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了小雪又过了大雪,在山里,雪始终没能到来,这让我时常想起很多年以前。
很多年以前,似乎我期待的大雪,总会一场又一场地到来。我便逃学在家,不必翻山越岭去学校,就留在小院里支起筛子捕家雀,到外面堆雪人滚雪球,或是跑到山上抓野鸡追野兔,那是多么美好的事。
直到中学毕业参加工作,直到遇见那个女孩儿。
(二)
初识女孩,是在某一年的秋天,我带人去她所在的小村,寻找一位卖小杂货的老人。小村离我家只隔着几道山梁,爬山步行大概10几里山路,算是很近的了。
我们要寻找的老人,打我记事起,便在我们那一带,方圆近百里的山乡小村,走街串巷,卖一些针头线脑类的小杂货,也卖瓜子。每次路过我们村,人还在村外,便能听到他山歌一样的叫卖声。
那时山里交通不便,没有村村通公路,出入全靠步行,一些人甚至一生都没能走出过小村,走出过大山。为此我记得奶奶没少买老人的针啊线啊的,我也没少吃他的瓜子,有时买,有时是奶奶买时,他见到我蹲在身边,好奇地翻看他那些小东西,便会从他的口袋里,抓一小把瓜子给我。
我带人去他家时,他已经70岁,还每日行走在大山里,整日背挎着一堆大大小小的口袋,做他的小买卖。那天我们留住在他家里,等他回来,看他用大铁锅娴熟地炒瓜子;看他整理口袋里剩余的小杂货;看他和老伴一分一毛地数口袋里倒出的钱,聊着一天在外的经历。
老人最初从山下批发韭菜,再背到山里去卖,一斤可以赚八分到一毛,可一旦当天卖不完,第二天就会烂掉。后来改卖一些小杂货和瓜子,也是从山下批发。瓜子买回来后自己炒,虽然一斤瓜子只能赚到三分或五分,但卖不完短时间内不会坏掉。再加上小杂货,几十年中,他硬是翻修了房子,给孩子娶了媳妇。
他说小村最多时也只有8户人家,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只是随着时代发展,年老的离世,年轻的搬离,就连他的孩子们,也搬去了山下国道边的主村,小村就只剩他老两口和另外的一户人家,只剩一些空了的房屋院落。
小村建在快到山顶的一处山坳里,只见石头不见路。出村要跨过一条极窄极深的峡谷,走过一段悬崖,然后再爬上对面的更高的山,顺山梁向上或向下去往另外的村子。当然峡谷里也能行走,只是太过危险。
吃过晚饭,老人带我们见到了另外的一户人家,认识了那一家人,也认识了那个女孩。
院里玩,村里跑,爬山上树。
除了不满周岁的弟弟,女孩是村里唯一的小主人。爸爸每天天不亮就要出门,去40里外的矿山打工,妈妈照顾弟弟和行动不便的奶奶,早年同样在矿山打工时炸没了右手的爷爷,单手砍柴种地,贴补家用。
那一年,女孩6岁。暑假后才刚入学,读学前班。
女孩的爸爸说,报名上学时,因为她太小了,又没有同伴也没人接送,一家人极力反对,但终是没能拗过她,只好带她去报了名。小学离家8里,不能住宿,每天她要独自跨过那条峡谷,经过一段山崖,再翻越6道山梁,才能到达学校。
山区里的小学,大都是复式班,女孩的学校也不例外,大、中、小三个学前班在一个教室,两位老师。入学后女孩很是上进,自打开学,刮风下雨,就没逃过一次课。中午离家近的孩子都回家吃饭,只有她自己啃着自带的菜饼子。入秋天冷,老师便帮她在锅里热一下,再给她倒一杯热水。吃完后,她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座位,靠着土墙安安静静地看书、写字。等待其他同学,等待上课。
“奶奶是grandma,爷爷是Grandpa,妈妈是mother,爸爸是father,弟弟是brother。”
每天放学回到家里,女孩写完作业,便会坐到奶奶的土炕上,依着奶奶给奶奶说英语。那时候学校并没有开设英语课,只是两位老师利用课余时间自学,女孩看到后,便拉着老师的衣襟要老师教她。
“我家妞儿真强,都会说英语了,我都不会呢。”奶奶说。“你当然不会了,你又没学过。”女孩便扬起小脸回答奶奶。
于是,一家人的笑声便会从小屋飘出来,飘进山野和整个星空。
(三)
那年冬天,我们又去过两次小村,只为那个女孩。
最后去的头天夜里和当天上午,刚好下过一场大雪。下午出发前,我们都在猜测,女孩会不会去学校,并为此打赌。
从县城到女孩的学校,一辆老式的吉普车,在国道上打滑,转了360度的圈,好在没有侧翻。而步行从学校到女孩的家,连同司机四人,全部摔成了“雪人儿。”
在学校我们没能见到女孩,并非她没有去,只是老师知道她一个人爬山路远,怕晚了不安全,强行让她提前放学回家。
沿着山梁上那行深浅不一的小脚印,再次见到女孩,她正独自坐在雪后的巨石上。
石头那么大,她那么小。
除了最后的一抹夕阳,悄然抹过她的发梢,甚至风,甚至雪,甚至连绵不断的群山,似乎都不曾留意她的存在。远远望去,她就像冬日里的一朵小花。孤单、美好。
