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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活得像一朵云》,罗鹿鸣 著,中国好诗第七季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23年出版
《我想活得像一朵云》诗选
罗鹿鸣
我想活得像一朵云
我想活得像一朵云
这朵云,最好活在高原的蓝天
孤单,自由,而不失高洁
即使有一点放荡不羁
也是在天空的宽恕以内
没有强大的云海,作为组织
更不要厚重的云层,当作后台
向往一种简单的幸福
使姿态也变得简简单单
不管群山是否仰望
不管江河如何评判
不管方向是否分为西北东南
那怕就要消散于无形
也保持一种对天空的忠贞
仰望星空,在古格王朝遗址
夜空有多深,眼睛里
清澈的井水就有多澄明
荡漾的星空,蒙太奇一样呈现
瓢泼而下的星光,沐浴
古格王朝遗址,黝黑的胴体
长长的星云,恰是
一面降向胜利者的白旗
灰飞烟灭,不仅仅是
悲剧性的金戈铁马、舔血的刀光剑影
还有背叛、出卖和卑躬屈膝
还有铁与石的意志、海誓山盟的爱情
曾经汹涌澎湃的星河
今夜,已波平浪静
为何独留一匹雄奇的古堡
奔腾于星月的清辉之下
孤独的土林风,像
一群亡国者最后的叹息
骨骼铮铮,历史的腐肉
尽喂了时间的兀鹰
何为成功?何为辉煌?
面对我的设问,满天的
星星,竟无一答题
万籁俱寂之际,快门
十分刻意地咔嚓一声
凄美的星轨,带着
连绵的忧伤,蜂涌而入
相机,宅厚仁心
星夜,一阵颤栗
一个长长的瞬间,等于
一个短短的千年
仰望星空,在纳木措
在神山圣湖的中间
站着我,在雪与水的
上方,站着神
此夜,我与星星
互相凝望,辨认对方的
胎记与手印
住在上天的神灵
它们,一直俯视着
大地与众生
念青唐古拉,冰肌玉骨的
主峰,闪射着冰雪聪明
那一缕白云,在
阳光里曾经来过
它的前世,来自
高迥,我曾与它们
在天庭对饮
我诀别内地才恍然大悟
原来星光是如此醍醐灌顶
瞬间即逝的星光
还不如一丛麦芒来的实在
但它,却在高远的地方
刺醒心灵,予以
拯救
一脉雪山,是前世的宁静
一湖圣水,是今世的动荡不安
一群星光,是来世的幸福
全部汇入我的瞳仁
此时此地,我的内心
充满澎湃的光明
亦如启明星
燃烧的
静
仰望星空,在珠峰
积五十一年的勇气与力量
我栽下自己,栽在
星光诡秘而冷清的土壤里
栽在,远离尘世的珠穆朗玛
栽成有血有肉的风景
目光的枝叶
伸向浩瀚的邈空
怀疑的注视霰弹般降落
谣言的大鸟飞来飞去
珠峰的神灵,以冰风
摇撼我的麻木
天高、地迥,生出孤寂
生出我的一阵——冷颤
在珠峰大本营,用被子裹紧自己
从头到脚伪装成一个信仰者
不是为了抵挡零下十度的箭镞
是怕内心被星星窥见、掏空
珠峰的子夜万籁俱寂
人与畜,都在梦里泅渡
而我的双瞳,却突然
迷茫而晶莹
仙女座的万花筒里
怎么也找不到
前世与来生
那一条源自珠峰之巅的银河
如一条巨型哈达曳过空中
星罗棋布的谜团
无波也在汹涌
闪烁其辞的星星
到底想掩饰什么真相
不就是高处不胜寒吗
不就是星繁月暗的孤独吗
不就是高过珠峰的天空
仍然是或明或暗、或灰或白的
一张善变的脸吗
星星点点,点点星星
我数了半夜也没数清
用一辈子去数,如何
假若真有轮回
下辈子,我还来这里
在珠峰之麓数星星
那怕解不开不计其数的谜底
那怕是转世为珠峰的一只度鸦
擦亮一道黑色闪电
或珠峰脚下的一头牦牛
飘逸一片黑色的祥云
星光缤纷的矢镝
对我乱箭穿心
周围的岩屑地貌
都在隐隐作疼
满山遍野的碎石
镶满天顶的繁星
此刻,我是
顶天立地的唯一
土伯特人
高原如盾牌抵挡太阳之箭抵挡雪风之九节鞭
岁月之利戟还是把它砍伤了沟沟壑壑可供考证
这自然之杀戮却催生了一群高原之子
他们同牛毛帐房一道菌开在漠野
他们是土伯特人是高原青铜之群雕
他们用糌粑用手抓用奶茶雕塑骨架
站立如大山躺倒如巨原奔驰如羽翼之马
他们将哈达从历史之死线团里拽出来
拽出来成白洁之河流过生与死
涨起诞、婚、节日之方舟
他们用锦袍用狐皮暖帽用牛皮靴子
