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 赵国春:丁玲在北大荒的十二年

文摘   2024-11-18 08:00   广东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原题

丁玲在北大荒的十二年



作者:赵国春



1958年7月3日,54岁的著名女作家丁玲,戴着“反党集团成员”和“右派集团头目”两顶大帽子,与丈夫陈明一道下放北大荒汤原农场,在北大荒劳动生活了12年。
丁玲与她的老乡故旧毛泽东
                    
当著名作家丁玲1981年9月重返北大荒时,执教于美国密执安大家的梅仪慈女士知道了,专程从美国赶来,要沿着丁玲生活过的地方,探索丁玲的创作道路。从前,她听说北大荒是个荒凉、寂寞、可怕的地方,想丁玲在这里一定很苦,但是,她又看到丁玲在这里得到的,不是任何世上的荣华可以换到的东西。
郑加真在《丁玲与北大荒》(学林出版1987年出版《北大荒文学作品选》)中这样写道:“一位早年在宝泉岭农场当场长的老北大荒人感叹地告诉我,是他按照王震同志的嘱咐,将丁玲老两口安置在农场招待所专门腾出的小套间。让她在场部附近扫盲,跟工会那个全垦区的女标兵一道做家属工作。有时下队,他路过丁玲家门口,就让她坐车一起转转,开开眼界。老爹逮了鱼,他就打发女儿拿几条送到丁玲家。他知道丁玲老两口爱吃大米,就让人从梧桐河农场换大米。他那最小的闺女爱上丁玲家玩,中午她就搂着他的小闺女睡。上级发来形势讲话材料,他就打发秘书给丁玲送去,说:‘这个老太婆最怕消息闭塞了。’而这些,到‘文化革命’,都成了他的‘罪状’了”。

丁玲(中)划为右派后发配北大荒 


1958年6月,著名作家丁玲戴上了“丁、陈反党集团”和“丁玲、冯雪峰右派集团头目”两顶大帽子。“丁陈集团”是1955年的事,她受到残酷斗争,后来不了了之。谁料1957年旧账新算,《人民日报》以显赫的题目报道:《文艺界反右斗争的重大进展,攻破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不久,又将她作为“丁玲、冯雪峰反党集团”的又一主要成员,进行批判斗争,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生活已将她逼上绝路。
这时,她的丈夫陈明也被戴上“右派”的帽子下放到北大荒。别人劝她,这把年纪了,就留在北京,关门写书吧!可她要到北大荒来。丁玲永远记得王震在密山初次会见她时的话,“思想问题吗,我以为下来几年,埋头工作,默默无闻,对你是有好处的。”又说,“我已通知八五三农场,调陈明来,同你一道去汤原农场。你这个人我看还是很开朗,很不在乎的。过两年摘了帽子,给你条件,你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这里的天下很大。” 
王震将军把54岁的丁玲和陈明老两口安排在靠近铁路线的汤原大场。1958年7月3日,丁玲夫妇到了汤原农场后,成了全场的特大新闻。每天都有一批批好奇的人们守在畜牧队的大门外等着看她,有的还从二三十里外的生产队来看她。
转达业官兵和农场原来的干部、职工中不乏文艺爱好者。有一次,场部放电影,快开演了,不知谁说了一句:“快看,丁玲来了!“全场的人立刻站了起来,一齐回头望着正走来的丁玲。组织上考虑她年老体弱,只让她做些力所能及的轻活,但她却主动要去喂鸡。后来,不喂鸡了,又是争着做各种杂活、重活。剁鸡食、扫鸡场、刨鸡粪,丁玲干得满头大汗,手脖子都肿了。

丁玲在北大荒喂鸡


慢慢地人们开始和她接近,亲切地叫她”老丁”“大娘”“大姐”,并爱和她唠“家常”,爱听她的意见;老人们拉她到庭院里坐坐,尝尝雪白的新麦馒头,吃一口屋后刚下架的新豆角;小伙子失恋了,来向她倾诉烦恼;姑娘们把甜甜的心事、瑰丽的憧憬悄悄地告诉她,这使她重新获得生活的欢乐。
第二年冬天,正赶上场里开展“扫盲”运动,农场决定让丁玲担任畜牧队业余文化教员。有的人说,让这么大的作家去做扫盲工作,她一定不愿意干的。但丁玲却说:

“参加党的时候我不是讲过,我不满足做一个作家,而愿意做一个共产党员,做一颗螺丝钉,党需要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去吗?如今需要我扫盲,我自然就去扫盲。我想我是个老作家,又是个老党员,如果扫盲工作不如别人那是不行的,我全力以赴。”  

丁玲没有因为让她这个大作家当“扫盲”教员而委屈,反而干得很认真。她根据家属妇女全都是成年人的特点自己编写教材。
“小黑猪,是个宝,猪鬃猪毛价值高,猪肉肥美喷喷香,猪多、肥多、多打粮。”是她写过的叫《小黑猪》课文中的一段。

丁玲在北大荒

       
丁玲还把大家学过的生字或单词写成方斗,贴在大家工作、劳动、休息的地方,她说这叫“抬头见字”。
每天学生未到她先到,清扫教室,擦洗桌凳,有不来的她就挨家去叫,逐个补课。她还拿自己的钱为他们买书和文具。当那双粗糙的手接过它时,那风沙吹得干涩发红的眼眶子里,不由得溢出泪水。学员中有轰毁南京城堡的炮手,有激战上甘岭的英雄,有牧马长城的牧童,基础高低不一,共同的特点就是记性不好,握不住笔。
经过丁玲的热心辅导,一个冬天下来,就有十多个原来目不识丁的家属妇女能读书看报了,有的还能提笔写文章写信了。场畜牧队为此被萝北县评为“扫盲”先进单位,县里听说扫盲教员是个大右派,就不给她发奖状了。
1987年6月《光明日报》发表郑笑枫写的《丁玲在北大荒》一文中写道:“1963年11月间,丁玲在女儿蒋慧在天桥剧场和周恩来总理并排坐在一起,陪着总理观看她编导的芭蕾舞剧《巴黎圣母院》。祖慧是在苏联列宁格勒学习芭蕾舞编导的。《巴黎圣母院》是她毕业回国后编导的第二个芭蕾舞剧。总理兴致很好,前几天就看了一遍,这是第二次来看祖慧编导的这部世界名著。总理看着坐在身旁的祖慧,关切地问:‘你今年多大了?’  
“‘我今年28岁了!’祖慧答。
“总理问:‘你妈妈在农场身体好吗?’ 
“祖慧连忙回答总理:‘我妈妈在农场身体很好。’ 
“总理微微地侧过身来,炯炯的目光,满含着溢于言表的关切之情:‘还常跟你妈妈通信吗。’ 
“祖慧说:‘我常和妈妈通信。’接着,祖慧还告诉总理:‘我回国后,还去北大荒看望过妈妈。’  
“总理放心地点点头,‘好!’ 
“胸怀豁达,在任何艰难困苦面前从来很少哭过的丁玲,读着女儿的来信,使她感受到如寒夜中一股灼热的暖流,她感到了极大的温暖而从内心深处流出了滚烫的热泪……” 
王震对丁玲一直很关心,每次到佳木斯,总要打电话给丁玲,约她去聊聊,了解她的生活情况。有一次,王震发现丁玲的右手肿了,忙问是怎么一回事。当他得知是每天剁鸡饲料造成的,立即打电话给高大钧,要他立即到佳木斯。
高大钧风风火火地赶到佳木斯后,一进门,王震就说:“我叫你来,是要给你一个任务,一个光荣的任务!”高大钧半开玩笑地说:“首长指示,坚决照办!”说完还立正,行了个军礼。王震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说:“坐下谈。”   
“丁玲同志下来锻炼、改造,不要在肉体上进行惩罚。你看,都肿了,这样不好,人家有错误,要慢慢帮助。将来这些同志还可以为党工作。她是作家,你知道不知道?”高大钧点了点头。王震又继续说:“把丁玲调到你那儿去,不要参加劳动,做一点力所以及的工作。丁玲是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不要让人家抬不起头来,在思想上多帮助她。”高大钧边听边点头,最后对王震说:“请首长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她!”  
1964年夏天,丁玲与陈明离开汤原农场去宝泉岭农场。临走的前一天,丁玲又想起詹其富。詹其富有文化,有技术,不安心农场工作。她在前些日子给他做好思想工作,但临走又不放心,又和陈明去看望他,并赠给他一个精致的日记本,在扉页上写了这么几句话:
坚守农业岗位,安心农场工作。
依靠组织,联系群众。
经常学习毛主席著作,
努力提高业务技术水平。
做一个朴实的新农工,
做一个合格的共产主义战士。