走近些,当她听到我们的喊声,看我们连滚带爬地样子,先是咯咯地笑,又瞬间转过头去,静静地遥望着远方。
女孩无论早晚,每天放学都会在这坐一会,因为这里可以看到身后的家,看到远处的学校和更远的山。她说老师告诉她,远山的那边有城市,还有平原和大海,她都没有见过;她说等长大了,她想去远山的那一边看看;她说人为什么没有翅膀呢,像山里的小鸟一样,现在就可以飞出去,然后再飞回来。多好。
跟在女孩身后,向她家走时,天已经暗下来。在到达她家前的崖壁和峡谷前,她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拿出手电筒,打开向山上晃了晃,山上立刻有了回应,一束光同样的摇晃着照过来,那是女孩的爷爷。爷爷一边摇晃手电筒,一边喊着女孩的名字,要她慢一点,再慢一点。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女孩。
(四)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一直想再去一趟那个小村,去看看那个女孩。即便偶尔去那边爬山登高,远远看过几眼,却始终没能成行,只能在心里想象。
想她小学毕业、中学毕业、甚至大学毕业;想她飞出最远的山野,在平原和大海上飞翔;也想哪怕她没能飞出去,就留在小村,或是这大山当中,也一定过得很好吧。
直到20年后,又一个无雪的冬天,我同几位朋友,才终于再次回到那个小村。只是展现在我面前的,早已是一片破碎与荒芜。除了女孩家的房子,包括卖小杂货的老人及其他人家的房屋,全都只剩残垣断臂,湮没在荒草当中。
沿着村中曾经的小路,走过每一户人家,依然能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卖小杂货的老人家的院落,已仅剩向东的门楼,摇摇欲坠,院里还留有残缸破瓮,我曾经睡过的土炕也已坍塌。而女孩的家,房门紧锁,院落荒废,没有了杏树李树苹果树,以及那个认真写字又顽皮爬树的小女孩,也没有了满屋满院的笑声。
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时,在村子的后山上,抬头看到一位放羊的人,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歇脚,赶紧爬上去,问他是否知道老人和女孩的近况。
“那个孩子,上吊了。”
这是那个放羊人说的第一句话,我以为我听错了,他便又重复了一遍。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像那个冬天里的一声闷雷,炸响在我的头顶。他让我坐下来,说知道我来过这里,见过那个女孩,然后开始讲述。
放羊人的家,离小村不远,是女孩的舅舅,从女孩一出生,他就特别喜欢她,所以会经常来,带女孩玩。而今只是放羊,偶尔会赶羊群过来,顺便看上一眼。
他说先是卖杂货的老人和他的老伴,因为岁数大了,先后离世。女孩在学校一直学习很好,小学毕业后,考上了一所国办初中,离家远住了校。
后来的某个假期,女孩回到家中,一边帮着家里干活,一边学习,一家人开开心心。只是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一天早上起来,在自家小院的一棵果树上,女孩的爸爸发现,女孩上了吊,已经无法挽救。
女孩的爷爷奶奶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在埋葬女孩之后不久,也相继离世。女孩的爸爸一气之下,将那些树砍掉后,带着女孩的妈妈和弟弟,带着无边的伤痛,搬离了这里。小村,也便再无人居住。
直到现在,没有人知道女孩上吊的真正原因。只是后来听说在当年,女孩所在中学,假期开学后,一位男老师被抓,原因是强奸多名女学生,其中有一名学生的家庭住址,与女孩家所住方位大致相同。
听完放羊人的讲述,那天我们没有原路返回,没有再次跨过峡谷,走上女孩走过多年的路。我们只是沿着放羊人身后的山脊,一直向东,那里更高,群山更远。
(五)
自最近一次离开小村,又已过去两年,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记录下这些文字。怕万一被女孩的父母偶然看到,会再次揭开他们心头的伤疤,也怕自己心底那份最初的念想,就这样消散。但又有一份沉重,越积越多,不吐不快。
大雪无雪,天地无痕。那个没有翅膀的小女孩,用一根绳子拴在树上,将自己,送往远方......
果子.遇见
因为遇见,所以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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