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知识丨袁济喜:六朝“试女”书写

文化   文化   2024-09-26 07:18   北京  

“试女”是六朝书写的有趣现象,存在于宗教传说与现实书写中,它是指男性面对女性色诱时的应对与选择,从而彰显出个体的道德与智慧。

中国早先的文化中,男性面对色诱的问题经常被关注,孔子说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也,他赞美《诗经·关雎》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告子提出“食色,性也”,荀子则强调好色乃人的自然本性。当然,对于色诱造成的道德失范,儒家人物也是再三加以提醒。孟子主张养浩然之气,但据说他对于女色是心存矛盾的,《荀子·解蔽篇》中有“孟子恶败而出妻”的说法,传说孟子为了禁欲而出妻,郭沫若早年据此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孟夫子出妻》,其中一些书写富有想象:孟子面对妻子早上的侍奉,心烦意乱:“他夫人的全身,那赤裸的全身,其实是充塞着他的感官的全部。那从葛衫下鼓出的一对隆起的乳头,那把他的秘密什么都看透了的一双黑耀石般的眼睛,那和怡,那柔软,那气息,那流线……他就给受了千重的束缚一样,一点也动颤不得。”但孟子最后还是通过了“试女”的考验,他下定决心:“孔夫子哟,孔夫子哟,你提挈我,提挈我!我一定要做你的弟子。我知道,你是把夫人出了的,你的儿子也是把夫人出了的,你的儿子的儿子也是把夫人出了的,我是孔门的嫡传,这一层我无论怎样要学到。你请保佑我,给我以力量,使我今天就得以和我的夫人断绝关系,使我得以成为圣人之徒。”这些书写令人忍俊不禁,可见成圣要通过“试女”这一关。

相比之下,老庄对于这一问题采取釜底抽薪的智慧,《庄子》中有一则寓言,孔子与弟子过宋国时,在逆旅遇到主人有两妾,丑者受宠而美者讨嫌,阳子于是问逆旅小子为什么会这样,回答道:“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意谓长得美丽的是她自以为美,我并不感到她美,长得丑的是她自以为丑,我并不认为她丑。庄子强调美丑都是相对的,没有统一的标准。他还说,毛嫱、丽姬世人以为绝世美人,可是为什么鱼儿见到她们吓得沉到水底,鸟儿见到她们吓得高飞而去,山中的麋鹿见到她们突然逃走?庄子由此认为,美丑都是人的心性为世俗所乱。在道的绝对本体中,一切都消泯了,自然也不需要什么“试女”,这种思想对于佛教进入中国后的“试女”观念有相当的影响。

汉魏时期,思想解放,任从自然,《世说新语》记载竹林七贤的阮籍喝醉酒后睡在当垆卖酒的妇人边上,其夫君刚开始怀疑,后来也没有发现阮籍有什么不轨之举,阮籍此举算是自我“试女”了一番。《世说新语》专门列有“惑溺”一品,比如名士荀粲公然宣称“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他娶了大将军曹洪的女儿为妻,十分疼爱妻子,妻子得了热病后,大冬天里他竟然脱光衣服站在外面冻得冰冷,然后用身体熨帖妻子,给她降温,妻子最后还是亡故,荀粲不久也死去了。《世说新语》将此类行为归入惑溺,显然寓含着“试女”不及格的意思在内。

《西游记》中圣试禅心章节(图片来自1987版电视剧《西游记

在六朝文学中,对于“试女”相关的书写很多,其中分成两类:一类是齐梁宫体诗,对于表现女色之美,以及文士的欣赏心态,没有丝毫的掩盖。另一类则是对于女色的描写上加入了传统的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观念,东汉的张衡、蔡邕等人的诗赋多有此类书写。陶渊明《闲情赋》中也有这方面的描写,但最后仍然是检欲归正的意思,他在《闲情赋》序中交代:“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并因触类,广其辞义。”尽管如此,这篇赋仍被昭明太子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归入“白璧微瑕”。

