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ditor's Note
感谢AnotherMan编辑部的邀请,跟大家聊一聊男性心理健康的问题。公号一直以来在探讨男性自恋的问题。这篇文章邀请了不同的男性来访者和关注男性心理健康的心理咨询师,跟大家探讨男性自恋背后的成因,以及如何可以更好地解决这个问题。希望未来有更多的伙伴加入进来探讨和关注这个话题。
一直以来,做心理咨询的成年男性数目几乎只有女性的零头。“倾诉”、“求助” 这样的行为,似乎与传统男子气概的要求存在矛盾。但在实际生活中,有心理问题的男性并不比女性更少,他们往往直到事情严重到生理层面,才会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和困惑。不过,值得关注的是,在当今年轻男性群体中,不少人已经悄然发生了转变。
男儿有泪不轻弹
“为什么女孩子可以通过哭来释放情绪,而我却哭不出来?” 最难受的时候,沈鹏连续一个星期滴水未进,每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晚上也不能入睡,只是一直盯着天花板。
2018 年,在南京读大四的沈鹏经历了女友的 “断崖式分手”,他陷入了对自身外貌和性格的双重怀疑。沈鹏没有和父母或朋友倾诉,而是把一切憋在心里。觉得承载不住了,他就找到宿舍楼后的一片空地,准备好要放声大哭,可任由他怎么用力扇自己的嘴巴、抽自己的身体,眼泪掉不出来,想象中身体里那个 “难过 - 流泪” 的反射机制似乎失灵了。
“其实小时候我很爱哭,喜欢和父母撒娇,但他们一直告诉我,男孩要有男孩的样子,‘男儿有泪不轻弹’。” 很长一段时间,沈鹏认为哭是懦弱而耻辱的,但那天,沈鹏发现自己其实 “很羡慕那些可以任意表达情绪的女孩子”。
朋友们不理解他的状态,“世界上那么多女生,那么多好玩的,你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沈鹏只觉得轻飘飘;还有人给出没用的建议:“别想那么多,让自己开心一点”,沈鹏只觉得他无法和自己感同身受。一个朋友提醒他,也许你的心理生病了,需要去看心理咨询。
起初,沈鹏觉得 “失恋而已,不至于到心理疾病的程度”。他告诉朋友,自己很坚强,没那么 “矫情”。他提到自己高考前夕,父母离婚,爷爷奶奶接连去世,而自己还坚强走进高考考场的经历,“那么多事我都靠自己扛过来了,这次也一样。” 直到再也无法承受,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预约了一次心理咨询。
同沈鹏不同,吴迪第一次正面意识到自己的心理问题时,就已经被确诊为重度抑郁。在他看来,抑郁来得没有任何征兆,在那之前,他甚至无法察觉自己的情绪变化。
去年秋天,20 岁的吴迪成为英国爱丁堡大学的大一新生。离开中国前,父母告诉他二人离婚一年多的消息,怕影响他学习,才一直瞒着他。后来,吴迪才承认心里一直很难接受此事,但在父母面前,他表现出理解的样子。
在英国,吴迪读物理专业,平时喜欢读些天文学、社会学的书籍。日常他一个人居住、上课、看书、做饭。爱丁堡的夜幕随着冬令时的到来日渐拉长,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多久不和人说话。
渐渐地,在他租住的不到 10 平米的学生公寓里,他总觉得有人站在墙角;有时听到敲门声,但打开房门发现并没有人;躺在床上时,他会幻听爸爸妈妈叫自己起床。连续几个月,他心情沉闷,但他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在国外没有朋友,也没人察觉我的异样。”
