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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姜博瀚
新年我们在大街上跳霹雳舞
姜博瀚
新年我们在大街上跳霹雳舞
才刚进入冬月,外祖父就拿出纸墨笔砚
我坐在土炕上,他在炕前弯着腰,他
一笔下去的功夫,我得紧紧地拽住
把红纸两角摁平整。窗外的雪花飞扬
屋内的火盆上,咕嘟着墨汁和冰糖的
香甜。外祖父写对子的私人秘方——
墨加糖,又黑又亮的大字在腊月的年集上
高高舞动。那些十里八里的老乡,寒风中
品字交谈:好,好,春回大地,春满人间!
大街门,大房门,里间,外间,灶房
东厢,西厢,再加猪圈,鸡窝,另送
五个“有”帖是我一笔,两笔完成。
直到天,晌歪了,还有人蹲在地上相面般
看对子。孙鹏雲,外祖父的大名,他
火爆的脾气,当他写对子,他能静静地沉住气
他严肃,他很少笑,他看我坐着一动不动面对他
写字,他热切的目光,他把一支小狼毫递给我
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用约束,他摁住纸头我写
——瑞雪兆丰年,春水满池塘!
我们俩步行在雪地里去赶年集
棉鞋都湿透了,他卖对子钱买一双“霹雳舞”鞋
我穿着一面红一面黑,像极了他的对子,新年大街上
孩童就会说,这是你姥爷的对子,这也是你姥爷的对子
那是你姥爷的对子,那也是你姥爷的对子
我们是被新年所爱的孩子
我们在大街上跳霹雳舞
现在,我依靠过去——
他写的那些字,那个巨大的集市
我希望我能够继续寻找通向那个集市的道路①
他温柔无限
我心花怒放。
注:①出自《博尔赫斯谈话录》
父亲的心事
父亲说,你在北京读书工作想彻底的留下来
就得在北京买房。我给你看了看,从三环到
五环,海淀是文化区,大学生多,文化氛围
浓厚。清河那边的房子,回龙观,西三旗的
价格都在一万左右,再贵了咱不是负担不起
而是,压力太大。先稳定下来,有能力再换
母亲说,父亲每天睡觉前都会看一遍北京地图
他把北京城背了个遍,他谈起北京来头头是道
退休的父亲,学会上网,他比我住了十年还要
熟悉那些,北京的街区。东部,工厂的煤烟
你可以去通州,北京电影学院新校区搬到宋庄
建设中的六号线地铁直接到八里桥,终点潞城
通惠河大运河。父亲成天价脑海丈量,这座城市
的距离。恐怕错过,地铁始发站,几点到几点
换乘线路,哪条最便捷。下雨阴天,孤单路灯
人在山东的细心与挂念,他跟我报一报天气预报
水,饮食习惯,我们的思想和心绪,他挺身而立
父亲的心事,丝丝蒸腾,比我湿漉漉的心还要漂泊。
出生地
一院子的青草。枯枝,冬日暖阳,寂静
老屋。随着祖父祖母离世后,苍老不少
我很少回老家。曾经我把秘密藏在石墙
洞穴,甚至捡到一分硬币也放进去保管
堵上一块青砖。有些时候,祖母的钥匙
也在,以防万一,孩子们口渴了饥饿了
我们的童年,石墙的见证,也突然会
飞出来一只麻雀,于是我们到处搜寻
石墙的缝隙,癞蛤蟆呼嗒呼嗒喘着气
每一道石墙,大大小小盛着神秘的家庭琐事
老屋,气定神闲。参天大树,高出整座村庄
的视线。幽暗中,它依然有使不完的力气
祖父没用完的钱,掖在石墙里:你们谁需要
就去抠出来使。五六个铁罐包裹着,崭新的
票子,全是他平时积攒下来,没舍得花销
祖母说,这个破宅子,你东掖西藏的,谁
也都不会回来住,窝囊人——老屋,我的出生地
还有什么不被人知的诉说,夜幕里轻轻低语
我全部的记忆,铅笔的划痕,丢失了的一把
削笔刀,它原封不动的就在窗台上。磁铁石
吸着祖母刺绣的缝衣针,闪耀,到处都是我
能看到的人。原以为丢失了的东西,充满悲喜
这不都在那里,这不都在那里,这不都在那里
重新打开心扉,迎接,一一装下:
悲伤的,高兴的,严寒的,温暖的,过去的
现在的,它们无可挑剔,直到我变得成熟。
稻草人把爱归还给每一个走出去的人
谷子收回去了,蜀黍收回去了,所有收割
