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知识丨周思成:道士、酋长与金朝皇帝的鸩酒——从蒙古传说和全真教史看民族文化的交融

文化   文化   2024-06-21 08:45   北京  
一 玉阳子饮鸩的传说

金、元之际在中国北方地区兴起的全真道教,标榜道德性命之学,贬抑丹药奇技、符箓小数,试图以此划清与旧道教的界限;其实,他们也常常宣扬出神入梦、度人逐鬼、招雨摇峰、起死嘘枯这类神异,博取统治者的青睐和下层民众的信奉(参杨讷《早期全真道与方技的关系及其他》,《中华文史论丛》 2010年第4期)。在教祖王重阳和“七真”的碑传中,玉阳子王处一的神异之迹最多,正如清人陈铭珪所言:“重阳及诸真俱传幻化之迹,而姚牧庵(元人姚燧)所撰玉阳碑尤多。”(《长春道教源流》卷一)王处一拜入重阳门下较晚,最初颇受排挤,长年独立在山东活动,或不得不更多诉诸方技来传教度人。王处一在世时已有“铁脚仙”的名号,还有专门宣扬他神异的《显异录》,可惜已经失传。

王处一最著名的神异是饮鸩不死。《金莲正宗记》记载,大定二十八年(1188),金世宗召王处一赴阙问道,心怀嫉妒的僧侣控告他冒充“真仙”,招摇撞骗,而“鸩酒可以验之”。于是,御前摆下毒酒三杯,道人“饮讫,殊不烦躁,终莫能害”,皇帝惊起致歉。姚燧写的《王宗师道行碑》还叙述了更离奇的情节:

或以为善幻诬民,因召饮可鸩。真人出门,戒其徒先凿池灌水,挠而浊之。往则持杯尽饮,曰:“吾贫人也,无尝从人丐取,今幸见招,愿丐馀杯,以尽君欢。 ”与之,又尽饮。归,解衣浴池中。有顷,池水沸涸,以故不死,犹须发髡鬝,不缨不能受冠。(《甘水仙源录》卷二,《金莲正宗仙源像传》略同)

据此,置酒下毒者或另有其人,并非当朝皇帝。王处一预先准备好了一种奇异的偏方,解了毒,但造成了他容貌的极大改变,须发尽落。不过,姚燧紧接着以“或曰”引出了传说的另一版本:“或谓异人,或谗善幻。世宗试而鸩之,见不可杀,悔怒而逐谗者。”看来,不论是否出自后来附会,王处一中毒,金朝君主终究脱不开干系(参赵卫东《金元全真道教史论》,齐鲁书社,2010,137页)。金庸先生写《射雕英雄传》,讲到王处一在赵王府上中了密宗高手灵智上人的毒,就移用了这一传说,只是把浊水坑换成了装满清水的大缸。

二 合不勒汗受赐毒酒

除了全真一脉的传说,几乎同时代的波斯文蒙古史书也提供了一则有趣的故事。《史集》(Jāmi’al-Tawārīkh)中的《成吉思汗列祖记》,搜罗成吉思汗曾祖合不勒(Qabul)汗的各种轶事,首先就讲他得到金朝皇帝(Altan khan)召见,获赐佳肴美酒。故事开头强调,女真人生性狡猾,不讲信义,以“下药”(波斯文:dārū dādan)害人闻名。合不勒汗就怀疑,金朝皇帝在酒食中给他下了毒(波斯文:zahr dar āsh bi vī dahand),于是:

他借着出外松快的名义,不时出去来回走动。由于天气炎热,他浸身水中(dar āb mī raft),仿佛是要解暑。他能够在水底潜伏,直至食尽一羊之久。于是,他按习惯在水中立定,将(酒食)全部吐出(istifrāgh tamām mī kard),然后回到金朝皇帝面前,依旧吃了许多酒食。乞台人惊曰:“至高之神竟造就如斯有福、强大之人!多食而不饱,强饮而不醉,亦不呕吐。”(拉施特《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册,商务印书馆,1983,42页。参《史集》1953年德黑兰版251—252页作了改译)

王处一、合不勒汗的传说,细节虽有出入,却有着相似的基础情节要素。事情皆因金朝皇帝召见而起。合不勒汗统领蒙古部众,约在金太宗、熙宗之际,比金世宗召见王处一(1187、1188)早半个多世纪。不过,蒙古先世史和全真道史一样,都夹杂了不少后来编造的传说、伪史,时间上记载的出入其实可以忽略。故事中,主人公都遭遇了(或以为遭遇了)金朝君主的鸩毒。王处一靠施展某种奇特的法术,祛毒保命;合不勒汗则借助水的掩护将怀疑有毒的酒食呕出,倒很有些草原传说的朴质。当然,这些情节要素还不能说明二者存在彼此影响的关系,只是在传说中二人皆在水中解毒,或值得深究一番。
三 道家的解毒法与蒙古人的水禁忌

