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今天山西绛县卫庄镇下村南边,有几个绵延如山的土丘,便是晋文公墓。墓前的文公塑像意气风发,恰似在指点江山,挥起万丈豪情,人一靠近,陡然间便增添了许多肃穆,就连过往的风也仿佛一瞬间变得激烈,彰显着一代霸主的霸气。(源自《山西日报》:“天下第一县”走出一代霸主晋文公)
《晋世家》中记录重耳的部分从“晋文公重耳,晋献公之子也。自少好士,年十七,有贤士五人 ”开始,一直到“九年冬,晋文公卒,子襄公欢立”,呈现为相对独立的段落。文章一开始就表彰重耳“自少好士”,“好士”就是善于发现人才、结交人才,能让人才为我所用。接着,司马迁还特地记录了“贤士五人”的姓名:“曰赵衰;狐偃咎犯,文公舅也;贾佗;先轸;魏武子。”后来重耳逃骊姬之乱,“从此五士,其馀不名者数十人 ”。十来个人构成公子重耳流亡集团的主要成员,后来重耳成功登位,他们成为辅佐文公成就霸业的重要卿士。司马迁在开篇处仅用“好士”两个字交代了文公的优秀素质,然后就去讲这些“士”分别是谁了,不免令人感觉有点偏题,这可能是太史公故意为之。当重耳集团流亡到郑国时,郑文公并不以礼待之,叔瞻劝谏说:“晋公子贤,而其从者皆国相,且又同姓。”流亡到楚国时,楚成王说:“晋公子贤而困于外久,从者皆国器,此天所置。”两处都强调了“从者皆国相之才”,也就是说,司马迁不止一次暗示,重耳之所以被看重,是因为他的从者个个了不起。能让这些贤士为其所用,确实是重耳的过人之处,但司马迁对这些贤士能力的强调,未免过分了些。这里的喧宾夺主,恐怕不是无意之失。
重耳流亡的第一站是母家狄国。晋献公死后,晋国内部发生变乱,里克弑杀献公所钟意的骊姬姐妹的儿子奚齐及悼子,“乃使人迎,欲立重耳。重耳畏杀,因固谢,不敢入 ”。相同的情节其实在《晋世家》讲述里克之乱时曾出现过,“里克等已杀奚齐、悼子,使人迎公子重耳于翟,欲立之。重耳谢曰:‘负父之命出奔,父死不得修人子之礼侍丧,重耳何敢入!大夫其更立他子’ ”。这里重耳拒绝所说的是非常漂亮的辞令,有理有据,但在“重耳本传”的部分,却处理为“重耳畏杀”“不敢入 ”。如果司马迁意欲塑造重耳的正面形象,他完全可以将两种叙述交换位置,但他偏偏如此安排,只能说太史公不怀好意了。于是,“畏杀”的重耳就接着流亡。
里克迎重耳不成,只得迎接另一位公子夷吾,是为晋惠公。惠公忌惮重耳,派出杀手刺杀,重耳被迫离开狄国。重耳与从者计议去齐国寻求大国的帮助,“于是遂行”。行笔到此,这件事情应该说已经结束了,但司马迁却又加了一段闲笔:“重耳谓其妻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乃嫁。’其妻笑曰:‘犁二十五年,吾冢上柏大矣。虽然,妾待子。’”重耳担忧前途未明,允许滞留狄国时所娶妻改嫁,但要等二十五年。这里很难表现出重耳对妻的情义,其妻的“笑”,大概是心酸的苦笑吧。这一段对话怪怪的,删去的话,其实完全不影响整个文脉,但司马迁偏偏加上了这一“闲笔”。
经过卫国时,“卫文公不礼。去,过五鹿,饥而从野人乞食,野人盛土器中进之。重耳怒。赵衰曰:‘土者,有土也,君其拜受之’ ”。野人其实就是郊野的农人,他们的食物本来就匮乏,平时的用餐器具就是烧制的土陶器,野人已经友善地提供餐具与食物给落魄的过路者,但重耳这个时候似乎仍然不明白自己的处境,或者说不理解野人的境况,摆出一副贵人的谱,“重耳怒”可以说是非常失态了。后来到楚国,楚国是大国,重耳希望借重楚国的力量回国,“成王厚遇重耳,重耳甚卑”,在楚成王面前,重耳不仅“卑”,而且“甚”卑。司马迁用一“甚”字,不动声色地渲染了重耳“卑”的过度,这已经不是“礼貌”“礼节”的问题了,而是自我卑下到奴颜了。考虑到重耳有求于楚王,故表现出来过分的“卑”,就不能不说有些谄媚的味道了。《易·系辞》讲:“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君子在与身份地位比自己高的人交往时,不能谄媚;与身份地位比自己低的人交往,不能倨傲。对下傲慢对上谄媚,大概是庸众的常见俗态,君子不为。司马迁肯定看过《易 ·系辞》的这句话,他的安排处处是映衬重耳的无礼,一点也没有君子的品格。
