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作者简历
作者在陕北
庞沄,1952年生于北京,清华附中初68届毕业生。1969年到延安地区延川县关庄公社插队,1975年困退回京。1978年考入北京钢铁学院(北京科技大学),留校任教,曾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副教授。主编《守望记忆》《延川插队往事》《清华之子一一陈小悦》等图书,也是二十集电视剧《回首黄土地》的策划及责任编辑。
与铁生最后的聚会
作者 :庞沄
12月26日,是我们这代人熟知的日子,可对我来说它却有另一番意义。2010年末的这个日子恰逢星期天,我们去提前给铁生过生日,没想到这次相聚竟成为铁生与我们甚至和所有好友最后的聚会!四天之后的他,突发脑溢血躺在抢救室里,最终在第五天凌晨与世诀别。
年初铁生就因为肺部感染住院并一度病危,出院后身体一直不太好。离铁生的60岁生日不到十天了,陈冲给希米打电话商量,告诉她我们四个清华“发小”想在铁生身体可以的情况下去看看他,也算提前给他过个生日。就这样,26日下午六点,我们如约来到铁生家。
一进门希米就告诉我们,铁生为了能和我们聊得尽兴些,还在床上养精蓄锐。我们走进铁生房间,铁生躺在床上气色不错,像往常那样轻松地调侃:“你们又向活体告别来啦?!”不想这次真的被言中了。
为了这次聚会,铁生特意让希米跑到附近一个享誉盛名的老店买了不少酱肘子肉并烙了许多饼,陈冲则自带半成品当起了主厨,我和张铁良又买了些啤酒,马迅帮忙摆了满满一桌。
话题从希米给大家端茶倒水说起,我说插队插得我现在从不知道什么叫渴,一天都想不起来喝水。想当年渴得在山上喝泥坑里飘着小虫的雨水,感觉渴真的比饿还难熬。别人问我:为什么不带个水壶?我自己都奇怪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铁生接过话来:“我后来想过这事,你说那么渴,一人拿一个水壶不就完了吗?其实(潜意识里)就是得和老乡一样,不能搞特殊化。没那意识,想都没想,连为什么‘不’都想不起来!”
真是说到点儿上了。这种集体的潜意识行为,恐怕也就会发生在我们这代灵魂深处闹过革命的人身上,铁生这么多年来对插队生活早已不仅仅停留在回忆里,而是在回味当中对人性做了更深层次的思考!
我后来想过这事
从喝说到吃,那时候饿得前心贴后心,真举不起镢头,张铁良说:“我现在知道了,其实那就是低血糖,直哆嗦。”
铁生开侃:“我有一个最精彩的(事),有一次在村里喂牛正饿的时候,孙子(赤脚医生孙立哲的外号)在给人看病,人家送来一小筐馍,特香!人送给他,他不要。嘿,给我急的!我直捅他,说‘别不要,别不要呀!’他就装孙子,跟人家说病的事,我赶紧接过来跑到后面没多远,见没人,‘哐’‘哐’地就都吃了,差点没噎着!”铁生边说边做出连塞带啃的样子,给我们几个笑喷了。
越饿越能吃,我原以为在村里比赛吃鸡蛋一连吃了12个就够邪乎了,聊起来才知道铁生曾吃过15个,马迅说自己竟吃了20个,他们村的陈小悦还曾经一顿饭吃了120多个饺子!