玉阳子的神异,契合道教传统。道家的“至人 ”便是“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庄子·齐物论》),“胜物而不伤”(《庄子·应帝王》)。历代道传中不乏“聚合毒药,服之自若”(《唐叶真人传》)、“毒药不能加,虎狼无所损”(《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五二)的“真仙”。此外,收入《道藏》的《孙真人备急千金要方》抄录了许多解毒的偏方,如卷二四的《治食百物中毒方》竟要求“掘厕旁地,深一尺,以水满坑中,……饮四五升即愈”,《治菌毒方》提示“掘地作坑,以水沃中,搅之令浊,澄清饮之,名‘地浆’”。我们还记得,《王宗师道行碑》描述王处一的解毒法,正是先命弟子“凿池灌水”并“挠而浊之”。这样看来,道教传说虽然编造情节,多少依据了传统方技中“地浆”这一类“以毒攻毒”的思路。

相比之下,逐水草而居的草原游牧民族常见有一种和水有关的清洁禁忌。法国内亚史家鲁保罗(Jean-Paul Roux)说:“在多数中亚族群中,在乌古斯人和蒙古人中,在如今的西伯利亚、阿尔泰诸族以及部分信仰异教的土耳其家族中,皆禁止以排泄物玷污水(法文:souiller l’eau par ses déjections),尤其禁止在水中沐浴、浣衣和洗刷杯盘。”(《突厥与蒙古的宗教》, 1984巴黎版137—138页)古代蒙古人深信,玷污水源要遭受天罚(雷劈)。在草原游牧的节奏中,春、夏两季是牧民出冬场、就溪泉的时节。志费尼、拉施特都提到,当时“蒙古之扎撒与约速(法律与习俗)规定,春夏间,人不得白天坐于水中,不得于溪中洗手,不得以金银器皿舀水,不得于平原晾晒洗涤之衣物。彼等认为此等行为皆可以致雷电”。成吉思汗诸子中,以察合台最严守扎撒。某日,他陪窝阔台汗打猎归来,看到一个西域人公然坐在水中洗浴,欲杀之而后快。窝阔台于心不忍,教此人辩解说,自己一贫如洗,仅剩的一枚钱掉水里了,正在捞取,又派人往水里悄悄扔了一枚钱,才让他逃过一劫(参周良霄译注《成吉思汗的继承者》,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66页)。丘处机在草原上听说蒙古人“夏不浴于河,不浣衣”(《长春真人西游记》卷下)。南宋使节赵珙也说蒙古人“其俗多不洗手”“其衣至损不解浣濯”(《蒙鞑备录》)。这类民俗记载在蒙元时期东西方旅行家的纪闻中还有不少。从古至今的蒙古习俗中,水之纯洁性具有神圣禁忌,而具有涤除功能的是火。由此看来,古代蒙古人只怕不易想象什么长时间泡在水里的“习惯”,遑论“食尽一羊之久 ”;合不勒汗为解毒而将污物呕吐在水底,也多半不是蒙古民族的原生传说,而是受到了某些外来影响。或许,其中一些素材,也有源自玉阳子与金世宗的传说的可能。

▲ 《长春真人西游记》片段
四 长春真人西行与成吉思汗的“约孙”

其实,早期全真道事迹改头换面进入蒙古史书,更确凿的例证也是有的。1880年,圣彼得堡大学的蒙古学家戈勒斯东斯基(Голстунский)出版了他的博士论文《1640年蒙古 —卫拉特法典》。戈氏提到,自己在蒙古史料中发现一则显示汉地法律对蒙古法律之影响的传说:

成吉思汗驱逐了汉地的金朝皇帝(Altan khan),并使汉人、吐蕃人和蒙古人皆臣服于己。此后,这位大国君主认为汉人的律令严谨精妙,于是自汉地召请了一位博学的大师及其十八位聪慧的弟子,命令他们为溥天之下臣民的福祉康宁而编修法律(约孙),特别是为了巩固他的统治而制定一部法典(Khuli-Yessonu-bichik)。这些法律制定出来并经过成吉思汗的审定,他发现很符合自己的心意,赐修纂者以官爵,大为嘉奖。

俄国学者梁赞诺夫斯基(Riasanovsky)在名著《蒙古法的基本原理》中转引了这一传说(1965年海牙版26页),笔者所引的是梁书。戈勒斯东斯基的原始史料是一部题为Cindamani-yin-erike的蒙古史籍,或可译为《如意念珠》。十三世纪以降,蒙古的历史编纂深受藏传佛教影响,反映在书名中,便是多采用此类佛教词语,如著名的《内齐托音一世传》又名《详述圣内齐托音达赖满珠习礼传说之如意念珠》。戈勒斯东斯基使用的《如意念珠》,时代较晚,据说是十七至十八世纪的史书。这段关于汉地大师的记载,或许源自草原蒙古人世世相承的传闻或史诗。遗憾的是目前还无法找到这种《如意念珠》的原文抄本。

