社新媒体中心编辑。写诗，写小说，写电影评论，写学术论文。独立创办“短山”公众号，“短山”“吉大哲学”、“好看”等多个微信平台主编及原创文章创作，在以上公众号累计发表文章、小说、散文、评论等共计13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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