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几次和我说,要我在记录小村的同时,也写写长城。似乎才真正想起——我是长城上长大的孩子。
的确。在离开老家搬进县城之后,特别是近些年,利用周末或假期,山上山下,沟里沟外,有人的无人的,消失的存在的,我走过涞源的一些小村子,也记录了一点流水账样的文字。至于涞源境内的长城,似乎大部分也都走过,特别是我家的那一段长城,可以说去过无数次,却从未留下半点的文字。想来,怕是因为太熟悉了吧,就像我从来没有真正写过一篇关于我家小村子的文字一样。因为熟悉,所以不敢碰触!
我出生在明长城脚下,一个只有40几户人家的小村子,离村最近的边墙和楼台不过几百米,远一点的也只隔着一道不高的东梁。每天早上打开房门,就可以看到长城,看到长城上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
按照地界划分,从乌子四号台到浮子十号台的两侧,都有小村的山场和土地,那一段长城也自然就成了“我家的长城。”距今已有460年的历史。
我家的长城基本上都是以石块砌成,楼台为制式青砖,并以石灰填缝,除了自然倒塌的城墙以外,很少看到人为破坏的痕迹。同时,墙体高大,楼台密集,随着山势的起伏,形成壮美的曲线,站在浮字十二号台,一眼可看到30多座敌楼。
记得很小的时候,大概也就5、6岁的样子,母亲便经常带我到边墙上去种地劳作,她把我放到高大的边墙上,放在四号台或五号台(浮字)之间,然后独自到下面去干活。那时候似乎每家的大人都这样,他们并不担心孩子会掉下来,或是被磕碰着,放任孩子们在高大的边墙上或是楼台里,自由地玩耍、奔跑,甚至是几家的男孩女孩相互追逐打闹。
到7、8岁的时候,母亲已经开始让我跟在她的身边,手把手教我认识秧苗,告诉我什么是谷子、土豆、玉米和荞麦,告诉我锄地时如何区分秧苗与杂草。不到10岁时,她已经放心我独自到地里去干活了。忘了是哪一年的秋天,在四号台的下边,我和大姐比赛割谷子,因为只顾看姐姐割的如何快,不小心一镰刀砍在小腿梁子上,鲜血瞬间冒出来,好在没有伤到骨头,弄得一场虚惊,成了笑话。
我家一共5个孩子,除了一个比我小4岁的弟弟,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我在村里读小学3年级时,哥哥已经中学毕业到另外的一个小村子当代课老师,而大姐也已开始每天到几十里外的石棉矿下矿井背矿石了。按现在人的说法,他们也都不过是10几不到20岁的孩子。
小村人从不把长城叫做长城,只说“边墙,”只说几号台。每到周末,除了帮着母亲干农活,我更多的是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去下沟割草拾柴,或是到楼台里背以前捡下的牛粪。三五个孩子呼喊着,拿起镰刀斧头或背起父亲用荆条编制的背篓,沿村东的小河一路而下,到达小河口,那里是乌字与浮字号长城的分界点。向南为浮字号长城,村里人称为南一、二、三......号台;向北为乌字号长城,村里人称为北一、二、三......号台。两侧的长城像两条下河饮水的巨龙,龙头相对探入水中,龙身与龙尾则沿陡峭的山脊,分南北直上云霄。
我们之所以喜欢到那里去割草拾柴,一是因为那条小河常年流水不断,夏天可以玩水,冬天可以滑冰。二是那里的山势陡峭,北侧阳坡多为巨石悬崖,叫做大北剌和牛筋背;南边阴坡则林密坡陡,号称三号台大背阴。两个地方大人们也极少前去,草木旺盛。很多时候,我们要把割好的柴先用绳子捆好,从崖顶山间像丢石头一样,直接滚下山,再走到山下沟里给回背。期间,谁的柴若是捆的松了、半路绳子断了,柴草便会散落,需冒险捡拾或重新割来。
有一年,我随一位只比我大几岁的当家哥哥,去给村里放牛,觉得三号台大背阴的草更多更厚,便偷偷将牛赶了上去,谁知由于坡陡,一头犍牛踩空滚下山摔死了,吓得我和哥哥钻进石洞里不敢回家。直到天黑,全村人才举着火把找到我们。
玩是孩子的天性,我们也不例外。无论去三号台大背阴割草砍柴,还是放牛,都是为了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玩耍。特别是到了秋天,几个孩子会偷着爬上北三号台顶,去拔有人种下的白萝卜;会聚在南一号台里面,烧土豆玉米黄豆或小瓜;会跑到南二号台,掏鸟蛋,捉红嘴鸭野鸽子;会登上最高的南三号台台顶,看远处长虫(蛇)样的火车,在群山间穿来钻去;也会躲进南八号台里,吃刚采来的野蘑菇野山杏野核桃。唯一极少去的是南七号和南九号台,因为老人们都说两座楼台有过蛇精,遭过雷劈......
