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卜新民,与共和国同龄,广东梅县人。1968年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1978年入读中国人民大学农经系,1982年到广东省统计局工作,曾任局长、党组书记,省政协常委、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主任。现已退休。
列车向北飞驰,群山村落迅捷后隐。我茫然地望着一掠而去的北方萧瑟原野,脑际间不断浮现三天前离家时妻子无语泪飞的一幕。1978年10月20-21日,中国人民大学复校开学报到的日子。算计好行程,从10月16日动身北上,五天四晚,正好赶趟。离家那天早晨,我和三个孩子围坐在饭桌边,吃着妻子为送行精心准备的鲩鱼米粉,这是那年头农村难得一见的奢华早餐。一抬头,发现妻子正站在饭桌对面,怔怔地、深情地望着自己,咬着嘴唇,眼泪大滴大滴地从脸颊上往下滑落,一股酸楚袭上心头,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接录取通知后,就知终有分离的一天,而这一刻到来时,没有殷殷叮咛,不见绵绵话别,心底波澜翻滚,“竟无语凝噎”。此刻,妻的泪水里充盈着难舍难分之情,饱含着行将经年别离的愁绪,眼泪不着一字,胜似千言万语。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这个夫妻间不愿提及而又非常现实的问题,此刻更是无暇思虑。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随着北去的车轮声,女人艰难的日子开始了。妻姓张,与我同村。“四清”运动时,生产队合并而相识,文化革命后,一同在田间劳动而相知相爱。张全家反对,理由简单而又现实:平头农民,其它成分家庭,兄弟多房屋少,所在生产队条件差,难以养人。但做母亲的还有一句话:人倒是不错的。妻当时不乏追求者,张家总想让最受宠的三姑娘,有个好婆家好归宿。在那非贫下中农家庭出身,即足以抵消你全部或大部优点的年代,贫农家庭出身的她,却死心眼地跟了我这个不文一名的农民,认定的就是世间最传统朴素的“人不错”这条死理。结婚用了最简便的仪式,两人到县城大姐家住了一宿,回来在家里摆了两桌,请至亲们吃了顿饭完事。没拍结婚照,连到公社登记领取结婚证的事都免了。当年林语堂大婚,做了件奇事,他把结婚证书一把火烧了,说:“把婚书烧了吧,因为婚书只有离婚时才用得着。”这可看作他对妻子许下的盟誓,对她好一辈子不离弃。林语堂式的狷狂洒脱,我等俗人无以比拟,不领结婚证,在于两人同村,不用这玩艺儿迁户口,是一种农民式的实在,但所表达的骨子里对婚姻的坚守却是一样的。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没有婚书的我们,彼此扶持,风雨同度,爱情融化在日常生活里变成了亲情,个人不再是独立的人,成了彼此牵挂的双方。在那个普遍贫穷的年代,结婚多年,真没给妻子什么舒坦的时光,但在村里还算不至于断炊,小日子能维持下去的人家。恢复高考后,许多农村的“老三届”不敢踏入考场,除忧心学业荒废难以捡拾外,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拖家带口的,无法割舍那份传统的天生的家长责任。今天抛家北上,把重担一古脑儿丢给妻子,确实是辗转彷徨,于心不忍而又无可奈何之举。北漂四年,鸿雁传书,一个月也摊不上一次。两地悬心,不是不惦念,而是不知怎样表达说什么好。多年夫妻,彼此相知,该干什么,一个眼神动作就心领神会。男外女内,出门挣钱主要是我的责任。家务操持自留地活计,更多由妻包揽。贫贱夫妻相守,平日语言交流不多,只是默默地为这个家努力付出。现在,自己从生产者变为了纯粹的消费人,靠助学金过日子,对家里的事一点招也没有,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闻不问”了。我在信中只是简要介绍生活学习状况,谈点见闻,将对妻儿的担忧埋在心底,鲜有询问家里其它情况。妻的来信则简短明了,一页小学生作业薄纸,报平安、谈收成、提请注意身体,没有半点愁事难事。双方没有半句甜言蜜语的卿卿浪漫,也不摆弄任何善意的谎言,纸短情长,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但都刻意地让对方放心,平安如常,没什么要担忧的。