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一日晚,惊悉我的研究生导师,中国著名经济学家黄少安教授驾鹤仙逝。六月份刚刚博士毕业的我似乎突然成了他的“关门弟子”,惊痛之余,总觉得该为他写点什么。黄老师一生的成就不用我来过多介绍,这里我只想追忆我与他之间的一些师生日常。
二零一九年三月,我来到山东大学经济研究院进行研究生复试面试,在面试场上第一次见到黄老师。他坐在正中,身材精瘦,目光锐利。由于我报考的专业是政治经济学,在场的其他老师没有特别懂的,于是由黄老师亲自主问。他先问我读过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没有,讲了些什么。我如实对答,将《国富论》的主要内容按照篇章结构述了一遍。黄老师说:“你答得不错。古典政治经济学从斯密起最初是研究生产的,后来到了李嘉图、马克思又将重点转向了分配。资本主义最初发展的时候,要想怎样把蛋糕做大;后来出现了一系列问题,又要去研究怎样把蛋糕分好。”又问我有没有读过《资本论》,我如实回答,说四卷都已读完,又跟他探讨李嘉图体系的两大矛盾和马克思的解决方案。从那时便感受到黄老师学术功底的深厚以及对基础理论和经典阅读的重视。
面试结束,我顺利收到录取,给黄老师发邮件,想在他门下攻读,向他请教。他未置可否,只是回复道:“要把理论放在它产生的时代背景中去,不要带着意识形态的有色眼镜看理论。”后来入学后我再次发邮件表达愿望,他只回复:“报吧。”双选后出了名单,我便在黄老师门下学习了。
第一年暑假,学院举办暑期学校,黄老师要求全体学生参与学习。由于内容偏向金融,与我的研究兴趣“无关”,我就偷偷开了小差。后来黄老师开组会一一提问,问到我时,我理直气壮:“我又不搞金融。”黄老师批评了我,说:“经济学学到一定的高度,都是通的。”后来我才渐渐意识到,要敬畏知识,没有任何一种知识是“无用的”。
八月,语言经济学论坛召开,我是会议上唯一一个硕士生。轮到我报告时,黄老师欣慰地介绍:“这是我们院的硕士。”当时不懂研究和汇报,写了一篇综述性质的东西,自己越讲越起劲,大家却越听迷糊,超了时也没说出什么重点。黄老师没有怪我给他“丢人”,当场在大家面前鼓励我说:“一个硕士做成这样不错,能看出他通过阅读学到了很多知识。”
有一次,黄老师给了我一个提纲,让我写成一篇论文,我干劲十足,十天时间就完成了,去找他,他说:“不错,我可是准备投《会计研究》呢。”不过,后来并未能如愿。黄老师安慰我:“不是我们写得不好,是财经期刊都没有太符合我们这个主题的栏目。”后来,文章以《文字起源于会计:一种假说》为题发表,引起了语言学界的注意、赞扬和讨论,可惜这些只能由我一个人进行回应了。
一次组会上,我向同门们汇报我写的一篇实证论文,最后大家都面露难色,觉得难有是处,我虽然有所预期,但坐在台上也难免有点灰心。黄老师在同门们面前鼓励我:“厚鑫呢,手很快,也很勤奋。”然后又给我提了建议。有人向他约稿,他问我要不要投出这篇,我想进一步修改,冲击更好的刊物,于是请他定夺。他说:“那就继续修改”,然后自己花了一周时间写了一篇文章回应约稿。黄老师是国内为数不多敢讲真话,但又善于以合适的方式把有些人不爱听的真话讲出来的经济学家。他看到有些拍脑袋瞎作为的乱象,深感必须要教会有些人尊重经济规律,于是就在文章中借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巧妙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对此也十分自豪。
经过一年的学习,我有幸获得了研究生国家奖学金,遇到黄老师,感谢他,他却只是摆摆手:“这是你凭自己成绩得的,跟我没关系。”