那时候长城还不是文物,更未列入国宝,边墙就只是边墙,楼台就只是楼台。除了我们这些孩子会在上面肆意地玩耍,大人们也会在劳作之余到边墙上休息,到楼台里遮风避雨,会依着墙体利用自然坍塌的石头垒个牛圈羊圈,偶尔也会背几快楼台砖回村,当做家用。记得一位家族里年长的大哥,曾在南三号台挖出一摞完好的青花大碗,想来该是当年修筑长城的工匠,或是驻守长城的将士留下的吧,可他觉得碗有什么用,家里又不缺吃饭用的碗,于是抡起搞头将那些青花大碗砸碎,就只背回几块小方砖。
现在想来,那时很多时候,我在边墙或是楼台上的时间,甚至超过了家里村里。
直到1985年我到县第二中学读初中,哥哥也已结婚并在县城工作,两个姐姐也先后上班。一年后,奶奶和母亲还有上小学的弟弟,也随早在县城工作的父亲搬到县城居住,一家人全部离开小村,只偶尔回去。起初是种地、秋收,后来是参加一些小村的婚丧嫁娶活动,再后来则是给奶奶和母亲上坟,或者就只是回去看一看,到边墙上走一走。
90年代末,由于国家教改撤点并校,村里没有了小学,为了孩子人们开始陆续搬离,加上年轻人外出打工以及后来的扶贫搬迁,到现在原本近150人的小村,常住人口已不足10人。曾经因烟火而温暖的家,只剩几间老房子,曾经因劳作而喧闹的小村,只留下无声的沉寂,唯有边墙,唯有楼台,依旧保留着它原有的样子,并成为影友驴友的打卡地,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成为明长城保存最为完好的地段之一。
大概是2018年我和两个姐姐回村里,在回县城之前,又特意去了趟边墙。
“你们干什么,都给我放下!”
在南五号台豁口处,突然听到身后二姐的喊声,原来是几位外地游客正在给自家车上搬长城砖。当时我和大姐都很奇怪,那个在家里从小最为胆小柔弱的女子,怎会突然向陌生人喊话?直到游客把搬上车的砖又放了回去,开车离开。再看二姐,竟然还站在原地,她竟是把自己也给吓住了。回县城的路上,她依然紧张地冒汗,说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逗得我和大姐哈哈大笑。
事后才想起,当年二姐在离家20多里的王安镇中学读书,假期放学开学,都会独自从这那经过,即便偶尔会有家里人相送,也只是送到那里。也才想起,她也是长城上长大的孩子,长城的一石一砖、一草一木,早已深深根植在心底最柔软的部位,不允许别人私自改变和碰触。
其实,当年大哥也曾和二姐一样,也曾在王安镇中学读书,每次也要经过这里,也是一个人走完20里的山路。奶奶曾多次和我说起,说有次因为雨后大雾,她送哥哥到五号台,看13岁的哥哥离开,那么小的身影,独自消失在大雾当中,只剩不远处野狼的叫声,而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哥哥的名字......
说来奇怪,最近这两三年,我这个在长城上长大,又离开够久的孩子,本该不再回去,谁知反倒是每年回去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甚至有时一周都能回去两次、三次。上坟、烧纸、割院里的草、给老房子贴春联、在门前的大石头上坐一会、独自起早去边墙看一下日出或是云海。当然,有时候也会是陪同学、陪同事、陪朋友或朋友的朋友回到那里,去看杏花、看红叶、看烟雨或白雪中的长城。
我出生在1970年,我家的长城修建于1572年至1573年。我知道,我这个长城上长大的孩子,正一天天老去,但长城不会,它会始终站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成为永恒。
南一至十号台(浮字号)
北一至四号台(乌字号)
涞源境内明长城
涞源县境内的明长城,修建于万历元年至万历十一年,从县城东北苦壮石入境,自西南狼牙口出境,依次为乌字号、浮子号、宁字号、白字号、插字号、茨字号,总长122.5公里。2001年和2013年先后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果子.遇见
因为遇见,所以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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