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
神神鬼鬼的姥姥
沉默悲戚的小脚阿姨
作者:顾晓阳
我姥姥娘家姓范,出嫁后,改随夫姓,叫王范氏。吉林人,农村妇女,天足大脚,精力过人,十分能干。国共内战时,共军四野发动老百姓缝军衣衲军鞋,她做得又快又好,屡受表扬。我妈常说:“姥姥要是识字,早早到外边去做事,那可不得了。”
我父亲1949年从山西进北京时,接来了我奶奶。1950年父母结婚后,我姥姥也来了我家。我不到一岁时,我们家搬了第三次家。奶奶单独住东房,身体不好,走路拄杖,很少活动。她在院子里时,只要看到我,就笑眯眯地跟我说话,但她家乡口音重,我听不懂,茫然不知所对。所以我跟奶奶一直没有交流。我很小的时候她就病殁了。那之后,姥姥住进了东房。
我出生后,家里雇了一个保姆照顾我,我除了晚上和妈妈一起睡觉,其余时间与保姆形影不离。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只知她夫家姓张,天津人,早年守寡,有两个儿子。她在北京做事,供养住在天津的儿子。来我家后,大儿子已工作,二儿子庆本还在上学。她比我姥姥岁数小,脑后梳个缵儿,缠足。所以胡同里的人都管她叫“小脚阿姨”,我们家的人、包括我父母,则叫她阿姨。
那时,我妈妈在白石桥上班,要先到崇文门倒11路无轨电车,坐到终点站西直门,再换32路郊区车,一路大概要花一个半小时,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进门。我父亲上班近,但在我印象中总是出差、开会,工作非常忙,即使晚上在家,也是埋头读书,我不敢打扰。因此,小脚阿姨是我幼年里相处时间最多的人。
也许是一辈子生活得太艰难,小脚阿姨性格内向,神情悲凄,从没有笑过,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她爱带我在胡同里串门儿,不管到谁家,都是往小板凳上一坐,一句话也不说。但胡同里的人、尤其是“清洁大院”的人,都跟她很熟,都说她好。我妈妈有时周末下班早,阿姨就在黄昏时带我去北京站10路汽车总站,坐在马路牙子上等车。夕阳红黄红黄的,正对着我们,汽车从那里缓缓驶来。一见有车,她就问我:“这辆车上有没有妈妈呀?”车停了,人往下下,我们俩就一个一个地看,直到人都下空了。再来一辆车,她又问:“这辆车有没有妈妈呀?”……这就是她跟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了。此外,我想不起来她还说过什么。
我特别淘气,特别任性,阿姨带我,算倒了霉了。这一点,是我长大以后才明白的,但具体我给她制造过什么麻烦事,却一件也记不得了。因为一是我当时意识不到自己行为的恶劣;更重要的是,不论我怎么闹,阿姨总是默默地容忍着,从没对我厉害过。有一次,我不知干了什么把她给气坏了,她一句话不说,回到屋里打了个小包袱,挎上包袱就要走。姥姥拦住她,扯着包袱不让走。我在旁边看着二人扯来扯去,扯得阿姨眼里有了泪,知道出了大问题了,心里很害怕。可能从那以后我有所改变。
庆本哥哥是中学生,每年暑假都从天津来我们家住。他特能吃(可能是正在全国的“困难时期”,饿的),每天在饭桌上的最后一个节目,就是把所有的饭菜倒进一个小铝锅里,我们全家人看着他端起小铝锅吃个一干二净。那真是人人喝彩,连我爸也笑着点头夸奖。我饭量小,挑食,瘦弱。我妈妈对我说:“你呀,要是能像庆本哥哥一样吃饭就好了!你应该向庆本哥哥学习。”
庆本哥哥一来,我高兴得像过节。他天天带我出去玩儿,跟他在一起,我乖得要命,让怎么样就怎么样。他生得虎头虎脑,力气大,性格开朗爱笑,莽撞不怕事。是个卫嘴子,特别能说,特别逗。他教给我计算十二个月每月天数的口诀:一三五七八十腊,三十一天永不差;四六九冬三十天;唯有二月二十八。至今我还这么计算。他告诉我美女的标准是: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小细腰,大屁股。他妈要是知道他教我这个,非得打他;我妈如果知道了,可能就不让我跟他玩儿了。当时我五、六岁,他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师。
我姥姥的性格与小脚阿姨正好相反,爱说、爱交朋友、爱管闲事。六七十岁的人,腰板挺直,头发乌黑,身上似乎还蕴藏着巨大的能量无处用功。
前些年我刚从美国回来时,遇到老邻居,有好几个人几次对我说:“姥姥好,姥姥真好!”我感到奇怪,当年我们都小,并没有听他们说过什么,怎么过了几十年,反而这样念念不忘呢?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一个朋友:“你们为什么现在都说姥姥好啊?”他说:“晓阳啊,你小,你不知道……当时,姥姥端来这么大一碗米、一碗白面,就能把我们全家救了……”我非常吃惊,从不知道有这事。后来我姐姐告诉我,当时家里给我爸爸订了一磅牛奶,有一年,姥姥每天从这一磅牛奶里偷偷倒出一半,送给不知谁家,剩下的一半再给掺上水,蒙混过关。但终于还是让我妈发现了,我妈说她:“你怎么能这么干?你想送谁,我再给你订一磅都行,怎么能卡阳他爸爸的?他是养家的啊!”