给生活刻划线条给牧歌插上翅膀给人生打上戳印
从莽原索取野性冶炼成粗犷锻压成豪放
却将绵羊牦牛驯化成温顺之楷模给女人效尤
却不把奔马之四蹄驯化成没有脾气的木头
否则就没有女人用丛生之发辫去缠他们的肩膀
女人们古今都是天地牙缝中的尤物
金戒指银耳环白项链绿玛瑙把每一个晨昏碰出声音
她们以此为马尔顿*来打扮穷富
笑花和泪雨和情人的眼睛也少不了它们装饰
就这样一丛华贵的金属给她们套上了重轭
经过少女嫁娘老妇之驿站没能松脱始终
他们用火抹去生老病死之苦痛
他们请鹰隼腹葬总难结果之欲望
让灵魂在活佛念珠的轮转中超度永远
然后把天堂在心上筑成浮图
他们幸福的归宿便在脸上开出高原红
他们古朴善良独角兽一般纯洁
他们是土伯特人是高原青铜之群雕
*马尔顿,辫套的意思。
永远的橡皮筏
——献给长江首漂勇士尧茂书
于是,我戴着雪峰之头盔行进没有回头
行进在雪莲、红柳、沙枣花的队列
行进在历史与现实交响的休止
两岸之沙丘像我的痛苦无目的地搬迁
白毛风是我的歌子传播我的悲喜
我抖动肩膀将星星的注目搅得模糊
我合张的肺叶如江河源奔泻迂回
给我橡皮筏给我意志之木桨吧
我要漂流流出历史之河床流向立交构思
让野驴、野牦牛列成游动之堠堡迎接
让白唇鹿因嫉妒而奋蹄叩击回浪之悬崖
让天葬之悲声将我推向波动的原平线
让欸乃之声让涌浪之声覆盖我的灵魂
让生死之狭缝里突发最后一道闪电
抽落我三十年里森林般的日子
不知道世界多大而自己只是地球上的流萤
应该通体燃烧照亮哪怕簸箕大的一块沉静
长寿的碌碌无为不见得胜过辉煌的短暂
如此我在千万人目光的摸触中沉船
波浪笑得平静我拒绝不了它的诱惑
然后变成鱼在长江下游听渔歌号子
变成记忆在后生中听怯弱的忏悔
变成灵感迫使小说家的笔戳穿稿纸
使自然对我刮目使所有的不解者对我仰头
我沉生为暗礁这是水族为我立的丰碑
我将更多膜拜我的化身召集起来编成连排
在某个咯血的早晨突然长大为一座山
使河流改道听任吩咐我是自然之王子
令滂沱的天文雨抹去缺乏钢性的花
令殒落的警钟在历史的长廊里震响不息
人们意识了昔日之可悲胆子赶不上漂流之枯叶
便有蝗虫般涌来的橡皮筏向未来宣示什么
我的青藏高原
雪线之上,是凛然的尊严
神在山顶相聚,抱着白云狂欢
天空是他们可以依赖的亲人
星星是他们一起玩耍的伙伴
日月交替,为他们掌灯
他们将真理垄断在远离人烟
雪线之下,岩屑流成石瀑
一种很抓狂、迷乱的力量向山脚漫延
面对这乱石奔流的破碎山体
谁来为这个局面埋单?是高处
焦虑的失语,是内心膨胀的破裂
是一切在大自然面前的无奈与无助
幸运的是:雪山破碎,而人间静好
干打垒矮屋、黑牦牛帐房袅娜着炊烟
黑框白墙的窗棂飘溢出奶茶的香甜
在高原上袅娜着升起的柏油公路
很有礼貌地造访摩托车出没的藏寨
卡车像一个甲壳虫从远方爬过来
在眼前又变成一头风驰电掣的野马
转眼间缩做山路上一张蠕动的叶片
那一条条自雪山肚腩流出的冰河
时而狂躁如斗兽,时而乖巧如悬鸟
一座一座的桥梁为其戴上手镯
羊皮筏子靠在墙角过起退休生活
马车的叮当声,没有听众也在悠扬唱歌
远眺的姐姐,自在地倚在门前
目送着弟弟的黄袈裟与白云为伍
寺庙是从毁圯的寺庙上长出来的
不太巍峨,不太绚丽,但足够
那些磕着长头过来的灵魂安居
胡杨在大殿的两侧,像忠于职守的
卫士,在昏黄的、明灭的稣油灯
照不到的高度,头发由青变白
我不断地接近那座神秘的天穹
接近那座高出人间无数的圣洁峰峦
像约会初恋的情人,满怀波澜
我眺望着一列列雄壮的山脉
它们披着云的霓裳,甚至用霞光
捂住威严的额头,透出高不可攀
当我走过九九八十一条道路
当我经历九九八十一次磨难
我终于揽住了你的坚硬的裙裾
我站立着行走,我无法跪下双膝
你是我的亲人,是我离散已久的亲人
一双泪眼为我们的重逢汩汩涌泉
亲人啊,你又为何高高在上
舍不得递给我一张擦泪的纸巾
我的泪水,涌成满天的星辰
随着长曳天庭的星河滔滔而去
亲人啊,你又为何掩盖着真容
让我执手,却又遮盖令人仰望的皱纹
难道你早就洞明了世事沧桑
而我无法做到人情练达、世故圆滑
惭愧的雨水冰凉冰凉,打湿脚下的砂砾
而且,我看不到你的侧面与身后
不知道那里藏匿了多少天机与宝贝
