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后半生:时间可以战胜困境吗?

文摘   2024-07-03 20:31   日本  

这是一个时间胜利的故事。

撰文 |  李心怡

编辑 |  曹颖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其实他整个一生是一个可怜可笑的人 物。”


丁玲曾经如此评价沈从文,沈从文放弃写作转向服饰研究,在她看来不过算是“有了点买卖”,即便生活好了一些,但还不够令人满意。


1980年,在美国圣约翰大学演讲《从新文学转到历史文物》时,沈从文自己的描述截然相反:“在近三十年社会变动过程中,外面总有传说我有段时间很委屈、很沮丧;我现在站在这里谈笑,那些曾经为我担心的好朋友,可以不用再担心!我活得很健康,这可不能够作假的!”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逝世。36年后,回看他的后半生,放弃文学,转向服饰研究,这是一个怎样的转折和故事?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新颖在《沈从文与二十世纪中国》里提出,二十世纪的中国有一种普遍的生命经验,觉醒突然降临,旧我被抛弃,新我诞生,而沈从文却不是这样,他一点一点扩大自己的生命经验,滋养了更完整的自我。


沈从文的后半生,是一个时间胜利的故事。

孤立而绝望

沈从文曾经写下“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1949年3月28日,他却决定离开世界,离开人类。


沈从文的“失常”和绝望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1922年从湘西来到北京后,沈从文很快在文坛占领一席之地,和徐志摩、鲁迅等人齐名。他在《大公报》《益世报》等文艺副刊当主编,也在国立武汉大学、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等任教。抗战和内战多年,文艺凋敝,传统的写作方式必须改变,沈从文觉得自己孤立而绝望,与周遭的环境和人格格不入,决定“封笔”。但他之前的写作被声讨,他被批判为“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帮凶和帮闲”,甚至收到了恐吓信。


“我本不具有生存的幻望。我应当那么休息了!”沈从文心想。精神崩溃中的他写了《一点记录》《一个人的自白》《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随后自杀。


经抢救后,沈从文被送入精神病院。他写日记说,自己的心情如今是“平静慈柔”,自己被世界隔绝在外,而窗外的阳光依然美好、温暖而多情。


依然感到孤立和绝望,但他似乎也产生了振作的念头。


沈从文否定了自己游离人群二十多年的样子,检讨自己的文学创作似乎是错误的,觉得自己的余生还可以做一些其他对人民有益的事情,比如研究古代工艺美术。


这个选择并不是毫无头绪。汪曾祺回忆,在云南时,文学地位很高的沈从文,比起谈文学,谈漆器、陶器、刺绣更多。


“我有一点习惯,从小时养成,即对于音乐和美术的爱好……认识我自己生命,是从音乐而来;认识其他生命,实由美术而起。”沈从文在《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中写道。


无论是文物、古书还是美术,他关注的本质仍然是普通人。


书架上有一个豆彩碗,“造型美秀,着色温雅”,沈从文会想到,千百年前的制瓷绘画工人将柔情和热爱投射在一个不起眼的小碗上。看到小银匠一边锤制银锁银鱼,一边因为什么事流泪,沈从文会想到艺术品藏着制作者的生命力,保存着丰富的信息。如他自己所说,“爱好的不仅仅是美术,还更爱那个产生动人作品的性格的心,一种真正‘人’的素朴的心”。


《萧萧》《丈夫》《边城》等小说充斥着沈从文对底层人物的共情和悲悯,他曾亲眼看到许多残忍的暴行。丑恶的暴行让他产生对人生的悲悯,他将痛苦和丑恶转化为爱与美。


这一次,他想要将自身所受的痛苦“转化为对时代的爱”。



1935 年,沈从文与张兆和在苏州。(fotoe 图)

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

1950年12月,沈从文从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毕业,进入历史博物馆,身份是设计员,做研究。


他在历史博物馆为展览写讲解词,为文物展忙碌、陈列、写说明,为观众当解说员。他很喜欢当解说员的工作,能和许多具体的观众直接接触,学戏曲的女孩、乡村干部……其余时间,他和不熟的同事各自投入案头,偶尔说笑几句,感觉像在梦里。


1952年,沈从文前往四川内江参加土地改革,他想试着参与群体活动,去感受正在发生的历史,也试着恢复写作。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沈从文在油灯下翻看从垃圾堆中捡来的《史记》,他忍不住思考个人命运和历史文化创造。这段时间他很苦恼,一直以来自己追求的文学方向不再适应时代。在这个川南的小山村里,沈从文醒悟了,他决定向历史寻求支撑的力量,将个人命运放进历史以期安慰,也将历史研究作为自己在新时代的文化责任。


1934年,站在回乡的船尾,沈从文看着河流说:“一本历史书除了告诉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


十八年后,历史这条河流再次浮现于沈从文的心头,也促成了他后半生的事业转折。这次,他完全下了决心。


1953年,沈从文回到北京,住进历史博物馆的宿舍,与男厕所为邻,每天还要经过女厕所,他自嘲住处是“二茅轩”。他本来可以调去中国人民大学任专职教授,却选择留在历史博物馆。定工资时,按照以前在北京大学任教的工资,收入原本可以超过馆长,但是他提出永远不要超过馆中业务领导。这之后的二十五年,他的职称也一直是副研究员。沈从文只希望能多看一些书,掌握更多的文物知识。



1979年,沈从文在北京。(fotoe 图)

