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知识丨董国炎:丈夫舐犊 迂人情真——陈师道诗二首赏析

文化   文化   2024-06-16 08:08   北京  
别三子
夫妇死同穴,父子贫贱离。

天下宁有此?昔闻今见之!

母前三子后,熟视不得追。

嗟乎胡不仁,使我至于斯!

有女初束发,已知生离悲;

枕我不肯起,畏我从此辞。

大儿学语言,拜揖未胜衣;

唤爷我欲去!此语那可思!

小儿襁褓间,抱负有母慈;

汝哭犹在耳,我怀人得知!


示三子  
去远即相忘,归近不可忍。

儿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

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

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


血缘之爱,本是无遮无饰的,然而传统伦理文化却形成这样一个特点:将血缘之爱与父权制的社会—家庭结构、与尊卑长幼的等级之礼结合起来,于是产生种种有形无形的规范和指向性。“严父慈母”现象,就具有一种文化意义,在性别原因、性情原因之外,这种现象还受伦理文化的规范。父亲对子女的爱,常常被父亲的家长式尊严所约束,人类天性受到抑制。向上看,《战国策·触詟说赵太后》已经透露此中消息。就长辈如何爱子女的问题,触詟用现身说法、引人入彀的方法去游说太后,太后却反问:丈夫亦爱怜其子乎?似乎男子汉爱孩子,有点悖于情理。向下看,直到鲁迅,因为爱孩子,竟遭人非议,他才感而作诗,道出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的话来,看上去写得豁达潇洒,其实深藏愤慨。

因为种种伦理的审美的规范,使得浩如烟海的中国诗歌中,抒写父爱的作品不多。比较而言,水平高、影响大者,当属由左思《娇女诗》发端,杜甫《北征》和李商隐《骄儿诗》为继的一批作品。这些作品基本采用“赋”的笔法来写。父亲是观察者,自己不多出场甚至完全不出场,只是观察描绘小儿女情状,在描绘中流露父爱。左思纯用此法;李商隐曲终抒怀,希望孩子能比自己强。《北征》题旨复杂,笔法有变,但“床前两小女”的描写,明显可见《娇女诗》的影响。“狼藉画眉阔”一段,令人想到“黛眉类扫痕”诸句。概而言之,这些作品均能体现父爱,但是父亲都是观察者,都有居高临下的特点。杜甫用“谁能即嗔喝”来说明自己对孩子的温和,却也叫人担心,怕他心情一旦变坏,要喝斥几个可怜的孩子。这种担心,大概与传统的严父规范有关,或许,做父亲的就本应如此?

然而,陈师道的两首诗却打破了我们这种感觉,甚至使我们想到,我们是否也囿于习染,久而视规范为自然了呢?

在苏门四学士中,陈师道的生活最为困窘。他的家境本来贫寒,他的性情又是拘谨迂阔一路,只知苦读,不会谋生,弄得妻儿温饱都成了问题,只好仰仗妻家。当他岳父远赴四川去做官的时候,害怕女儿和三个外孙要受饥寒,就索性把她们全带去,只留陈师道一人在家苦读。分手时陈师道很难过,送行归来,痛定思痛;写下《别三子》一诗。在送行时候,陈师道可能还压制得住感情,归来却再也压制不住了,一任感情的闸门打开。首句是退一步的说法,夫妇死尚同穴,生则更当厮守,如今却生别,难道只有死后才能相聚吗?次句是加一层的说法,父子相离堪悲,而在贫贱中被迫分离,更使人悲从中来。开头几句就直抒胸怀,感情强烈,奔涌直泄。全诗抒怀句子将近一半,不同于前人写法。抒怀与叙事能交相穿插,抒怀中也夹着叙事成分,使通篇生动浑成。此诗叙事不同于《娇女诗》《骄儿诗》以描绘容貌体态为主,整体上呈现静感的写法,而是围绕分离一事,选取孩子们特定行为动作来写。女儿的依恋,长子的拜别,幼子的啼哭,构成一幅动态的凄惨别离图,结合悲痛深挚的抒怀,令人为之动容。