在齐国的时候,齐桓公厚待重耳,以宗女妻之,有马二十乘,重耳安之。“重耳爱齐女,毋去心”。重耳曰:“人生安乐,孰知其他!必死于此,不能去。”但是这位齐女深明大义,与咎犯、赵衰等从者合谋灌醉重耳,强行带离了齐国,要不然重耳就真有可能永远安乐于齐国。对于此时已经快六十岁的重耳来说,归国夺权之路充满了不确定性,而安乐于齐是触手可得的,是完全可以接受的选择。但对于一开始就从重耳流亡的咎犯、赵衰等人来说,重耳安乐于齐就是他们的末路,重耳有了安乐,他们却失去了归国夺权的可能,而这是他们当初死心塌地跟随重耳的最终目的。也就是说,重耳的安乐必然是对咎犯等从者的辜负或者说是背叛。酒醒之后的重耳“大怒,引戈欲杀咎犯”,司马迁记载的这一幕画面感很强,但经常发怒的重耳在读者心目中的光辉形象,恐怕又落下一层尘埃。
晋文公“退避三舍”常常被我们津津乐道,一方面宣扬晋文公遵守承诺,因为当初曾经允诺楚成王,若与楚国开战必退避三舍,另一方面因为退避三舍引得楚军深入,晋军得以占据有利形势而战胜之,颇具战术谋略。但是这两方面的内涵其实是矛盾的,不可共存的。我们来还原一下退避三舍的整个过程,就会知道,所谓“退避三舍”绝对不是什么正面的守信义重然诺,而是一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卑鄙无耻与不知礼数。
重耳一行人来到楚国,楚成王厚遇。在接待的宴会上楚成王问:“如果你得以返国,打算如何报答寡人?”重耳回答说,羽毛齿角玉帛这些好东西您都有很多,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这样的应答看不出一点智慧和风采,已经有点应对失措了。楚王显然不满意,继续问:“虽然这样说,但你终究打算怎么报答我?”重耳曰:“即不得已,与君王以兵车会平原广泽,请辟王三舍。”这就是“退避三舍”出现的语境。楚王并非一定要重耳承诺什么,这个开放式的问题,重耳有很多种选择可以表达感激、敬意而且不失分寸,但重耳偏偏在主人宴请自己的场合,假设了双方以后会有一战,做出这种假设已经显得很失礼,重耳还进一步说,我会主动后撤九十里来“让一让”你。春秋是贵族的时代,战争也是贵族式的战争,讲究的是摆开军阵进行堂堂正正的正面对决,输了就是输了,赢了就是赢了,都是力量、勇气与武艺较量的结果,偷袭、阴谋之类的东西是摆不上台面的。重耳此时说我在战争中让你一让,就像是对楚国军事力量、楚国贵族作战能力的轻视和嘲讽。故而,重耳的话立刻遭到楚国贵族子玉的愤慨,说“重耳言不孙”。在宴会场合,重耳作为客人说出这样的话,就是“不孙”,是非常失礼的,以至于子玉“请杀之”。楚成王劝子玉说:“晋公子贤而困于外久,从者皆国器,此天所置,庸可杀乎?且言何以易之!”言下之意是,楚成王也觉得重耳的言不逊,只不过成王更加大度,劝导子玉不要因此而杀重耳。后来在城濮之战中,晋军的退避三舍,并不是在战略战术上的吃亏,也就是说,重耳并不是做出了牺牲和损失去践行当初的诺言,而是一种诱敌深入。用一种“占便宜”的方式去践行“诺言”,还高昂地宣称:“昔在楚,约退三舍,可倍乎!”其中的沾沾窃喜,内外便宜都要占尽的小人心态,不知不觉活脱脱呈现了出来。追究起来,“退避三舍”就不是什么守信、智慧的象征,而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卑劣嘴脸。
司马迁还重点记叙了城濮之战爆发前的一个细节,宋国本来服属于楚国,在晋文公即位后,宋国倒向晋国。晋文公即位第四年,楚国围宋。晋国君臣谋议说,曹国和卫国是楚国的盟国,如果我们攻击曹卫,楚国必将来救援,宋国之围就能解开。于是晋国整顿军备,进攻曹国和卫国。这一行动起到效果,楚成王不欲与晋国开战,欲引兵归,但楚将子玉愤恨重耳的忘恩负义,坚持开战,“成王怒,少与之兵”,成王怒的是子玉的好战,但仍然给予子玉一支能与晋国作战的军队。也就是说,城濮之战是重耳君臣举晋国之力,与楚国子玉率领的部分军力的一场战争。