去年 12 月,吴迪发现自己的身体常常 “无法启动”:他总是突然全身僵住,大脑有微弱的意识想要动弹,却无法对抗卡住的身体。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是抑郁症的躯体化表现,他以为自己身体出问题了,便去医院做了全科检查,流转了几个科室,他最终在精神科被确诊为重度抑郁。
不少男性在出现躯体化症状后,才发现自己的心理问题
眼前的吴迪双目无神,睫毛垂过下眼睑,行动缓慢,不时打个打哈欠。当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见到他时,他已休学回国,医生说他已经有了躁狂和自残的倾向,必须靠药物维持稳定的情绪和睡眠。
谈话间,他习惯用 “精神病” 一词指代自己的病情,他没有把患病的事告诉父母以外的任何人,对于自己抑郁的可能原因,他认为也许是看书太多,想得太多,“我在书里看到,高智商人群很容易患精神病,也许我就是这类人。” 他试图为自己的病因找到合理的解释。
“男权社会给男性的代价”
在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郑玫的心理咨询室,11 年里,来做心理咨询的成年男性数目只有女性的零头:最初她在石家庄,曾接待过一个短程咨询的男性,后来 2018 年她搬到北京,开始有长程咨询(超过一年)的男性咨询着,但一共也只有四、五个。
这些男性来访者几乎都和沈鹏一样,在人生的重要节点遭遇了情绪困扰,严重影响到了个人生活,才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心理问题。相较于很多追求个人成长或心灵体验的女性来访者,他们总是带着明确的目的而来,比如寻找婚姻、工作中问题的解决方法,谈话层面也非常现实,往往要到很久以后才能进入深层次的情感探索。
悉尼大学心理学院曾用男性气质、抑郁、求助等术语搜索出 1927 篇文献,并对此进行分析。研究发现,与女性相比,男性向全科医生或心理健康专业人士寻求心理健康帮助的可能性只有女性的一半。在我国,这一数据或许更低。根据壹心理发布的《 2019 中国心理咨询行业人群洞察报告 》,我国心理咨询用户中,男性占比 25.7%,是女性的三分之一。
为什么男性在面对心理问题时,更难寻求专业的心理援助?
郑玫认为,男性的心理问题往往更加隐蔽,因为他们遇到事情后很容易启动内心的防御机制,去压抑情感,隔离情感。这也是为什么吴迪直到发展为重度抑郁,仍无法自我觉知的原因。很多男性都像吴迪那样,直到心理疾病发展出了严重的躯体化症状,仍然认为自己只是身体有问题。诊疗时,医院的精神科、心理科,以及心理咨询室,往往是他们求助的最后一站。
在心理咨询师、心理平台 “爱勇不息” 主理人邱雨薇看来,这还是一个社会结构性问题:男性在成长过程中,社会有意无意地教导男性 “男子汉大丈夫”、“男孩不哭”、“男孩要坚强”;在青少年时期,抱团的男生们很少深入交流,或去暴露并抚慰彼此的脆弱,他们更多的话题是竞争:学习、家庭、女朋友、运动……人们告诉男孩,如果你感到不快乐,是因为你还不够强,而他们内心被看到、被接纳、被关怀的部分很少被注意。这导致男性的情感发育长期被压抑。
在中国,男性心理咨询者数目远低于女性
无论在对学界研究的梳理过程,还是与男性咨询者交流的过程,邱雨薇发现,“男孩社会化的过程,就是被情感阉割的过程。” 她说,“我们通常认为父权制剥削和压迫女性,男性是既得利益者,这毋庸置疑,但男权社会也同样给男性带来了的代价。”
