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塔:从“野兽”开始——读穆旦的诗有感

百科   2025-01-18 09:09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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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野兽”开始

——读穆旦的诗有感 

北塔

 

 

首先必须声明,我之所以要谈穆旦诗歌中的“野兽”意象,不是因为这个意象在他诗中不厌其烦地反复出现——一共只在《野兽》《在旷野上》《诗八首》《春底降临》和《童年》中出现数次。但是,与这个意象相关的“意”和“象”在他的诗中大量存在,这是由穆旦的创作方法决定的。作为才华卓绝的现代诗人,他不会让某个意象在自己的诗中反反复复、唠唠叨叨地多次出现,他擅长用指代、象征和暗示的法门,来写某个意象。“野兽”在穆旦的思维和诗歌中是一个带有原型色彩的意象,是出发点,也是生长点。

 

这个意象之所以受到关注,首先是因为穆旦的第一首真正个人独创意义上发轫之作,就题为《野兽》。他自己编选的第一部诗集《探险队》(1945年)是以此诗打头的,杜运燮编选的《穆旦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和周良沛编选的《穆旦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也都以它开卷。以至于袁可嘉和蓝棣之两位先生都误认为,《野兽》是穆旦最早的作品。敏锐如唐湜也始终抓住这个意象。在穆旦逝世20周年之际,他写下了《穆旦赞(十四行四章)》,其中最后一章的开头说:

 

呵,穆旦,你可从早年

那歌唱小野兽的爱情年代,

就感到黑夜里野性的呼喊,

那一团猛烈的火焰的大海。

 

 

穆旦诗歌中的“野兽”充分体现了他从小就形成的反叛意志,是“本我”的隐喻。弗洛伊德将人格划分为三个部分:"本我"(id)、"自我"(ego)、"超我"(super-ego)。"本我"即“原我”,它由被称为"力比多"(libido)的原始生命本能所构成,是精神结构中最古老的部分,它是生命的核心,是人格中最原始、最生物性的部分。它无条件地按照"快乐原则" 行动,没有道德是非和时空限制,无所顾忌地寻求本能需要的最大限度的满足。穆旦作为西南联大西洋文学系的学生,应该在那时就知道精神分析学,不过,可能只是知道而已,在他的所有作品中,没有提到“本我”这个概念。他用的“真正的自我”,如“只有在我深心的旷野中/才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 (《听说我老了》)。这样的自我只存在于旷野中,因此,我们说,它具有野兽的特征。弗洛伊德又说,“超我”是来自外在道德环境的影响而产生的意识状态,它遵循理想原则,自以为是圣人,不仅自己摆脱了野兽的特征,还要控制野兽,或者说别的野性未驯的凡人。因此,“本我”与“超我”经常打架,后者要管前者,而前者总是不服管。最后的结果是双方相互敌视。穆旦《三十诞辰有感》一诗曰:“而在每一刻的崩溃上,看见一个敌视的我”。这个“我”的含义比较复杂。如果是指“本我”,那么它敌视的是“超我”;如果是指“超我”,那么它敌视的是“本我”。使这一指谓问题更加复杂化的是:按照穆旦的语言习惯,被动词前往往省略“被”字,所以,“敌视”也可以理解成“被敌视”,“本我”与“超我”相互敌视,也即相互被敌视。

 

孙玉石在解释《诗八首》时说,“你的年龄里的小小的野兽,/ 它和青草一样的呼吸”,中的“‘小小的野兽’,是暗示‘你’的爱中萌生的狂热之情,或者说是潜意识中产生的一种爱的冲动”。笔者以为,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理解为“力比多”。关于“青草”的喻意,我们可以借用郑敏的话来解释,即,那是“一股隐藏着的向上突进的生命力。”青草要向上突进,必然会碰到许多阻力和障碍,因此,它也必然要反抗。所以郑敏说:“20岁的肉体要突破禁闭,只有反抗土地花朵才能开在地上。”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自我” 一方面像个方向盘,控制着“本我”的欲望,另一方面,它会参照现实原则,协调“本我”与“超我”之间的紧张关系,根据实际情况来最大限度地满足本我的需要。不过,穆旦的自我似乎没能在两者之间达成平衡,不是超我太厉害,而是本我太强大。因此,那头“小小的野兽”不仅在20岁的肉体里,而且在他一生的年龄里始终存在。怪不得有读者感觉到,穆旦“就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被困的绝望与突围的渴望粗暴地折磨着这个焦灼的灵魂。”

 

 