“我一生最怕是闲”

如同写作时专注底层人物,沈从文的文物研究也专注于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杂文物。他因此不被重视,在历史博物馆连一个固定桌位都没有。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全国博物馆工作会议期间,历史博物馆曾经布置了一个“内部浪费展览会”,展出沈从文买来的“废品”:明代白棉纸手抄两大函有关兵事学的著作、敦煌唐代望云气卷子的明代抄本、一整匹暗花绫子……馆里安排他陪同外省同行参观,这是一种排挤和羞辱,不过沈从文却很高兴。


实际上,那整匹暗花绫子并非“废品”,上面织有“河间府制造”宋体字,而河间府自汉代以来就是河北一个著名丝绸生产区。杂文物中,沈从文最关注的纺织物,也是传统文物研究中不受重视的部分。1953年,沈从文发表了第一篇关于文物研究的文章《明代织金锦问题》,这是他学术研究的正式开始。他的研究提出了许多新问题,看到了别人没有研究过的内容。而他也能预先做出准确的判断,比如1968年满城汉墓挖出一件长方形玉片,他率先判断这可能是历史上的金缕玉衣。


但这些在外人眼中似乎无关紧要。当时管业务的副馆长对沈从文的评价是:不安心学习,不安心工作,终日玩玩花花朵朵,只是个人爱好,一天不知干些什么事!


有很多相熟之人,多年来在彷徨中生活,沈从文觉得自己很幸运,有忙不完的事情。和“花花朵朵”“坛坛罐罐”打交道,这样的生活在他看来充满意义。


1956年9月,沈从文投入到故宫举办的“中国古代织绣展览”,第二年发表了许多与历史文物、民族艺术相关的文章。1958年,历史博物馆决定做一次专题巡展,由沈从文带着一批故宫和历史博物馆收藏的丝绸刺绣到各地做巡回展览,历时三个月,沈从文是巡展的说明员。巡展结束,一回到北京,他又热火朝天地投入故宫接下来要举办的展览,做陈列设计,撰写说明。


在充实的工作之余,他甚至在1973年10月下旬重新进行文学创作,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他没有再进行新的文学创作。他写了《新稿之一》,虽然没有发表,但重新开始创作的意义在于,“略近奇迹,因为是廿五年后,重新开始作的一些回忆的贯串。得用四分之一的时间写下去,维持三两年,或者能给孩子们留下一点纪念”。


沈从文写信给患有心脏病的老友徐盈,说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研究上,效果比药物还显著。他还对儿子说:“从我学习经验得到的结论,人必然还有极大的潜力可逐渐发掘出来,在短短数年中,完成过去人意想不到的工作量,而且达到新的高度。”


1976年,为了躲避地震,沈从文和家人南行,一路游玩参观,清闲而不用工作,但这次休息之旅让沈从文领悟到,“我一生最怕是闲。一闲,就把生存的意义全失去了。”“我是用充分使用生命,来维持健康,促进生命的火焰燃烧得更旺、更持久。”

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

沈从文曾有这样的野心,希望自己的短篇小说能与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短篇小说巨匠契诃夫的作品比肩,自己也可以成为国际上知名的作家。


1956年10月,沈从文到济南出差,他想去山东师范学院文物室看看,门房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什么也不干”。恰好碰到学生中午下课,涌向食堂吃午饭。沈从文在学生中挤来挤去,没有人认出他是谁,但他没有很失落。在济南,沈从文更感到平静喜悦。久违地,他想起过去还在创作文学的日子。



沈从文的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fotoe 图)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早期的文学作品被翻译为法语、日语和英语发表在国外的杂志上,也得到了好评,但沈从文没有感到高兴,只是觉得离奇,像是一件离自己很远的事情。有人赏识很幸运,但痛苦的是,“认真到用全生命以赴的工作,却毫无结果,近于败北,实不可解。”感到痛苦,他只能继续埋首于自己在乎的工作中,在人生的后期,文物研究比文学创作更令他牵挂。


1960年,沈从文就有了想要编写中国服装史的计划,中间经历资料搜集、文革、动乱、编写、修改等种种问题,数次被打断。


直到1978年,调入社科院历史所,晋升为研究员,沈从文有精力和时间专注编写中国服装史。连续三个月“无日无夜赶工”,增加了许多新发现的资料,完稿有插图七百幅、说明二十五万字。终于在1980年,香港商务印书馆总编辑李祖泽和沈从文确定出版这本《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在这之后,沈从文还在为书的增订版做准备。同一年,受到汉学家傅汉思等人的邀请,沈从文前往美国演讲。


当时他不知道的是,1961年,文学评论家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出版,在这部受到广泛关注的作品中,夏志清将沈从文与重要的英语作家并列,比如叶芝、福克纳等人。在这之后,国际文坛对沈从文的关注越来越多。当沈从文埋首于文物研究,并痛苦于自己没有成果时,他在国际上被视为十分重要的中国文学家。不过这并无影响,沈从文最终还是完成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还有一件他不知道的事情。1988年5月,沈从文去世。之后,汉学家、瑞典学院院士马悦然曾提及,沈从文入选了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终审名单,1988年再度入选。马悦然说,如果沈从文没有离世,那一年,他将会获奖。


也许沈从文并不在乎是否获奖。无论外界发生什么,他都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如同张新颖所说,这是一个时间胜利的故事,他在困境中创造事业。那份事业的果实也许会有时差和错位,但总会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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