在心理咨询过程中,邱雨薇发现,没有一个男性来访者能满足世俗意义上 “强大” 男人的标准。她曾多次目睹他们落泪的场景,根源都可以追溯到他们的男孩时期。有的是被母亲打骂,有的是被父亲忽略,有的是情感压抑,有的是渴望跟他人建立亲密关系。有的人边流泪边责备自己说:“我讨厌自己哭。” 有的人默默流泪,说:“心疼想要变强大的自己。”
而情感压抑不代表情感会消失。邱雨薇观察到,她的男性来访者常沾染 “上瘾” 行为,比如性、赌博、烟酒、健身,有些甚至是工作。一定程度上,这些刺激感填补了他们心中的空洞不安,但长此以往也会让他们陷入无限的空虚的循环中, 因为他们内心里的情感需求并未得到满足。
美国印第安纳大学研究人员曾根据 80 分论文、19453 名测试者,梳理了心理健康和传统男性气质之间的关系。其中,与男性气质相关的 11 项指标分别为:胜负欲、情绪控制、冒险精神、暴力倾向、占有欲、像花花公子一样生活、自我依靠、工作至上、对女性的掌控欲、瞧不起同性恋和追求社会地位。研究表明,9 项性格特质都与不健康的心理状态紧密相关,包括引发抑郁、焦虑和社会幸福感低等问题。
男性刻板印象也更容易使得男性群体出现人格障碍。在邱雨薇的心理学著作《恋爱中的暴君——自恋型男友识别指南》中,她提到,男性潜移默化地接受了扭曲的性别或性观念,认为男子气概和魅力是通过成就和权力来展现,并将控制和攻击作为掌握关系中主导权的方式,从而获得外界的钦慕和赞誉,维护自尊,这进一步助长了男性的自恋。在心理学权威手册《美国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SM-4)》的统计数据中,被诊断为自恋型人格障碍(NPD)的患病者中 75% 是男性。
这也在郑玫的从业经历中得以验证。在她的经验里,那些能够走进心理咨询室的男性,一般只是神经症水平或普通的情绪问题。他们往往认知高、会反思、愿意主动探索自己。事实上,还有很多男性患有人格障碍的男性,他们亟须接受心理治疗,却由于缺少共情能力和反思能力,根本不愿走进心理咨询室。
走进心理咨询室的往往是他们身边那些被折磨的人。郑玫在接受一些儿童、青少年问题的咨询时,经常发现,孩子有个明确患有严重人格障碍的父亲,以自恋型人格障碍偏多,另外还有回避型。遇到这类情况,郑玫一般会提出父亲参与家庭治疗,但他们总是阻抗性很强。这类男性从心理上不觉得自己有病,更不相信心理咨询能帮助到自己。有些问题很大的男性,甚至连孩子有心理问题都不承认。
对男子气概的传统要求,使得男人很难表现脆弱
“主动来访的男性越来越多”
如今已经结婚生子的沈鹏回忆起心理咨询室的经历,用了 “享受” 这个词,“就像带我进入到一个新的世界观。” 沈鹏记得,那位心理咨询师是较他年长些的男性,“他不会下判断,也不像别人那样建议我要怎么做,只是不停问我细节,让我自己分析,后来,我自己就慢慢把自己说通了,好像一切糟糕的现状也并不是我的错。” 沈鹏觉得,在不多的几次咨询里,咨询师就像一个兄长,他被容纳,被理解,“就像被母亲抱在怀里。”
因为一次正向的体验,他对心理咨询的态度完全转变了,觉得以前那个 “好面子” 的自己 “匪夷所思”。为了更加了解和关注自己的情绪,他在家里买了很多心理学相关书籍。现在,他教育自己的刚学会说话的儿子:“想哭就大声哭出来,也可以随时和爸爸妈妈 “腻歪”。
对于今年 26 岁的胡可来说,日常生活中遇到情绪问题时立即寻找心理援助,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今年的一次出差途中,一个此前一直把她当作 “情绪垃圾桶” 的女同事因为感情问题,凌晨一点摊在了他的酒店房门口,倾诉,哭闹,并扬言要自杀。三个小时后,胡可把她劝好了,自己却陷入了共情对方的坏情绪中难以自拔,加上对同事自杀倾向的恐惧感与责任感,他一宿未能入眠,后来开始频繁拉肚子。他意识到自己陷入到一个情绪的深渊,第二天一早,他拨通了公司的心理咨询热线,意图寻求帮助。