我说:“说了半天才发现,在农村时你们就都比我能吃。”
这时铁生突然不搭前言地对我说到:“我发现从头到尾你都是一个和谐的人,特别平和。我就是没能相信你会跳舞,跳得太棒了!”原来是铁生在电视里看过我充当伞头子跳秧歌。
我们村和铁生插队的关家庄前村连着后村,我常带老乡去他们村找立哲看病,为了赶回去上工从不多呆,要说和铁生还真没深聊过,在以后的交往中铁生也从来也没说过类似的话,不知铁生此时为何突然对我说这样的话,甚至希米大声叫他几声,他都旁若无人,到现在我还觉得这事有些怪异。
马迅他们村离关家庄有30多里路,他也偶尔去串门。他说最痛苦的是一次穿了双新皮鞋去铁生那儿,去时还挺得意,走完就不得意了。
铁生乐着说:“第一次赶集,李子壮把他那大皮靴穿上了,走到最后就扛着那皮靴了!” 铁生还提到最后一次回京时曾和马迅一起到西安,那时他的腿已不跟劲了。
铁良也有邪的,因为隔着一道川,25里路,带老乡去立哲那看病居然还挣工分!原来他跟老乡变工(看病的老乡给他出工分),乐得在铁生那住几天。
陈冲是老高一的,比我们大两三岁,远在宜川县插队。由于“不放心”我们,插队没两个月就窜到我们延川县来了(中间还隔着延长县),说是为了给我们小哥儿几个“拔份儿”!
铁生在《黄土地情歌》里曾写到:“不知是谁弄来一本《外国名歌200首》,大家先被歌词吸引……多美的歌词,大家都说好,说一点都不黄,说不仅不黄,而且很革命。”应该说的就是陈冲,他“视察”我们每个村都大唱200首,用立哲的话说,陈冲是200首的传播者,也是我们包括铁生的爱情启蒙教师!
人家送来一小筐馍,特香!人送给他,他不要。嘿,给我急的
铁生天资聪慧,“从小喜欢诗、文”(《悼路遥》),中学时作文和大字就写得很好,赴延安插队时,火车上的一首小诗竟让立哲目瞪口呆,从此不言格律。铁生不仅有极好的记忆力和极细致、敏锐的观察力,而且表达能力极强,话虽不多,却总是一语中的,属于“蔫坏”那种,用现在的话说,叫冷幽默。
应该说铁生天生具有一个文学家的潜质,之所以成为一个哲人,虽“被”归于后来的不幸,却也得益于他与生俱有的思辨能力,所以和铁生聊天是极其愉快的事。
聊到陈冲、立哲、铁生等人回陕北时一路蹭吃蹭喝蹭车更是趣闻不断,铁生不仅纠正了陈冲记忆上的错误,更是惟妙惟肖地把一个顽童陈冲活活再现了出来,最令人感到荒诞可笑的是,他学着陈冲当时的样子,一手捧着个烧鸡,一手攥着根黄瓜,居然还用一种“无赖”的腔调和 “知青办”的工作人员哭穷道:“我们回去可没钱了啊!”说得铁良指着陈冲:“这就是你,这就是你!”陈冲则脸红地笑着,我们其他人只有抹眼泪的份了。
说到蹭车,陈冲描述了自己在火车上大侃“扎根农村干革命”,被请到广播车厢,结果查票被抓的尴尬及宣传有功被免票的得意,还眉飞色舞地讲到与铁良在车座下面用手套传递车票和“大块儿”(赵志平)藏在厕所门后玩了一个“小空城”的经历。
接着铁生弓着腰缩着脖给我们演绎了当年胡小明系着个花头巾装女子截汽车的情景:“‘咔’的一急刹车,背后‘嗖’的一下魂都没了!万一没刹住,小命就搭里了!”
铁生还用惯有的蔫坏神情讲述希米坐车碰到的事:“一个老知青二代说他爸他妈扒火车,他妈找一椅子一躺,一会儿人来了,你就得起来了吧?‘起来,起来!’他爸在旁边‘别理她,她是疯子’……这招太高了,没人理她,睡了一路!”绘声绘色的描述就像他亲眼看到一样,一连串的包袱令大家笑到捧腹。
铁良和马迅说到当年最可怕的是早上天刚蒙蒙亮,队长就呐喊:“搂灶(上工)啦!”铁生接过话茬:“那还不是最可怕的,什么可怕?下起雨来,今儿正高兴(不用上工了)呢,哥儿几个正玩牌或者赖着不起,忽然他妈晴了!队长这一叫,那叫一窝火。”
一席话马上勾起我们都曾经历过却又都想不起来的美好时光,纷纷感叹那短暂时刻给我们带来极高的幸福指数。铁生意犹未尽:“尤其早上下雨,听见外面的雨声,那睡在最里头的一跟头折过来,把所有人压了一个遍!”