六朝时期对于“试女”大力张扬的,是道教与佛教的文化。在宗教思想中,女色乃是妨碍修行的主要因素,道教炼形,佛教炼神,形体限于肉身而精神永驻,故而佛教对于试女的书写更富有精神因素。在晋代葛洪的《神仙传》中,记载了张道陵与弟子入蜀,于鹤鸣山隐居,依法修炼,三年丹成的故事。后来宋代李昉《太平广记》据此演绎成张道陵七试赵升的情节,其中第二试便是美女的引诱。明代小说家冯梦龙的《喻世明言》更有《张道陵七试赵升》这样的故事。三国时魏国的大书法家锺繇也有这样的传说,据《三国志 ·魏书·锺繇传》裴松之注引晋陆氏《异林》:“繇尝数月不朝会,意性异常,或问其故,云:‘常有好妇来,美丽非凡。’问者曰:‘必是鬼物,可杀之。’”锺繇后来砍伤了美女左髀,“明日使人寻迹之,至一大冢,木中有好妇人,形体如生人,着白练衫,丹绣裲裆,伤左髀,以裲裆中绵拭血”。可见,在魏晋时代,人们就认为鬼物会化作美女诱惑士人,验试出士人的心志。

不仅人鬼之间可以在“试女”故事中转化,而且人兽之间也可以互换。六朝志怪小说对此采用了荒诞的书写。比如东晋干宝《搜神记》写道:晋有一王姓士人,家在吴郡,回家经过曲阿,日暮,见土坝上“有一女子,年十七八,甚美,便呼之留宿”。第二天清晨,“士解金铃系其臂,令其暮更来,遂不至。明日,使人随至家寻求”,但没有发现女人,后来在家中的猪栏中,见一头母猪臂有金铃,乃知女子乃母猪所变。这则神话旨在说明动物与人的转变,美色与猪是相通的。这一思想显然受到庄子“厉与西施,道通为一”思想的影响。

当然,对于美色彻底解构的便是佛教思想,佛教将女色与罗刹概念相置换,在秦汉思想中,鬼被认为是死者的变身,王充《论衡》中将鬼说成是飘忽之物,王充认为鬼是人们思念死者形成的幻觉。但是这种说法到了六朝佛教文化中,鬼被重置成罗刹一类,罗刹本是印度古族的名称,至雅利安人则变成恶鬼的化身。男罗刹长着黑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而罗刹女则是充满魅力的美丽女人,喜吃人。《西游记》中的铁扇公主又名罗刹女。这样,美色便被与恶鬼相联系,中国传统的鬼文化与佛教文化相融合,形成了对于女色的重新定位。佛教这样做,目的是为了说明女色对于修行的妨碍,人们欲修炼成佛,便须对女色加以戒除。色戒后来成为一种专用名词,指对于女色的戒除,广泛用于后人的文艺书写。

▲ 《西游记》中唐僧被陷空山无底洞的金鼻白毛鼠精捉去想要成亲(图片来自1987版电视剧《西游记

在思想观念对于试女进行演绎的,便是齐梁君臣。齐梁时代,“试女”书写与当时统治者上层的腐朽与贪欲有关。那些原先由军功上位的皇族与上层人物,穷奢极欲,梁武帝的儿子萧纲公开宣扬“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在文学领域中,声色大开,宫体诗与骈体文盛行一时,承载着这些人物的审美趣味,身为佛教信徒的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痛斥这类书写风尚。曹景宗这样的武将深受梁武帝的骄纵,此人的欲望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梁书 ·曹景宗传》记载:“景宗好内,妓妾至数百,穷极锦绣。性躁动,不能沉默,出行常欲褰车帷幔,左右辄谏以位望隆重,人所具瞻,不宜然。景宗谓所亲曰:‘我昔在乡里,骑快马如龙,与年少辈数十骑,拓弓弦作霹雳声,箭如饿鸱叫。平泽中逐獐,数肋射之,渴饮其血,饥食其肉,甜如甘露浆。觉耳后风生,鼻头出火,此乐使人忘死,不知老之将至。’”这种嗜好令人咋舌。当时还有梁将鱼弘在任时对百姓实行“四尽”(四光)政策,公开宣称:“我为郡,所谓四尽:水中鱼鳖尽,山中獐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民庶尽。丈夫生世,如轻尘栖弱草,白驹之过隙。人生欢乐富贵几何时!”鱼弘恣意酣赏,侍妾百馀人,不胜金翠,服玩车马,皆穷一时之绝。南齐竟陵王萧子良写有《净住子》,试图对于上层人物的贪财好色的风气进行批评与纠正,意在说明一切都是虚幻的,《净住子》反诘:“若谓妻子眷属为乐者,则应长相歌笑,何意俄尔无常,悲号哽噎?”“故知此色本自是苦,不是外来。”此书追问,如果世人所追求的妻子眷属为快乐,那么为什么变化无常,瞬间悲号啼哭,死生无常。既然美色可悦,为什么瞬间年华易逝,衰朽即至?正如《金刚经》所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 梁武帝像