穆旦学生时代的名篇《野兽》这首诗写于1937年11月,中国人民已经开始伟大的艰苦的“抗战”。在一般的语境里,野兽是伤害别人的主体,如在很多时候,我们骂日本侵略军是野兽,因为他们残暴地加害中国人民。但在这首诗里,野兽成了受害者。“是谁,谁噬咬它受了创伤?”如果说这野兽是中国或中国人民的象征,那么,“谁”指的就是野蛮的侵略者。穆旦没有说作为加害一方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是野兽,反而说被害一方的中国人民是野兽。这一点在今天的中国人看来,肯定很难理解,而且很难接受。因为在普通情况下,我们喜欢说,中国是文明古国,中国人民是善类,中国人民的伦理原则是“以和为贵”。事实上,穆旦在野兽身上看到的,或者说肯定了当时中国人因为缺乏而正急需的品质,因此,他正面肯定了野兽这个形象。纵使倒在了“紫色的血泊中”,它也依然会抖身,站立,跃起。这就是野兽的意志和力量。只有凭借这样的意志和力量,中国人民才能打败日本侵略军。正如闻一多《西南采风录·序》中说的:“你说这是原始,是野蛮。对了,如今我们需要的正是它,我们文明得太久了,如今人家逼得我们没有路走,我们该拿出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张纸牌来,让我们那在人性的角落里伏蛰了数千年的兽性跳出来反噬他一口……如今是千载一时的机会,给我们试验自己血中是否还有那只狰狞的动物。如果没有,只好自认是个精神上的‘天阉’的民族。”这段话正好可以用来阐释刚才所引的穆旦那句关于狼的诗。是啊,人身上,尤其中国人身上的人性太多了,甚至狗性太多了。尼采早就嘲讽过“人性的,太人性的”人类,他嘲讽的主要是欧洲人,鲁迅引尼采为同道,用这话嘲笑过中国人。穆旦也看到,文明有时就意味着文弱,中国人太文明了,以至于太脆弱,以人或狗的姿态去对付狼,是不可能赢的。中国人要想重新变得强壮起来,必须从狗回到狼,像狼一样地去搏斗,才能取得对狼的胜利。总之,要凭“野兽”来拯救人类,或者说,人类起用自身的野性来拯救自身:“知道了‘人’不够,我们再学习/蹂躏它的方法,排成机械的阵式,/智力体力蠕动着像一群野兽。”(《出发》)

 

 

与自然相对的是人类,尤其是人类的文明。自从波德莱尔开始,现代作家对人类文明进行了不尽的反思和批判。作为思想超前的诗人,穆旦很自然地就加入这一知识分子的谱系。自然是整个儿一体的,而文明出现了分化和敌对。自然是粗糙而豁达的,而文明意味着“精密的计算”《暴力》。所以穆旦说,“离开文明”就是“离开了众多的敌人” (《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有敌人时,我们就要战斗,但是,没有敌人,不需要战斗,岂不是更好?如果要计算,那当然是越精密越好,但是,如果压根就不需要计算,那该多轻松。因此,穆旦对文明的态度是否定的,他以戏谑的口吻说:“这一片地区就是文明的社会/ 所开辟的。呵,这一片繁华/ 虽然给年青的血液充满野心,/ 在它的栋梁间却吹着疲倦的冷风!”(《饥饿的中国》)

 

穆旦诗里关于野兽的描写,充满了自然的色彩和气度。

 

无数荒诞的野兽游行云雾里,

(那时候云雾盘旋在地上,)

矫健而自由,嬉戏地泳进了

从地心里不断涌出来的

火热的熔岩,蕴藏着多少野力,

 

这野兽是多么可爱、飘逸,“嬉戏地泳进”完全是儿童的行为特征。但是,“而今那野兽/ 绝迹了,火山口经时日折磨/ 也冷涸了,空留下暗黄的一页。”野兽绝迹意味着人类童年的消泯,文明的全面胜利,人类开始被自己所创造的文明所累、所害。


 

本文(节)选自《照亮自身的深渊-北塔诗学文选》,

作家出版社,2015年。

相关注释请见原著。


作者简介:北塔,诗人、学者、翻译家,北京语言大学教授、中国外国文学研究会莎士比亚研究分会秘书长、中国现代文学馆原研究员。曾受邀赴美国等40余国参加各类文学、学术活动,曾率中国诗歌代表团访问瑞典等30余国。有作品被译成罗马尼亚文等近20种外文,在国内外多次获创作奖和翻译奖。已出版诗集《滚石有苔》《巨蟒紧抱街衢》等各类著译约30种。有“石头诗人”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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