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池,就是埋盆于地,灌水为池。可为瓦盆,亦可为石盆。可清澈无物,亦可种莲养鱼。一方面,它只是个“盆”,包含了琐细卑微但趣味盎然的新诗料;另一方面,它毕竟是“池”,以最简朴的方式浓缩着文人的湖山情结,折射出精神深处的感悟与思考。
韩愈的确是唐宋文学史和思想史中奋起转捩的宗师,即便在盆池这样一个生僻的诗歌题材中,他也占了先机;其《盆池五首》,第一次把盆池把玩得如此精致:
老翁真个似童儿,汲水埋盆作小池。
一夜青蛙鸣到晓,恰如方口钓鱼时。
莫道盆池作不成,藕梢初种已齐生。
从今有雨君须记,来听萧萧打叶声。
瓦沼晨朝水自清,小虫无数不知名。
忽然分散无踪影,惟有鱼儿作队行。
泥盆浅小讵成池,夜半青蛙圣得知。
一听暗来将伴侣,不烦鸣唤斗雄雌。
池光天影共青青,拍岸才添水数瓶。
且待夜深明月去,试看涵泳几多星。
青蛙,莲叶,小虫,鱼儿,月光,星影,都陪伴在“真个似童儿”的“老翁”身边。历来对韩愈人格与风格的评价,有赞其刚大的,有讥其猥琐的,有慕其雄豪的,有厌其丑怪的,只是很少人发现,韩愈的天真、消闲以及由此生发的颖悟,距离白居易并不遥远。在上面五首诗里,前四首只是天真,最后一首乃是颖悟:方寸之间的水域,却可以涵泳星空。苏轼《宝山昼睡》云:“七尺顽躯走世尘,十围便腹贮天真。此中空洞浑无物,何止容君数百人。”这也许正是韩愈想说的。
“涵泳”是种优美而深刻的状态,后世的理学家很青睐它:无论是小范围的格物致知,还是终极的道德精神,都需要如切如磋的培养过程。然而,在韩愈诗中,“涵泳”的深义似乎被大材小用了:我们只看到盆池“以小容大”的镜像作用,却看不到作者“涵泳其中”的心性培养;只看到客观之“涵容”,却看不到主观之“涵泳”。我们当然不能苛责韩愈,就像不能苛求他对“道”“性”的提倡与论证达到二程的高度;急先锋式的韩愈,总爱抛出一些极有张力的理念,自己却又“只取一瓢饮”,于是狭隘的追随者们往往越走越窄,而大魄力的人物则夺其胎换其骨,创造新境界。
晚唐的盆池诗作者们,显然局限于“涵容”之义,而且越走越窄。比如:
凿破苍苔地,偷他一片天。
白云生镜里,明月落阶前。(杜牧(《盆池》)
圆内陶化功,外绝众流通。
选处离松影,穿时减药丛。
别疑天在地,长对月当空。
每使登门客,烟波入梦中。(张蠙《盆池》 )
盆沼陷花边,孤明似玉泉。
涵虚心不浅,待月底长圆。
平稳承天泽,依微泛曙烟。
何须照菱镜,即此鉴媸妍。(齐己《盆池》)
向外疑无地,其中别有天。(李尧夫《大内盆池》残句 )
在这些诗中,盆池的镜像作用被赋予涵容天地的抽象意义,于是盆池本身的形象也被带累得模糊、空洞;韩愈诗中的天真趣味消失殆尽,而其颖悟,也堕落为千篇一律的“理障”。
到了宋代,“涵容”之义固然时时闪现,比如惠崇《书方居士壁》“圭宝先知晓,盆池别见天”、郑獬《盆池》“谁将宝镜遗在地,照见浮云浸破天”,然而新的觉悟和风气已然不可阻遏:主观之“涵泳”,开始主导宋人的盆池观。
“涵泳”首先意味着入戏,陶醉,不能自拔,甚至想入非非。晚唐的作者们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盆是盆。宋代的作者们至少要先做到见盆不是盆。最常见的是把盆池想象成江湖,比如:
能供水石三秋兴,不负江湖万里心。(曾巩《盆池》)
户庭虽云窄,江海趣已深。(梅尧臣《依韵和原甫新置盆池种莲花菖蒲养小鱼数十头之什》)
虽非大薮泽,亦有小风波。
粗起江湖趣,殊无鸳鹭过。(邵雍《盆池》)
雨声转入浙江去,云影还从震泽来。(陈与义《盆池》)
黄尘投老倦匆匆,故绕盆池种水红。
落日欹眠何所忆,江湖秋梦橹声中。(王安石《壬子偶题》)
“江湖心”“江湖趣”“江湖梦”,无非是隐逸之怀,放达之意。于是,小小盆池边闪现出范蠡、吕尚之类的“江湖人物”也就不足为奇了:
谁刻仙材作钓翁,尺池终日钓微风。
令人却忆鸱夷子,散发五湖狂醉中。(秦观《盆池钓翁》)
圆沼泓澄璧彩浮,萍新殊未覆游鯈。