梁武帝《净业赋》中对于试女的书写堪称代表,赋中对于美女之于男性的诱惑描绘得真切生动。赋中从眼、耳、触、闻等方面对于女色加以铺叙:“身之受触,以自安怡。美目清扬,巧笑蛾眉。细腰纤手,弱骨丰肌。附身芳洁,触体如脂。狂心迷惑,倒想自欺。”赋中不仅写女性美目清扬,巧笑蛾眉,而且写出男人触摸肉体之后,产生了附身芳洁,触体如脂的色欲满足,因而狂心迷惑,倒想自欺。然而这一切在梁武帝看来,不过是一种背心离道的色诱,是一种“试女“的过程,贤者能够超越这一切,而愚者则为其所迷惑。这显然与他早年作为显贵与帝王极尽女色之享受有关,梁代君臣有许多忏悔文,其中就有为女色所诱惑的内容。梁武帝渲染女色之诱惑的害处,旨在强调这也是一种试女,即通过女色的考试来检测心性的纯净与否,《净业赋》认为去除现实生活中的意欲,应从根本上认识到业障的害处:“外清眼境,内净心尘。不与不取,不爱不嗔。如玉有润,如竹有筠。如芙蓉之在池,若芳兰之生春。淤泥不能污其体,重昏不能覆其真。”赋中指明,唯有“外清眼境,内净心尘”,摆脱贪嗔痴这一类心念的纠缠,才能获得心灵的洁净。魏晋名士嵇康曾经在《养生论》中提出:“养生有五难,名利不灭,此一难也;喜怒不除,此二难也;声色不去,此三难也;滋味不绝,此四难也;神虑转发,此五难也。”梁武帝《净业赋》通过佛教的“试女”书写,彰显了这一点。对于曹景宗、鱼弘之流,这样的劝导毫无作用。梁代君臣在文恬武嬉中走向败亡,亦是必然中事。

▲ 鸠摩罗什画像(图片来自纪录片《梦幻凉州》)

当然,即使是佛教名人,也有“试女”后经不住考验而最后娶妻生子,承鱼水之欢而无碍修成佛果的,令人啼笑皆非。梁代慧皎编的《高僧传》记载东晋十六国时期后秦高僧鸠摩罗什被后凉吕光强妻以龟兹王女,开始坚拒不从,惹怒吕光,将其与女子坚闭同室,“被逼既至,遂亏其节”。然而鸠摩罗什还是坚持道业,在长安完成译经伟业。《高僧传》称其:“为人神情朗彻,傲岸出群,应机领会,鲜有伦匹者。笃性仁厚,泛爱为心,虚己善诱,终日无倦。”唐人编的《晋书 ·艺术传》好采笔记传说,竟然记载鸠摩罗什“尝讲经于草堂寺”,后秦姚兴及朝臣、大德沙门千有馀人肃容观听,“罗什忽下高坐,谓(姚)兴曰:‘有二小儿登吾肩,欲鄣须妇人。’(姚)兴乃召宫女进之,一交而生二子焉。(姚)兴尝谓罗什曰:‘大师聪明超悟,天下莫二,何可使法种少嗣。’遂以伎女十人,逼令受之。尔后不住僧坊,别立解舍。诸僧多效之”。《晋书》的这些记载显然很虚诞,但也反映出北朝的佛教对于试女现象的解构,令人深思。

总之,六朝“试女”书写映衬出两性文化的特定画面,从中看出六朝文化的风采,多种文化因素的交融与重置,构建出这一画面,不妨一睹。在后来的《西游记》与《红楼梦》中,这种试女书写以小说的文体大肆张扬,出现了许多为人所熟悉的桥段,例如白骨精、女梁国王对于唐僧的诱惑,贾瑞为风月宝鉴所害等书写,不一一道来。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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