“这不是你该扛下的事情。” 一个小时的启发式聊天,帮助胡可厘清了思绪,也卸下了本该与自己无关的责任感。当天,他就将该情况向共同的领导汇报。后来,领导给了那位同事休假的机会,他也找机会切断了这段 “有毒的关系”。最近,他还找到了新的自我疗愈方式 —— 塔罗牌,在心理波动时,他会摸一张牌,抚平心绪的褶皱。
胡可不觉得有情绪是男生脆弱的表现,也从不受 “男子气概” 问题困扰。高中时,他开始接触女性主义,思索父权社会在自己身上的影响。去年看《芭比》电影时,他对 Ken 的角色思考良久:最初在芭比世界里,芭比享有主要权利,男性是女性的附属品。当 Ken 离开芭比的世界,他获得了现实社会中所对男性要求的一切 —— 权力、财富、对女性的掌控……但他的内心依旧空虚。最后,Ken 觉醒了,他意识到这些权利和欲望本身是虚无,他选择找到自己。“Ken 的故事让我意识到,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应该直面自己的内心,这不是性别的问题,而是人作为一个个体,突破社会结构的禁锢,夺回自身主体性的过程。” 胡可说。
在广东从业 9 年、专注于婚姻咨询、伴侣咨询领域的心理咨询师余颖注意到,这几年,主动来访的男性越来越多了。
越来越多的年轻男性走进心理咨询室
此前,她所接待的男性几乎都是被妻子强拉过来的,议题多集中在出轨、嫖娼与婆媳关系上。咨询做得多了,余颖的心里对这些丈夫几乎刻画出了一张典型的 “脸谱” —— 表情凝重,沉默寡言,双手抱在胸前,向咨询师投来审视的目光。他们的表述总是不够精细,也几乎并不表达情感。这时,余颖总要采取 “循环提问” 等技巧应对。
而从 2020 年左右开始,积极通过心理咨询解决关系问题的男性变多了,这些主动前往的男性都有非常高的表法意愿和能力。除此之外,余颖还观察到他们身上的一些共同点:首先,受教育程度高,普遍在本科或研究生以上;另外,主要生活在一、二线城市,还有一部分来自海外;还有一个趋势是年龄年轻化,集中在 85 后 - 95 后之间。最近,还有一个 18 岁的 00 后男孩主动找到她,咨询和女朋友思维方式不同的问题。
最近,出于不少男性不擅长语言表达和情感沟通的考量,邱雨薇也在探索一些针对这类男性的心理咨询技巧。她设想一种身体性的疗法,“重要的是先给男性创造一个轻松、安全的环境。” 此外,她认为一种良性的 “男性互助协会” 或许能使男性更易打开心扉。
一个普通的冬日,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心理咨询门诊,不少年轻男生等待候诊。如今的年轻一辈男性已经与过去不同,他们对个人心理的关注更加科学、客观,也更主动地探索自己、打开内心。挂号心理门诊或是走进心理咨询室,于这些新生代男性来说,就像去医院看个普通感冒,“没有什么可别扭的。” 一个个子高高、头发长卷的男生说道,他今年还未成年,利用假期回国时间,独自来到这里,期待心理医生可以帮助他缓解自身的学业压力。而在他身旁,一个来自深圳的 95 后男生已是最后一次来看诊,一年的心理治疗与心理咨询经历帮助他渐渐走出焦虑,“像是重生。” 他笑着说。
“我们需要倡导一种关怀内在脆弱的男性气质 —— 既不是搞性别对立,也不是女性化男性身份,而是在意识到结构性不公对男性的压迫和看到男性心理需求的前提下,鼓励男性更好地接纳情绪,建立稳固的价值感,学会共情他人和平等地对待他人。” 邱雨薇说。
(沈鹏、吴迪、胡可均为化名)
撰文:裘星
编辑:柏同
插画:李姗姗
新媒体编辑:Kiy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