本来我是没有想过读博的,但是来到经济研究院后,浓厚的学术氛围使我逐渐坚定了做点学问的想法,同时掌握了扎实的政治经济学和西方经济学、理论和实证等各方面基础知识,自认为是个真正的“复合型人才”了。这一切都源于黄老师作为院长对学院的学术氛围和基础知识教育的重视。转博考试后,我心里没底,害怕自己这个小地方出身没关系没背景的人被刷。遇着黄老师,问他转博的事如何,黄老师一点口风也不松:“你觉得你考得好就能行。”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说:“我觉得我考得挺好的!”成绩出来后,我果然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博士资格。黄老师又叫我去办公室商量专业的事,因为当时语言经济学和经济思想史方向缺人,而我硕士期间因为爱好做了一些相关研究,黄老师就想让我去这些专业。我有些为难,表示自己还是想坚持政治经济学研究,黄老师听完也没有多说,一拍板:“那你还做政治经济学!”随后便问我了不了解“修正主义”,认为应该从制度变革方式的视角对马克思逝世后的这一思潮重新进行全面客观的审视。于是我便开始收集相关资料,将其作为我的博士工作内容。
虽然改革开放已经多年了,但“修正主义”这个词还是相当敏感。尽管国内对“修正主义”的泛化与我们想做的对这一思潮的原教旨主义研究几乎没有什么政治关联,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见识和勇气接受这样的研究。因此,一开始我有相当的顾虑,害怕客观公正的学术研究被一些“专家”扣上政治的帽子直接否定。当时有国内马政经的大牛来院讲座,我向他询问这个题目,他也没有十分推荐。于是我犯了难,跟黄老师说这个题目没法做。黄老师给我吃了定心丸:“只要我们的研究客观公正,怕什么!还没开始动笔就担心这担心那,能把研究做好吗?”随后便给我讲解了思路,我也就坚定了做下去的决心。此后在深入研究过程中,我越来越体会到这个问题对于理解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乃至对整个人类历史发展的借鉴意义。尽管还是由于政治原因,我的论文在期刊上发表要比别人遭受多得多的困难,影响我的成果和由此带来的各种现实利益,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进行这个研究,我相信时间和正直的人最终会看到它的意义。
黄老师给我拨穗颁证 我是当天仪式“压轴”的最后一个人
黄老师知道我出身普通,性格正直,不会“来事”,不爱巴结领导,没有什么关系,于是不推荐我去进什么体制内。他最初想让我去《经济研究》编辑部,这是个任谁看来都是美差的工作,我却不爱,跟他说我喜欢给学生上课,想自己搞研究。他就不再坚持,支持我的想法。我去找工作,大家一听我是黄少安老师的学生,无不交口称赞,黄老师的学术成就和对学生的严格要求在经济学界是有目共睹的。
我收到华中农业大学经济管理学院的录用,但有些纠结,因为我之前不是专门研究农业问题的,于是去找黄老师,询问他的意见。他再次鼓励我:“你可以做马克思主义的农业经济史和经济思想史。”随后又给我一个题目,让我有时间思考完成。这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没想到竟成了他给我的学术遗嘱。我由于事务繁忙,只是构思出了框架,还没来得及写成给他过目,他竟然就永远离开了!无论是否发表,我一定好好把这篇论文写完,告慰他。
黄老师留给我的“学术遗嘱”
九月十日,我在武汉遥祝他教师节快乐,他回复道:“谢谢!”这也成了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句交流。后来我才得知,他当时病情已非常严重,但在进ICU之前还是挨个回复了学生们的祝福。他最喜欢别人叫他黄老师,而不是黄教授或黄院长。我见他最开心的一次,是有年教师节获得了“教育世家”的称号,受到了主管教育的孙春兰副总理的表彰。自己的学生又成为老师教书育人,黄老师一定会感到欣慰吧。
这就是我与黄老师的师生故事。这些小片段无法完整地描绘他的人格,但就是他的侧写在我眼中的真实色彩。
对了,黄老师爱打乒乓球。我虽然在同学之中水平不错,可还是打不过他。我和其他人打乒乓球,都觉得毫无强度,可和他一起打球,往往打得我满身大汗,他却连气都没急喘。但是,每次快要结束时,他一定故意放水,让我赢一局,然后再结束。看到我有时打出好球,他会情不自禁地喊一声:“好球!”有时我连他放水的机会都没抓住,他就说:“不算不算,再来一局。”等到我赢了,他就说:“好啦,赢啦!”有一次,他约我打球,我到了他临时有事,让我等了有一阵,等到他开完会忙完,天色已经晚了,他为了不让我白跑一趟,还是穿着衬衫皮鞋跟我打了半小时,让我出汗才罢。我一直认为,他的身体比我们这些年轻人还好,有一次他撩衣服擦汗,我还看到他六十岁的腹肌哩!