丁玲、陈明
1964年4月

丁玲与陈明在北大荒


詹其富记住了丁玲的叮咛,安心在农场劳动,后来工作很有成绩。1981年夏天,丁玲与陈明重返北大荒探亲时,又特地看望了詹其富。詹其富把这个在文革中珍藏的本子拿出来给丁玲、陈明看。丁玲很是高兴,又在下面挥笔写下了这几句话:
“与詹其富夫妇重见,大家欢喜不已,为庆祝彼此健在,特留几个字以志不忘,我特别感谢他们,把六四年留字保存至今,希望我们不久再见。”  
这些都表现了她对北大荒的深厚感情,对北大荒农垦战士的深厚感情。
北大荒人对丁玲也有着深厚的感情。宋建元在《丁玲评传》(陕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中叙述了这样一件事:
“宝泉岭农场场长高大钧是个老红军,性格刚烈,却很富于感情。他见介绍信上注明不给丁玲发工资,便脱口而出:‘这是胡整,不合乎政策’。经他批示,给丁玲每月30元生活费。让她仍当扫盲教员,陈明任文化课老师。安排他们住在招待所的两间平房里,一里一外,里间做卧室,放了个方桌,摆了些书,可以写作。外间放了张桌子,安了炉子,放了切菜的案板、煮饭的锅、盆盆罐罐,是厨房,也是陈明备课、办公的地方,又是他们共同会客、辅导学生的地方。尽管很挤,但他们已很满意。”


艾轩油画《丁玲在北大荒》

  
陈明在1961年已摘掉了右派帽子,场领导便让陈明在工会帮助工作。丁玲还没有摘帽子,不便分配,只把人挂在场工会文化宫,没有实际工作。他们初到宝泉岭,感到像庄稼移苗到了新的地块,需要时间缓过劲来,才能吸收养料继续生长。他们没有马上进行写作,而是要求工作,便于熟悉群众,了解农场。
1964年冬天,北京决定丁玲和陈明返回北京时,丁玲却给王震写信,要求继续留在北大荒,到机械化程序比较高的农场“安家落户”,体验生活。最后,王震同意了她的要求,丁玲把“家”搬到宝泉岭农场。到宝泉岭后丁玲便主动提出来做家属工作,组织家属学习毛主席著作。当时工会有女工干事,只管女职工,家属没有人管,场领导也就同意了,让工会管女工工作的邓婉荣和丁玲一同做这项工作,并向丁玲学习。后来,丁玲以这位垦区标兵邓婉荣为模特的散文《杜晚香》发表在《人民文学》上。
文革初期,丁玲在宝泉岭农场挨批斗游街时的照片。照片上的丁玲被涂了黑脸,戴上了高帽,上面写着“大右派分子丁玲”


当一场“风暴”席卷而来时,年过花甲的丁玲被造反派拳打脚踢地拖进会场批斗,但她眼睛里却流露出漠视一切的表情。于是,她被墨汁抹黑了脸,被打得头破血流,被踢伤腰骨,半个多月下不了炕。 
但淳朴的北大荒人却在暗地保护她。有些大嫂、大娘偷偷地把在批斗会场瞎起哄的孩子拉回去,狠劲地拧着孩子的耳朵骂着说:“你再敢跟着喊打倒丁玲,看我不撕破你的嘴!”  
丁玲被关进牛棚里,半夜有人轻轻敲着窗户,低声说话:“老丁,你要买肉、买蛋吗?我替你送来……”  

丁玲回访五九七农场


1970年4月,从北京军管会来了几名军人,在宝泉岭农场用手铐将丁玲和陈明押解到北京秦城监狱。
这位早在延安窑洞里受到毛泽东亲切接见并赠《临江仙》词一首的著名女作家,在北大荒呆的这12年里,先后写下了《初到密山》《杜晚香》和散文集《风雪人间》等。                    
丁玲在一次回访北大荒的座谈会上说:
“你们看过安徒生写的一个童话吗?写的是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寒冷的黑夜里,蜷缩街头,划亮了一根又一根火柴,幻想从中得到生的温暖、光亮和希望。当时我的心情和处境,跟这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她两眼闪烁着深情的光亮:
“给我点亮第一根‘火柴’的是王震将军,在那种时候,对我们这种人肯伸出手来,他真是一个魄力、有勇气的人,我感谢他,将永远感谢他。”  

