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知识丨张金耀:伤心人别有怀抱——项鸿祚《八声甘州·重阳游百花洲》赏析

文化   文化   2024-10-11 07:21   北京  

八声甘州

重阳游百花洲  项鸿祚

更不须携酒看黄花,凄凉胜游稀。但苏翁圃外,藏鸦细柳,相对依依。回忆西湖旧梦,秋水浸渔矶。今日登临地,风景都非。

自折茱萸簪帽。叹沈腰瘦减,泪满莱衣。况天涯兄弟,不似雁同飞。误江楼玉人凝伫,盼归舟我尚未能归。休怅望、有阑干处,总是斜晖。

清人项鸿祚卒时年尚不足四十,生时名位不显,交游不广,关于他的生平资料极少,大约只有谭献写的极简单的小传(见闵尔昌《碑传集补》卷49)和《清史稿·文苑传》中据谭传缩编的更简单的小传两种,幸好项氏在他的词集及其序中时不时显露其行履的鳞爪。据谭传称,项氏的姐夫视学江西,项氏亦从游,此词即他重阳日游南昌百花洲后所作。

重阳,本是饮酒赏菊的时节。重阳故实中,最有名者当推“白衣送酒”:陶渊明重阳节无酒可饮,怅然枯坐于东篱菊丛之中。这时一位白衣人前来,原来是友人江州刺史王弘派来送酒的,陶渊明当即痛饮而返(见《续晋阳秋》)。眼下有酒有菊,但项鸿祚无兴无味,因心境凄凉,也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游玩的地方。百花洲为当地名胜,聊且前往。不过,“客路到处伤情”(《一萼红·瑞洪雨夜有怀》),苏翁圃(南湖中的三个小岛,俗称“三洲”,宋时四川隐士苏云卿居此,故称)外依依的柳树,让他怀想家乡杭州的西湖,但这个秋日处身之地,风景与昔日迥异——所谓“人是而物非”也。

遍插茱萸登高是重阳节的风俗。自己远离双亲、兄弟和妻子,孤处异地,只好伤感地折些茱萸胡乱插在帽子上。句中连用两个典故:沈约在给好友徐勉的信中说自己老病,身体消瘦,皮带常常移孔(见《梁书·沈约传》),因而后世文人说到因愁病而消瘦时,就会不假思索地写上“沈腰”,或者换一种说法,称为“衣带渐宽”——腰围的减少与皮带的显宽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莱衣”,则是取自著名的“二十四孝”中“戏彩娱亲”的传说。春秋时楚人老莱子事双亲极孝,七十岁时还穿上五彩的衣服,做出一些婴儿的动作,逗父母开心。大雁飞行时常常成群结队,故常以喻兄弟,而现在自己仿佛是一只失群孤雁;“独在异乡为异客”,“遍插茱萸少一人”,千余年前的同一天,王维也是这样的感受。

“误江楼”至结尾,写自己对妻子的挂念。类似的字句单单在唐宋词中就已至少被说过四次——温庭筠《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碠洲。”柳永《八声甘州》:“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辛弃疾《摸鱼儿》:“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张炎《甘州》:“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所以读来并不感到新鲜,这也是随人脚跟、傍人门户的代价。不过项氏将这些样板进行了小规模的组装:改变了语序,调换了角度。后者是指把对方和自己倒了个个,以便达到像清人张谦宜评王维诗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时所说的“不说我想他,却说他想我,加一倍凄凉”(斋诗谈》卷5),以及明人王嗣奭评杜甫诗句“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时所说的“意本思家,而偏想家人之思我,已进一层”(《杜臆》卷2)的效果。为了“加一倍”、“进一层”,这种修辞策略成为项氏屡屡使用的惯技,如“想今夜、孤舟漂泊,更有人楼上数残更。应是玉钗敲断,难问归程”(《一萼红·瑞洪雨夜有怀》);“红袖尊前,玉梅窗底,有人相忆”(《征招·丙戌除夕》,并见《秦楼月·十二月十五夜舟过石门作》)。但是,项氏此词的结尾几句搬用柳永词作的痕迹过于明显了些。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品评温庭筠、韦庄、冯延巳、吴文英、张炎诸家之词时,各以他们自己作品中的一句当之。若仿照此法,则“莲生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金缕琵琶,呜咽怨秋雨’(《祝英台近·自题填词图》)殆近之欤?”而且巧合的是,项鸿祚恰好是上述诸家忠实热烈的追随者,写过很多摹拟他们的作品,甚至他将自己的词集《忆云词》分为甲乙丙丁四稿的做法也是仿照吴文英。项氏是个忧郁的歌者,人有七情六欲,他偏喜愁恨、相思、销魂;物有千姿百态,他好咏残柳、败荷、落叶。他出身盐商世家,虽到他这一辈时家道已中落,然还未堕入贫寒;举业并不得志,三十五岁中举后两次会试均下第,但还称不上困顿。他却偏偏跟自己过不去,把自己困在愁天恨海里脱身不得。

他的小同乡、为他作传的谭献(他正好生于项氏中举的那一年)就对此表示过奇怪:“以成容若之贵、项莲生之富,而填词皆幽艳哀断,异曲同工,所谓别有怀抱者也。”(《箧中词》卷4)。二人“怀抱”“别”在何处,却没了下文。不过将项氏与纳兰性德相提并论,正符契前者的意愿——他不大瞧得起并世的词人(语见《忆云词乙稿自序》),只好在古人堆里寻同道,前列温、韦、吴、张之外,一百多年前的纳兰算得时代最近的一个:“君自孤吟山鬼,谁念我,啼鹃怀抱?”他称纳兰词愁怨满纸的原因是:“承平年少,蕉萃(同‘憔悴’)早”(《玉漏迟·题饮水词后》),这符合纳兰的自供:“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拟古》之十三);同时也是项氏自己的实情:“生幼有愁癖,故其情艳而苦,其感于物也郁而深”(《忆云词甲稿自序》),“当沉顿无憀之极,仅托之绮罗芗泽以泄其思,盖辞婉而情伤矣”(《忆云词丁稿自序》)。

项氏的表白正好可以解答谭献的疑问——钱锺书先生说过:“理由是凑趣的东西,一找就到。”——时下论项词者就无不采用这一偷懒的好办法。我也不妨偷一下懒,借用钱先生名篇《诗可以怨》的提要:“苦痛比快乐更能产生诗歌,好诗主要是不愉快、烦恼或‘穷愁’的表现和发泄。这个意见在中国古代不但是诗文理论里的常谈,而且成为写作实践里的套板。”或者干脆挪用钱文中征引过的清人方文的归纳:倘要作得好诗,“其中妙诀无多语,只有销魂与断肠”(《涂山续集》卷5《梦与施愚山论诗醒而有作》)——也许这才算得项氏与纳兰(当然还有其他许多人)只报忧不报喜的“怀抱”的“别”处。岱。由此可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0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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