他走后,我回到济南,来到和他一起打乒乓球的活动室,看到他曾吩咐我购置的乒乓球网还摆放在柜子里,没有换上。
行笔至此,百感交集,热泪满盈,已不能言。
厚鑫
甲辰龙年十月十三于赴京列车
华中农业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和我个人向黄老师敬献花架
附:黄少安同志讣告及生平
中国共产党党员,我国著名经济学家,山东大学讲席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家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黄少安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24年11月11日14时32分在济南逝世,享年62岁。
黄少安同志是中国经济学领域的著名学者,他心怀家国、经世致用,是国内最早研究现代西方产权经济学的经济学家之一,也是中国产权理论、制度经济学、法经济学研究和学科建设的重要组织者和领导者之一。他崇尚科学、勇攀高峰,因在经济学领域的开创性成就,被誉为“改变了中国经济学版图的人”。他治学严谨、厚德育人,长期潜心于经济学领域教育教学工作,为国家培养了大批拔尖创新人才。
根据家属意愿,丧事从简,不接受奠金、花圈等。黄少安同志遗体告别仪式定于2024年11月13日13时30分,在济南市殡仪馆(地址:济南市天桥区粟山路27号)第一告别厅举行。
谨此讣告。
山东大学2024年11月11日
中国共产党党员,著名经济学家,山东大学讲席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家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山东大学经济研究院创院院长黄少安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24年11月11日14时32分在济南逝世,享年62岁。
黄少安同志是中国经济学领域卓有建树的著名学者,是山东大学产权研究所和经济研究院(中心)创始人,《制度经济学研究》杂志的创办者,也是中国产权理论、制度经济学和法经济学研究和学科建设的重要组织者和领导者之一。因其在产权理论、制度经济学等领域的开创性研究和学术团队的建设成就,在全国经济学界享有崇高的声誉,被认为是“改变了中国经济学版图的人”。1994年出版的《产权经济学导论》一直是中国新制度经济学领域的代表作,2017年出版的《语言经济学导论》是语言经济学这一交叉学科的开创性专著。
黄少安同志于1982年从邵阳学院毕业,1994年获厦门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后一直在山东大学工作,1988年破格晋升为讲师,1994年破格晋升为教授。1999年入选国家人事部百千万人才工程第一、二层次,2000年入选国家教育部优秀跨世纪人才,2001年获全国高校优秀青年教师奖,2006年遴选为教育部“长江学者”,2017年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工程。先后获得孙冶方经济学奖(2004年)、首届中国农村发展研究奖(2004年),7次获得教育部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多次获得山东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获得首届山东省政府决策咨询奖(突出贡献奖)。曾任山东大学山东发展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山东省政府特聘咨询专家,曾兼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理论经济学学科组专家、中央财经大学经济学院院长、中国制度经济学论坛理事长、中国法经济学论坛理事长、中国语言经济学论坛理事长和中国农业经济学会副会长。
黄少安同志的辞世是我国学术界、教育界的重大损失,是山东大学的重大损失!沉痛悼念黄少安同志!
黄少安同志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