纤鳞不用时惊没,香饵虽投是直钩。(韩琦《中书东厅十咏·盆池》)
这首诗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通篇都在夸饰盆池之水的生命力,和陈与义的“雨声转入浙江去,云影还从震泽来”并无二致,但结尾却偏笔锋一转,讽刺起了盆池的狭小局促,表示自己要超脱、要飞腾。然而,正如汉大赋的曲终奏雅并不能抹杀铺张艳羡之意,此诗的“翻脸不认人”也不能掩盖宋人面对盆池时的想入非非;夸饰本身,正说明欧阳修从盆池中想象到了广阔的水世界,见盆不是盆了。
见盆不是盆,只是初级阶段。进一步,宋人还要从情感层面的陶醉走向理智层面的观想。比如: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这首诗历来被看做大程哲学气象的表征。然而,它绝非玄想之作,而是包含了丰富的“涵泳”、培育之功。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三“活处观理”条云:“古人观理,每于活处看。故《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夫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又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孟子曰:‘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又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明道不除窗前草,欲观其意思与自家一般。又养小鱼,欲观其自得意,皆是于活处看。故曰:‘观我生,观其生。’又曰:‘复其见天地之心。’学者能如是观理,胸襟不患不开阔,气象不患不和平。”又《宋元学案》卷一四《明道学案下》载:“张横浦曰:明道书窗前有茂草覆砌,或劝之芟,曰:‘不可!欲常见造物生意。’又置盆池畜小鱼数尾,时时观之,或问其故,曰:‘欲观万物自得意。’草之与鱼,人所共见,唯明道见草则知生意,见鱼则知自得意,此岂流俗之见可同日而语!”可见,“涵泳”最终意味着顺其自然、物我和谐的观想状态。因此我们不妨揣测:程颢清晨醒来,踱入小院,看见盆池中的万物涵泳之态,不自觉地也涵泳其中,于是大笔一挥,名作诞生。又程颐《养鱼记》记其盆池养鱼之事,论曰:“圣人之仁,养物而不伤也如是。物获如是,则吾人之乐其生、遂其性,宜何如哉?”可见小程也同样“涵泳”于盆池之中。
综上所述,唐代盆池诗更强调客观之“涵容”,而宋代盆池诗更强调主观之“涵泳”,并由情感而入理智,最终接通理学。盆池诗的这个发展历程,就好比一套“格物致知”的程序,也好比理学自身由懵懂而清晰、由清浅而深刻的崛起史。
最后,可以提一个小小的巧合。与韩愈几乎同时代的姚合,也有一首《咏盆池》:
浮萍重叠水团圆,客绕千遭屐齿痕。
莫惊池里寻常满,一井清泉是上源。
这首诗有点与众不同,没说“涵容”,转说“泉源”之义。敏感的读者或许会发现,韩愈《盆池五首》其五“池光天影共青青,拍岸才添水数瓶。且待夜深明月去,试看涵泳几多星”的前两句,接上姚合诗的后两句,几乎便凑成了朱熹名作《观书有感》: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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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审:张继海 二审:赵晨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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