来自汉地的大师及其十八弟子,究竟是什么人呢?这个传说似乎只能有一个原型,那就是金宣宗兴定四年(1220)长春真人丘处机携随侍弟子赵志坚等十八人,应成吉思汗召请北上觐见的事迹。这群弟子后来为全真道在北方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掌教、提点辈出,已是道教史的常谈(参侯照民《随侍丘处机西行十八士考》,《中国道教》2011年第 4期)。不过,早在元初,这一史事就已定型化并予以特别宣传。徒单公履为十八弟子之一的潘德冲撰写神道碑,开篇就说:“惟丘公起东海之滨,玄教真风,弥漫洋溢。其高弟一十八人,世称‘十八大士’者,师其一也。”(《甘水仙源录》卷五《冲和真人潘公神道之碑》)就连元武宗颁赐全真道的褒封制词,也要这样写上一笔:“逮芝纶之叠降(指成吉思汗召请),蹑云舄以来从。率英贤凡十八人,言宗社非一二事。”(《金莲正宗仙源像传》)在早期全真道史的书写中,长春宗师携“十八大士”或“十八大师”西行传道的事迹,大概一度同“金莲七朵”“五祖七真”等说法一样流行。

还有一点十分有趣:全真道士夸耀说,丘处机在大雪山为成吉思汗讲道,蒙古大汗大加赞许,“敕左右纪以回纥字”,就是用回鹘体蒙古文写成书面记录。接着,成吉思汗不仅听从丘处机的请求,“遍谕国人 ”,还召集太子、诸王训话:“天俾神仙为朕言此,汝辈各铭诸心。”(《长春真人西游记》卷下)《如意念珠》正是强调,汉人大师及其弟子是应成吉思汗召请,为其臣民制订法律、编纂成文法典而来,事成之后大受嘉奖。这种奇特的说法,兴许是传说流传过程中,丘处机雪山论道和成吉思汗的“必里克”(圣训)或“扎撒”被有意无意混淆的结果,甚至可能是漠北全真道士的刻意宣传,后来在元朝制词中被说成“言宗社非一二事”。

五 草原—汉地的宗教文化交往

其实,金、元之际蒙古高原的各族群,对全真道并不陌生。长春师徒北上,途经阿不罕山,也就是今天蒙古国科布多省东南的宗海尔汗山,遇到汉人数千家。丘处机“留门弟子宋道安辈九人,选地为观”,建立了蒙古地区的第一座全真道观“栖霞观”(《长春真人西游记》卷上)。留守九弟子包括后来的掌教李志常,他们还在漠北创立了长春会和玉华会,扩大影响(《甘水仙源录》卷三《真常真人道行碑》)。蒙古帝国的首都哈剌和林也建有为皇室服务的全真道观,从李志常开始,历任全真掌教每年都要“北觐天庭”。王志坦曾居和林六年,返回燕京后又屡次前往蒙古传教,“燕去和林,里千六百有奇,……驰驱寒暑,略无艰苦状,盖以辅翼玄教为己任,虽九死不悔也”(《甘水仙源录》卷七《淳和真人道行之碑》)。全真道在漠北的传播,史料阙如,治宗教史者往往略过不讲。不过,一些全真道的传说片断,似乎以各种各样的面貌在草原上流传,这与全真道士的传教活动及影响大概是很有关系的。

▲ 全真道第一丛林——白云观之邱祖殿

在元宪宗八年(1258)的佛道大辩论中,全真道的神异,遭遇了或许是自金朝皇帝赐鸩酒以来最严峻的一次“官方”挑战。道教在这场辩论中一败涂地。据说,末了,负责主持的蒙古藩王,也是后来的元世祖忽必烈,以一句“你每常说,道士之中多有通达禁咒方法,或入火不烧,或白日上升,或摄人返魂,或驱妖断鬼……今日尽显出来”的质问,令掌教张志敬哑口无言(《至元辨伪录》卷四)。据说,自佛道辩论后,全真道上层就逐渐不再高调宣扬神通幻化,转而塑造自身“不尚符箓烧炼”“洗百家之流弊”的历史形象。让人意想不到的或许是,早期全真道的某些传说竟渗入了游牧民族的想象世界。这也许从一个侧面说明,当时蒙古高原上各族文化的激荡交融,特别是中原文化对草原文化的回馈,远比已知的深刻复杂。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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