晚年丁玲和陈明


北大荒人没有忘记这位作家。1986年3月25日上午,丁玲的遗体送到八宝山灵堂,北大荒人从千里之外送来了一面鲜红鲜红的旗帜,红旗上由著名画家范曾劲书“丁玲不死,北大荒人敬献”几个大字。这鲜红鲜红的旗帜,带着百万北大荒人的深情,轻轻地覆盖在她的身上。
为了纪念丁玲,她曾呆过的普阳农场在自己最好的楼房里建起了“丁玲生平事迹陈列室”,陈列室里摆放着丁玲各个时期的历史照片、所著的各种版本的书籍,还有著名漫画家华君武、著名作家姚雪垠等名人为陈列室题的词。
文章摘自《荒野灵音
——名人在北大荒》
插图选自网络

做号不易 贵在激励

新三届公众号奖金池


昔年·反右运动祭

马晓麟:父亲和他的“右派”难友们

马晓麟:那个晦暗年代的人与事 

殷毅:开往北大荒的右派专列

张宝林:读高汾的《北大荒日记》

戴克中:武大附小的四位“右派”老师

焦延勇:“右派”父亲,

四川气田的守望者

曹寿槐:劳教人员中出现“离婚热”

张宝林:黄苗子郁风

和“二流堂”的老友们

陈小鹰:我的母亲亦父亲

吕丁倩:我的爸爸,折断翅膀的鹰

白桦:因言获罪

摧毁了多数中国人的诚信

陈章明:我的“右派”父亲,

少年得志、中年遭难、晚年得意

高峰:右派“临时工”秦木匠

宋和:为右派落实政策,

我们走访两个逝者家庭

邵燕祥:失败的人生

裴毅然:红色才女杨刚自杀之谜

钱江:一代名记者浦熙修

与我的父亲钱辛波

曹培:右派嬢嬢的风雨人生

话音一落成了“右派”

蒋海新:杜鹃啼血子归鸣

“右派”聂绀弩北大荒的三年流放

黄忠晶:一个妻离子散的右派分子

党建真:“大右派”李又然印象

何蜀:一个右派子弟的悲欢岁月

沙白斯基:无法平反的"右派"老师

葛佩琦之女葛希平

回眸一甲子 风雨故人情

孟小灯:追忆父亲,

我能写成一本厚厚的书

李大兴:谁记得一甲子前的北大

汪朗忆汪曾祺

诗人流沙河与《草木篇》冤案

李大兴:刘雪庵与《何日君再来》

余琼琼:何日君再来之妻离子散

张林:我认识的几位“右派分子”

程石:老乡帮我度难关

吴传斗:一个右派的“饥饿改造”

余习广:归国留美博士

"右派"董时光之死

林昭挚友倪竞雄

她是那么鲜活的一个人

杜欣欣:母亲的歌

吴兴华:“失踪”半个世纪的天才诗人

吴同:怀念我的父亲吴兴华

李榕:舅舅的故事

吴一楠:四叔的故事

渝笙:劳改煤矿寻二舅

陈梦家:我不能再让别人把我当猴耍

杨大明:悼丁望

朱启平,日本战败投降的见证者

彭令范:林昭案卷的来龙去脉

爱说爱笑爱美食

的北大女生林昭

吴昊:我所知道的林希翎

于光远前妻孙历生是谁害死的

王友琴:于光远为何避谈前妻

王世浩:10岁那年差点成小右派

戴煌:胡耀邦平反的第一个“右派”

丁东:大"右派"葛佩琦上访记

梅长钊:我的右派姐夫陈天佐

何蓉蓉:母亲我心中那盏不灭的灯

贺越明:“另册”里的三六九等

邓晓芒:这就是我的母亲

潘虹:父亲的自杀让我超越痛苦

渝笙:用文字给父亲砌一个坟茔 

不想与您失联

请关注备用号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新三界2
一代人的光阴故事、苦难辉煌与现实关怀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