陈冲话锋一转,问铁生:“立哲在那里从来没干过活吧?”铁生说:“刚开始干呀,干了没几天。第一天掏地,扒一个光膀子,那皮肤的颜色青里带黄,一身哈喇肉,大裤裆提到肚脐眼以上,人家排着队横着掏,他一人‘咣’‘咣’‘咣’往上掏,掏到山尖上看不到人了,半天没下来。上去一看,喘不上气来,给架下来了!”逗得我们前仰后合。我不由得说起籍传恕去关家庄时和立哲到地里担麦子,一般一担麦子六掐,立哲就担了三掐还烂包(散)了,撂到半路上。立哲是铁生的终生挚友,又是我们清华园的“发小”,每每和铁生聊天总少不了立哲的话题,而且都是拿立哲调侃,不亦乐乎。
他一人咣咣咣往上掏
铁生特别愿意和我们聊插队的事,聊得放松,不用推敲语言,更不用去思辨,他对黄土地有着深深的眷恋,插队生活的甜酸苦辣信手拈来,甚至“老乡脸上的皱纹不笑时是白的”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里,因为“我们就是这样走进了人生的”(《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说过,我们这批插队是不同于后来的插队的,正是由于这种不同,我们才真正融入到了社会的最底层,在这种交融之中,他看到了古朴民风中的大善,听见了遥远古代(陕北文化保留了很多古代元素)的韵律,所以,虽然他成名之时正是以伤痕文学为潮流的时代,可他笔下《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却像一缕清风拂开了压抑在一代人心头的哀怨。
我们从“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聊到典型的陕北人种和相当开放的民风具有游牧民族的基因元素,铁生不仅记得那高鼻梁和浅而发灰的眼珠,还又幽默了一把:“可能红军到那时也比较开放”。陕北道情、陕北“酸曲”的直接和火辣让我们记忆犹新,铁生对此更是情有独钟,在《黄土地情歌》里多有描述,他还讲到老黑(黒荫贵)带县宣传队演古戏,有点像蒲剧或扯着嗓子吼的秦腔老调,王克明的说书也让铁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克明、老黑唱得好归于语言能力强,类似的还有我们川的江远,穿一身老乡的破皮袄,老乡和他拉了半天话都没发现是知青。陈冲说立哲也还行,铁生接过来挤兑:“立哲是婆姨腔,你要是不知道婆姨什么腔,你就让孙立哲说,他不下地(给老乡看病),学得一口婆姨腔。”说得我们大笑,一想还蛮有道理。
提起说书,我们都记得说书一般以革命的内容开头,古书的内容为主,最后不来点酸的、黄的不让收场。铁生说:“我在《命若琴弦》里写到说书,其实我这辈子对说书就那么点印象,拿一小夹子(快板),还拿一收音机(文章里的“匣子”),偶尔跟那收音机学点新的。”我再一次被铁生的文学功底所折服,几十年前那么简单的一次说书,能让他写出这么具有想象力、故事性极强又富有哲理的文章!
说实在,我每看一遍《命若琴弦》,心里都发酸,那是铁生在写自己,当老瞎子终于弹断了一千根琴弦发现药方竟是一张白纸的时候,就是铁生向死而生的转折,只有到了没有退路才真正参透了人生的意义——要一个精彩的过程!为了让其他人的过程也能精彩,于是八百根琴弦改成了一千根,一千根琴弦改成了一千二百根。这种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般的轮回,就代表着我们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的传承!