《示三子》写得更为感人。这本算得一首喜诗,孩子们终于回来了,且都长大许多,以至眉目略不可辨,作父亲的几乎认不出他们了。陈师道高兴欣慰,心中又翻卷着苦辣酸甜,竟至百感交加,涕泪纵横,哭过了又笑时,泪眼犹未干。他挥毫写下这首短诗,明白如话,又耐人咀嚼,真情真景,感人至深。

这两首诗明白如话,而其深刻意义,却须在大的背景下把握。陈师道的写法不同于左思、李商隐诸人,且有独到成就,很值得重视。他用叙事抒情相结合的写法,取代了铺陈描写的写法。在叙事中,他放弃了从旁观察、居高临下描绘的写法,而把自己置身其中,以写自己为主,特别后一首诗,更是写自己为主。从思想内涵讲,这等于放弃了父亲特有的尊严和矜持;从艺术底蕴看,作者成为作品的抒情主人公,增强了作品感情力度。前一首诗中,虽然用了不少笔墨写孩子,但作为抒情主人公的父亲,感情的真挚强烈和形象的可感程度,都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都很有震撼力。后一首诗塑造了一片深情的甚至有点可怜的父亲形象。他的感情、他的心理,足以引起人们的共鸣和联想,进而对父爱有了深切的体察。

这两首诗的成功之处还在于一个“真”字,感情真、形象真、说话真。说话真也就是用语诚挚,无粉饰之心,像“母前三子后,熟视不得追”这样的句子,真是令人苦笑令人鼻酸的大实话。看着亲人们一步步离开,感情驱使,极想去追,可理智又告诉自己,不能去追。这种老实话,别人难得说出来,有点迂夫子性情的陈师道才肯说。而读者由这话中,不但真实感受到他此刻的思想感情,还仿佛看到他欲奔又止的身形。

再如“去远即相忘,归近不可忍”两句,落笔就说,你们远离后,我也就淡忘了。看上去似乎有点薄情,起码也觉得淡而扫兴。这话大概也是别人不肯说的,即使对自己的孩子,也是不肯说的。其实呢,从他满脸泪水,又哭又笑的模样,从结尾透露的,明知道这次不是梦,可总还是心跳不已,总是有不踏实不放心之感,我们可以明白:相聚的好梦和梦醒的痛苦,他大概经历多矣,他并非真是别后即相忘。至于别离后的实际情形,人们可能有亲身体会:当亲人远离,无法相见时,虽然想念,却还能按捺住自己;当归期已到时,则时时盼望,急不可待了。陈师道正如此,在平素,夜梦归夜梦,白天总还能弄点诗云子曰;当消息传来,家人已到哪驿哪站,可指日相聚时,他就坐立不安了。因此,这似乎薄情的话,尽管别人不大肯讲,其实却是老实话真情话。他用平淡的老实话,真实反映了自己近来日思夜想、不得安宁的情形,细细思之,不但可信,也很感人。

这两首诗艺术上颇有特色,但我们觉得,陈师道写作时,并未从艺术上过多琢磨推敲。他受激情驱使而动笔,也真实地写下了自己的感情。情真就是这两首诗的最大特色。做到情真并不容易,因为它可能与传统伦理文化的习惯相左。事实上,再快的写作,也需要一个过程,写完之后,也还可以改动。只有不矫情者,才肯写出自己那鼻涕眼泪、又哭又笑的形象,才不怕损伤自己的“严父之尊”。陈师道平素作诗,以学杜为指归,苦苦琢磨字句,追求无一字无来处,追求言简意赅,以少总多。黄庭坚说他作诗是“闭门觅句”。其实,多半是从杜甫那里觅句。这样觅句的效果并不很好,既露寻觅痕迹,又生硬涩拗。然而,这位正直又潦倒,迂阔又总那么认真的夫子,有着真诚不欺的好处,当骨肉离合,感情激涌时,他不再把字句的来处和简赅放在第一位,而毫不矫情地用自家语写自家真情,他的文字功力又足以胜任,于是就有朴实自然、诚挚感人的好诗出现,不但为个人创作增添复色,也为中国诗歌增添了异彩。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199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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