那时,我们胡同里穷困的家庭很多。我家旁边的“清洁大院”,有十几户人家,都是清洁车辆厂的普通工人和干部。一般一个家庭中只有男人工作,工资很低,女人都是家庭妇女,再加上三四个子女,生活非常困难。我从小随小脚阿姨泡在他们院儿,天长日久,几乎成为清洁大院的一名“编外”成员,对很多家庭的底细一清二楚。但竟困难到经常饿断顿的情况,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更不知道姥姥常给人家送东西。
也是我刚从美国回来时,有一次老邻居聚会,黄鼠狼对鸡子儿说:“‘困难时期’,你爸订了半磅牛奶,对吧?奶箱钉在大门外墙上,那时奶箱都不上锁。我饿呀!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把你们家牛奶拿出来,打开纸盖儿,喝一小口,再盖上纸盖放回奶箱里。为什么只喝一小口呢?喝多了你们家人就该发现了,把奶箱一上锁我就再也喝不着了。咱得细水长流啊。那三年,要没每天这一小口牛奶,我他妈早饿死了!”鸡子儿说:“怪不得呢!我爸当时还说:这困难时期,怎么连牛奶的量也减了?缺一截儿呀……敢情是你丫的给偷喝了!”
我姥姥生育二子一女,其中一子早夭,我妈妈是老大,舅舅在老家当建筑工人。姥姥老观念,儿子最重要,女儿是人家的,什么事都向着儿子,用我妈的话说就是“偏心眼”。我妈妈有一个姑父叫关俊彦,锡伯族,是吉林当地的名人、大人物,解放军到了老家后,关俊彦要把我舅舅带出去,给他当警卫员。我姥姥死活不肯,非把儿子栓在自己身边。后来我妈常跟我说:“不是她,舅舅不也就出来了?哪儿像现在?都是她给耽误了!”我妈妈曾经买过一块挺好的皮子,准备给我爸作大衣,时间一久忘了放在哪儿,找不到了。后来才知道,是让我姥姥给藏起来了,偷偷给了我舅舅。我舅舅每次来北京,姥姥都要给他几大包的东西带走。我妈说:“咱们家不定有多少东西都让姥姥给了舅舅,每月给她的零花钱她也不花,全给舅舅留着……”
姥姥信佛吃素,相信因果报应,手上总缠着一大串佛珠,没事就捻着佛珠念佛。在她的影响下,小脚阿姨也信了佛吃了素。刚开始阿姨还吃鸡蛋,后来姥姥说鸡蛋里有荤腥,她把鸡蛋也戒掉了。姥姥串联了很多信佛的老太太,一起偷偷去庙里烧香,鬼鬼祟祟地不知还做些什么。那时候把信佛看作封建迷信,是受到打压的,不敢招摇。
姥姥
我喜欢到姥姥的房间去,躺在大床上,听她盘腿讲故事。天上打雷下雨,她说是秃尾巴老李回家给母亲上坟了。秃尾巴老李原来是人,后来变成了一条龙,他有悲惨的身世,变成龙后,在与对手黑龙搏斗时被咬掉了尾巴。他每年都要回家上坟,一边飞一边哭,思念母亲的恩情……具体的来龙去脉,我长大了还记得,现在已经忘了。我感到她讲这个故事突出的是老李对母亲的孝,也是暗示我要孝。我对照自己,顽劣不听话、跟母亲耍脾气,心头有了压力。有一次阿姨给我洗脚,姥姥在旁边,说二脚趾比大脚趾长的人,不孝,让看看我的。一看,果然二脚趾长。她们二人都没说什么,我心里却蒙上了一层阴影,似乎命运降临到了我头上,从此一直忐忑地等待着不孝的行为在我身上发生。这个阴影伴随了我好多年。
我上小学后,小脚阿姨跟我妈提出要走,并已在我家旁边的一条胡同的朱家找好了工作。我妈妈很惊讶,因为她是打算在我们家给阿姨养老送终的(这种事在当时并不罕见)。后来她才知道,是姥姥跟阿姨说:晓阳上学了,不用人看了。阿姨非常老实,自尊心又强,就另外找了事。我妈妈对姥姥很生气,说了她一通,因为像这样自作主张地“瞎掺和事”,她不是第一次了。姥姥就是精力太旺盛,不掺和什么事不舒服。
我上学后,有点儿懂事了。我特别想阿姨!想阿姨的时候,也渐渐体味到一些愧意。有一天,我没跟家里人说,自己敲开了朱家的门,去看阿姨。阿姨正一个人在厨房里吃饭,我感觉她十分孤独。她还是没有话,光是看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看看她,再看看别处。我们娘俩心里想的事,不用通过语言也互相能明白。多年后回想,我认为阿姨这次看见我,心里肯定感到安慰。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阿姨。
