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璐,一个爱阅读和旅游且酷爱码字的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曾在省市级纸媒及刊物发表过逾百篇散文和小说。
从徊徨到离开
他的故事
作者:卢 璐
他是我的一个亲戚,嫂子的哥哥,五十年代中人。为方便叙述,又为尊重隐私,姑且把年轻时五官特征与岀道不久时的刘欢很有几分相像的他称为“歌星”吧。
“歌星”在京城那所专门培养外交官及外事从业人员的大学工作,且是某王牌专业的系主任,擅长两门外语。
既是亲戚,我当然能从不同的途径得知他的一些逸闻轶事。
还在上高中时,英语学习能力超强,或说很有语言天赋,口语极好的他,就被请去给参加暑期英语培训提高班的全县初、高中英语老师上辅导课。那时正值各行各业尤其文化科技等专业的饥荒时期,极需有专长的人才,他正好脱颖而出,应了急。“ 学生给老师当老师”,这事在当地被当作传奇谈了很久。
1973年高中毕业后,他成了知识青年,下插到一个叫“古龙”的生产队,由于英语能力过人,家庭政治背景好(父亲是南下干部),自己又在高中毕业前夕入了党,遂成又红又专的人才,仅仅两年,他就得以招工安排到省外事部门工作。又两年,适逢高考恢复,他一举考上北京外交学院,入读英语系,本硕连读,毕业后留校任教。读硕期间他同时修法语专业,故英语硕士毕业时,他的法语文学学士学位证书也顺利到手。
原以为已在京城那么好的大学工作,又是系领导,该满足成家了,然,他并不跟吾辈一般见识,而是积极申请海外深造,远赴法国某大学做访问学者。
那时,出国的人多般不归来,无论公派还是自费。我便以为他亦然。然而,一年半后,他出乎我的意料回来了。他回国那年(1988年),我们夫妇正好携幼女到北京旅游,他得知,邀请我们到他位于外交学院的单身宿舍做客,并杀鸡招待。
去后方知,那晚杀鸡,既是为我们接风,更是为次日即飞赴法国巴黎留学的女朋友饯行。
晚饭过后,女朋友告辞,“歌星”拿了几盘录相带和几盒音乐磁带领我们走向一间教室(正值暑假,无人晩修)。到了教室,先让我们听《蓝色多瑙河》,普及小约翰.施特劳斯的作品。他算是找准了对象,我们一听就喜欢。见我们那么喜欢,他索性把刚听完的那盒磁带送给我们,还另外送了几盒从法国带回的世界金曲。在他所送的几盒音乐磁带中,听施特劳斯,成了我们日常的首选和保留节目,而且常听常新,每次听的感受都不尽相同。
欣赏完《蓝色多瑙河》,他接着为我们播放录像带(视频为他所摄),屏幕安置在教室一角,与黑板相接。播放内容:巴黎的自然与人文景观。以前在文学作品中对巴黎这些方面的了解仅为一鳞半爪,这回是全景式的,既有概貌,又有特写;以前是通过文字来想象和体会,这回镜头直观,让人产生身临其境之感。
整个观看过程,我们激动而兴奋,满足又好奇。
“这是塞纳河,这是凯旋门,这就是香榭丽舍大街……”
“歌星”一边放录像,一边不厌其烦又兴致勃勃地给我们作介绍。那些传闻中的事物在我们面前一一褪去神秘的面纱。
看着屏幕上典雅美丽又现代繁华的景象,我问“歌星”:依你看,我们跟他们的差距大概有多少年?五六十年吗?
