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子涵:《苍茫的回声》诗选 | 诗集选读

百科   2025-02-04 11:22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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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的回声》,喻子涵 著。

九州出版社2024年8月出版

 

 

《苍茫的回声》诗选

喻子涵

 

 

穿城访老友

 

从城南坐公交,再坐地铁,穿过整个城市到城北边缘的小区。

一位三十友龄的兄长,他已经不能走路了。

(这时他让时针继续行走,像以往一样会合。)

 

城南城北是方向与长度,地上地下是空间与时间。

必由之路,无人逃遁,搅拌成琼浆或纯盐。

渣滓与细节,我们自己带走,锤打成经历和记忆。

 

他也许就同时出发,一路上,一些念头不断苏醒。

“只要活着的人活着,死去的人就不会死去。”

一个个站下,一个个站上,与灵魂握手,与阳光和尘埃打招呼。

(访友就是访自己,我们都是一步步往生命深处走去的人。)

 

时间破碎不堪,扔在角落又死结一团。

太阳或者灯光,像刀锋一样切割与雕刻,朋友切成个体,少年雕成老年。

多少人在镜子的两面奔跑或徘徊,无法抵达另一面。

他点点头,我们终于互相到达。

 

 

 

许多年没刮大风了

 

一只橘红的灯笼,我估计是被一群冬虫拨弄升空的。

巨大的眼睛和耳朵。晚上还能看见它那搅动火焰的尾巴。

密笼里的虫王,清晰可见,绿色头顶的王冠跟我的一样。

 

已经许多年没刮大风了,火种沉寂在密林深处。

风虫一伸一扭,恰如一撇一钩,迅速变换笔画与行迹。

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些事情日积月累。

就当它是太阳和月亮的秘事,

所有眼睛都望着天空出神。

 

已经许多年没刮大风了,风或许正在酝酿未来。

有人打开一扇门,健硕的虫王仪态万千。

有人试图一举掐灭。不!

如果真的掐灭它,风就空洞无力。

不如关上门,粘上一张图案,让它就此古老。

 

我们要么还未出生,要么成了史前化石。

大风吹过原野时,火焰飞越天空。

一只橘红的灯笼沿路奔跑,把我们吓丢的魂喊回来。

 

 

 

暮色的意识流

 

不用你相信,我随时都能看见一切。

如果你看得更远,我会告诉你那些星星的容貌与神采,而不是眼前的一串串名字;如果你看得更远,我会让你看见那些飘逸的灵魂和闪烁的思想,而不是一个个光亮的脑袋。

多少回潜入文字的深潭,多少回跃上语言的尖峰。

多少回离开人群走进马群,离开马群又没入蜂群。

眼前的小溪沿着小道而来,脚下的大道沿着大河而去。

当然,我常常压低帽沿赶路,针一样的眼光刺破地平线,一朵朵蘑菇升起。

或许你只认识太阳初升时海上的那些小红帆。还有

我只是一个在草地上提起箢篼拾粪饼的人,总为傍晚的荒原延续一团火星。

尽管我只是一枚棋子,步履在天盘和地坪之间,但你知道谁是对弈者吗?

或许你看见,一道光芒出入天地,划破又连接。

然后听到我的呢喃,诵着经文回到家乡,在那山水苍茫间捡起母亲遗落的脚步和山歌。

一片片云朵为了山峰而盘旋,一座座山峰为了云朵而上升。

对世界,我一言不发。

在我思想的尽头,只剩下一把剑,此时你也看见:

锋芒划过时空,一片片坠入无尽的苍茫。

 

 

 

山羊不吃草,重要吗

 

山羊是不吃草的。而牛不得不吃草,牛做苦力,功劳再大也只能埋头啃草撑饱肚皮。

但牛是老死的,规则与潜规则,这是它应得的犒赏。

山羊是诗人,过着悠游的日子,奖赏它的是山水风光和诗意生活。因此它不能老死。

除非它跑了,扔下那座美丽富饶的山。就像我

一位跑了的诗人,从不挂念某座山某个羊圈,不等待赐封为某级祭品。

再说山羊不吃草的事,并非圈套,而是一种气质和姿态。

慢悠悠摘着一片片树叶咀嚼,像诗人采风时围着烧烤喝一夜的啤酒。

有些叶子长在藤上,山羊吃了,人们误认为是草。就像我,既做诗人又当个小官,两边都有误会。

山羊不一次吃完一棵树、一条藤上的所有叶子,再好吃也只摘两三片,留下七八片。就像我,不把生命耗尽,留点空间写诗。

山羊很善良,天生的;也很感恩,不用教。小时跪乳谢恩;大了,让人烹,从不计较。

当然,计较也没有用。我就争取过,比如不吃草的权利与吃草的自由,确实没有用。

哈哈……本来这是一章写基因的诗,但我不懂科学,写成了山羊;

本来是写山羊不吃草,而人吃草,可我把人吃草的那些事搞忘了。

幸而还好,把牛和诗人扯了进来,山羊不计较,吃草的人也不计较。

山羊是吃草还是不吃草,重要吗?