他不下地(给老乡看病),学得一口婆姨腔
说到王克明写的《真的活见鬼》,希米听着害怕。我说自己有亲身感受,每次回京时,为了赶上40里外永坪的长途车,天不亮就得走,陕北冬天的皓月当空,映照得荒芜的山峦一片惨白,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山路上特瘆得慌。
铁生说了一句:“月光底下为什么害怕?如果你再碰上个人,你注意过没有?那人的脸是青白青白的!”说得我们一激灵,一想还真是,再联想克明夜里遇到的鬼,更令人毛骨悚然。
铁生继续用恐怖的语气低声说到:“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喂牛,可给我吓坏了!淡月光,不,惨淡的月光,突然从草料堆里站起个人来!原来是你们打则坪村(我插队的村)的傻子‘憨留香’。”
说到这里,我意识到喂牛这个差事对于铁生这个胆子不大的人其实是挺可怕的,尽管这是善良的乡亲们对他的照顾,然而牛棚旁那阴冷潮湿的寒窑还是加重了铁生的病情。
记得当年我还想过揽牛这营生不错,不仅不会渴着(山沟里往往有不大的泉眼),而且怎么也比干活轻省,可每每想到夜里要起来几次给牲口喂料还真是不敢。
聊起鬼的故事,离不开生命的话题。铁生说到:“有一套书,是美国一个人类学家写的,他就是因为这套书特别火爆,曾经登在60年代畅销杂志的封面上。他就是跟着一个印第安的巫师,记录他的教导,实际上是这个巫师看上了他,认为他是可塑之才。教给他的一套思维完全是非理性的,那书真的特别有意思。你就觉得真的在这个世界上理性只是一个可能性,我们只是在这理性里头脱不出来,一旦你能脱出来,其实生命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人就能和动物做交流……”
铁生在《几回回梦里回延安》中写到:“那些艰苦而欢乐的插队生活却总是萦绕在我心中,和没有插过队的朋友说一说,觉得骄傲、兴奋;和插过队的朋友一起回忆回忆,感到亲切、快慰。我发现,倒是每每说起那些散碎的往事,所有人都听得入神、感动;说的人不愿意闭嘴,听的人不愿意离去。”
我们聊到了村里的鸡呀鸭呀,猪呀狗呀,又聊到山里的狼呀獾呀,山鸡呀野鸡呀,还有插队前从未听说过的瞎虺(音:哈灰。一种没有视力,整天在地下,偶尔钻出吃庄稼的鼠类,铁生说,瞎豗就是土拨鼠)和兔鼠子……铁生毫无倦意和我们尽兴地聊着,浑然忘却了时间的流逝。直到希米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我们才突然意识到已经聊了近3个小时,赶快起身告辞。
我们只是在这理性里头脱不出来,一旦你能脱出来,其实生命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人就能和动物做交流
几天后铁生的突然去世,让我心里久久不安,是铁生因聚会劳累过度?还有人说,提前给人过生日不吉利……我无法排解深深的自责和心中的想念,一遍遍地看这最后一次聚会的录像,而每看一次都能使我忍俊不禁地从心里笑出来。我似乎明白了,是铁生的精神、铁生的魅力在引导我们走出悲痛,笑对他的离去,冥冥之中我总感到铁生召唤我再带他回一次延安。
铁生的一生都与黄土地有着不解之缘,否则他不会把插队当作旅游奔赴延安;不会撕掉母亲千辛万苦开出的病退证明,义无反顾回村带病苦干;不会在离开十几年之后坐着轮椅还要再回清平湾;从他许多作品中可都以看到黄土文化的影子,他的成名之作也正是那饱含情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以上是我11年写的文章,我们插队已整五十年了。尽管铁生对黄土地和那里的乡亲们有深深的眷恋,然而他对我们这代人有清醒的认识。正如他在给我们那本书《守望记忆》的序言中写到的:没有必要说我们这一代是不同凡响的,是受过大苦大难是不屈不挠的,是独具理想和使命的。不必这样,因为不是这样。每一代都是独特的,都必有其前无古人的际遇,有其史无前例的困境、伤疤和创造……
补充一下我为什么说是冥冥之中,这是一件有些诡异的事情。每次和铁生聚会我从未带过摄像机,也从未录过铁生。可这次聚会我却鬼使神差的带了,而且放在饭桌旁的书架上镜头正好对着铁生录了完整的视频,这也是铁生最后的影像了!
庞沄写字楼
原载作者美篇
本号获许可分享
陕北知青
不想与您失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