远不止, 依我看,一百年也有。“歌星”肯定地回答。
我以为你会像其他人一样不回来了,你为什么要回来呢?我继续发问。
我确实有留下工作的机会,也曾犹豫过,已经有大学要聘用我,但想想,我是公派出国的,又是党员,要对得起党和国家的培养,所以婉拒了。
这次见面一年后,我却得到“歌星”应邀赴法某大学工作的消息,而且隐隐感到此去他将不再回还。我的猜测后来果真成为事实:在法国某大学授课若干年后,他辗转去了加拿大,并且移了民。
他即将出国的消息是嫂子告诉我的。并告知,哥哥要到他们这里辞行,住一晚,约我们见见面。
之所以会有此约定,是因为自从我们在北京见过一面后,发觉双方聊天十分投缘,很有共同话题,故离开他家时,我便说:“XX(对年龄相差不太大的亲戚和族人,我总是习惯于直呼其名),你以后只要回L,请务必告诉我们,我们一定要见上一面,聊聊天。”
他还笑回我道:“想不到你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也这么关心政治。” 我说:“古人不是有曰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吗?” 他颔首。并承诺,只要到妹妹家,一定约我们见面聊天。
那时,我们夫妇都在市郊一所大学的附中工作,与哥嫂家距离不远,得知“歌星”要来,放了学,骑上自行车,赶紧赴约。
时值仲冬,一只煤炉摆客厅窗下,炉膛里烧着自制的煤球,一只小铁锅坐在炉上,锅里炖着土鸡、淮山和蘑菇,外加几块排骨。热气和鲜香充溢在面积不甚宽大的空间,使人味蕾大开的同时,亦顿生一种由家带来的缱绻之情。
其他人或许只顾美食的享受,我则更多的在于利用这难得的机会与“歌星” 聊天 。不过,这次的聊天内容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既有让人感动和振奋的,更有……(此处省略 11字)。
他跟我讲了当时特能体现民心的一件事。他说:我骑着我那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一路上人很拥挤,我去时已近黄昏,地上满是丢弃的各种物品。见无望,我只好往回赶。走不多远,自行车爆胎了,无法骑,就推着走,到处找补胎的摊点,还真找到一家。摊主是个五十左右的中年男人,见我要补胎,二话不说,抄起家伙,立马动手,而且速度极快,完了我问多少钱,他挥挥手说免费,还让我快走。
回程路上,见沿途很多摊点,有修自行车的,有摆饮料茶点的,还有供应汤水饭菜的,无偿服务。一路走过,让人十分感动。
他有点沉重地说,我决计走了。
由此,我联想到生前任检察院检察长的舅舅,退休时,他执意把一套宽敞的住了没几年的房子退回给单位,只拿五六千补偿金,回到乡下住进父母留下的老房子,过起隐居的生活。问他,答:眼不见,心不烦。“歌星”走的理由大概也如此吧。
“歌星”去国之后,我逐步失去他的消息,只有一次,他又与我的生活有点交集。那是01还是02年的中秋之夜, 受嫂子委托我给他打过一个长话,用嫂子的话说,给远在北京的哥哥送去节日的问候和亲情的温暖。并说,他一定很孤寂和可怜的,家乡离得远,女朋友赴法留学之后,两人的关系又自动解除了。
彼时他受聘于国内的一家翻译公司,由加国返北京工作。例行的祝福语说完后,我和他又开始聊天,在交谈中完全感受不到如嫂子所担忧的他的孤寂甚至伤感的情绪,他是那么轻松和欢愉。
未了,我在电话中问他:“每当你从北京飞加拿大,飞机快落地的那一刻,心里是怎样一种感觉?”
我以为他会如浪迹天涯的离人般落入窠臼,答曰“人在他乡”或“无以言表”之类,未料他风平浪静淡淡一句:回家的感觉呀。看来,我如嫂子般想多了。
他见多识广,多年闯荡世界,我一直把他当成一扇窗户,通过他这扇窗,了解外部世界我所不知道的方方面面,或说了解一个真实的外面世界。
我最后一次得到他的消息,是新冠疫情之初,他回乡过年,原想过完年,再等到清明节为父母扫完墓即返加国。孰知,计划不如变化快,随着疫情的迅猛发展态势,又加出行的层层障碍,他动弹不得,犹如笼中困兽。我想象得到,一个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户外运动,又好探险和旅行的人,整日只能宅在家,跟兄妹打打牌,或自个刷刷手机,该怎样一个心焦了得。
终于,情势稍有松动,已被困半年的他,立马背上早已收拾好的行囊,乘机而去。
这次,我们本应有很充足的时间来进行广泛深入的畅谈,然而——个中原因,读者诸君自明——奈何!
随着岁月老去和人生的不确定性,也许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会有如1988年那个冬夜在哥嫂家围炉聊天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