 

 

 

偏头痛

 

沿着头脑里的风暴,突然想起

穿过又一条街道,遇见一个身影跟随我转身

梧桐树卷过一阵风沙哗哗响。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在北方的一个大城

黄昏既不悲壮也不华美。太阳虚掩着眼睛,无力看见远山和晚霞

景象像心情一样黯淡,有点怀疑唐诗

天很浅很瘦,星星长不出苗,更不用说结出月亮

突然想起,时间折断于雄鸡的翅膀,无人记起什么昆虫按时鸣叫或闪光

谁都无心关注日子的流转。诗意纵容虚假

突然想起,关于有意义和无意义的事

如此说来,你看那些有意义的荒芜,有意义不如无意义

突然想起,做一架机器得了,叫人们不用费尽心思制造智能机器人

你只管旋转着不停计算,就像刚才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

突然想起,想多了真的没有用,在喧嚣的一隅守住自己的身影

让另一个身影走过去

那晚上的梦呢?

让它继续独行在黑夜里罢了

 

 

 

大哭一场

 

早晨醒来,照例站在城市的一角看一会儿远方

日落时,总是想起家乡那些黑色的丰岩和白色的田块

深夜回到梦中,父亲站在村口和小寨剩下的几个老人说话

这是最近新一轮偏头痛的间隙常见的景象

自从母亲二〇一二年去世后我就发现

父亲不再唱山歌,满村的眼睛也不如从前那样明亮

水果不鲜,谷粒不香,炊烟不欢,口气不大

村庄没有女人是保不住的,当然这只是一面

村庄没有争吵,没有以恶相向,也就没有人气

最关键的是,世界与世界小了,还是大了?

人心与人心近了,还是远了?这是一个不好解开的谜

父亲不愿丢弃一个时代的村庄

我时常回老家向长兄讨教人间诸事,他说

父亲比他懂得多,他比我懂得多。忽然想起

我写这么多诗有啥用!能挽回逐年逝去的夏春冬秋吗?

能洗去写作的耻辱和终生忏悔吗?用文字骗人有罪

语言失去生命有罪,不能让欢乐驱散焦虑有罪

再想远一点,对时代无足轻重也有罪

最近一次回城之前,召集一坝子昆虫和野鸟

在天刚刷白时,齐声大哭一场

 

 

 

暗花上的脚印

 

曾经在泥地上行走,看见过自己的脚印,像一团火。

后来走过金光大道,踩过红地毯,脚印已丢失。

于是想起许多暗花,是花的过去,脚印的转世。

色彩有意避开光线,唤醒另一种色彩。

像动物,比如猫头鹰,豹,还有蛇,在夜间忽隐忽现。

像刚醒的黎明再睡一会儿,下山的黄昏在山坳上再歇一脚。

像水波里暗涌的光,伸出头叹一口气,钻进风中。

时间,它尽力解释一切,完成一种过程。

不紧不慢的态度,偶尔露一露峥嵘,让人知道紧迫。

不可忽略的存在感,或者兴起一场争辩,对漠视的反抗。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一位渐老的隐者,静居闹市。

你们看山,我躺在雪山上畅饮蓝天。

你们看海,暗花上的脚印,自自然然。

 

 

 

温泉水滑

 

温泉水滑,到底是一种物理现象还是一种化学现象?

估计唐朝时没有人研究这个,当然现在也没有必要研究这个。

温泉水滑,到底是一种精神现象还是一种社会现象?

中唐人研究温泉水滑跟一个女人有关,自然是一种社会现象

而今人研究温泉水滑跟所有人的感受有关,自然是一种精神现象。

住在万象时我每天都去泡温泉,就想感觉水是怎么滑过肌肤的。

当水滑过男人的肌肤,女人也就在研究男人,说男人泡在水里形象太差了

但想起温泉是男人们挖出来的,又觉得无比可爱。

中唐人恨水,因为水滑带来一场大乱。

今人爱水,当温泉滑过每个人的肌肤,社会就显得很和谐。

 

 

 

光芒与暗处

 

一缕光芒在暗处,是被爱的;一块暗影在光芒里,也是被爱的。

光芒在先,还是暗影在先,都是令人尊重的。

站在山脚,发现山峰好看,是光芒把它从大地里拔出,眼睛在峰巅。再高一点,云雾深处有梦想。

行在水滨,水里的石头晶莹而鸣响,是光磨出的形状与声音,永不停息的舞蹈与音乐。裁下一幅画面,都是旧时少妇的捶衣砧,欢乐小孩的鹅卵石。

据说雪山没有黄昏,光芒与暗处合二为一。

而鹰的翅膀,羚牛的角,湖的波,草的花,却是它的倒影。

世界总有暗处,也总有光芒。人也一样,只有光芒很虚伪,只有暗处不真实。

有的头颅很高昂显目,但并不都能发光。

低垂的眼睛,深陷的眼窝里尽是喷射的光芒。

我有时必须离开光明,去暗处跟自己呆一会儿。

像黑颈鹤围上一圈黑围脖,像大熊猫放大一双黑眼睛,知其黑守其白。

万物也好,有着大把光阴的人也好,有时需要一个角落。

让自己蹲在暗处,吮吸一丝丝漏掉的光线,长出第三只眼睛。

一把晃动年轮的刀,既能刻骨,也能刻心,让我们更真实

还能刻出大千世界,为我们提供各种可生存的方式。

 

 

 

喻子涵,散文诗人、诗评家,贵州民族大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协第六届副主席。出版有散文诗集《孤独的太阳》《汉字意象》《苍茫的回声》和学术著作共12部,曾以散文诗获全国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中国“当代优秀散文诗作家”奖、中国·散文诗大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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