在开战前,子玉派出一名叫宛春的使者,到晋国提出和平方案:“请复卫侯而封曹,臣亦释宋。”意思是你们晋国从卫和曹撤兵,我们楚国也从宋国撤兵。咎犯曰:“子玉无礼矣!君取一,臣取二,勿许。”城濮之战晋国是国君统帅,楚国是子玉,这一方案要晋国放过卫和曹两个国家,而楚国只是放过宋一个国家,所以是“君取一”,晋国君主得到一个国家,而“臣取二”,楚国的子玉得到两个国家。咎犯认为楚国占了更多便宜,建议拒绝。接着晋国大臣先轸提出“定人之谓礼 ”,也就是说,避免战争,使人获得和平与安定,是真正符合“礼 ”的行为,先轸说楚国退兵议和的建议“一言定三国”,而咎犯是“一言而亡”,如此“我则毋礼”。截止此处,先轸的陈词慷慨激昂,符合礼义、规矩和道义,看起来先轸是一个典型的春秋贵族。但先轸后面的话,却令人大跌眼镜,“不如私许曹、卫以诱之,执宛春以怒楚,既战而后图之”。他建议晋君瞒着楚国,私下与曹、卫达成退兵协议,接着把楚使宛春扣留,这样做来激怒子玉,使楚国率先开战,这样战争的发起责任就落到楚国头上。先轸计谋的腹黑与卑劣,满溢于文字之外,面对这样的建议,“晋侯乃囚宛春于卫,且私许复曹、卫”。也就是说,重耳认可了先轸的计谋,完全依照行事。非常值得玩味的是,司马迁此处没有说“晋文公”,而是用了“晋侯”,太有意味了。读者读到“晋侯”,会短暂一愣,晋侯是谁?哦,是重耳,是晋文公!重耳与先轸,可谓一丘之貉。
践土之盟是晋文公霸业确立的仪式性盟会,“冬,晋侯会诸侯于温,欲率之朝周。力未能,恐其有畔者,乃使人言周襄王狩于河阳。壬申,遂率诸侯朝王于践土”。重耳欲率领诸侯浩浩荡荡地去朝见天子,展示自己“霸主”的派头,但晋国力量并不占绝对优势,重耳担心在从温到洛邑的途中,有的诸侯私自撤了,岂不是面子大打折扣!既然去周王那里朝见并不保险,那么就让周王来温地接受重耳率领众诸侯的朝见吧!于是,晋文公就将周襄王召来温地。司马迁评论说:“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此处孔子想必“废书而叹”了吧!
在《晋世家》的晋文公段落里,从文章的写作上来说,有一个部分显得非常突兀,破坏了文章整体的结构,可以说,如果将之删去,文章会更紧凑,结构更合理,主要内容也不会有什么缺损。这一部分就是“介子推”。介子推的部分,有不少是后世民间演绎的结果,司马迁将介子推“突兀”于此,是要借介子推反复强调一个观点 —重耳的归国即位是“天开之”。推曰:“献公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开之,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曰是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冒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晋国经历骊姬之乱后至今,献公之子只有重耳还在世。献公之后的惠公和怀公,行为乖张、背信弃义,在晋国国内不得民心,在国外得罪晋国、楚国、齐国等大国,他们必将被抛弃。所以主持晋国之政者,只能是重耳了。所谓“天开之”,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运气太好”。重耳是“天开”之人,在《晋世家》里出现了多次,表面上似乎是说重耳得到上天眷顾护佑,但通过介子推的话,所谓“天开”,只是运气太好,但重耳君臣却不自知,“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下冒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司马迁这里近乎直白地对重耳进行斥责了。
对于晋文公的“功业”,司马迁如实记录下来了,按照“尊王攘夷”的霸主标准,晋文公确实开创了一代霸业。但在字里行间,司马迁处处提点的是晋文公的不堪、易怒、脆弱、无礼、卑鄙,只是凭借着身边的“贤士”和某种“天运”,完成了一份不那么完美的霸业。司马迁的偶像是孔子,孔子评论齐桓晋文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这一观察和评论,肯定是影响到了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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