庄稼的土地,稻草人雕塑般屹立,驱赶着
山雀跳跃,在他的胸膛里造巢,躲避苦难
独守,旷野的落寞。闭上眼睛,天已擦黑
一场野雪的完美降落,他又从沉睡中苏醒
嘴中的烟斗燃烧,吸一口像是完成火的使命
一年到头,没有白熬的时光。稻草人在皑皑
白雪里塑型,挺拔脊梁,南岭的稻草人
头戴惠特曼老人的草帽,扬鞭或者是手握镰刀
也更能顶住凛冽的寒风,肃穆和庄严,风雪中
稻草人,凝视远方——翘首期盼,繁星映照
大地与天空。夜与昼。汹涌澎湃的胶州湾。
归乡的游子恰好从面前路过,稻草人谦卑有礼
青年人,自从你曾祖父,祖父的时候,就有路
血脉的遗传,你又踩在这条道上,连音色音调
都一致,这是你所拥有的大地,回家喝口水吧
满腹诗书的青年,你沉重的背包——旅程之书
顺便去看看木她娘,她火坑的墼块,流通透畅
青年的惭愧,因追逐一只雪狐,如同走火的枪子
一点闪失,还是孩童那阵子以鹅卵石投掷稻草人
他年迈的臂膀,声音铿锵,他还是用最朴实最
远古的村庄语言。几百年,一丝一毫不曾改变
他的前世今生,始终未刮的胡须,还隐藏多少
不被子孙后代所知的秘密:他生命有两种颜色:
绿色的生命力,黄色的硕果累累。当庄稼收割归仓
不再倾耳细听;当月光曲漫山遍野,尽管放开肚量
像对夜的女人一番倾诉衷肠;雷鸣伴奏,宽阔水镜
哪怕一道闪电劈开浑身的盔甲,手中的利剑,也要
高高举起。他屹立南岭之上,他像一位背靠村庄的
古代骑士。就是如此,不管播种,收割,从不苛刻
那看得见的灵魂必看见,向上,向下,向前,向后
向左,向右,恪守这方天气,万物生灵——鸡上宿
人和戴罩眼的毛驴,磨坊里灯盏闪烁。碾滚,粉碎
五谷杂粮,沙沙响的芳香。稻草人和他古老的村庄
把爱归还给每一个走出去的人。
粮油关系
我的户口我随身携带。
到武汉读书粮油关系提到了武汉
到太原工作,粮油关系又到了太原
北京读大学,南京去教书
粮油关系也随之取消了
我走到哪里户口就跟到哪里
现在,我把户口迁回山东
老家,有我的爹娘,兄弟姊妹
金色的庄稼,脚踩的泥土;洋河畔
埋着我的祖先,老房子古老的记忆
一棵家槐树,老树新枝,不变的乡音
提起我的祖上,谁都认得我的脸
无根的人,漂泊的灵魂:我不羡慕城市的
户籍,道路拥挤。手持“绿卡”,一口蹩脚的普通话
走到哪里,永远摆脱不掉——的——出生地
石刀般雕刻,第一声啼哭,狠狠地烙在你的肉身
融入血脉——带好你的记号,外省人
眼花缭乱的世界——再大——终归
总要回到最初的故乡。
七七毛
洋河。草沟。阡子底下的七七毛
锯齿般刺向天空,一簇簇的
粉红色的花蕊,窜出的苔炸开
父亲手扶犁铧,耕地翻土——
中间,母亲肩扛着拉杆,像舵手
左边,我,一根绳子,加力;
右边,我哥,一根绳子,加力;
巨大的力气。少年跑起来,铁犁
划破,母亲赤脚的脚跟部,皮肉外翻
父亲建议去诊所,忍痛的母亲,坐在
阡子边,摞一把七七毛,手掌里揉碎
——绿色的汁液,大自然的药,那么绿
清洗伤口,消毒杀菌,叶片再次敷上
摁一摁,血便止住。炎热七月,炙烤
兄弟俩闯下祸,内心愧疚,母亲擦擦汗
带我们到河边洗洗脸。没什么不依,如今
女友把七七毛叫刺儿菜。她放上蒜蓉
油炒。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①。
绿的汁液,绿的叶片——锯齿般的
刺。你是庄上的赤脚医生,照料
这片阵挛的土地②,我总是爱着他们:
母亲在地里流淌汗水,我在城里胸怀墨汁
姜博瀚,七七毛。在外,好生着闯荡呢!
一想起炸开的花朵,就足以使你信心不断
仿佛,那才是真正的自己全然放在心底。
注:①出自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吉普赛故事诗》。
②出自萨缪尔•贝克特《诗集》。
姜博瀚,山东胶州人,现居北京。有作品散见于《诗刊》《草堂》《诗林》《北漂诗篇》《中国诗歌地图•2023年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