我深知妻的困境,别的不说,一岁、四岁、六岁三个孩子,分别上托儿所、幼儿园、一年级,衣食、卫生、教育、安全……哪一样都足够她焦头烂额的。一次大女儿急性肝炎,半夜高烧不退,妻只好背起孩子,往几公里外的镇中心医院赶,住院几天,把病压了下去。三个孩子,每年总有几次让母亲惶惶无措午夜惊魂。面对只能一肩独挑的重担,妻强化了家禽和自留地商品生产,以往从不涉足的码头扛水泥化肥、挑河沙等一应能挣钱的苦力都抢着参加,三毛两角的也不嫌弃。乡村里最传统古老显得卑微的砍柴卖草的活,妻也没少干。拼筋骨,卖力气,动脑筋,尽力填补因男人求学,断了金钱来路后各项刚性支出的缺口。加之生产队出勤,一年365日,从早到黑连轴转,一刻也不消停,圆胖的脸转为黑瘦,整个人小了一圈。一年后暑假回家,妻很高兴地告诉我,她已经学会了抡斧头劈柴,并说,一次碰到一根扭纹柴,劈到一半用手去掰,反倒被夹住了,只好噙着眼泪忍住痛,捧着柴筒找人解救。妻当轶闻趣事讲,却听得我鼻子发酸。从山上弄回的木头,要变成粗细合适能进灶膛的柴火,须用专门的劈柴斧肢解,这需要力气和眼手配合的准头,一般都是男人干的事,丈夫不在家,妻变成全能的了。孩子都特懂事,两个女儿担负了半头家务。大女儿烧开水、煮饭、炒菜;小女儿扫地、喂鸡鸭。姊妹俩煮好猪饲料,用木桶盛好,扁担一人一头抬到百米外的猪舍喂猪。城里一些这个年龄段的宝贝,连鸡蛋都不会剥,饭还要他人喂。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们和母亲一样,正历经艰苦岁月。我一直慨叹,客家妇女是中国最伟大女性。客家人在岭南立稳脚跟后,因所处环境山多地少,男人不得不外出谋生或读书求仕。男外出,女留家;男工商,女务农,这种互补型家庭成为普遍模式。妇女于是成为一家之主,所谓的家头教尾(养儿育女)、灶头锅尾(操持家务)、针头线尾(缝补衣服),到田头地尾(耕种土地),事无大小,活无轻重,都由妇女一肩承担。客家妇女是旧时汉族中唯一没有缠足的女性,她们在长年累月的劳作中,铸就了罕有的勤俭刻苦和坚韧品格。我的曾祖母、祖母、母亲都是这么走过来的。自己的夫人也躲不过宿命安排,今天轮到她扮演这种家长角色了。妻秉承了卜屋的良好家风,兼具客家妇女的优秀基因,善持家能张罗,坚韧要强,不是那种满脸愁云,总爱诉说自己艰辛委屈的女人。今天尽力支持丈夫求学,默默履行做人母为人妻的职责,承受着认为应该属于自己的苦难和重压,没有半句烦言怨语。大二下半年,妻竟寄来20元钱,说是给我作零花之用。捧着汇单,总觉得沉甸甸的发烫,要多少柴火多少菜蔬才能换来这20元钱!我上学后,妻没再添置衣物,不管怎样隆重场合,礼服就是一身洗得泛白的蓝的确良。我用妻子节衣缩食的20元,跑到北京最繁华的王府井商场,精心选购了一件格子上衣,暑期带回家,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第一次暑假回家,妻上山割柴草,我到山门口接她挑一程。重担压肩,走不了多远,黄豆大的汗珠往下淌,百多斤的竹杠在左右肩来回转换,光脚板被田埂上的沙石硌得刺痛,龇牙咧嘴,表情痛苦。看着我的狼狈像,妻乐了,接过担子,笑着说“变了,修了”。当年中苏交恶,防修反修,农村把受不了艰苦贪图安逸称为“变修了”,即出了修正主义之谓。一年的书斋生活,我心依旧,而身体其它部件却难以承受重压之苦了。其时,身后群山莽莽,身旁碧野似茵,身前蜿蜒小道柔美静默,如诗如画。然而眼前,两大捆柴草如两座大山压在妻的肩上,现实生活不是诗更不是画,对于一个女人独立支撑的家来说,她承受了太多太多。春节寒假,拙于盘缠,时间也短,我都呆在学校。暑假回到家里,妻和孩子都特别高兴。只是第一年归家,开头两天,两岁的小子怯怯地瞪着眼看我,一声不吱,他不认识我这个陌生的“外来人”。而妻虽肩柔担重,却出入春风,不见萎顿愁苦。妻认定,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心中始终怀着光明,坚信有一个值得奋斗付出的明天和可以期许的未来。有这么一句经典的说法,婚姻中,敬佩两种人:年轻时陪男人过苦日子的女人,中年后一直陪伴妻子的男人。妻无疑配得上是这种女人,而我仍为能成为这种男人继续努力着。2024年的十一后,我和妻子回到老家的乡下,牵手漫步故乡的小路,我们用手机拍摄了一些家乡如诗如画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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