一个在转山的路上葡进花甲之年的人
再也不奢求金银珠宝,我会像掏出
珍藏已久的宝贝那样,向你掏出自身
青海之歌
初到青海,青藏铁路青格段刚从通车庆典里起身
长长的双臂伸向我,像迎接一个久候的亲人
从西宁到德令哈,五百公里的漠风相伴
日月山,让我初尝高原反应,向死而生
青海湖在远处默不作声,就像一块反光的玻璃
关角隧道世界最高最长,我昏迷后
它差点成为三十公里长的棺材
在巴音河畔用钝斧劈开祁连圆柏,添上焦炭
生起八月的炉火,烟子从铁皮筒爬出,像我虚弱的野心
而门与窗漏着风,传出江南水乡的鼾声
我落户在德令哈,德令哈住在柴达木的心脏里
甘做荒原的囚徒,曾与沙漠里的一条沙蜥对峙
戈壁月清冷而洁净,掏空我的内心,再充满光明
百灵鸟擦着牦牛背而飞,落到一棵白杨树上
让我的脖子因仰望而酸疼,杨树上面有一颗启明星
当孔雀东南飞的时候,我的翅膀是收拢的
当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时候,我心如止水
我才感觉到巴音河凛冽刺骨,湟水北川浑浊不清
我便伪装成一颗流星,从高原的长云里逃逸
我已找不到来时的路,我也无法原路返回
留下那条已长成二千公里长的青藏铁路
像我作奸犯科的线索,让拓荒者有迹可循
柴达木之歌
柴达木盆地四周皆山,昆仑山是盆的南缘
祁连山环北绕东,西沿立着的是阿尔金山
盆子里装满了宝贝,譬如说察尔汗的钾肥
譬如说花土沟的石油,茫崖的石棉
譬如说柴旦的芒硝,硼砂,富含铅锌矿脉的锡铁山
譬如说柯柯盐湖茶卡盐湖那些白花花的晶体
譬如说祁连山的金银,木里的煤炭
还有精细毛羊,骆驼,骏马,黑熊与雪豹
还有克鲁克湖的裸鲤托素湖的虹鳟鱼
还有金雕,兀鹰,鹫与随时伏击你的狼
盆子有点大,刚好顶一个湖南
盛着我这个湖南人,奢侈又诙谐
我在盆子里划船,登山,探宝,寻梦
青春的硬币,一面是柴达木高渺的天空
一面是柴达木供我跋涉的戈壁,大漠,山川
巴颜喀拉的信仰
那么多白云都跑哪里去了
一朵棉花映衬天的湛蓝
水洗过的天空还原它的纯粹
山峦上盖着军绿色的地毯
高山草甸,隆起,丰满
巴颜喀拉山柔美地呈现
不要高大,不要雄伟,不要壮观
此刻,只要这妩媚的绿与超凡
一条长长的经幡蜿蜒而至
系着远处的神秘与祈福
长虹卧波在山脊之上
信仰的河流能翻山越岭
我把它带到躁动不己的江南
做成电脑上的一个桌面
一帖安神的药膏,抚平
心里忐忑不安的波澜
祁连山的回声
摸着一长条冰雪中的铁,锯齿状的
极像触摸着祁连山脉八百公里的起伏
还有从南到北四百公里的宽厚与高峻
脱下歌赞的衣袍,接近白雪与圆柏
峰峰壑壑的忧伤深埋在大饥荒的白骨之下
它的欢欣在雪顿节与那达慕的日子里沸腾
不知不觉,高铁变成一头头生龙活虎的巨兽
比豹熊还威武、强劲,比龙蛇还迅捷、优美
不管油菜花黄万顷,还是百里青稞荡金
总在祁连山钻出钻进,不时地驾雾腾云
疏勒南山的那场弥天大雪啊
没有封存我在柏树山下葳蕤的青春
宗务隆山底下的导弹一直瞄准着天狼星
而我抖落一身的雪,抱着暮色独坐湘江之滨
遥遥地谛听祁连山的回声,看桔子洲上
一颗冲天而起的花炮,在高处燃爆
所有的色彩与光明,都熄了灯。大地寂静
罗鹿鸣,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于湖南祁东县,曾在青海德令哈、西宁、北京、长沙、常德等地工作,兼任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武昌理工学院特聘教授,湖南文理学院兼职教授。习诗43年,在《诗刊》《人民文学》等国内外报刊发表诗歌1000多首,作品被《新华文摘》《读者》《中外文摘》等报刊转载;出版诗集与报告文学共15部,主编诗歌、金融文化图书80余部(卷)。获第八届丁玲文学奖一等奖、中国金融文学奖一等奖、第六届中国长诗奖、中国桃花源风光摄影大赛金奖等奖项。系常德市诗歌协会、湖南省金融作家协会、湖南省诗歌学会、中国建设银行湖南省分行写作协会、《桃花源诗季》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