1966年红八月,全城大乱。红卫兵发布一道又一道“勒令”,企图再造一个红彤彤的新北京。其中一条是:北京居民中的“黑五类”,一律遣返回原籍,吊销北京户口。于是立即掀起了黑五类的“返乡”潮,短短一个月,几十万北京人被驱离,有些是全家一锅端,一个不剩。据一位当事人后来回忆:当她和家人通过北京站检票口时,两旁站满了革命小将,对他们拳打脚踢,打了一路。
我姥姥的成分是地主,当然属于驱逐对象。我事先什么也没察觉,在一个清晨我还在做梦时,姥姥悄悄离开了。家里人对我严格保密,应该是怕我太难过。后来有一天我走过北京站,见广场上坐着一个老太太,一身黑衣,胸前缝着一块黑布,上面写着几个白字“地主份子×××”。她孤零零一个人,斜靠在身旁一个大包袱上,灰头土脸,惊恐不安。我看着她,想象着姥姥走时的样子,心里很难过。另外一天,胡同里一个孩子不知是故意地还是无心,问我:“晓阳你姥姥呢?”我眼泪一下就下来了。从此胡同里再没人跟我提姥姥。
我不知道小脚阿姨是什么时候离开朱家的,应该是在朱部长挨斗以后不久。她回到了天津。庆本哥哥初中毕业后已去当兵,自立了。阿姨辛苦一辈子,终于可以休息了。
1966年冬,庆本哥哥回天津探亲,特意到北京来看我们。那正是我爸爸遭攻击批斗最厉害的时期,谁也不敢进我们家的门。庆本哥哥穿着军装,也不敢。他先到我们前院的章家,让小友子来叫我。我们在章家见了面。他比过去又高了壮了,已经像个成年人,穿着翻毛大头皮鞋,大衣和帽子都是皮的。他用担心的目光审视我。我想问他阿姨怎么样了?但张不开嘴,一张嘴,就流眼泪。他那天真爽朗的脸上闪过一丝悲戚。他在东北当兵,看监狱的,讲了好多那里有意思的事儿,想转移我的思绪。我渐渐平静下来,但基本上没有说话。
小脚阿姨在我家待了七年或以上(她哪年离开我不确定),每月工资30元。我妈每月给姥姥零花钱20元。姥姥回去后,我妈仍给她寄钱。据说她的生活条件很不好,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
多年后我当了兵,平生第一次自己挣钱,每月津贴8元。我立志存钱,要给姥姥寄20块钱,给阿姨寄20块钱,以此来表示,她们当年也没白疼我。但在当兵的头一年里,二人就相继故去了。
妈妈说:姥姥在死前的一封信(她口述,请人代笔)中,还提到了我,说她在老家已替我相中了一个媳妇,身体好,会针线,“炕上炕下都做得”。她让我妈赶快把亲事定下来,不要拖。这位什么事都爱管的老人家,偏处一隅,仍操心着外孙的终身大事。
文革结束后,庆本哥哥又跟我们家联系上了,专门来北京探望。他早已经复员,在天津当工人。他说他妈妈临死前告诉他:以后有什么事,别人不用找,就找晓阳他们家。
记得是在1966年5月间,那时已提出“破四旧立四新”的口号,但社会尚属平静,还没乱起来。有一天我和姥姥在胡同里站着,忽然来了一队十几个人,敲着锣打着鼓,还举着一张大字报,直奔我家而去。我以为是农业大丰收了或有别的什么好消息,我父亲机关的人来报喜,觉得很新奇,跟上就要跑。姥姥一把拽住我,说:“敲锣打鼓没好事!土改就敲锣打鼓……”过了一会,听到里面没什么动静,才带我慢慢走进院子。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见那些人都散在客厅里,指指点点,说着什么,倒还平和。我父亲站在一边,沉着脸看他们,一言不发。临走时,他们在门上贴了一张大字报,说我们家有“四旧”,敦促我爸带头破四旧。我们家没有古玩字画、没有金银首饰、没有西洋货、也没有华丽的陈设。大字报指出的四旧的东西是:我妈妈的旗袍和高跟鞋、一盏宫灯(前两年在厂甸春节庙会买的,只有20多厘米高,类同玩具,是我缠着大人要的)、一副骨制的扑克牌(样子像麻将牌,但是扑克牌)、还有养的花。估计连他们也会感到意外,就这些东西,也叫四旧?
我真佩服我姥姥!她没有文化,更没有意识形态,但她有常识、有生活经验、有直觉,这些,往往比有文化有意识形态的人,更能看清事物的真相。她从那热闹的锣鼓声中,听到了文革“冲锋队”吹出的第一声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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